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排 05-3
白天,油汀城防工事外向四面延伸的旅部在热带毒日下昏沉萧条。炮火支援部队的炮兵用雨布盖住榴弹炮,坐在帆布帐篷下受着炎热的煎熬。装甲兵远远地逃离外壳被烈日晒得灼人的坦克,大多躲在机修车间里玩牌或读家信。
旅部后备队在基地时通常处于较为宽松的氛围之中。虽然不时也要清理粪桶,运弹药,但更多的时候可以借口推去这些呆板的例外工作,休整调节数周转战丛林失去的平衡。去淋浴和去出售勉强称作热饭的餐厅可使人轻松一点。床铺、啤酒和足以抵御零散迫击炮和火箭弹袭击的结实的工事都起着调节的作用。
到了夜里,基地甦苏过来。克里斯仰脖吞下盛在锈迹斑驳的罐头盒中的黑牌卡林威士忌,又出去找酒喝。
倘徉之际,他心里沾沾自喜地涌起优越于常驻基地后勤人员的感觉。他呼吸着闷热的黑夜气息,对自己的天地感到满足。他出院归队后,谁也没提起伏击战的败北,更无人前来兴师问罪。大家看来都想将它忘却,把它视为在前线已经消失的日子。邦尼等人虽曾提及此事,可那是在新兵的簇拥下牛头不对马嘴地吹嘘自己。
他记得一群炮兵在排队取饭时曾被邦尼的神侃所倾倒。“我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国人从侧翼绕过来,当时子弹乱窜,我挺身而出,用散弹枪击中他胸膛,一枪结果了他。你们要是在场,嗨!我将这狗娘养的胸口炸了个窟窿,那人躺在地上,从伤口里呼哧呼哧地吸气。我真想掏出那玩意儿塞进去痛快痛快。”
炮兵们佩服得五体投地。邦尼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像个青春期发狂的少年。克里斯想到自己竟与此人为伍不禁脸上泛红。士兵都是杀人者,但杀人者未必都是士兵。
他在装甲运兵车旁停住脚,凝视着吊灯照射下从修面镜中出现的自己的脸。镜中的克里斯已稍有变化,他凝神屏息。克里斯琢磨镜中的人究竟是杀人者还是士兵。伏击战中他扫空了两弹夹,但是否击中他不能肯定。他在战斗中负了伤,但这不能自动将你归入象伊莱亚斯和巴恩斯一样的优秀士兵的行列。
那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呢?有什么不同呢?从外表观察,变化明显。这些天他消瘦了,如同骏马奔驰以消去冬天的肥膘,迎接跑马季节的来临。他双颊深陷,从肩膀到耳根的脖子的肌肉变粗,嘴角线条非同寻常……还有他的眼睛,似乎窄了些,柔软的圆形已拉长绷紧为椭圆形。
克里斯深为自己的双眸所魅惑。我不是在变成越南人,他冥思……就是变成了野战兵。这词听来挺顺耳。我是个野战兵,他告诉自己的镜中影子,我能承受一切,当兵的啥都能承受。在战争结束离开越南前我就能与巴恩斯和伊莱亚斯齐名……成为优秀的士兵。不少人饮弹身亡时是够不上这一称呼的。
克里斯穿过基地中央,陶醉于洋洋自得之中。当眼前这一切结束时,他可以说自己为祖国赢得战争胜利尽了力。他愿意出力,上帝作证。从现在起,他能够也愿意将事情办得顺顺利利。
二排营房的纱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沃伦腰酸背痛,身子靠在凉乎乎的铁皮墙上,凝望满天蓝白色的星斗。他从脖上取下挂在手术扎管上的木制十字架,伸直胳膊举在眼前。
