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第四章
1
命运于徜徉恍惚中行走,我在坎坷不平的道上骑着自行车。道路坑坑洼洼,如同人脸上长的麻子一般,水泥路面露出斑驳参差。这带是三不管的郊区地界,常常脏乱不堪,有些环卫车干脆把垃圾倾泻于此,形成一座座的小土山。黎寨的居民习惯了乌蝇蔽目的日子,对腌臜的垃圾堆熟视无睹。他们说,迟早是要拆迁的,幸福的生活在招手,要相信未来。
过了黎寨,我停在路边,手扶着自行车四下里观望。瞅了好一会儿,终于安下心来。鼓足勇气走进对面的邮局,仿佛是贼入了派出所,内心惶恐忐忑不安,我似乎手足无措。拿起胶水又放下,接连反复涂抹三四层,却忘了根本没有一张邮票来粘贴。
“同学,你往哪里寄信?请贴上邮票,写下地址,收寄人姓名。”窗口的工作人员提醒。
“哦……哦,”我发出长长的支吾声,即而羞容满面。
情书没有寄出,犹豫迟疑占了上风。我蹬着自行车七扭八拐地胡窜,于邮局旁南岱集市上凌乱地如入无人之境。许久,有些累了,肚子咕咕叫。我闻到甏肉干饭的香味,忍不住口水直流。五脏庙一阵紧似一阵,饥饿的感觉在召唤。仿佛双脚被牢牢楔住,自行车停在招牌前不得动弹。我摸了摸裤袋,只有五元钱。五元意味着远远不足享受甏肉,喝碗糁汤倒是绰绰有余。
实在品不出啥滋味,唯有情到浓时有些咸。起初咽下去,有点烫嘴,好似方扎了芽的小苗,被一壶开水浇透了,萌发出的恋情,直接扼杀在土壤之中。忽而,嗓子眼儿发痒,全身燥热不已,仿佛爱在心中激荡,不甘失去,愈要奋争。最后,久经考验的佐料,在肚腹中发酵,犹如酝酿了几十年,青春爱恋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这碗浓汤熬了许久,生活的咸味融入其中,我备尝甘辛…………
2
我不是耽于小事的人,无暇计较肠胃的饥饱,心思放在与她会面上。虽然出家门的时间是(10:30),即便去了邮局喝了糁汤也不过12点多,下午的活动要在两点半以后,时间尚早但我却过得飞快。内心的急切与渴望难以抵挡,倩影映于脑海浮漾。每次相约而行皆在晚间,实则根本谈不上约会,晚自习放学后的同路而已。自行车骑行下的这条回家路,我在夜间摸索过上百遍,与她并肩而走至少几十次。或许对她而言,那个时刻是无足轻重的,然而却成了某人一天之中最为期盼的时光。
夜色朦胧,稀疏的路灯隐约照耀着河岸。我们并道骑行,时快时慢,在协和的步调下,仿佛是两只蝴蝶蹁跹于同一节奏的舞步。她在思考自习课上的化学题,偶尔发出几句自言自语似的询问。某个傻子,怀着激动且愉悦的心情,智商几乎降到了零,问题没有回应,只会傻兮兮地瞧着俏丽的面庞憨笑。诚然,我的笑容发自内心,在真爱面前倾尽了全力,呈现真心便失去了套路。可惜爱情更像是互动游戏,暗恋形不成效力,两者的心灵不属于同一个频道,一厢情愿会造成巨大的膈膜,实际是无法沟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实是本人幻想中的情境。时过境迁,我摸着河岸旁的一颗小石墩,禁不住陷入往昔。那晚,我们再次经过洸府河畔,沿岸的路灯似乎在忽闪。突然,前方的两盏瞬间熄灭,稍稍靠前的我,霎时失去了方向,径直撞在小石墩上。所幸自行车的速度不快,我被磕倒在地,并没有丝毫受伤。拍拍屁股站起身,嘟囔了一句,“俺可不想掉在臭河里。”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掉下去恐怕要被臭死,哈哈!”“俺还是躲得远远的,掉下去真要被熏死。”她笑得如此灿烂,仿佛在我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
3
阳光烂漫的午间我骑行在洸府河岸,爱恋的种子在情感滋润下不断萌发,我的心一直在纠结,纠结于怎样将爱意表达。河水的腥臭气息在日光的温度下挥发,即便有如发酵的鱼虾般难闻,也无法抑制某人冲动的情愫。一只手紧攥着那封信,深深地将爱意按压,只为了下午的时刻,我可以当面奉上情书。
河岸绵延十数里,周围有店铺人家。在我的记忆深处,曾把她送回这里的家。虽然一点儿不清楚是哪个住户,门牌号也从未提起,但我还是愿意停下脚步等等。盼望着她倩影出现,闪亮的双眸灵动欢悦,对我莞尔一笑,柔柔问道,“你在等谁呐?”
