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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未来:1999】同人系列:妖怪

2023-03-24 10:19 作者:进击の囚徒  | 我要投稿

本文已经笔者校对,无错字及其他,若某处有不通顺之感即刻意为之

篇幅较长,请各位酌情阅读

东京地方,是潜伏着妖怪的啊。

                                                   ——白川遥

她站在船头,远远望着对面。在这里能看见一点陆地的影子。今天海上有雾,接近港口,雾气开始出现厚和薄的区别。空气托着成形状、如同擅吐烟圈者吐出的形状分明的白色不断上升。船身大概在进行看不见的轻微摇晃,栏杆偶尔会撞上雾,拦腰截断。她在脑中想着船的轨迹,有节奏的运动,被海浪托起些许,转而压下去,重复的起起伏伏。破冰船扬起船头,向下压碎厚实的冰面,就是倚仗这种势头。

站在船头不是什么诗人的专利。她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短发,身形瘦削。这人曾将头转过来一两次,脸色苍白,与满头白发一样。这人和其所拥有的苍白、纤细、脆弱都令她感到惊讶,加上宽大的衣服,单从外表上看居然不辨男女。

雾气不时从他们中间穿过。成形状的雾漂浮在并无一物的空中,无从判断更接近他们中的哪一个。有一瞬间,她注意到一缕丝带样的雾被什么推着飞来,前面的尖端撞上了这人的头发,立刻改变形状,从两边绕过这人的头而散开。她的惊讶悄然改变,变成了哀伤。对于这人的脆弱,雾气都能将其击倒。这人不健康的肤色并不能成为审美的具体内容,而是与肤色、衣着一同形成的氛围,无关乎其本人的氛围,才能成为审美。

陆地从两侧接近轮船,慢慢靠近又慢慢离开,总是在天边形成薄薄的一片,让人怀疑是雾气造出的幻影。她离开扶着的栏杆。手上沾了潮湿的铁锈。她能听到这人的呼吸,是细微的咝咝声,还有像极了常年以呻吟缓解痛苦的病弱的人才有的呼吸声。她再次压下心底翻涌的寂寥。或许是那雾气让她不知道轮船现在到底是前进还是后退。她的悲伤不像这周围的雾,而是天地间更沉重、浓厚的东西,比船下慢慢从黑色变成透明的海水还要让人透不过气。她年纪尚小,但哀伤已经不再轻盈。身边这人必定有难言的苦痛,处于疾病和慢慢腐朽的船上环境的折磨之下,习惯了利用忍耐捱日子。维尔汀衷心希望这人不住在海边,那无疑会加剧他/她的呼吸道疾病。

重点大概不在这人所患的疾病,而是这人与周围雾气完美的契合。雾气仿佛这人氛围的延伸。她没有试着探求这人的面容。就算他/她的身形在浓淡不一的雾中越发模糊,轮廓甚至扭曲,维尔汀也保持着不动。

另外存在着的好奇将这份空旷的意味推向高处。这人引起维尔汀的悲悯来了,没有愧疚,因为她没有拿那种冒犯的视线打量这人。她脑中回转着另一种不相关的悲伤,那种悲哀和这人周围形成的一圈沉重的空气相像。然而这人必不是自愿藏在雾中的,这幅场景也不该被拿来抒情。

“仲村,该回来了。”船舱里有人用日语喊。

“我知道。”她听到这个白色的青年说。声音和雾气混合,在维尔汀周围回响着,在高远的天空上听着不会有什么区别。

“你在外面待太久了,快回来吧。”貌似这人母亲的人说。

“我知道,这里又没有太阳。”

还是不辨男女。这青年从维尔汀身边离开,伸出手,好像在雾团之间跌跌撞撞,摸索着走回了船舱。甲板下面出现嘈杂声。维尔汀轻呼出一口气,把眼前的雾团吹散。雾气后面的陆地正在靠近,渐渐能看见港口上接客的人和帮工。他们踩着泥泞和坑洼,举着双手证明自己的健壮。

