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相逢（15）
“ 准备睡下了？”
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几声微弱打鼾，王楚钦点到微信里给孙颖莎发了条语音过去，他还在心里查着秒数，一秒，两秒，她总该在半分钟之内回复吧。
“嗯，晚安哦。”
八秒，从已读到蹦出第二条语音，的确是令人很满意的速度。
小姑娘的声音轻柔同晚风似的，大概比针掉落在地毯上还更虚无，王楚钦很快联想到她红了脸蛋，得等到钻进被窝里才敢捏着嗓子开口。
也不算怕，是地下恋应该具备的自觉。
眼见两年里最盛大的赛事一天天临近，实在不合适传出一些混双搭档甜蜜热恋的绯闻，一来教练组担心，二来外界的压力和指责也会可怕得不堪入目，三来孙颖莎不是发话了吗，得拿到赫杯才能名正言顺地领恋爱证呢。
有了成绩才能有底气，有未来岁月里继续搭档的资本和力证。
可以说那就是一场必须要大获全胜的战役，缺了谁的努力都将变成水里倒映的一轮弯月，不用你抓，轻轻撩个石头块儿进去便会破碎成许多裂片。
所以回来路上他俩商量了半天，觉得还是埋在心里谁也不告诉算了，免得说了这个那个又觉被冷落，大家你来我往地传开就实在不好收场了。
“ 两年都等了， 不差这一个月昂。”
“你倒有自信，冠军哪有那么好拿了。”
“我知道。”王楚钦此刻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却被月光笼罩得愈发温柔，“可那是我们的筹码，也是我的筹码。”
我得证明自己有能力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左手，要捧了赫杯和伊朗杯才能实现愿望，
和你共同飞往巴黎见证二十一世纪以来于我而言最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什么会比奥运金牌更令人心向往之。
“你别这么想。”
“ 这是事实，莎莎，咱们都长大了。”
他按下小姑娘温热软绵的手心，长长的手指顺着埋进去做出十指相扣的模样，
“但我一定会做到，无论是为了你还是我自己。”
“我相信你。”
更相信小白球它不会辜负有心人无分昼夜的付出。
若说温州这次集训里谁有资格评劳模，你拉十个人来问，有九个大概率都会脱口而出，
“大头啊，得配两对儿混双和男双，还练单打，我看他串场都看的眼花。”
如果还剩最后一个就是王楚钦自己，他向来没有邀功的心思，只会咧嘴笑笑说没人会不努力，都是为了国家为了自己，不觉得累。
但孙颖莎要心疼，道理谁不懂呢，奈不住那是她心尖儿上小心放着的人，愿他多赚积分却又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况且她心里更堵的是教练组要把王楚钦拉开和谁都配上一遍，那不就是拿着未经雕琢的玉石随意换工具打磨吗，好了坏了都没人能预计。
怕别人研究，有备无患，增加比赛经验，
太多太多合理的解释都足以让她闭嘴，
可做人就会有私心，难免希望爱人前方的路能平坦一点儿。
小姑娘趁着休息的间隙看了几眼他和迪姐正在练的混双，捏着水瓶的手指不自觉紧缩着：果然换个人跑位的方式就变了，肉眼可见地在调整适应。
“看大头呢？”
陈玘悠悠地开口，从她手里把惨遭折磨的水瓶子接了过来，
“怎么这醋也吃啊你，小气的很。”
“我…我没有陈指导。”
孙颖莎那点儿小心思哪能摊开同他明说呢，憋红了脸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给自己扇风。
“那你怎么回事儿，情绪这么不稳定，嗯？”
纵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他好赖还是分得出被调侃后的害羞和被误解的不爽有什么区别。
陈玘也蹲下来尽量和她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语气里再不见以往的随意，
“你知道我不反对年轻队员搞对象，那也得分时候，世乒赛多重要不清楚吗？把其他的都先放放，日子长的是。”
如慈父般严肃里却又不免嗅到疼惜味道的口吻反倒让孙颖莎真正软化成了一滩水，靠在挡板上垂着小脑袋哼唧，
“我，我心疼他。”
“左手…”