幻想的美梦总在不经意间惊醒,生活的美好却于平淡的日常中流露。在我回望爱恋的那一刻,猛然转身,发觉了如此鲜美的花朵。娇艳欲滴,芬芳婀娜。红色的玫瑰,层层绽放;粉嫩的郁金,忧雅秀丽。不知何时,河畔竟多了一间花店,宛如独处的美人在僻静的角落里嫣然散发着芳香。
一对恋人走入其中,男的弯腰拾起一朵红玫瑰,将爱意深情表达,女的销红了脸颊,却把身子稍稍拥向男人,用无言的动作承认了默许。他们的幸福换来众人羡慕的目光,店主亲切地解释着,“一朵玫瑰代表一心一意,粉色的郁金香代表幸福的爱恋永恒。”
墨色的岸畔,如心绪般酝酿,
苦涩的味道,散入浓厚的鼻腔。
天空流动阴郁的色彩,
仿佛涂满了整间小店。
多想选上一朵玫瑰,
或是手捧一束郁金香,
对她说声“我爱你”!
只可惜凛冽的风儿,
侵掠过天际的游云,
尤如撕裂了残肢,
剥蚀出条条臭鱼烂虾。
生命的迷茫在沉寂,
青春颤动着,凝血的爱意,
斑斑滴落,似乎在诉说,
流年悠悠遗忘。
4
清风悠悠,遗忘了苍穹;白云荡荡,凝寂于尘嚣。空旷的天际仿佛一片草野,流动的人海交汇出波浪的起伏。
“面对人生挑战,我们没有理由交出空白答卷,面对压力,我们不抛弃不放弃。因此,可以光荣地向大家宣布,今年我校的升学率是百分之百,一个都不能少,是我们的宗旨,96级毕业典礼现在开始!”
校长振奋人心的讲话鼓舞着所有人。我见到,班主任李丽涨红了脸,无比激动地手捧着“优秀教师”的锦旗站于台前。底下一排排小凳子中,有几个人在交头接耳,一眼便看到,王燮斜着肩膀几乎伏在女孩儿面颊上,李倩倾听着耳语,不时露出些甜腻的微笑。
是的,他们是成功人士,考上名校,走上人生巅峰。学习成绩差,智商有限,或许是某类人的致命缺陷,优胜劣汰毋庸置疑。但学习谈不上成就,那是社会资源分配给予的机会,教育也是每个公民应得的权利。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苛求教育公平毕竟没有意义。然而,最不能容忍的是,一群伪君子打着“成功”的幌子在教训人,分明是保卫自己的利益,却在毫无羞耻的高谈阔论。当然,16岁时的我不会懂得这些,只觉得内心一阵阵的酸楚。
5
红果酸掉了牙,山楂的香气交融了麦芽糖的甜味在舌尖滑动,似乎预示着爱情的甜蜜,手捧着冰糖葫芦轻柔地咬下一颗,与唇间来一次亲密接触,仿佛是恋人的热吻,李香秀充分感受着,沉醉于这一刻的梦乡。
“在英格兰,最难忘家乡的味道,做梦的时候都在吃着冰糖葫芦。”香秀咂咂嘴,分外诠释着糖葫芦甜丝丝的气息。
“家乡那么好,你为何要留洋?”崔大壮不解的问道。
“小时候没有选择的权利,是我父亲决定的。更何况,小孩子是要见识一下世面的,出去走走,没有什么不好。”
“对啊,俺就是穷窝子里呆久了,啥都不懂,”崔大壮憨厚的笑笑。
李香秀仔仔细细的瞧着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强健,浑厚,骨子里散发出天然的质朴,相比那些工业机器和金钱铜臭塑造出来的绅士,多了一份玲珑剔透的纯真,无法掩盖的乡土味儿,着实吸引着她。
“壮哥,陪我去东大寺转转呗?”
