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了，我决定离开上海去放羊！”
11月23日，上海零上15度，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草原零下15度。
上海的冬天冷得温柔，草原的冬天则冷得豪爽，一入冬，便已是初寒料峭。外乡人陈珂，又感冒了，嗓子疼，说两句话，就得喝一口水。
与想象中爱折腾，不安于现状的年轻人不同，陈珂不太急。他不急着表达，也不急于要结果。从河南老家去上海的那天，他就很清楚，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对抗，有人笑在开始，有人赢在最后。
上海到草原，2000多公里。陈珂一路要换乘飞机、火车、汽车，需要一天半时间，自驾一路不停，也要24小时49分钟。
地理上的距离，再遥远也会跨越；30度的温差，终究也能克服。然而，从小镇青年到上海白领再到牧羊人，陈珂却穿越了又深又宽的鸿沟。
“离开上海来放羊”
陈珂，今年30岁。
去年3月，一段短视频的流传，让他一度成为网络红人。
视频中，一位上海外卖小哥在电梯里与老外对话，表情自信，英语娴熟，看呆了一旁的外卖小姐姐。各大媒体纷纷转发视频，网友感慨外卖小哥这个群体是个神秘组织，卧虎藏龙。
这位英语流利的外卖小哥，就是陈珂。
“大学全班同学，中文系90%的同学，都知道我在送外卖了”。多年不联系的人，都通过电话或微信，问他过得好吗？陈珂一一回复，“很好，很好，外卖单子还挺多的”。
“媒体不报道，大家也早晚会刷到我吧”，突如其来的关注，让陈珂有点手足无措，他努力让自己释然，却没想好该怎么跟父母说。
陈珂在快手有个账号，记录送外卖的日常，没有屏蔽家人，但也没告诉他们。
直到村民刷到他的视频，父母才知道，这个曾引以为傲的儿子，因为送外卖出名了。“孩子公司停工了，兼职送外卖，等复工呢”，父亲小心地跟村里人解释。他们没有责备儿子，因为知道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2020年2月中旬，受疫情影响，马拉松、越野赛等赛事停办，陈珂所在的上海体育公司也全面停工。公司每个月给员工发2500元最低生活保障，并通知，至少要停工3个月。
疫情前，陈珂工资1.2万元，每个月固定支出5000元：房租1500元，日常吃饭1800，通勤费300，偶尔再买点生活用品，约朋友吃个饭。
对于生活在国际大都市的90后来说，陈珂的生活已近简朴。但再俭省，2500元也很难维持基本生活，陈珂决定回老家等复工。
待了半个月，他就心发慌，开始找兼职。河南郑州富士康工厂生产iPhone，需要季节工，每个月3500元，陈珂报名却被拒绝了，原因是他的老家当时是中风险地区。
2020年3月20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兼职，陈珂决定回上海送外卖，便有了之后与老外对话的视频。“当时公司已经复工了，我是利用周末时间送外卖”。
2021年2月，一个上海餐饮连锁公司看到“最火外卖小哥的视频”找到他，面谈后让他负责公司运营，工资加奖金，一年将近20万。
“比起体育公司，餐饮的创业门槛低，更容易介入，这家公司只有20家门店，也算起步阶段，能学到很多东西”。2021年2月8日，陈珂从体育公司离职，入职餐饮企业。
事实上，遭遇疫情的停工动荡之后，陈珂早就动了创业的念头。
2020年10月，陈珂在体育公司任职期间，去内蒙古额济纳为越野赛探线。朋友招待全羊宴，不爱吃羊肉的陈珂，勉强尝了一口，却被当地羊肉的鲜美惊艳。
回上海，他上网搜这家卖羊肉的店铺，想给父母买点，竟然没搜到。这让陈珂看见了商机，“内蒙非常偏远的地方，有好羊肉，但没人做电商渠道”。
最让陈珂感叹的是，在内蒙古有个非常偏远的村子，只有6户人家住在山顶。可村子虽小，路修了，电通了，有网络，还有物流，“似乎万事俱备，只欠电商”。
今年5月，陈珂决定从餐饮公司离职。促使他快速做出决定的，还有一个原因，他不喜欢听领导“画大饼”，更愿意踏踏实实去做事。