将来我会在天上找到这样的十字架,他想,那样我就知道心中的耶稣快要降临。在洞塔遭受迫击炮袭击时上帝出现在沃伦心里。从那时起,他无数次诧异上帝为什么竟赋予自己这样一双大脚。
“他妈的,黑人穿16号鞋怎么打篮球,”沃伦自言自语。“倘若我身高七呎,情况就大不一样。可哪个教练也不会要身高六呎三而鞋却要定做的队员的。”
入伍时他曾想,或许这双大脚能使他避开越南,可是陆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拿出16号的特大靴子。沃伦将自己的窘境归咎于大脚,而上帝则是他的救世主。在这两者之间,他靠从基地药房当卫生兵的弟兄那儿买来的MA FEI 度日。MA FEI 价钱昂贵,但沃伦的军饷别无他用。实际上他为上帝而活着,而MA FEI 使他离上帝更近。沃伦从军服口袋里掏出布卷,准备妥从卫生兵哥们处买来的多次注射器。注射器在沸水中消过毒,基地上到处都是公子哥儿,在此注射麻醉品已够危险,他可不愿染上肝炎。他将针尖轻轻刺入 MA FEI 管的软封口,注视着针筒里泛起的气泡。
他在胳膊上绑紧橡皮带,使静脉显露出来,突然幽暗处有个人影在挪近。影子是谁尚不知晓,但肯定是从旅部方向而来。沃伦手脚敏捷地将注射器藏在身后。寂静中止血带发出的劈啪声格外响亮,来人闻声转道前来查看。
沃尔夫少尉从黑暗中出来,认出沃伦。“晚上好,军士。”
沃伦惊恐万状,担心少尉会让他立正敬礼,那样针筒便会露现……他可能会锒铛入狱。上司可不懂MA FEI 是上帝送来的。
“晚上好,长官。今夜星星不错。”
沃尔夫朝天望了望,又瞧瞧二班长。沃伦见什么鬼?这家伙两眼珠睁得大大的,脸白如纸,一副受了惊的样子……也许是激动。天哪,沃尔夫脑子一闪,他敢情是坐在外面手YIN?嗯,那倒无关紧要。他从军官住区下来,就是想和战士们在一起,显示一下优秀军官是如何爱护士兵的。他自然无意打断士兵们各自想入非非的怪念头。
“不错……唔,今夜星星确实可爱。晚安,沃伦。”
“晚安,长官。”沃伦目光被离去的少尉脚上穿的那双擦得铮亮的靴子所吸引。八号半的高档货。狗娘养的军官们。
沃伦再次举起针筒,重新绑好胳膊,走近上帝的怀抱。
邦尼在基地外越南纪念品小货摊花一百兵钱买的约约①失灵了。平时他能玩出猫摇篮和狗走钢丝等花样,可今夜该死的东西却躺在那儿,象……
①一种用线扯动能忽上忽下的轮形木制玩具。
他睥睨了小黑人一眼,这家伙仰面躺在旁边的铺上,抽着库尔烟,烟圈吐向铁皮屋顶。
……有点儿喜欢这懒骨头。邦尼咯咯笑着,打了个巨大的嗝,最后甩了一下约约,依然不转,便将它摔了出去,把旁边散乱的啤酒罐踢得落花流水。开啤酒罐的起子已不知去向,可箱里还有一打啤酒未喝。
小黑人扭头望着来自纽约州上部的瘦家伙。蠢驴,乳臭未干的白人,他想。邦尼在丛林里如同玩沙箱游戏,毫无度日如年之感。
“你戒了啤酒,或许能玩得转约约。”
“放屁,我从光屁股时候起就喝这马尿。喝啤酒我笃定。你知道什么我受不了?”邦尼被录音机绊了一下,顺手开大音量,此时正放着默尔·哈格德演唱的歌曲。
小黑人将耳朵捂在雨披里。
“哈,伙计,真他妈的乡巴佬气。公子哥们都谈论如何丢了女人,没钱买啤酒,放屁。这吼声真难听。我得拿些‘底特律’爵士乐来听!”
邦尼回来斜靠着小黑人,满嘴酒气喷如黑人长满粉刺的脸。“我问你,你知道我忍受不了什么?”
凭以往的经验,小黑人知道,要么听他把话讲完,否则晚上得干一仗。邦尼是个自私的卑劣小人,现在已堕落成刻毒的酒鬼。“什么东西受不了,伙计?”