维尔汀提着一个不大的皮包下了船,摸了摸耳环,离开乱哄哄的潮湿港口。本地人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有想上前的扒手也被她巧妙避开。回头看去,白色如绸带的青年也下了船,料想他/她也是东京人。

想到有这样一个脆弱的人住在东京,维尔汀就立刻感到雨点落在身上的寒冷。

她乘上电车,穿过一条条街道。现在是九月,东京正在飘着渐显寒意的雨,狭窄街道两边的建筑物不过三五层高,感觉乌云密布的天仅仅在那之上几尺。而远处的富士山也并没有戳破低矮的天,想必是天空从那边由高到低倾斜了过来,最远处的前端更是伸进海里。富士山之高不在其本身,而是与房顶相照应之下拥有了将天空顶高的本事。街景一派热闹。电车驶过的地方总会有人被吓到,由轨道上跳开。也偶有孩子们争相从电车前面跑过,还有的跟在后面,尽力想摸到电车。每当他们玩着这有风险的游戏时,维尔汀便担心他们被伤到。然而本地的孩子深谙和电车相处的道理,知晓它的规律。电车已经在东京府通行十几年,日本也与过去不同了。

电车转个弯,与海岸平行,路过刚成立三年不到的庆应义塾大学。穿过品川,维尔汀在大田下了车。她很快找到了熟悉的路,来到咖啡屋门口。

她是第二次来日本,第二次来东京府,第二次来这家咖啡屋。

 

1923年。

“又一场暴雨。”

维尔汀,没有姓氏的维尔汀,小小的、我们的小小司辰站在箱子里、房间外的荒原上,十四行诗为她打着伞。这里也同样在下雨。她们站在篱笆围栏里的石头路上,两边的草地已经泥泞不堪。

“这场暴雨过去了。基金会发来消息,时间到了1923年1月,具体日期还需要验证。这是场使时间前进的暴雨。康斯坦丁女士对您的工作很满意。她的传声信(voice letter)很快就到。”十四行诗报告。

“是她亲笔写的吗?”

“是的,司辰,是她写的。”

“谢谢,十四行诗。”维尔汀把伞往她同窗的方向推了推,“当心你的衣服。我很高兴基金会对我们的工作满意。若指明了是她亲自写信,说明在接下来一个阶段内我们没有更加繁重的工作。你比我更需要休息。”

“我们都经历的相同强度的战斗,维尔汀……司辰,况且您还要整理前一个时代的资料。”

“对。大家都可以缓一缓了。我们回去吧。”

康斯坦丁的信到了;几乎同时,新的命令也到了。他们干得很好,但还需要更好。命令所言,原本因为暴雨而跳过的基金会与日本交涉的重要年份1923年,现在被另一场雨重新带了回来。基金会需要到日本去开辟一片区域,以弥补在暴雨中失去的时间和人手。执行这一指令的除了维尔汀还有其他调查员,每人都有不同的目标。据拉普拉斯科算中心的计算,下一场暴雨会隔很长时间,所以他们大可以放手去干,或者在休整之后再行打算。维尔汀的目标与众不同:一个神秘学家个体。考虑到上一场暴雨前司辰对于基金会工作的大力协助,她此次的目标只有这一个。

“作为基金会的重要人物,司辰的职责应当适度扩大,例如联系神秘学家人才这种普通调查员会做的工作。鉴于离下一场暴雨还有很久,帮助基金会进行日常事务的处理对于司辰来说是职责的一部分。同时,上层管理人员须对司辰有充分的信心,并给予她充足的时间。”康斯坦丁在信里说。

科斯坚持要在维尔汀之前先去会会对方。他用榆木和梣木在地上画了相当大的符谱代替“转瞬即至”,并在两天后敲响了箱盖。

“我见过她了,她在东京府一间茶室里当女仆。”科斯拍打着身上的雪,“地方略偏,环境不错,看得见看不见的种种地方都没有藏刀。您要找的神秘学家,那个叫五色月的,可不能当作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对待。和其他神秘学家一样,她受到的恶意不比谁少,先是给强征去开拓从阿伊努人手里抢来的地,因为是孤儿、缺衣少食不得不行窃,东窗事发后又被官府的人用铁链拴住,弄得狼狈不堪。总而言之,不是个难缠的对象,但请务必提防,她被迫养成了偷窃癖,小心把您身上的什么要紧物件摸走。”

