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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弹指成雪》(12)

2022-08-02 09:02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苏秀行坐在沐风楼的密室里,手心冰凉。

  线香燃起的一股轻烟在半空氤氲,被天窗上的光线照亮。光线照亮的,还有春山君额头细密的汗珠。

  半个对时前,一名义党找到了他,转告沐风楼欢姐的邀约。柳欢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苏秀行。苏秀行来了,柳欢却不在。密室里只有个战战兢兢的通平盐商。

  “白大爷让小人在此间等候春山君,说四个字。”盐商神情委顿。

  苏秀行刀子一样的眼神将盐商刮了几个来回,冷冷地说:“讲。”

  “黄金之渠。”盐商在这个冷血的少年杀手面前不住战栗,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掩饰不住本性,闪烁着贪婪和激越的光泽。

  天罗上三家,龙、苏、阴,这一代本堂的老爷子姓龙。龙莲带着整组人叛逃一事,揭开了老爷子与苏、阴两家的矛盾。虽然最后以本堂下一任老爷子绝不是龙家人为条件谈和,苏秀行也因此而坐稳天启主事人的位置,芥蒂却已经存在。老爷子手里有刀。掌握着天罗所有财源进项的黄金之渠的秘密,他的手腕就永远是最强硬而有力的。苏家一直在暗中搜索黄金之渠的线索,却始终不得要领。这个商人,不知被白远京用什么方式找到,又使了什么手段令他不顾天罗的威胁,开口讲出了所知道的一切。

  两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通平盐商先后三次收到本堂秘密送抵的金子。

  第一次,有人领着他前往下唐的南淮,以收购古董为名,用远超实际价值的金子拍下数件浔窑瓷器。

  第二次,他被指使在宁州的青都豪赌三昼夜,看似输尽财资,实则所出钱财不及携来黄金的十中之二。其余筹码,被专人要求兑换成宁州通行的金桉叶,存入了当地某个大财东的金窖中。

  第三次,驾轻就熟的盐商前往真、商等国,开设大量分号,实际获利赢薄,却以做假账方式虚构大量利润,从而大大方方从各国运回大量钱财,实则这些钱就是天罗杀手们不能见人的黑钱。

  三次经过通平盐商之手洗白的金子数量为四百五十六万八千金铢。盐商可从中获得一厘的回馈,可谓暴利。而这个商人,不过是黄金之渠巨大网络中的一个节点。类似他这样身份的人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而那一笔笔数目巨大的财富在经过这些网络的层层清洗后,成为被各国认同的钱财,存储在与本堂有密切关系的商人手中。老爷子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只需动用这笔财富中的九牛一毛,就能够将苏家轻易地连根拔起。一想到此,苏秀行只觉惊心动魄。他从未想过,原来天罗积累下的财富如此巨大!虽然洗钱的人员经常变化,但只要掌握这些手法,追查黄金之渠将会变得更为容易。白远京送了一份如此贵重的礼物,燕子园之邀他已经无法推脱。


  琴声清越,托起了紫陌君府里纷飞的落雪。

  白氏皇族的后人白曼青博带广袖,盘腿端坐在空荡的大殿中,腿上横置一张古琴。身后十八扇漆木屏风大开,乐班藏身屏风之后,击鼓相合。鼓声如雷,却丝毫不影响高山流水般婉转的琴音。

  一曲奏罢,白曼青抚琴抬头,白氏数百年沉淀下来的贵胄之气在那一笑里流露出来。大殿中静立着冰玉般一个女子,正是沐风楼主柳欢。在白曼青的微笑中她开始歌唱。


  昨日青丝,

  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

  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

  是人间白发,

  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

  弦尽时秋风悲回,

  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这是白胤当年回忆蔷薇公主所作的名曲。柳欢与白曼青的合奏中,悲怆之气淡了,多出几分惆怅来。

  “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白曼青似笑非笑:“真是愁绪交缠。”

  “好些日子不见,紫陌君风采依旧。”柳欢对白曼青的话要多些:“听史官讲,二十七友以紫陌君为首,每日在宫里翻看卷帙,为辰月查漏补缺。还以为眼睛都瞧大一号了的。”

