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二十岁外孙视角中的葬礼
中国人的生离死别是一场宏大的传承,中国上下前年,丧事体系传承前年,每个亲和友的痛哭是写在传统中的,但对于每个个人,哭是自发的。我不得不承认,人一到了环境中,大众情绪的感染力是无限放大的。初闻噩耗却未有大伤心的人,比如我,直到踏入大舅家家门前都未曾想到心理防线会在亲人的哭泣中崩溃得这么快。
外公去世了。
二零二三年七月五号,是我自己原定下从大学回家的日子,收拾行李时,收到了父亲的电话,告知了我外公快要不行的消息。老实说,父亲没有选择微信通话而是选择电话号码拨给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肯定出了点事情,但我实在没有想到是这么大的事情。父亲声音很短促,我其实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只听见说:“你外公被送到盱眙县中医院抢救,医生说已经快不行了。”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是心中一紧的,初闻噩耗我其实一下子是没反应过来外公不行了是什么样的一个概念,我只是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但很快我又开始了继续收拾我的行李,当时的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应该取消先去宿迁大伯家玩一段时间的行程安排并且连夜从郑州赶回我自己的小县城。几分钟后,我南京的姨哥给我打电话,用着同辈的直接的话语问我在哪呢,他应该是不知道父亲已经告知了我外公不行了这个事情。他很急,急着问我能不能赶回来,高铁票能不能提前,他也告知了我他那一份的外公不行了的消息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随后,父亲的微信消息发了过来,只有几个字——你外爹也走了。手机上只有这句话,父亲应该是在医院忙着处理事情去了,而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回复这句话甚至我不知道外公的去世原因。
有些话我是永远也不敢跟我从小习惯批判我到大的母亲说的。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持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没遇到过的大事,我甚至没有感到伤心。我从小跟爷爷奶奶待在一块,外公外婆是疏远的那一边,没有很熟悉。我很感概,但是我没有一点想哭的感觉,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为我的外公而痛苦,而是我不知道什么状态的母亲,我十分担心我妈的现实状况,她一定是在医院,即使我爸在身边,但我还是不知道她有没有问题。
七月五号晚八点,我跟我在郑州一起读书的同学坐上了回家的高铁,她是个女生,我知道她的归家途是轻松的愉快的,我是羡慕的。
我的行程一直在变,原本的计划是我直接回我自己的家,后来我老姑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妈今晚在河桥,也就是我妈老家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情,我今晚先住我老姑家。但很快又更改了状况,爸妈回家了,我又改道回自己家。我到家时候是凌晨一点,忐忑地拖着行李箱敲门,父亲给开的门。我问他我妈呢,他指指黑黑的房里,我放慢了脚步,我知道她没睡着。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是真到了她床边却也无一言可说,我问她心情怎么样了,她说怎么能好的呢,我到现在都没有睡着觉,我拉了拉她的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六号早晨,我被带到了盱眙县医院,原因是我大姨昨天听到噩耗,老冠心病突然发作造成心肌梗死,送到了急救病房抢救随后转入CCU。她看到我的时候是笑的,她说大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如实回答。这是长辈的慈爱,但是我明显感受到她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