“那些婊子养的吸DU鬼,他们让我受不了。”邦尼蹒跚地回到自己的铺位,又打开一罐啤酒。“你吸过那玩意儿吗?”
小黑人用热蜡直淌的烛火又点燃一支库尔烟,长长的手指伸向空中。“那是白人的毒药。你们都想愚弄黑人,然后用DU PIN 害他们。会有一天黑人要打碎这些桎梏的。”
邦尼点点头,吹去温热的啤酒泡沫。“我能理解。吸了DU,世间万物都变了模样。你可曾听说越南人在DA MA 里渗了化学药品,让我们吸了放下屠刀,大谈和平?你吸足了DA MA,哪里还有心思打仗。”
小黑人吹灭蜡烛,祈望这乡村和西部音乐磁带会折断。“你别在意,邦尼。谁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邦尼脚下还剩六罐啤酒。“不错。但我有时也想女人,伙计。还有啥能比漂亮妞更好的……或许除了印第500赛车。”
小黑人听了不禁呻吟,他想上厕所去避一会儿。“邦尼,你真他妈的没劲。”
“我没劲?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伙计,比那狗屎还丑呐!”
“好了伙计。别扯上我。你坐这里拿赛车同女人比。你是不是以为那枪口里能倒出女人来。”
“那不行。不过我睡过的女人恐怕比你多得多。”
“可能。你那玩意儿插在女人膝盖里就以为到家了。”
“别问我要他妈的啤酒喝,小黑人。”
“睡吧,邦尼。你想女人。唯一的办法是做梦。”
我们已离开了丛林,紧张气氛减弱,当兵的看到当官的下来转转,看望他们会感到高兴的,沃尔夫少尉边安慰自己边推开营房的纱门,让眼睛适应昏黄暗淡的灯光。
卫生员戈梅斯和霍伊特在旧弹药箱上掷骰子玩。从身边遍地狼藉看,赌注是啤酒。富生边抠烂脚边读信。表情严肃的墨西哥小伙子罗德里戈斯默默寡言,沃尔夫认识他四个月来,他从未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此刻他正躺在床上读一本宗教小册子。在他利用弹药箱搭成的个人祭坛上点燃着不灭的蜡烛。
屋里主要的活动显然发生在另一头。巴恩斯、奥尼尔、桑德森、塞尔·艾斯和来自圣路易斯附近的小伙子朋克莫尔豪斯正专心地玩纸牌。沃尔夫看得出,自黄昏见面以来,巴恩斯已心事重重。
巴恩斯冰冷的目光如同阳光照射下的水柱闪着光,他那长着大疤的脸上肌肉松弛,面容几近殷勤,如同酒席上与朋友共享欢乐的好客主人。但是他浑身凸出的肌肉潜伏着紧张的色彩。沃尔夫早就得出结论,巴恩斯此人没有朋友。
他沿着过道,小心翼翼地走近玩纸牌的桌子,脑子里浮现出几个月前视察时曾查过巴恩斯的营房。这家伙生活极端军事化,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沃尔夫发现,他唯一的私人用品是几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和一本过期一年的《读者文摘》。他拾起杂志,书正好翻在“军人的幽默”那页上。
对军官的造访大伙态度漠然。沃尔夫想,还是自己先开口显得不失风度,于是在罗德里戈斯的铺位下停住脚。
“你的祭坛真不赖,罗德里戈斯。”
瘦长而又结实的墨西哥人立即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沃尔夫心一揪,但愿没有笨拙地打断他的祈祷。“谢谢,长官。”显然罗德里戈斯不愿再开口。沃尔夫听到他背后奥尼尔开始讲述他在德国时的粗鲁故事。牌桌上一局刚完,是接近的好时机。
“你……你要点什么,罗德里戈斯?”沃尔夫对他茫然的目光投以微笑,身子往后退去。
“嗯,好。你……需要什么就找我。”
沃尔夫望着艾斯和莫尔豪斯大口喝着威士忌,随后灌下啤酒。他拿起弹药箱,疾步走向牌桌。
奥尼尔不悦地打住话头,不去理睬桑德森纠正事实的插话。玩牌的也都停了下来,以观望的目光注视着上司的接近。沃尔夫真希望他们能照原样继续玩牌,让他再看一会儿,但他们似乎是在等他发布命令。他想说“玩下去,伙计,”可有巴恩斯和奥尼尔在场,这话显得重了,沃尔夫灵机一动,记起奥尼尔有过一个绰号。
“今夜手气怎么样,红脸?”