  “阿欢,你的嘴巴还是那么不饶人。”

  “我是贫贱之人,任性不过嘴皮子罢了。”

  “惹美人生气,实为幸事,也该掌嘴。”白曼青悠悠一挥长袖:“大雪登门,曼青不敢做此奢望。叨扰沐风楼主同奏一曲,已是无上福分。你有所求,但讲无妨。”

  “我是替白远京白大爷给紫陌君送礼来了。”

  “什么样的礼,能劳动沐风楼主大架亲临。”

  “白大爷让我带三句话。”

  白曼青沉吟不语,望着殿外的落雪。

  “白大爷问,宫里老皇上的身子可还康健?”

  白曼青不动声色,嘴角微微一牵。笑容依旧,多了几丝苦涩:“二十七友这种头衔,嘲讽多过赞誉。我白氏一脉,宗祠党非斩既徙,曼青不过是个替国教修书治史的落魄王孙。皇帝的康健,几时又能传到我的耳朵里。”

  柳欢凝望了白曼青一眼,轻轻一叹:“这么久了,不敢来紫陌君府,你也不去沐风楼。还是在怪我吧。”

  白曼青整饬面容:“哪里话。既然是白远京的信差,咱们谈的就是正经事,扯远了。”

  “我看错了。”柳欢说:“原来翻看卷帙还是有用。紫陌君在自己府里,也不敢说真心话了啊。”

  见白曼青沉默不语,柳欢继续说:“白大爷让我带的第二句话还是个问题。若朝局有变,东宫太子可否接掌大权?”

  大殿里陡地响起一声刺耳颤音。白曼青脸色铁青,重重地讲:“阿欢,这种事情,怎可私议!让缇卫听到,就是诛族的重罪。”

  “原来与别人议得,与我却议不得。”柳欢与紫陌君针锋相对。

  白曼青手捏成拳,牙关紧咬,僵持了片刻,千百个念头转过,却又松动下来:“那九原游商,真是个人物。这样杀头的话,挑你来讲。”他忽地站起,将古琴掷在地上:“可是挑你来讲,就不失进退吗?”

  “进退不进退我不晓得,白大爷请紫陌君夜里去燕子园赴宴。带的话是礼是祸,我受了人家的恩惠,总是要还。”

  白曼青看着柳欢冰雪般的一张脸,有火发不出来:“他不怕死,我岂肯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柳欢故意设问:“老国君身子是否康健,太子爷能否支撑朝局,国家百姓哪一个不忧心忡忡?怎么就是与虎谋皮了?原来紫陌君还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讲啊。”

  天启四公子中,紫陌君白曼青在帝都公卿里少负盛名,才情冠天启,舌辩之道登峰造极,柳欢几句话怎么噎得住他?却偏偏噎住了。

  “既然你做不得决断,就找个做得决断的人来。”

  “我自己的事情,倒是看看谁能替我决断了。”白曼青冷冷地讲。

  柳欢对着那十八扇漆木屏风讲:“方才唱蔷薇词,听得靡靡之音里鼓声振武,不是凡俗之人的气概。桂城君既然在这里,却不肯现身与阿欢一见,我这个老朋友有那样吓人吗?”

  哈哈的笑声洋溢在大殿中,屏风后走出两个人来。

  魏长亭毫不避嫌,两手握住柳欢的肩膀,大笑着讲:“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这个机灵鬼。”

  柳欢见怪不怪,任他握着双肩,眼神却停在桂城君身后那人脸上。

  魏长亭身量极高,双肩开阔,却遮挡不住那个年轻人。他相貌英挺,抱着柄古鞘长剑。鞘身蚀刻着荒滩野兽的上古图腾。一见之下,柳欢咦出声来。

  “我来介绍。”魏长亭将年轻人拉到身边:“九原项氏的后人,项恬。当年在天启城下力拒阿堪提的骑兵军。现在是我的左膀右臂,顷刻不能离开啊。”