和平时一样,科斯并不把阿伊努人说成“虾夷”。

“您接触她的行动不会有其他神秘学家参与,您应该知道。”他又说,“日本在眼下这个时代还相当依赖自己的神秘学家力量。虽说在抗击黑船时候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过巫女、阴阳师之流可有相当长的历史了。他们在本州地方的影响力丝毫不比欧洲的古老神秘学家小。”他盯着维尔汀的马甲好一阵。“您肯定知道要换一套衣服。穿这一身上东京去指定会引起时尚界的大轰动。”

“你没有打草惊蛇吧?”

科斯举起双手。“我用一个符谱遮住了身上所有神秘术波动。我到那家茶室里,看准时间点了一份餐,当时只有她闲着,所以我成功和她搭上了话。”

维尔汀还在等着接下来的报告,不料科斯就此打住。“您也不想破坏悬念和新鲜感吧?要在工作中努力寻求一点快乐,不然谁做得下去?我没用读心术,但也了解到不少东西,其中最要紧的您已经知道了。”

十四行诗提出想跟着去,被维尔汀婉拒了。“这一趟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你还有基金会的工作。”

“……好吧。”十四行诗不得不妥协,能看得出来她确实累坏了,“大正初年的日本已经有很多现代设施,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但还是请多加小心。如果有情况请马上联系我。”

维尔汀点了点头。“我会拍些照片给你。”她对十四行诗说,“就跟上面说是为了扩充第一手史料。”

 

从船上看去,东京已经是被雪覆盖了。雪花具有令人吃惊的粘性,附着在大凡能看到的任何物体上,能想象到树叶背面好像都扑上了雪。房子的轮廓彼此相融,远处的房顶连成一片,成为高出海面的平原,白得那么彻底,仿佛被雪融化了色彩。港口周围,高大的建筑物展现出风格融合的景象。办事处的高楼顶上高高堆起方正的雪,和天空拼在一起,好像楼房是从垂得低低的天空中直伸下来的。

这个年代身处于亚洲的东京府,以其现代化让维尔汀吃惊。

指南针和地图帮助不大。维尔汀一开始迷了路,在港口附近一通晃悠,路过无数骑脚踏车的人。直到手提箱沉得快拿不动了,她才找到前往大田区的方向。从电车上下来,维尔汀找到了那家茶室,叫做“喫茶去”。位置不算太偏,头上挂着的招牌已经非常西化了。她走进去,迎面便有招待的声音。她摸了摸耳环,上面的神秘术能将她听到的日语转换成英语。

店里的和式风格只剩下一点影子。她做好了计划,如果是别的人过来,她就要求换那位手上有镣铐的女孩来。

维尔汀坐在桌前,那个女孩走过来跪坐在桌子旁边。圆润的下巴也才勉强超过桌面。她走过来的时候,镣铐几乎没有响动。她胸前挂着一个兔子玩偶,从潦草的针脚上能看出是某个初学者的作品。

“请问您要点什么呢?”

“你戴着镣铐啊。”

“过去犯了错,官府给铐上的。”她应道,还是低眉顺眼的。

声音很热情,也懂得和客人对视,只不过对视不久便主动移开目光,连带着头也更低了。说话时候,额头两侧垂下来的头发随着尾音一顿,便像积雪落下的柳枝那样颤动。维尔汀仔细观察她低头时的神情。没有在思考或是记忆什么东西,是完完全全的空。眼神的终点不在此处,是在很远的过去和他处,能看出是个长久寒冷荒凉的地方。她还抿着嘴,眼角的细纹已经消去,低头时叫人分不清她是闭着眼还是仅仅垂下眼帘。

维尔汀在她脖子上看到一个纹身。黑色纹样的樱花贴在白皙的皮肤上,花朵保持着盛开的样貌。据说过去的日本人也常纹身,不过多为武士所做。

维尔汀点了几样东西。她站起来,撩撩头发,衣服上挂着的兔子玩偶被铁链蹭了一下。

“你是神秘学家。”

五色月的呼吸出现一刻停顿。“老爷是官家的人?”