“行,俺听老管家说过,东大寺热闹的很呐。”大壮立马答应。他心里高兴,嘴上不说。爱恋期的情人,一分钟也不愿分离。
顺着老运河溜达,向东转过弯去,便可看到香客云集。跟随众人拥行,挤过人群,木制大门即显在眼前。白衣白帽的回族人于此上香礼拜,是一座典型的伊斯兰建筑,本地人则称作“顺河东大寺”。 香秀与大壮走入时已是午间。
木制栅栏门后,是一道石质牌坊,唤作“日月坊”。日月坊通体洁莹,汉白玉的石雕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狮子、羊、麒麟浮跃于上,仿佛于山水、花卉间精灵活现。旁有“邦克亭”一座可供歇脚,取帮助客人休息之意。可惜人流甚众,两人不便停留。
大殿坐西朝东,门口正中挂有匾额,上书“认主独一”四个鎏金大字,据传为乾隆帝亲笔御题。跨入殿内,香客人头涌动,烟雾缭绕,纷纷渺渺。少了些庄严法象,大壮只瞅见柱梁间雕刻的龙飞凤舞,那是些阿拉伯文字,意喻对真主的崇敬。
“这里好无趣,人太多了,我们走吧!”香秀被人潮拥到无处站立,颇有些不耐烦,于是提议离开。
6
他俩穿越潮水似的人群,挤出东大寺。刚想透透气,迎面撞上二人。崔大壮瞅了瞅,开口便嚷,“黑三、刘强,你俩滚哪儿混去了?”“大哥,俺们窜了窜竹竿巷。”“那地儿东西齐全,卖啥的都有,准有你相中的玩意儿。”
李香秀有意逗他们,“转了一晌午,二位哥哥挑中啥好东西,拿出来给我瞧瞧!”她嬉笑着搜身,周遭口袋翻遍了,发现什么也没有,弄得两人浑身不自在。
兄弟俩明白的很,这以后就是大嫂子,俗话说“长嫂如母”岂可胡闹?为免闹得尴尬,于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头前带路,咱们直奔竹竿巷。”大壮唱句念白,众人兴高采烈地向西挺进。临河南岸便是竹竿巷。
此时,商船汇集,正值午后漕运高峰,如山的毛竹堆积。苦力们抬上卸下,把竹器安放稳当,将毛竹卸于仓库。众人观赏着,运河仿佛是一位挥汗如雨的庄稼汉,日日辛劳,默默耕耘,于无言无语间奉献人生。
竹竿巷里,沿街小屋,古朴雅致。既有江南水乡的婉约细腻,又有北方山川的雄浑厚重,可谓是风格独具匠心。一行四人,停停走走;各式竹器,目不暇接,摆于街边案上。人头攒动间,指指划划,议价者言语纷纷,整条街市好生热闹。
忽而,刘强大呼一声,“哎,那不是我看好的蝈蝈笼子么?”张小山白他一眼,示意不要大惊小怪。虽然,他俩早就定好了借钱的计划,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刘强跑到店主跟前,再三砍了半天价,磨磨蹭蹭不想走。
李香秀阔绰惯了,想都未想,开口便言:“老板,把货包起来,”“壮哥,有相中的没?”大壮亦不加思索,答道:“我没啥嗜好,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你瞧着办吧!”
“老板,八仙过海的茶盘还有吗?”张小山赶紧问。
“最后一套刚被熊七爷赊走了。”
“啊???啥时候进新货?”张小山有些着急。
“实在不好意思,小店近日生意不佳,打算关张歇业,您去别处找找看吧。”店家颇有些抱歉。
“啥,熊七爷,狗屁幌子,赊人家东西不给钱,什么东西!”张小山嘟嘟囔囔,骂骂咧咧。
7
提到熊七爷,店老板打开了话匣子。我们暂且放下四人的游记,不妨说说熊七的故事。
熊七本名熊武炀,原是一个大气有担当的男子名姓,然生活偏偏荒诞不堪。济宁土语有句骂人话,“熊样!”。听起来那是相当刺耳,有人喊顺了嘴就成骂他。他忿不过逢人便打,甭看是精瘦模样,倒底成了街市一霸。
熊家先祖早年不过是打杂的仆役,在济宁州大户王家忙活。咸丰年间闹长毛,王家出人出钱办团练,滚雪球似的势力愈搞愈大,以至于而今省府济南的府台大人亦是王家亲族。济宁知州是其堂侄,熊七便为心腹干将,当地的江湖人士按照排行尊称一声“熊七爷”。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今天的熊七爷是着了道。正当他手捧着汤家烧鸡,边吃边嚼,边巡视地头,竹竿巷中的商户店家,无人不向其点头哈腰,纷纷送上供奉孝敬。有俩小子竟不识抬举,拦在路中央,大喝一声:“他奶奶的熊样子!!!”