  “原来是名门之后。”柳欢欠身行了一礼。

  叫项恬的年轻人似乎不爱讲话,只笑着略略点头。与刺杀行动时毒蛇一样的神情不同,他的笑容充满了温暖。

  “你们认识?”柳欢稍纵即逝的表情没有逃过白曼青的眼睛。

  “这样俊俏的公子,在天启也不多见。桂城君藏私,怎不早些引荐给我。”柳欢讲。眼前这个青年完全陌生,但她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引荐给你又如何?”魏长亭久居行伍,沾染了兵士们的习气,说话并不拘束。

  “你这个人,三句话就没个正行。”柳欢笑着打了桂城君一拳:“白大爷的第三句话,却是讲给你听的。”

  “原来我也有份。”魏长亭洋洋得意地看了白曼青一眼。

  “白大爷问桂城君缺不缺钱?”

  “哈哈哈。”魏长亭贵为天启四公子,不知名的身份乃是天驱宗主韩森的嫡传弟子,居然有人问他缺不缺钱。

  “白大爷还说,桂城君现下或许不缺钱。但半年一年之后,或有急需。”

  魏长亭笑得真切,但那大笑的表情,却可以做无数种解读。

  “话已带到,去不去在你们。”柳欢心里有数,说完就告辞出去。临走对项恬说:“项公子若没有别的事情,有空来沐风楼,我请你喝酒。”



  “这个白远京,是否已经知道我们拥护太子了?”柳欢走后,项恬少了些拘束。

  “不会。老皇上病入膏肓,太子继位顺理成章。”紫陌君说:“长亭久不在京,咱们的计划只在极少数可信的人中间传递。他的立场,白远京不会知晓。”

  “辰月并没有加害太子的打算。最后一句话问得蹊跷。”魏长亭说。

  “所以白远京厉害。从蛛丝马迹里他已经察觉出你想做什么了。”白曼青不愧为这群人中的智囊。

  “我的心思?自己都不知道啊。”

  “真的不知?”

  “真的不知。”

  白曼青将古琴拾起来,调整着紊乱的琴弦:“你的十二家将,除了项恬,都在出使诸国。瞒着我做这些事情,还在装样。”

  魏长亭露出标志性的笑容:“这还用隐瞒?辰月专国,实力庞大。无论哪个皇子继位,都是傀儡。要清洗掉辰月,没有军队,靠你那些迂腐得一塌糊涂的儒生,有个鸟用?这层意思我早就表达了,多余的话不说难道就到不了你耳朵里了?”

  “调动军队,生灵涂炭,是下下之策。”白曼青苦口婆心地说。

  “妇人之见。”魏长亭因为此事与紫陌君有过多次争执,明白一时间难以转变他的想法,问道:“白远京能想到我缺少军费这层,殊为不易。这个人我一定要见见,你去是不去?”

  “去。”白曼青并不犹豫。

  “哦?”魏长亭出乎意料:“你平生最怕喝酒应酬。居然不避一个商人的邀约。”

  “白远京。”紫陌君调好了琴弦,弹出一个音节:“从北陆浮舟而来,不出一年,已经施展手腕在帝都打开了局面。这个人来历不明,若是与蛮子之间有什么牵连,对大胤就是祸害。既然请了你我,春山君、平临君也当列席,我想看一看,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我倒觉得不是这个理由。”

  白曼青知道他又要抬杠,忙摆手道:“你这人嘴贱,不说也罢。”

  “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偏偏对阿欢从不生气。刚才在屏风后面,我就听出来不对了。你还一味在遮掩。究竟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故事?”

  白曼青有心遮掩,在好朋友面前又不能讲假话,只能说:“这个秘密,直到我死也不会讲出来。你今后也不要再问了。”

  “无论如何。”魏长亭不是斤斤计较的人:“那个白远京的飞醋,吃着倒不算丢人。”

  “明年这个时节,不知道天启城里是什么颜色。”久不说话的项恬看着殿外的落雪。

  紫陌君府中一片飞白,天地俱静。

  老皇帝的死已经迫在眉睫,一场夺嫡之争在所难免。

  义党与辰月之间的决战即将展开。而此刻被大雪银装素裹的帝都,会不会被血火席卷其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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