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葬礼(很久以前的事)
丧歌唱得很响。震得地面上红白交杂的布条颤动。人是昨天走的。走的时候用力抓着子女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无意识地抓东西,只是想把自己拉起来。大概过了两分钟,手松开了。她的子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用力的呼喊,嘶吼,称呼各不相同,但抱着的老人终究是没再睁眼。
动了情的哭得昏天黑地,没动情的也干吼,如此吼了二十分钟,也需要短一些。其中的长子
便停了说:“准备后事吧。”还有人想哭,但终于是睁着猩红的眼睛,起身忙事去了。
老妇人生前儿女很多,须得一个个的通告,于是几个人开始打电话
“妈【或是姨,姑姑】走了。”
接电话的也很有几分的震动“啊?”
“昨天晚上的事,老人身体本来就不好,昨天晚上心率一下子就好高,然后…”说话的人也被勾起了一些情绪,有了些鼻音,又想哭出来了,像是补充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明明昨天晚上还好的…”
接电话的人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但也记不得客套什么,挂掉电话就捂着脸哭了起来,边哭边嘟囔着“怎么突然就…”然后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话,不是想表达些什么,只是想说。就这么捂着脸坐着,泪水顺着指间的罅隙与节骨打湿裤腿,滴在地上,连妆也花的不成样子,但也没心情去管了,只是哭,把所有的眼泪全部哭干净,哭不动起了身,先前的眼泪已经干了,于是匆匆冲到洗手间洗把脸,擦干就穿鞋下了楼,开着各自的车回去。
到了地方,已经有人候着把寿衣递了过来,上面还挂了写东西,做工也不精致,但这时候只是草草的穿了衣裳去灵堂“拜年”。上柱香,然后坐在灵堂旁的小板凳上,注意着不让香烧干净,一枝香能烧好久,但是没有多少人聊天,说一两句便沉默,男人一支一支地吸着烟。
然后嫡系的子女来的差不多了,便要开始商量办事,没烧尽的黄纸的气息与香飘出来的烟混在一起,涨满了整个房间,火光映红人们的脸。
第二天,便须告知旁支的亲戚,这些人大多是老人,偶有小孩子。这些人欢歌着,并不见什么悲伤,只是“啊耶。”便熟练地摸到麻将桌旁,招呼了起来。麻将声是盛大礼会的常青树,从第二天一直要持续到第六天。从早饭吃完不久一直要到晚上十一点或是更晚…其中的悲愤喜怒,都不大于灵堂上挂的面容有关。
炮仗声在频繁的响,淹没了人声,红白事都有炮仗,是以昭告天灵,有人升上去,有人降下来,我不知道是喜是悲。
饭食上泛着油光…主菜是极肥的扣肉,吸饱了油的梅干菜变得膨胀而臃肿。第一天人们吃的也沉默,因为周旁都是不认识的人,况且这个日子笑了,是要被骂的。但后来就没有如此的死板,虽然仍然是不认识的人,但男人之间会出现劝酒的声音,会发出大笑,会有人发酒疯,女人之间会互相说出自己知道的他人家里的事。所有人的笑容都歪斜的挂在脸上。
再过些时日,众人觉得差不多到时间了,就开始叫茶。
叫茶的流程也很简单,一群人【嫡亲的后辈居多,也有很多长辈】从长辈手中接过塞着浸过了油的纸的竹棒,一个一个的传火,然后围着地方绕三圈,多是由死者生前居住的地方向外扩展。第一圈最长,火也烧得壮观,浩浩荡荡的几十人的队伍,上方是燃烧的火苗,两人并排的一长列,肃穆的前行。有些竹棒,到第一圈中途的时候就燃尽了,有的没有,这应该也象征了什么,我不知道。火苗一开始是棕红的,竹棒有大拇指和食指合围大小,而火苗比竹棒还要大一圈,那颜色像没有云彩的秋天的夕阳,又像竹棒上随风飘舞的红缨,不过更有力量感,轮廓也是优美的弧线。火苗向上飘,像是昂着头的嘶吼,并吐出嘴里的黑烟也许他在嚎哭,黑烟是他绵长的泪,然后一圈下来,泪流尽了,只是抽噎,干呕,断断续续的吐出细白的雾。最终把燃烧后的粉末把自己的余烬都推向了空中,散落不见。