七爷何时吃过这等亏,话未落地,鸡骨头劈面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张小山闪身避过,侧转身一记飞踹,踢在尾巴根上,熊七应声倒地。刘强也不含糊,跨上一步,使出小擒拿的功夫,硬手摁住其两肩。身旁八九从人,看七爷摔了个狗吃屎爬不起来,纷纷迎前相助。霎时,里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刘强斥道:“来来来!谁敢上前,我拧断他狗头!”
“兄弟俩交手了,你不去帮忙,站在外头看热闹干啥?”李香秀掩在崔大壮身后问道。
“杀鸡焉用宰牛刀,这种情况何须我出手,片刻功夫那人必然讨饶。”大壮得意的解释。话音未毕,果然,熊七忍不得疼哇哇直叫。
小姑娘古灵精怪。李香秀一口气跑到河沿柳树底下,抓起一坨驴粪蛋,直奔熊七嘴边。笑嘻嘻地说,“廋猴儿,你要承诺日后绝不欺行霸市,要不然的话,让你尝尝驴粪蛋的滋味儿!”
熊七哭笑不得,尴尬万分,连声嚷嚷,“我改,我改,女侠手下留情。若要再犯,小人定食屎尿!”听到此语,刘强松松手,略微活泛,留下些余地。
猛然,熊七反手一招黑虎掏心,幸而刘强一直提防,顺势擒住手臂,一把按在驴粪上,真个涂得满脸皆是。熊七哭嚎着讨饶,李香秀又动了恻隐之心,便为他求情,“粪也吃了,罪有应得,放了他吧。”
刘强犹豫着不肯,崔大壮走上前来说,“好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
刘强放开手,熊七挣脱出来。他目露凶光,双手抱拳,恶狠狠地问道:“不知兄台名姓,混哪个地头,来日定当请教!”
这本是威胁人的黑话,意思是有仇必报,秋后算账。李香秀却以为是客气,大声自报家门。“崔庄李家大小姐,香秀是也!李御庆是俺爹,十里八乡都知道!”“好,老七这厢有礼,好生记住了。”熊七招呼一声,携从人草草退去。
“嗐,了不得啊!黑道人最要脸面,今儿个熊七折了面皮,日后定会报仇。小姑娘呐,你可是结了个大梁子哇!!!”店家深深哀叹。
8
熊瞎子抓人入骨三分,结了仇记住李家,少不了天天去捣乱。三日一闹、五日一砸,李家在济宁州的生意,因而日渐衰落。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这一日,城内街市鼓吹阗咽,车马扬尘,路人喧嚣不已。河署衙门口,彩灯高挂,龙狮跃舞,花炮齐鸣。有道是,恭贺济南王府台(从四品),升任河道总督(正二品),一步跃入龙门。济宁知州(正五品)自然不能落下,堂侄拜见伯父亦是应有之礼。
“小侄,恭喜伯父龙跃升迁!”知州王敏德深深拜揖。
“贤侄,你我同朝为官,鈞是为大清效力,何必拘泥礼数,请起!”总督王芝毓,连忙命下人搀扶。
“伯父上任,定然河清海晏,天朝江山永固,指日可待矣。”
“过誉,过誉!河道衙门,事关天下漕运,南北调度,责任重大,不敢有所疏忽,河防事务知州熟悉,还望鼎力相助!”
官话套话推让过半,二人方坐下饮茶。
忽而,家人仆役通报,有济宁州商会会长孙守义进贺。
“拜帖收下,来人不见,只说我路途劳累,抱恙在身。”总督大人颇为烦扰。
“伯父不见此人也罢,小小商户欲要睹见天颜,小侄打发便了。”
“嗯,有劳贤侄。”
说着,王敏德跨出内堂,移步中厅。
孙守义伫立已久,赶忙上前迎接。
“原来知州大人亦在此间,未知老府台安健否?”