五号至六号的晚上是怎样混乱而又艰难的一个晚上啊,逝者尚未处理,生者却又遇危机,父亲忙里忙外的让我很心疼。
医院之后,去了大舅家,外婆在那边,外公去世的消息几个子女瞒到了清晨,但是最终老太太还是知道了。我进家门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群人的悲痛。外婆坐在那不住的哭诉,一直说着自己没用。大舅在一旁掩面痛苦,说不出话,我妈进门抱着我外婆,一家子伤心欲绝,我头一次有了想哭的感觉。我觉得我妈快要哭被过去了。这一天是难熬的一天。她们安慰我外婆,让她别哭了,带她去殡仪馆看看外公。
很多亲戚陆陆续续来了,比如外婆的几个亲家,我的各种舅舅舅爷。一波一波来,来一波外婆就会大哭一次。大舅一想说这不是办法,要不就让亲戚们先别来了,随后我们开车去了殡仪馆。
我到现在才得知外公是出车祸死的。
殡仪馆门口的等待是漫长的,我看得出来母亲是难以站得住脚的,外婆被我表哥搀扶着,大家都在等殡仪馆开门。
最终我们进去了,工作人员把停尸间停放尸体的抽屉抽出来的时候,母亲哭着跪在了地上,我根本拉不住,只能扶着,那是一种刺入心间的疼痛。我看了外公一眼,看上去很安详,安静的躺在那边。我看不到什么伤口或是破损,就感觉是睡着了似的。舅舅们去把外公的口袋翻了翻,找到了他的钱包,里面有外公的很多证件和一些钱。很快,抽屉被关上了,我几乎是把我妈架着出去的。
由于是交通事故致死,后续还有责任认定和事故处理,所以外公的丧事不能立即着手办理,这之后的几天对于身为女儿的母亲来说,就没有什么事情了,舅舅们在处理事故,而母亲专注力在住在CCU的大姨身上。好消息是大姨的状况是在好转的,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身体状况见好。、
转眼到了十二号,火化的日子,定的早上八点,外公是第二个。我们到的时候是七点,火葬场的人很多,我见到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李先生的道别仪式,更加感概了世事难料。
原本我跟我的姨哥两个外孙是按孝子孝孙来办的,按理到时候需要举丧棒,需要叩谢亲戚。但后来被降了级,一是考虑到我的爷爷奶奶,姨哥的爷爷都还健在,让我们当孝子孝孙不好。二是,我们确实都是外姓的人。最终我们问舅舅们现在是什么身份,最终获得了认定,我们来算是亲戚,最终也不用守夜。我没什么意见,甚至有点窃喜,很混蛋的一种想法,但是也许我这两天会轻松一点。但是我大姨很想让我俩有个身份,努力后的结果就是,我俩多了个布袍。我是孙子辈,所以是红色,我母亲是白色的带遮头的,而我父亲则是跟所有亲戚一样的一个白腰带。
我大姨最终还是来了,我哥本意想瞒住火葬日期,跟护士们说好了,骗她再做点检查。我哥担心她那个心脏受不了见到外公真人,哪怕是火葬过后再让她去参加丧事也好点,但是被我大舅说漏了嘴,最终还是过来了。她抱着我外公的遗像痛哭,我哥在旁边说:“你不是答应好好的能控制住自己的嘛,怎么回事啊。”
果然对她在自己遗像面前控制住情绪还是太难了。
八点钟,轮到了我们,一进大厅,亲朋好友一排一排站在灵前,外公从里面被出来到花团中间,随后举行了悼念仪式,直到最后环灵体三周,母亲跟大姨无数次的走不动路,几乎要跪在灵前,我跟父亲艰难的搀扶着,直到几个小时后,外公变成了骨灰被抱上车,外公的子女和我的表哥抱着骨灰坐在首车上,我们开车跟在后面到了老家。