没有人叫茶,只是静静地,迅疾的走着,第三圈走完回了灵棚,乐队也就绪了。其实之前就有,不过只唱了两首情歌,放了几遍大悲咒。这次不同,几乎是当成晚会演了,穿着极为花哨的服装,花花绿绿的,引人嬉笑,但本事并不好,可以说得上学艺不精了,只能靠三流的色情笑话和男女爹妈的反串,让一两个头顶在灯光下闪着油光的中年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话筒的声音也大,震得人心口发麻,几个人在灵堂里看着遗照,火星把香压成了无生机的灰白。
逝者须在第六或七天送去火葬场火化。凌晨五点钟起床起床,穿好孝衣,稍微洗漱便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能见的只是朦胧的一片灰黑。走到祠堂稍作停留,家属们跪在两旁再哭一次,便放个鞭炮,改乘车,直向火葬场。女眷一路走,一路哭。
今年的年景不好等了近两个小时才轮到,焚烧的过程很快,十分钟不到,就从一具生人样状,变成了粉,工作人员拿工具把他们收集起来。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包好的骨灰,儿女们此时都很累,已经是七点多,但他们还需要再起身,经过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去公募。
公墓是近几年新建的,原先没有,各家人埋在各家的坟山。上面细碎的分布着先人的墓,现在却熊杨徐邓各姓埋在一个地方,蜷蜗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没有风,连光都没有,墓碑压住他们,发不出半点声响。无论是对生者,还是死者,死亡本就是束缚。
公墓坐落在山谷之间,环围的很紧密,只有一条狭小的缝,便是进谷的路。谷中风很大。呼呼的在耳边吹,他们吹不到两米下的土层,透过棉袄的针缝钻入心肺。周围都是树,只有进谷路的正面全部浇水泥改成了墓园,上百个坟墓整齐的坐落,有的空着,有的没有,迟早会满。站在公募那面的山坡看四周,都是明暗的绿,沉闷,不能说单调。水泥的筑台,石头的墓碑,纯白的骨灰,与林海构成了一种平衡,就像别的地方一样。
回到灵堂,灵棚已经被卸了走,一切都变得与往常无异。水泥缝里爆竹的碎屑,泥地里还有未燃着的爆竹,他们也许会在某个夜里忽然发出响亮的声音。
头七和五七是亡者逝去后的两个大日子。一般来讲,在这一天,生者会准备大量的“元宝”,用很粗糙的黄纸叠成的一些简单的手工艺品,小船状。但我们这里的习俗却不尽相同,先是用粗糙的黄纸裁出一些细长条,三张叠成一个立起来的直角,如此叠八个,先东南西北各放一个,使得四个直角合围成一个正方形的盖子状,较长的那面铺底。然后再中间放上三个“金条”——用细腻不少的黄纸卷一周把角压出来的东西。再重复一遍,在现有盖子的基础上反着做一个盖子,使其正好倒扣遮好金条,拿一张A4纸包好,用浆糊封住,最后的成品是一个方形的白色小盒子,要做一整箱这东西,箱子有洗衣机那么大。这便是“包袱”。等到头七和五七时就把这些包袱同颇为前卫现代的“金山”,“银山”,洋房别墅一起烧了。洋房别墅有五层,里面有车库之类的豪华东西,色泽颇为艳丽。别墅是用纸板搭成的,纸板是浸了煤油的,所以烧起来格外的壮观。将这些东西摆在一个用红砖围住的避风的地方同黄纸点了,一下子喷出两三米高的火焰,火苗密密麻麻,不停的飘摇,但整团火像假山一样的厚重,一直烧很久。
人们站在火堆旁,都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拜了年【这里指的是参拜的手势动作,即双手手指互扣或手掌合十弯三次腰,手掌随身画正弧的姿势】,等待着火渐渐熄灭。
长子突然出声“你说这个真的有用嘛,骗人的。”
他的姐姐说“是哦,鬼知道有冇有用,图个心安。
远处一辆列车隆隆的驶过来,又飞快地里去了,渐渐听不到声响。
丧期渐渐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