“我也是神秘学家,从属于国际上的组织。按照官方规定,神秘学家应该登记在册,受到基金会的保护,同时要做一些服务于和平的本职工作。”

她紧紧掐着双手。“请老爷原谅,奴家还没……”

维尔汀让她放松,不必这样等级分明。“没有产生过离开的想法?”

“假如说没有人来,连念头也不会出现。”她口中这个“人”明显意有所指。

维尔汀曾经设想,以基金会1923年的有限的影响力,当地的神秘学家可能会慌乱。国际神秘学家联合晚于黑船几十年渡进日本,到现在勉强为一些人所知。但五色月并未过分慌乱。她一定对这类事情很了解,大概是主动去了解过。

那头有人叫着。看样子是老主顾,叫得很熟。

“你先去吧。”维尔汀点点头,“我们可以稍后再谈。”

五色月离开后,维尔汀拿起桌角的一本书,看看封面,是一本童话集。它貌似被遗留在这里。她留意着五色月,把书翻开。第一篇故事发人深省:两位英国士兵打扮的绅士在森林打猎迷路,居然意外遇到一家西餐馆。饥肠辘辘的两人急不可耐地赶进去。餐馆很奇怪,里面是一条走廊,和写着要求的门,门后又是另一条走廊和另一扇门,以及另一条要求。等到他们脱掉所有衣服、在身上抹了奶油等等东西后,居然发现自己才是山猫的食物……

维尔汀对日本妖怪之流有所耳闻。从故事里看,整间餐厅都是山猫变出来的,那这必然可被称为妖怪。关键在于,这篇故事怎么看怎么像有识之士对于大正年间浮华现象的预言和警示,而且相当惊人。

咖啡馆那头有了不和谐的响动。一个男人扯住五色月的铁链,牵连着她的手腕用力拉拽,连肩膀都剧烈地抖动。这女孩脸色发白,还有笑容,但眼神不在此地。没有人上前阻拦。

维尔汀烦躁起来。她不能轻率地上前帮忙,在相对落后的地方,当地人往往有旁人难以理解的成规。维尔汀用余光扫了扫,无意中瞥见两米多高的屏风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吓了一跳,急忙抬头看去。上面什么也没有。她绕到屏风后面,同样空空如也。

离开座位,维尔汀才发现四下充满着愤懑的气息。她向前走去,把手放在铁链上,用英语开了口:“请你放手,先生。你该耻于对一个女孩做这样粗鲁的事。”

这个男人想必没有听懂。但他慑于维尔汀的英伦长相,瞪着眼,没有继续拉扯。

看起来像老板娘的中年女人奔过来,用手臂横在五色月和顾客之间。总之,在老板娘不住的道歉下,男顾客离开了咖啡馆。

五色月抚着手腕上的镣铐。她脸上还有迷离的颜色。

老板娘拉着五色月来到屏风边上的座位。过了一会,女孩的眼神回到此时此地。

“刚才非常感谢。”老板娘趁机耳语说,“一般的外国人很少干涉本地的事情。”

老板娘自称姓九条,大概有四五十岁,尽管冠着这样一个姓氏,但看上去并不像什么权贵。

“您这里为什么要卖酒水呢?”

“您好像误会了什么。”她歪斜着头,“这里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咖啡馆或者茶室,没有太多讲究。门头上还写着‘喫茶’呢,专程为抹茶来这里的人不也一样很少。说老实话,现代化的茶室更像是借用了千利休名头的单纯的餐厅罢了。”

“生意总归不错。”维尔汀说。

“生意是生意。固然不能为了祖上有诸如此类的积业就忠于本职,那样只会落得没饭吃的地步。”老板娘把毛巾缠在手臂上,“为了家业,到头来却丢掉了家业,那当然不好。只是没脸回去找家里人。我哥要是知道我开了家咖啡屋,准保大发雷霆。不仅没保住祖产,连带抹茶也给坏掉了。”

多少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有点聒噪,但聊着聊着还是说到五色月那儿去了。

“刚来的时候不甚明了服务生为何物,连打扮都不会。好在她很有眼力,手脚也麻利。虽然有一副锁链,但毫不影响。老实说,我替她做担保租下房子完全不后悔。您愿意关心她,我当然很替她感激。”

“她是直接投奔这里来的吗?”

