下车,目送"青春"驶离站台
一.三个镜头
至于通感(synesthesia), 我们当然可以假想它是我们天然的(natural)审美秩序的一部分。但我们要知道,如果你对一个古代的东方农民念诗"那午后奶油味的阳光",他可能会不解地问"什么是奶油?"。
如果我说"下车,目送青春驶离站台",这已然成为了一次想象的冒险。但我们不妨继续幻想"这个站台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想象一个人从"青春号列车"上走下来,随后转身,看着列车离开。我们把镜头设在这个人的背后,让人的视线与镜头的方向保持一致。这是一个镜头。
我想到的第一个镜头是这样的。
"车站建在半山腰上,面朝大海,两侧是树木葱茏的山。盛夏时节,蝉鸣。大海鲜艳的蓝,白色的浪尖闪耀着,拍击着山边的石。
车站很小,旁边生着几棵树,开着花,两个座位上落着枯叶或者花瓣。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青年走下来,随后面朝大海,一只手插着腰上。"
我想到的第二个镜头是这样的。
"城市中阴雨连绵的傍晚,小车站,在一个居民区旁,灰墙,灰马路。水裹挟着污泥涌向下水道口,声音。
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青年走下来,转过身看着车离开,坐在椅子上,水珠从站台的棚顶四周滴落。低头,他在想着些什么。"
我想到的第三个镜头是这样的。
"喧闹的城市,汹涌的人流,中午。同样灰色的城市,我们不妨说城乡结合部。他走下车,白衬衫,黑裤子。人群向路的对面涌去,一千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头浮动着。他没有目送车的离开,而是一头扎进人流中,成为第一千零一个头。"
第一个镜头是一个幻象,是一种文学桥段。第二个镜头是《漂流少年》中的画面。第三个镜头则是一种抽象的提炼:抽象的"生活"与真实的城市一样嘈杂而空洞。
二.一段私人性的叙述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我的青春结束了。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发生,没有什么转折点,没有现实将幻想击碎。时候到了,车上的提示音不必震耳欲聋,乘客自己就会下车。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诱因的话,也许是观看《漂流少年》。作品中的最后一集,长良走出了那个下着雨的车站,说"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很长。"这让我开始想,三天后,想通了,没哭,在这里写这篇文章。
我意识到,那个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过去了。大学意味着责任与杂事,意味着官僚主义,意味着更加直白的拜金与浮华。当然,已经领教了一年了,不算得心应手,也是习以为常,还有着一丝孩子的倔强,心中嘲讽着个刚刚进入的美丽新世界。
真正让我悲伤的,不是"逝去的青春",而是我根本就没有一个青春可以逝去。仿佛坐在三级车厢里,十五公里的车程,在贫民窟里下车,铁屋子里昏睡的人不知道氧气的甜美。这时一个人兴冲冲地走到身边同你讲"青春号上沿途的风景"。
我度过了一段并不愉快的初中时光与一段更加不愉快的高中时光。出于一种实用主义的考量,我将原因完全归结于我自己:行为怪诞,衣衫不整,不善与他人交往,自视清高,才学浅薄…毕竟怪罪于他人并不能带来什么实际的改变。但是现实是,那是相当孤独的七年,没有体会到世界的纷繁,狂乱,不计责任的虚无缥缈的炫丽多彩,当时我将之归结于庸俗;也没有寻找到一个所谓的心灵上的知已,那是我当时一个可笑的幻想。时间就这样路过了一个虚度光阴的人。
七年结束了,我,就像一个刮老干妈罐底的人,许久才刮出一两滴红色的油:几十本书;两三个"行过"的朋友;校车上用英语讲的黄段子;一张差强人意的录取通知书;一次在学校布告板上为期二十分钟的罢课运动;一个下午的一点三十二分,当时我从校车上下来,天上大风,校门对面的湖水铅灰色,澎湃汹涌冲上岸,我忘了时间。
也许对于俳人,这点经历已经能够写出惊天动地的诗了。但是有人告诉我另一种可能,事后想来,这种可能不关乎于日程表或零花钱,而是关于人的可能,或者更直白的说,关于爱的可能。
早恋啊,教育学者们如是说!然而,不管是怎样的校规,怎样的的凌辱,十四五岁的恋人们还是像春天的麦子一样长出来,纪律的镰刀怎么收割也收割不完。那会是一段梦幻的经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啊,不必抛下责任的锚,不必思前想后,也聪明不到去思前想后。
我没能经历,我只是幻想。当年的我幻想这些表面的快乐背后是痛苦:今日的痛苦与来日的痛苦。今天,我宁愿去幻想的:那是幸福的。
一个洪都拉斯的香蕉农被地主请去吃了一次抹了鹅肝酱的面包,随后一生贫困,吃炸香蕉片与糙米饭。如果他事前可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去不去赴宴"。当年的,我会说:Non;现在我只会说:Sì,señor。这是个永远分不出对错的伦理学问题。但我,这个错失了机会的香蕉农,这个面对希始终一言不发的长良,后悔了。
大学之后,不再有当年的梦幻了,爱情中充满了杂质,即使是纯粹的爱情,也带上了生活琐碎的枷锁。人生是毫无悲悯的单程列车,我经过了,我错过了。
这是一种残忍的断裂,一种天人永隔,一种目光跨过大海,望着远方麻风病岛中家人的悲情。只不过,那个家人是我过去的自己,或者说我的一段经历。
我继续在车站等待下一辆车,下车,上车,下车,上车…最后一站是海边墓园。
三.死亡的几种形态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day!