辞职后，陈珂找到一个做羊肉礼盒生意的内蒙古朋友，两人去内蒙古考察之后，决定一起做电商，并计划自己养羊。
可最后一次去牧区考察回来，朋友却反悔了。“牧区生活太苦了，不想去了”，内蒙古朋友都无法面对的艰苦，陈珂也有点动摇了。他一个人，闷在房间想了三天，最后决定不放弃。
7月，陈珂收拾行李，退了图书卡，卖了送外卖的电动车，决定孤身前往草原。可这一次，他没能获得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父母生长在农村，经历过贫穷，他们比谁都想抖落裤腿上的泥土，走出村子。高考那年，陈珂以571分考入河南大学中文系，超出河南省一本线20多分。是当年村里高考生最好的成绩，家人对他寄予了厚望。
“那么繁华的上海，村里多少人羡慕啊，已经有个体面的工作，就安安稳稳的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去草原放羊”。父亲暴跳如雷，多次打电话让陈珂放弃，还让姑姑打电话骂他。
“who knows?who cares？”
“Chen，be yourself。”
2013年，在泰国的一次周末聚会，法国同事Frank看见陈珂T恤上写着“Just walk myself”，突然对他说的话。
数年之后，回忆起这句话，依然能影响陈珂。
陈珂很喜欢Frank，“他活得非常洒脱，因为一次旅行，爱上了泰国，便放弃法国优渥的生活，一直在泰国生活”。
“who knows？who cares？”是Frank的口头禅。当时的陈珂还不太理解，现在却已是感同身受。
陈珂认为父亲说得没错，上海确实繁华，但他并不稳定，也没有安全感。一场疫情随时可以停工，生活完全没有确定性。以前的陈珂也渴望生活的安稳，甚至能为走出小镇，在上海工作而庆幸。可事实上，他没有一天真正掌控人生。
直到开始送外卖，虽然很辛苦，却让他有了微小的安全感。送外卖后，陈珂慢慢变得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没必要在意所谓的面子，会活得很累”。
当陈珂决定去草原创业时，就彻底放开了，“现在做的好坏，我只对自己有要求，别人怎么看，完全没有care”。
陈珂评价自己，“独立、倔强”，他认为这是遗传了爷爷的性格。“爷爷是孤儿，一个人长大，上学，成家后又去郑州做小生意，支撑全家生计”。从小到大，上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以及出国、回国，都是陈珂自己做决定。
大四那年，陈珂通过国家汉办的项目，去泰国做汉语教师志愿者，经过三轮选拔考试脱颖而出，而全河南省只有60个名额。
陈珂被分到泰国曼谷北边的一所普通高中，任期3年。“管吃住，还负担回国的机票”，他当时在泰国的月薪是800美金，加上各种补贴，每个月差不多收入8000多人民币，而当地工作10年的教师，当时月薪才3500元人民币。
两年后，陈珂决定提前回国。按照内部政策，在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待满两年就可以参加选拔去澳洲或者英国，陈珂想去澳洲。
“小学自然课上看过一篇介绍澳大利亚的文章，说是坐在羊背上的国家。还有一张插图，牧民骑着摩托，后座载着狗”，这个画面一直印象深刻，他归结于小时候见识太少。
可惜竞争太激烈，陈珂没有通过去澳洲的申请。
回国那半年，他处境尴尬，也很迷茫。大学同学都工作一年了，陈珂却成了待业青年。“不想窝在老家，想去上海，大城市机会多一些”。
2016年2月17日，还没过完年，陈珂就动身去了上海。进入一家为外卖平台做服务的公司，月薪6000多，负责对接客户。
陈珂不喜欢市场销售的工作，软件类的内容他也看不懂，可为了能在上海有个落脚的地儿，他坚持了大半年。直到2016年10月，进入一家体育赛事公司，做了4年多，今年又机缘巧合去了餐饮公司，到5月份裸辞决定创业。
几次折腾之后，陈珂也变得更勇敢，不再害怕前面的不确定性。他也不会为了迎合外界的评价，去做一些没有意义，浪费时间的事情。
