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第三章 病症与真实
他的神色越发痛苦，抱着头的双手持续拼命抓自己的头发。而我却只能选择视而不见；我搜出的新闻里，那个厂的厂长确实姓彭；而且在后面家属前来讨要说法的时候，也确实是表现得极度嚣张。唯一让人觉得痛快的点是，那个厂在不到一年之后就倒闭了。
而彭楠继续说了下去。
“我看着他们坐在排成一排的工位上埋头苦干；恍惚间赫然看到，他们似乎真的如同非人的怪物一样，长着牛角，长着羊蹄，长着驴耳朵；那些流水线设备就仿佛是钉在他们蹄子里的马蹄铁一样。但我那时候居然是慢慢平静下来了；我安慰自己说，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幻觉，今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太过荒诞而恐怖，所以我可能有点精神分裂。我勉强走向我的办公室，突然注意到文员刘姐在烦躁地抓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长满了一个个细小的鱼鳞，而她的胳膊上长出了奶牛一样的花纹……”
我听他这样时而神经兮兮，时而又异常冷静的叙述，有一瞬间甚至感觉内心有点动摇了，觉得他说的可能全是真的；然而理智硬生生地将我的思维拉回更合理的轨道。
“楠哥，你说老半天了，饿么，我们叫个外卖？”
“我……”他似乎非常想拒绝，甚至露出了绝望的神色，我急忙改口：“行，咱不吃外卖，咱吃点泡面。你看行吧？对了，你这个，啊，你这个刘姐，怎么跟别人不一样的还？”
“那个时候我没发现，其实‘那个东西’，已经把这些可怜的人全都给变成了怪物，你难道不觉得可怕？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工友，突然有一天消失了，不见了，他们却依旧一脸麻木地在工位上，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那说不定是他们还不知道这事呢，工厂那不是人来人往都很正常吗。”
“但在过了几天，老杨的家属来闹的时候，他们也还是依旧在那里麻木地工作！我不敢出去，我看着我爸带着几个长着爪子和尖牙的保安殴打家属，厂里没有人出来！没有人出来为老杨说话！……”
我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卡在那里半天，觉得自己仿佛被石化了。而他悲悯地望向我，居然笑了，苦涩又绝望的笑。
“我完全没有失去理智，你知道，我虽然不爱说话，也没啥社会经验，但我……”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沮丧地叹了口气，道：“你饿么，真要吃饭，我请你吃饭吧。今早我这病犯得厉害，吓到你了。”
好家伙，知道自己有病，那肯定病得不重，至少能治。我松了一口气，终于敢大胆地道：“你看过病？在吃药吗？”
“……走吧。”
他似乎真的恢复了理智，虽然脸色还是苍白的，但已经可以站起来而没有浑身发抖了，他甚至伸手在衣袋里掏了几下，拿出了一片药，就着那杯水吃了下去，然后说：“对不起啊，今早上打扰你了，但我……确实……”
我彻底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自然地将手机收进睡衣口袋里，道：“彭哥你先坐一坐，我进浴室去把正经衣服穿起来，然后咱出去吃个饭。反正今天也没啥事。”
“嗯。”
他沉闷地应了一声。我迅速换好了衣服，跟他下了楼。此刻已经八点多，天光大亮了，而且天气居然出乎意料地好，没下雪，天空呈现出罕见的蓝，而清晨温柔的太阳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一切烦恼。
“你好像真没有不开心。”他突然说道。
“我喜欢这种晴朗的日子。”我笑笑，无比感慨地道，“蓝天白云，有太阳，可以在街上走，就像整个人都活了起来，而平常的日子就是呆在火柴盒一样的屋子里闷着，浑浑噩噩。嗐，说句不害臊的话，我感觉我现在简直就能当个诗人，太快乐太自由了。”
“不，你只是作为一个人活着了而已。短暂地活着，活过来了。”
“……”
我感觉这是犯病前兆，不免有些后悔于自己情绪的放松。好在他并没有继续发病，只是缓缓道：“在那天之后，我就一直看到那些画面，看起来像人，但又像是牛马驴羊的工人们在一起干活，那些干活用的机械就像马蹄铁一样烙在他们的蹄子上，工位上有无形的枷锁将他们困住，十几个小时。第三天的时候，我爸说年底了有大订单，需要一批能干十四个钟的人，干完活就在厂子的宿舍里吃睡，然后有一些人走了，新的更稚嫩的打寒假工的人进来。我爸很高兴，对我说，学生很便宜，随便给点钱，他们就愿意干。那时候我觉得很恶心……然后我吐了。我说我身体不舒服逃出了办公室，那个在办公室外的文员见了我，便好心地提议我去看医生。她说，工作压力大了是会导致身体不好的，并且对我说，她因为坚持要上班，必须让家婆带孩子，于是家婆就和她意见不合，导致她长了半个月的湿疹了。我看着她烦躁地抓着手上那些细小的鳞片，但她说是湿疹的水泡。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问：“那你那时候，去看医生了吗？”
“去了。”他似乎看穿了什么一样望向我，“当天晚上我就找了一个心理医生，但是那个医生给的唯一建议是去专业的大医院看看，于是我就去了大医院，看病，话聊，吃药。”
“那，那挺好的。”
“不，并不好。药片和安抚性的谈话让我得以安心地像瞎子一样接受一切异常，但这个世界确实是，确实是异化了的。所以在后来，我爸的厂子倒闭后，我停止了一切治疗手段，重新回到了一个真实的，真正的世界。”
原来是经济状况不再支撑他治疗了吗。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到底还是免不了同情这个老同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