她不吭气儿了，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看到陈玘才发觉他年轻时也是金陵城最意气风发的少年，被人夸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身体素质，也拿下了男双的奥运金牌。
又如何呢？
左手大概都有些深夜里痛哭的遗憾。
究竟是枷锁还是荣耀，
谁又讲得清呢？
陈玘能读出她眼里饱含的所有情绪，因为那的确都在自己身上一一应验过，他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小姑娘利落的短发，想起从前许昕偶尔闹脾气的时候也需要小心安抚着，看来还是女孩儿省心，连难过都是温柔的。
“左手不是他的命，乒乓球才是，你得相信他，路是靠自己杀出来的，没有别的办法。”
左手是什么呢，
是你打入国家队一块儿亮眼的敲门砖，是你在缩小了许多倍基数的人群里脱颖而出的机会，
没有谁能总得甜头。
那些无法释怀的遗憾和痛苦大多都是粉丝或球迷儿太投入幻化出的投射，运动员本人当然也会难过，但他们不会怨自己为什么是左手，只会想我为什么没能做得更好一些。
芸芸众生太忙碌，没时间听你背后的辛酸往事，捧不回金牌的劳苦也就只配一句“人家为国乒奉献了很多”。
许昕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不关注乒乓球的人哪会了解他和不同的人拿了大大小小四十多个双打冠军，在19年其余主力因伤或状态不佳无法参赛时硬撑着要赢得尽可能多的积分，省的肥水流了外人田。
可他们无一例外，都知道他丢了历史上第一块混双金牌，多丢脸啊，有点儿晚节不保的意思。
自此他从前付出的全部都不算数了。
现在人人都说要享受沿途里的风景，实际上还是少不了关心几点几分能抵达目的地。
而做运动员的旅途向来望不到尽头，也写不了时间，那些你以为的期望的会在转瞬间就变成另一幅模样。
所以车没到站前谁也不能说有什么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是没机会的人才会聊以自慰的过往，却也远比不上曾经闪现的那一抹落日余晖来的深刻。
乒乓球这个东西既然你爱了，跟它交心玩命付出过了，
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不是吗？
这些话陈玘并未讲出口，他明白像孙颖莎这么灵通的小孩儿肯定能理清这些缘由，不过关心则乱罢了，二十出头的年纪有什么不能理解呢？
“小脑袋瓜子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自己也得打三项，努力吧，好不好。”
就像马龙那样，只有拼了命站在最高的位置才能勉强保持尽可能长的职业生涯。
优胜劣汰是竞技体育里残忍到日常的共识，
未来还能不能比赛，能打几年，都是靠一框框球和流不干的汗水换来的。
因为命运从来不会眷顾脆弱者半分，机会更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不然那么多人从年少起就和那颗小小的白球打交道，恨不得把它揉碎了融进骨血里，没有谁不热爱它，可周雨不也说过嘛：
“人都想赢，但不是每个人你都能想办法去赢的。”
那怎么办，
就争取做赢得最多的那个人就行了。
晚上训练馆里只余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望向最亮的那个球台就能看见孙颖莎和王楚钦正在练混双，两人脸上少不了倦色，但依旧拿出一百分的认真和投入想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训练时间。
作为她暂时的负责教练陈玘自然也要陪着，他抱着手肘站在边儿上看，时不时提醒他俩的衔接和给球落点，把更多磨合的机会交给了搭档双方。
要论技战术他俩的组合堪称无敌的存在（和部分外协相比)，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和漏洞会随着配合机会的增多和两人单打实力的进步逐渐被填补，所以双打里默契真的至关重要，两个人对球儿线路的分配要达成共识，对方偶尔失误一个也别抱怨，要不然憋着一肚子气根本没法打球。