今年7月10日，带着辛苦攒下的35万元，陈珂正式奔赴草原，他把快手昵称改为“离开上海来放羊”。
人生多奇妙，没能去澳大利亚看羊背上的国家，却实现了骑着摩托车，载着狗子驰骋在草原上的梦想。
“草原上没有秘密”
草原静谧又辽阔，天蓝得清透，空气里带着草香。
再来草原，陈珂竟莫名生出一种归属感，内心也从未有过的充实。
但水土不服，是草原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一个高中同学从郑州来帮他，和陈珂一样上吐下泻，持续了一个月。两公里远的厕所，他俩每天开着皮卡往返7、8次。停止跑步的陈珂，原本会发胖，却在一个月内瘦了8斤。
以至妹妹来看他，妈妈要给他捎一袋家乡的土，让他冲水喝。
陈珂的牧场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牧区用太阳能和风力发电，很难满足生活需求。
连续下了两天雨后，太阳能没电，无法烧热水器，陈珂曾连续一个月没洗澡。停电就没网，他拿着电脑，开车到路边蹭网办公。停水就去城里拉桶装水，饿了就吃点饼干。
牧区没有外卖，没有快递。距离牧场最近的肯德基300多公里，最近的星巴克400多公里。
最难熬的就是冬天，草原冬天最冷达到零下35—40度。陈珂在牧点的房子是彩钢房，呼啸的风似乎能把房顶穿透。牧民都烧风干的牛粪取暖，陈珂去的晚，没有捡到牛粪，他用煤取暖。
“我养了一只拉布拉多犬，这里太冷了，邻居担心我的狗会被冻死”，实在没办法，陈珂在旗里租个房子，有暖气。
陈珂从牧民几千亩大牧场里租了300亩草场，按照草原羊每20亩放养一只的标准，养了15只羊。300亩牧场只是试验田，装不下陈珂的野心，可15只羊却让他操碎了心。
9月2日，陈珂去看望270公里外的唯一内蒙朋友，回来发现围栏破了，少了5只羊。他和好哥们顶峰找了20公里，周围邻居全问遍了，“本来草原就没秘密，都知道来个小伙子，啥也不懂”。
开车找羊不方便，他们去牧民巴特尔家借摩托。这才发现，老羊带着小羊回了巴特尔的家，那是它的娘家。
这段经历，陈珂用快手短视频记录了下来。
大多数人都是无法被写入宏大历史的平凡个体。没人觉得，那微小又普通的日常需要被记录，但快手的老铁们喜欢，他们经常催更，鼓励陈珂坚持。
陈珂发起“我在草原有只羊”的项目。每只羊平均1600元，15只羊，有100多人认领，大家抽签决定。
他给认养的客户建了一个群，给羊挂上编号，发一些羊群的视频。有个客户，让陈珂买喷漆，把他的羊喷成斑马。两个客户聊嗨了，要求把两只羊拴在一起，让它俩谈恋爱。
15只羊不够认养，有人希望陈珂多养几只。但300亩草场15只羊，才能保证草原羊的品质，也能保护草场的生态，陈珂不想坏了规矩。
陈珂喜欢快手老铁的真诚和忠实，感觉很接地气，“快手上的人给我发私信，从来就是老铁，电话多少聊一聊，不会客套”。
“老铁们一旦信任你，就会无条件支持。你拍了一个视频获得了他的认可，再拍视频大概率他还是认可”。陈珂从视频的播放量和点赞量的波动得出结论，就算某一个视频不太满意，播放量也不会断崖式下降。
一起来的朋友，因为家里有事，两个月后也离开了。陈珂用忙碌对抗着草原上的寂寞与孤独。
自认性格孤僻，不太擅于交朋友的陈珂，在网络上却有很多朋友。有粉丝建了一个群，这些人从8月份就一直陪着他，大家会给他提供最新资讯，还有成功创业的粉丝，为他支招。
四、五个做新农场的粉丝还建了一个小群，他们来自内蒙、新疆，包头等地，距离虽远，但创业的艰辛，让他们抱团取暖。
在信息相对闭塞的偏远的草原，陈珂通过快手触及外界，这温暖，犹如星星之火。
没有养羊经验，陈珂的15只羊，病死一只，跑丢一只，还有一只容易带头走失的“坏小子”提前杀了。“其他的羊，今年9月底，也全部宰了，肉给认养客户寄了过去，大家都很满意”。
陈珂开始筹备明年认养工作，却遇到了新问题。要租牧场就得三年起租，至少要租几千亩，得养1000只羊，才能上规模。但能否全部认养出去，陈珂心里没底。
北京有个做项目孵化的投资人，加陈珂私信，约他见面谈谈，还有很多老铁，要跟陈珂合作。
从羊肉生鲜品类到深加工，陈珂也一直在调整思路。