“承蒙关爱,伯父年迈,连日途乏,实是不便见客,万望海谅!”
“守义奉上薄礼,恭贺高任,谨祝总督大人福寿安康!”
“同喜,同喜!”王敏德谢过。
只见,孙会长令从人恭奉两小匣,物件虽小,礼意不轻。一匣,内有千年琼珍一株,约瓷盘大小,状如鹿角,色泽紫黑。一匣,内盛金珠百颗,如黄豆般充盈,灿烂夺目。
王知州斜瞄一眼,心中并不以为意。随口问道:“孙会长近来可好,生意有烦忧否?”
“无甚大烦恼,只是有位朋友相求一事,”“请说,”王敏德抿了口茶。
“山东梆子在济广为传播,吾友为姚家班班主,欲借地头开戏,望大人传话给个方便。”
“容易,此等小事尽管回禀师爷即可。”王知州笑着答应。
9
孙守义毕恭毕敬撤步退出中厅,隐隐约约窥着,“清廉慎谨”一副匾额。从内宅垂花门转三堂过二门,经书院、演武厅,入内道厅、巡捕厅,即进得大堂。他抬头望望,上有“保障北流”康熙手书。走过“禹思堂”,题有“尊闻集思”四个鎏金大字。瞧了一瞧,遂慢慢转出大门。整座河道总督署,可谓是规模宏大,布局严谨,气势威严。
相比之下,紧挨着的济州衙门可就窄仄了许多。门前两只汉白玉的石狮子,简直成了河署道东西两座辕门的陪衬,如同看门狗一般的滑稽可笑。然而,这敛财的急先锋,不过是高官重臣的马前卒。俗语有云,“衙门口朝南口,有钱没理莫进来。”孙守义对此是深有体会。
“熊师爷,您看小土山开棚子的事儿,咋个办呢?”孙会长边问边从袖内摸索着,随后递上一卷银票。
熊酉璺接过来,斜瞟一眼,用指捻了捻,知道大概有十几万两。
“我说孙半城,你是大风刮来的钱呐,出手大方哦,真有气度,我喜欢。”
“您老高兴就好,日后另有答谢。”
“好说,好说。咱都喜欢听戏,开棚子月半够吗?”
“用不了,五天六夜吧。”孙守义趁机说清楚,“没问题,尽管开戏,你我交情还用提么?”熊师爷的脸笑成了一团,仿佛是秋日里盛放的菊花。
10
“清风日高午,斜阳晚照菊。
小溪潺潺流,石亭翠兰漪。
黄鸟鸣啾啾,喧喧车马度。
婉转沁芳园,饮者歌其名。”
孙家沁芳园盛景,此诗不足以描述,然纷纷熙攘之态略可窥其一二。
菊花簇簇绽放,于日午的秋风中飘曳。金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一团一团,结成圆盘的形状,仿佛是仲秋满月,象征着家族富贵安康。沁芳园每到十月中旬,便邀请亲友来访,骡马群集,五五十十,吟诗作赋,畅饮欢聚,歌舞高会。可谓是不亦乐乎。
这座园子是五进的大院落,人们穿梭其中不免迷失了路径。进了大门,依着影壁墙向东绕过耳房,跨入垂花门。正面是花厅,来人会客皆在此间。过去花厅,便是二门。左右各有一房,为仆役休息之所。穿过中堂,进得三门。东面是厨房火间,西面有小拱门一座,正北则是光明敞亮的大书房。书房一侧有通道,走到尽头便可入得内宅。内宅设有东西厢房十几间,东厢房为子女所居,西厢房为留宿客人之所。内宅沿廊最深处才是主人休息的正房。
实则“沁芳园”只是孙家宅邸的后花园。越过三门西边的圆形小拱门,方为沁芳园的真实所在。可见,“半城财富是孙家”之语,果不其然。
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那是孙家几代人干实业挣出来的,所以有人喊“孙半城”的时候,他满脸是不高兴的,他在乎的是脚踏实地,更喜欢高挂“姑苏玉堂”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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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济宁人都知道“玉堂酱园”是孙家的产业,却不晓得真正的玉堂始于苏杭戴家。这话要起自乾隆年间,乾隆爷六次下江南,最大兴趣是享受苏杭美景。那时的戴家是达官豪族,可以上达天听,数番接待御驾,方便了生意门路,因而打响了“姑苏玉堂”的招牌。人送雅号“戴玉堂”的一家之主,趁势广开财路,顺着京杭运河的便利,将江南的产业开到了济宁。哪知招待皇家的御用贡品,到了以大众消费为主的济宁州,一发浑身的水土不服。戴家随即撤了资,自然有当地的精明商人接手。