我们常常认为死亡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那一刻,冉阿让祝福着那两个孩子;严监生贪恋的那一根灯芯;凯撒高喊着最后一句唾骂"E tu, bruto?";马克思还在长椅以上思想着。但,这是一种狭隘的观点,死亡用一种更加博大也更加温和的方式将我们包裹。
自出生的那一刻我们便不断地失去着什么,生活中的片段,或是自己的肉体,不断地坠入那时间的河中。俗话说得好"人生如逆旅",我们溯洄从之,无时无刻不在告别着些什么。乳牙落尽之后,剩下的牙只得单向地走向泛黄,脱落,不复再生;落在身上的伤口,成了我们一生的标记;童年逝去了,我们懵懂地和小王子与彼得潘告别;青春逝去了,我们和长良与希告别;那漫长的,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成人时代也过去了,昔日的革命者堕落为老顽固;最终,我们走向一个终点:一方黄土,悬崖下的大海,野狼的犬牙……也许有人凭吊,但这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上车了,或者说,我们死去了。
死亡是一个为期一生的历程,离开子宫的一刻我们便开始死亡,下葬的一刻只是最后的高潮,恢弘的管乐,或者幽怨的哨笛:悄无声息也是高潮的一种。
死与生!多么可爱的一对辩证法!我们活了一辈子,也死了一辈。死神如一个辛勤的农夫,拾起我们人生园地上的碎石。那些堆积如山回忆与收藏,巨大的熔炉中化作青烟与灰尘。而当我们的尸骨也一同落入精炼的火时,随后落入其中的,便是我们的名声,在世上留下的痕迹,最后,世人回忆中我们的面容…
四.《漂流少年》,梦与漂流少年
夏は終りました
如果存在什么所谓的纯粹艺术的话,艺术便是一个造梦机器。
漂流少年不是造梦机器,它用无比凌厉的方式,在最后把我们踢出了梦。那个雨中的车站"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漂流世界的梦幻,浮华,永生,无尽的可能,在一场连绵不绝的雨中消融。
一场梦啊,一场漂流的梦,一个少年的梦。梦中有一个引路的天使,给了少年成长的可能。但是天使留在梦里,少年走了出来。生活还得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我的梦已结束了,一场噩梦结束了,没什么好说损失的。只是在旁人讲美梦时,我只得痛哭于我的无能。
五.第四个镜头,一个少年的选择
I sing of joy and anguish
I sing because I have to sing
To leave my mark on the land
To say the forbidden things.
一个少年走下青春的列车。他取下身后的背包,取出一把小铲子,挖了一个小小的坑,L 。他取出背包中他想丢弃的一切:他的无知:这是他将用一生去克服的罪恶;他的孤芳自赏:他将学会谦卑;他对众人与时代的怨恨:他将学会宽容的对待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以及一切那些渴望回到青春的愚蠢的幻想,关于不老泉的三行诗,动画中那些人造的青春天堂…他把这些埋在土里。
他包中留着还要继续带着的东西:他的理想,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对人类同胞的同情,他对死亡的敬畏,他的笔,他的纸,他的博尔赫斯,以及一颗敞开的心: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希,也许彼此照亮,彼此指引吧!
转过身去,空无一人的车厢还停在站台上。他不目送青春的离开,也不在车站上等待下一辆列车的到来。他离开车站,穿过蜿蜒的山间小路,走在海边的悬崖上,路上长满了玫瑰与百合,枯柏与荆棘,闪电穿过夏日的天空,大海咆哮,呼唤着瓦尔帕莱索夏天不该有的雨。少年在山里走着,看着山脚下名为"童年""青春""成年""老年"的列车载满人类,穿过岁月黄灰色嶙峋的峡谷,走向海边的终点。
已经年迈的他,那个少年,依然在山间游荡,也许已经在山顶建造了一座灯塔,也许他已经见到希了吧?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依然在大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依然在体验着生活的悲喜。
他走出了青春的梦,但他对世界依然一片赤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