“30岁以后，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今年2月19日，我30岁了”。
程序员的35岁危机，是互联网行业的普遍焦虑。陈珂的30岁危机 ，更像一个小火星，突然溅到他的皮肤上，让他猛然惊醒。
“岁数越大，越没安全感，担心停工，担心被裁”。
许多人都有年龄危机，尤其工作在一线城市的年轻人。他们打算去做外卖或者开滴滴，在没有门槛的退路里，获取微小的安全感。
30岁以前，陈珂总想在上海继续工作一段时间，多攒一点钱，可过了30岁，他真的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出发草原前两天，陈珂去上海图书馆退卡，用短视频记录了经过。当晚，上海图书馆的官方账号私信他，感谢拥有这样的读者。
在上海的五年，陈珂有一半以上的周末是在图书馆度过。创业后，陈珂总感觉时间不够用，看书都成了奢侈。但凡有时间，他就会看一些方法论，实用性更强，能对工作或生活有些指导。他最近在看冯唐的《成事》，“遇到想不通的问题，就会陷入一个小黑洞，急需寻求外界的力量”。
除了看书，陈珂还喜欢跑步，他喜欢跑步的安静状态，一个人能思考很多问题。他还喜欢跑马拉松，后来加入体育公司做赛事运营，别人比赛，他在工作，便很少有机会参加。
5月22日，在甘肃山地马拉松事故中遇难的越野赛名将梁晶，出事前还曾去都江堰越野赛站点，当时陈珂做志愿者，还给梁晶拍过视频，“跑步圈就那么小，很多人都熟悉”。
看见梁晶和其他越野赛选手逝世的新闻，陈珂很难过，也愈发觉得时间宝贵。“有什么想法马上去实施，别等来不及”。
他现在就很后悔，当初为了多攒点钱，在体育公司工作了4年多，这占据了他在上海的90%时间。
其实，入职一年后，陈珂就想过离职，“体育行业非常辛苦，利润很低，更适合给有情怀的人去做，不太适合创业”。
但表面的安稳让他失去了判断力，这里一切都是熟悉的，如果去新公司，要重新磨合，担心做不好。
回头再看，陈珂觉得当时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他也因此错过好几个非常好的工作机会。
当年，陈珂的爷爷和爸爸在郑州承包宾馆后勤服务。因为非典，宾馆全部歇业，他们便回老家种地，打零工，也错过了郑州快速发展时期。
陈珂觉得疫情在让历史重演，但他不想重蹈覆辙。
等疫情结束了，陈珂想招揽世界各地的背包客来草原，就会有很多故事，拍成短视频。“当你深度跟1000个客户绑定，他们带来的其他消费，就会很可观”。
来草原创业，陈珂预想过很多困难，可现实远比预想还要难。
他认为最难的就是，没有团队。“以前认为电商直播比较容易，能够很快建立起来，现在发现没有团队，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前几天，陈珂去见了当地一个厂家，厂家希望陈珂帮他们做直播电商，可陈珂自己还处于摸索阶段，没有成熟的路子帮别人。
“我想成为一个有钱的牧场主，但我不想拿别人的钱来试错”。陈珂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别人跟他一起承担风险。
他自认性格缺陷里有间歇性的犹豫不决，“但我不会放弃，只要方向是对的，小步徐行，总会到达吧！”。
周国平说，人应该具备两个觉悟，一个是勇于从零开始，一个是坦然与未完成。
“先不管结果了，去实践吧，起码不给未来留遗憾”，陈珂给自己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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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未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离开上海来放羊（快手ID：1751386217）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