也就是说最完美的双打要共用一个思考系统，腾出半颗心来体贴照顾搭档的感受，考虑这个球儿我怎么打能让他接得更舒服，更好得分，但身体却又是分离的，都要尽力投入到比赛中。
所幸俩小孩儿很清晰来球的时候要怎么面对，大概实在太熟悉彼此常用的得分手段和套路，鲜少出现分歧。刘国正早年就提过他俩性格互补，无论比赛打到多激烈总有一个人是清醒冷静的，所以也就注定了他俩不会出现那种自觉搭档发挥不佳影响自己的怨言。
“行了，今儿就这吧，你俩也赶紧回去休息。”
他打着哈欠先走了，很体贴地给两人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虽说孙颖莎对陈玘白天的安慰很受用，但她心里还是留了个小小的结，如何也化不开，表情里也就难免有些沮丧，眼角嘴角都随着低落的心情一起往下掉落，
“咋啦？是不是太累了？”
王楚钦把拉链拉好围了过去，手臂虚虚地环在她的后背上，一双狗狗眼笑成弯月，
“那来吧，靠我怀里休息会儿”
“要不是外面那么多人蹲着我还能背你回去昂。”
“太夸张了你。”
孙颖莎嘴上不应和，身子还是十分听话地跟了过去和他紧贴。
“队里，是不是还没给你分教练？”
小姑娘略显困惑地抬头，怎么好端端地提起这个了。
王楚钦眼里的情绪倒叫自己有些看不明白，隐约觉得他好像生气了，但更多的又是失落，似乎还夹杂了几分无奈。
队里人都知道陈玘原本就是为了东京周期才被喊回来做教练的，任凭主席怎么劝都不愿多留，想回江苏那边陪伴还年幼的女儿和妻子，本也就是人之常情。’
可他不管，哪有还处于上升期的年轻队员没有主管教练的啊，当年龙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和张雷都能一一道来，万不能在他心爱的人身上重演。
哪怕她再厉害也得有个知根知底的好教练陪在身边帮忙补充框架，制定训练计划，一个运动员最宝贵的时间就那么几年，还有多少能拿来浪费呢？
之前他实在忍不住了跑去问刘国正，结果被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
“女队的事儿咱们管不了，也没资格去管，现在有玘子总比没有好吧，未来肯定会有，放心，啊。”
这件事儿在王楚钦心里憋了许久，他以为孙颖莎也是为着这个才难过，毕竟陈玘从各方面综合来看都是一个优秀到无可挑剔的好教练，跟小姑娘说话全用哄的，虽然是暂代也半分不含糊，抓紧时间能帮她多少就算多少。
可他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不能陪孙颖莎从休斯顿走到巴黎。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谁受得了有人这么好对你但你心里明白，那都是昙花一现的美丽。
她为什么就要承受这么多的分离呢？
孙颖莎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明白王楚钦也为自己焦虑着，本来就酸痛的眼眶愈发温热，
“没呢，但陈指导跟我说已经有人选了，还在商讨，等年后会有结果。”
“实在不行我就赖在男队和你们一起训练，嘿嘿。”
是啊，刘国正说的没错，国家队里的种种远不是他们所能插手或决定的，
听出她话语里想要缓解气氛的轻快，王楚钦也只能重新柔和下来细细抚摸着她的额发和鬓角，
“一起可不行，只能跟我一组，才不让他们靠近你呢。”
“小气鬼。”
她把白天陈玘调侃自己的话系数奉还。
后来从训练馆往外走的时候王楚钦提前松开了孙颖莎的手，边戴口罩边说，
“一会儿我走前头，咱俩分开点儿距离，省得他们拍了又多事儿。”
“行。”
小姑娘目送着他的背影快走到了马路边儿才抬脚出去，很拙劣地假装玩手机来掩盖自己此刻砰砰乱跳的心脏。
她隔着一条窄窄的路看见对面慢下脚步有意等自己的王楚钦，觉得从今往后哪怕夜再黑也不怕，
因为总有月光遍地洒落在身上，
不清冷也不萧瑟，
而是温柔的，多情的，体贴的，慈善的。
王楚钦，就是她人生里的皓月当空。
未完待续
这篇的结尾其实和上一篇写莎莎像太阳那点是对应的。还是我想的，他俩对彼此而言都很重要，完全不存在谁运气好谁付出的多，
如果就连配双打都不该分锅，那相爱的人就更没必要了。（才发现这篇写了好长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