棺材摆在堂前,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入棺。大舅打开骨灰袋,捡出几块大块的明显部位的骨头,塞在放在棺材里的衣服合适的补位,随后将骨灰洒在衣服上,在棺材中放了很多日用品、一部手机、被褥枕头、生前最喜欢打的麻将等,最后盖棺盖布。棺材就摆在大厅,棺材边铺了很多被子,是给孝子孝孙坐的,他们守夜也将躺在上面。棺材前摆着油灯,烧火盆和外公的遗像,门口唢呐声震耳欲聋。我妈老家的习俗是晚上办事,所以中午还没有那么多人。
我和我哥是直系孙子外孙中除了外公的长孙表哥以外最大的两个孩子,表哥是孝子孝孙,要在堂前,这忙里忙外的活就落在了我们两个已经成年的外孙手里。七月的天很热,家里背了很多箱的矿泉水,消耗速度也肉眼可见的快,但是很多就是喝了一半但都长一样分不出谁是谁的最终无奈扔掉的半瓶矿泉水。
因为天热,舅舅请了那种移动酒店,卡车开到家门口展开集装箱作为室内酒店的那种,有空调,但是我们是不大能享受到的。我和我哥一直在搬东西,到了饭点开始帮忙散烟上酒发饮料。很多时间我们是在灵前坐着的,无论如何,外孙虽只算亲戚,但也是最近的一波人。
十二号傍晚,天色逐渐暗下来了,一波一波的人来到家前磕头,我爸和姨父两个女婿在门口喊孝子孝孙叩谢和请起,舅舅们带着外公本家姓的孙子孙女还有一个重孙子在里面叩谢,灵外人叩三,棺边人回一。人很多,这个活动持续了一个小时。大多数人都选择叩完前往餐车上等待吃饭。
我跟我哥忙完后坐下,我的视觉画面就在于车上之亲友笑语连连,热闹非凡,棺边之人悲伤沉默。在我这个处于边缘人和近亲之间的身份人眼里,差距就更加放大了。我觉得中国大部分的葬礼吃席上都是这样的画面,这使我更加觉得这种不相通的悲伤更令人痛苦。
我是劳累的,身体上的劳累,场合原因还有年龄原因,我在想躺在一边玩手机的心理中选择了继续帮忙,也许不会有人直接嘴上说道我,但是没办法,20岁男人,舅舅的话叫这么大个劳动力,肯定要干活的。
论这一天最难熬的是十二号至十三号的夜晚,亲友们酒足饭饱,逐渐的散去,剩下的只有本家人围着棺材坐着。按情理来说我和我哥不是孝子孝孙,可以不在这里守夜,但是我妈一定是留下的,我妈留下我爸就一定留下,我也必须留下。
这一晚上有两点难熬,一是炎热二是蚊虫,我们照顾悲伤过度很虚弱的母亲和大姨,好说歹说让她们去空调屋睡去了,至此长夜才正式开始。我以一个优秀过来人的身份跟大舅妈聊了很多关于表妹学习上的事情,我不禁会感慨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中国人的教育已经下行开卷到了小学,大舅家经济条件一般,虽是小县城,但是江苏的县城竞争又要比正常的县城大,话里话外还是透露着很大的压力。表妹暑假结束就六年级了,在我妈教书的小学念书,大舅妈也是表达了对我妈继续留教六年级的愿望,现在看来,10年前后的小学生相比现在已是舒服许多。
过了十二点,夜深人静,几个舅舅还没睡去,在棺前打牌,我横竖还是没有困意。一点多,舅舅们大多睡在了棺前,我爸不见人影,我一个人披着红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出去透透气。没了白天的人气,夜显得那么悲凉,外公子女们睡下了,不知是少了点悲伤还是在梦里继续的想念。不知走了多久,我听到了雨滴的声音,很小,但是纸马纸屋都在外面,我跟还没睡着的一个舅舅一起把这些丧用物品搬进了屋檐下。
雨很快下大了,带着大风,花圈被吹的四处摆弄。我走到我家汽车旁边,看见爸爸开着车门躺在后座,他说这里凉快点,蚊子也少,叫我过来睡会。我说我一会过来,随后回到了房子里,哥哥累的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噜声很大,我本事担心我妈的睡眠,但很明显大家都累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车上,脱了鞋子,把脚靠在车门上,静静地躺着,风吹着吹着我多了几分困意,身边地花草在风中摇曳,最终我还是迷糊着了。
还是有蚊子的,不知是不是我胖的原因,蚊子格外喜欢叮我,没睡多久,我还是被蚊子给叮醒了,我腿上被我抓破了好多地方,我穿上鞋子离开了车子。我感到体能是在恢复的,但是晚上没洗澡的感觉和身体的酸痛还是很影响我的状态。