孙家瞅准了机会,孙守义的曾祖孙宝诚,整个盘活了玉堂。他只走了三步棋。第一建厂房,收购大片闲置土地,建设了数百间手工作坊,后又将作坊连成一片,形成规模庞大的庄园。第二重开发,他通过人脉关系,联络城内技艺精湛的酿酒师傅,煞费苦心的酿制新品,万国春酒、宴嘉宾酒、冰雪露酒、金波酒相继诞生,一手造就了玉堂在济宁州酿造业的垄断地位。第三降价格,人说玉堂是一个制钱的买卖,那可不是贬低他们。当真有人拿着一个铜板踏进了玉堂,搭手就给两块咸菜疙瘩,小伙计还不忘浇上两滴香油,笑脸客气着送出门外。济宁玉堂酱园,“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祖宗积德,儿孙享福。到了孙守义这一辈,孙家豪富足以倾城,大半济宁州是孙家产业,城外土地以千亩计,城内房屋可居者三百间不下,真真可谓“半城财富是孙家,半城大院是孙家。”
然而,孙守义却愁思满怀,他明白时代在变化。世间沧海桑田,富贵烟云幻然而逝,即便盛如孙家概能例外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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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流云,不过物影幻化;明日往时,一逝人心变换而已。骑行在环城路上,瞧不见上世纪的孙家宅邸,只有间间独立店铺向街敞开,紧挨着的经纬大厦兀自高耸,仿佛一座石刻尖塔,风蚀于历史的天空。
神思阴郁的少年,单脚斜踏着自行车,另一只脚却在恍惚中触向地面,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登时便摔了个大马趴。这滑稽的场面,不是谁都能上演的,而是由我主导,似乎成为他人眼里的“废物点心”。就在今天下午,我参加了初中的毕业典礼,既然已经完成学业,何必再求上进?于是乎在某人心中,自暴自弃演化为既定事实,一次无可更改的命数。
其实,伏在水窝里我考虑了许久。人在世上走,不过就是混吃等死。上学的时候,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天天想着怎么去浪,浪够了精力消耗殆尽,美美睡上一觉,便是混完一日。如今没有学业负担,岂不是大快人心?至于初恋的那个她,二人毫无纠葛,她的生活又与我何干?单相思连备胎都不是,暗恋略等于自作自受,自己甘愿当个“贱人”,岂不是庸人自扰之???
霎时,我想通了。一咕噜从水洼里爬起来,翻身奔向街边游戏厅。何以解忧,唯有游戏。我自然是要潇洒走一回。闯进那家街机厅,掏了掏左裤兜,奇迹般的有所发现,竟然还剩下两个壹元硬币。找到老板,买了五个币,顿时身心舒畅。坐在“豪血寺”游戏机前,用花和尚老虎闪身避过,兔子妖婆变身后发出的气功波,旁边三四个穿校服的小学生,露出极为羡艳的目光,他们高声呼喝加油叫好,我则逐渐忘记了痛苦,陶醉麻木消融于无形。
九十年代中后期,街机流行于中小县镇。济宁作为三线以下小城,概不能免于例外,经纬大厦底下便有市内最大的一家。电子游戏的发展,有人称为精神毒品,到了街机风靡大街小巷,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小学生为之颠倒神迷,失业青年为之废寝忘食。我自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
然而,即便尤如鸦片一般上瘾,管制机构口口声声“禁毒”,各个地方却大张旗鼓开店营业。这不能不让人想到,满清末年的清政府,一边严禁鸦片销售,一边自产自销“国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皆是政治家戏弄民众的把戏,就像慈禧太后一面怂恿义和团“扶清灭洋”,一面下令山东巡抚袁世凯定期剿灭。时代在他们手中仿佛是把玩的魔方,颠倒翻转悠游自如。混吃等死的蚁民,浑浑噩噩间成了地里生长的韭菜,割完一波又一波。原来,生命是如此低贱无趣,可怜的很呐,这个道理我在近期才大抵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