奥尼尔朝巴恩斯杵杵手指,摇摇头。“好牌全到这狗娘养的手中去了。”
沃尔夫瞥了一眼巴恩斯身边的堆起的军用劵和越南货币。“看来你运气不错,军士。”
巴恩斯想笑却露出冷笑来。“放屁,我还没在牌上做手脚呐。”
沃尔夫的目光移到桑德森身上。他那瓶杰姆比姆酒举在嘴边,不知所措。瞧瞧瓶里的酒,桑德森觉得尚能待客。
“来杯肯塔基润润喉咙如何?”
沃尔夫感激地接过瓶子,呷了一小口。他觉得巴恩斯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转身发现冷笑依旧。
“你也来玩几圈,少尉?”
少尉此刻最发怵玩牌,忙不迭地说,“不了,我不想被你们掏空腰包。”
奥尼尔掏出一张一美元的军用劵,扔在淋湿充作牌桌的绿军用毯上,牌局又开张了。
“你存钱干吗,少尉……犹太人?”
满桌人皆捧腹大笑,此刻告退似乎不失风度。沃尔夫抓住时机后撤。
“排里还有事,再见,伙计们,慢慢玩吧。”
他虽没摸牌,但仍有被榨空之感。
沃尔夫少尉离开营房不久,奥尼尔上手一副五张头的好牌,赢了一圈。他用未拿牌的手打火给巴恩斯点上烟。
“这婊子养的怪可怜的,是吗,鲍勃?你看他过得了这一关吗?”
巴恩斯深深地吸了口气,打个嗝,竖起耳朵欣赏收音机里大声播放的乡村音乐,那是西贡美军越南广播电台播送的。
巴恩斯鼻子哼地一声,脑袋微微一晃,低头拿起刚发好的牌。
奥尼尔环顾入座,频频点头。“我也有同感。有些公子哥,你只要瞧瞧他们的脸,就一清二楚了,伙计。你就知道他们过不了这一关。”
巴恩斯在桌上下了两美元的赌注,目光直盯住奥尼尔的脸。
巴恩斯喷出一股烟,注视着奥尼尔抽搐的眼睛,不清楚这家伙知不知道自己的深浅。你能在有些人的眼睛中瞧见死神的微笑。倘若问我,他想到,这帮狗杂种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越南。他们都盼望早日离开越南,却不知幸存的奥秘。那样他们就会完蛋,他们不明白靠躲躲跑跑是活不了的。你们要生存,就要像我一样去做。你们要去寻找矮黄狗们,狠狠地打击他们。你们多杀黄狗子,杀得他们不敢再战。
巴恩斯粗鲁地抓起威士忌酒瓶,借酒来减轻右眼上砰然跳动的疼痛。我的脸烙着真理,他想着,眯眼愤懑不平地望着桌边的一群无赖,可你们不需要伤疤也能打仗。你们都应该明白,政治、宗教、原则都是狗屎,分文不值,你们不是为这些屁东西而战的。如果你想活命,就得自己去努力。你得象煮肉熬肥那样熬去这些东西。企图杀死你的是你自己和其他一些混蛋,先下手为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这些蠢驴难道不懂?
巴恩斯知道自己不善言词,无法向战士们陈述这一真理。他希翼他们能从自己的身教中学会这一点,或向伊莱亚斯学,此人似乎也已明了这一真谛。
但他们永远也学不会。他叹了口气,拾起牌来。眼上的伤疤处又抽动地刺痛起来,看来今晚威士忌也无济于事。他们从来不学,从不改变,巴恩斯又思索道。自一九六四年他们送我来越南后,他们一直输送成批不中用的青年来这儿。我也没有回天之力。我只有帮他们杀敌,瞧着他们倒下,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