十三号早上是出棺下土的日子,将近五点,舅舅醒了,给我和哥哥两个外孙布置了当天的任务,首要任务就是抗帆,就是用很长很长的竹子套着几个花环的大杆子,一共六个一人三个,棺材出家门后,我和我哥要扛着帆走在第一批车队最前面。(我没想到我妈和我大姨两个女儿都不能第一批去,也就是送棺如土)我们看了眼帆,答应了下来。六点左右,家里人陆续的醒来,在餐车上吃了跟之前所有饭一样的早饭后,来人将棺材上钉,便开始着手出棺。
我跟我哥眼高手低了,帆很长很重,加上风大雨大,我们两20多岁小伙子都拿不住多久,只好等我们先走到路口再把帆架在装着花篮花圈的拖拉机上。母亲和大姨等在路口对着棺材跪下,送行,我和我哥一人一边坐在拖拉机两边领头,后面跟着很长很长的车队。
天是在下雨的,风是很大的,拖拉机的侧边是很窄很硬的,我必须得承认这一路我跟我哥受了大罪,屁股快被颠散架了,害怕掉下去,手死死地抓住花篮,花篮压花篮,手也很疼。雨水是砸在脸上的。我回头望去,实际上全家只有我们两个外孙在淋雨。拖拉机开快了后我得说我确实挺害怕的,红色丧披被风吹的飞过头顶,听我坐在后面汽车里的表妹事后说我俩那个时候确实看起来十分窘迫。
好在路不算十分远,但是问题换成了田里的土已经是烂泥了,雨水不断的在冲刷,没走几步,就已经是脚比腿重了,湿热的天气,让人出汗更多,好在送到之后我们插下帆就没有忙活的了。
大舅作为长子,先下了坟中给外公先踩一遍,下面撒上钱币,铺了四个角落的黄纸,随后用拖拉机将棺材吊进坟中,他们一边一边的对着划过的绳线调整棺材的方向,相比应该是风水上面的学问。所有人磕头,随后将身后红布白布解下带走,到五七时再带回来,第一批就算结束了。
考究的是,我们回去的路线,一定不能和第二批碰头,大舅在车上不停的指挥,我们出发的时候,我妈他们坐车从另一条路出发,中间不可见面,我妈和我大姨在坟前是怎样的情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想那应该时她们最后一次嚎啕大哭。
回来家门口,摆了很多的碗盛着米,孝子孝孙回来后都拿起来放在嘴边拨两下但时不吃,将米拨到地下,我也没有问是什么习俗寓意什么,我问了一句我要干什么,舅舅们说我什么都不用干,外孙想干嘛干嘛。
午饭吃的明显轻松了许多,在我的感觉中,家里人的思绪从外公身上回到了生人身边,看到我妈她们在饭桌上有说有笑的讨论着我们这些小一辈的孩子,我大概地感觉到,外公走了,生活气息又浓厚了起来。
饭后,我妈四个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很快算完了账目,该回家的亲友基本都走完了,而我们在打扫了卫生后,也该回家了。老家离县城还是很远的,我妈一路上看着倒是也很轻松,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聊着,我担心的情况也并没有发生,我想她的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外婆说,她想清楚了,她要好好活着,活到看到重孙子,我哥说他会努力的,但实际上他谈恋爱刚刚对家里人公开,而且我觉得就是为了让外婆高兴点(去年我在南京逃避盱眙疫情封控时候住在他家我就知道谈恋爱了,他让我千万保密,因为会被催婚)。外婆的话还是让人高兴的,舅舅说不能让耳朵不好的外婆一个人在老家住了,要接回县城去,外婆执意要在老家陪外公到多少七我忘了,几天后我还是在大舅家看到了外婆。
现在是二零二三年七月二十号,外公入土已经一周左右了,现状是,我妈开始正常上班,我大姨在家好好休息,有时候约着我们家一起出去玩,昨天还在镇上有名的针灸店去治疗一下身体。我们去看外婆,好在状态都很好,令人心里安稳了许多。
整个葬礼就算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禁感慨于中国人生死诀别时候的繁文缛节,复杂到令人头大,又被中国人内心无与伦比的情感所感动。我有时候会去想,我更亲的人未来也会离去,我能不能承受的住,更有一天我自己也会离开这个世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我不得而知,只能说,珍惜眼前人。
斯人已逝,生者乃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