“据说是从桦太逃回来的。当时连衣服都穿不齐,还满口方言。我们这里客人本就不多。她来之后,回头客渐渐多起来了,简直神奇。这孩子果然有巫女的世家背景吧。”

他们口中的桦太岛是比北海道纬度还高的萨哈林岛。学校里的教员还说过另一种读法叫做库页岛,是中国人的称呼。

五色月很快恢复过来,继续跑前跑后,只是话少了很多。被别人一打骂就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维尔汀见过不少。

“您有住的地方吗?”下班的时候,五色月这么问。她换了衣服,主动来到维尔汀的桌边,态度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两只手拧着。

“倒是可以住店,钱也够。”

好像被住店的说法刺激到了,她请求维尔汀到她的住处去住一夜。维尔汀久久看着对方,只能看出好意。

她同意的时候,少女眉头上的哀愁似乎消去了一点。

“你经常会伤心吗?”

“一定得问这个吗?”她很烦恼的样子,像是在为自己难以控制情绪而懊悔。

她低着头时果然是在回忆过去。维尔汀想。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她肯定没法把最初的样子原样保留下来。从北海道逃到本州的那段路,让她变得既坚硬又易碎。她忽然对五色月有了怜悯。这个女孩有太多缺陷之处,好在善于忍耐,雪落在脖子上不会感到冷。低温是她早在孕中就感受过的。

历史上,从江户时代末开始,众多外国人开始记录日本的历史。他们觉得这个时代会很快消散,代之以全新的时代,那么记录下这个短暂且激烈的过渡时代就显得格外有价值。维尔汀提前拜访过亨利·代亚。历史上说,他直到去世前都将以超越民族的同情心关注日本的发展,并将对他们最终走上歪路遗憾不已。

他们半道上绕了点远路。邮局里的信息显示,下一班回伦敦的轮船得等到两天后。维尔汀再三询问了站柜台的,放弃了通过其他手段回去的打算,转而给基金会拍了一封电报,汇报称神秘学家五色月状态稳定,将由她自己决定何时带回英国。她还注明了打算尊重五色月意见,让她在较长一段时间内留在东京。等她办完事走出邮局,五色月正面对街道。她的动作没有变化,眼睛还是望着天,眼底的灵活好像望着空无一物的雪地的小动物。她的领口松动,露出更多纹身。刺青的规模比维尔汀想的要大。樱花的枝条从她光滑的侧颈延伸至背后,钻进衣服里,与扎根进泥土中并无二致。

往五色月住处去的路,就是从现代东京回到多少保留着过去风貌的东京去的过程。门头上挂着各色奇异木牌的店家,有红色、手持大棒的红色怪物,还有穿和服的人形。木牌上的人脸显得很长,五官不成比例的小,服饰倒画得异常精美。

五色月的住处离东京府内的繁华地区很远,直走到快没有人迹的地方,爬上一个陡坡——据说附近的孩子常在雪后从坡顶滑下去——才发现几栋矮房。路边架着电线,较远处还停着一辆车。列成一线的房子前后都是森林。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排排的都是落了雪的松。房子深色的屋檐从盖着厚厚的雪的屋顶下面露出边缘,好像从深色的背景中跳了出来。

五色月停在一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房子前。她打开门,脱了鞋进去,跪坐在土间前面。等她再度露出好奇且温柔的微笑,维尔汀才走进房子。天花板顶上悬着一盏电灯。圆桌、水壶和茶杯等物摆在一角,另一个角落里有简单的流理台样的矮桌。房间只有六叠。据五色月说,房屋后面是这几间屋的共用设施。这个小社区,以及五色月靠关系租来的房子,无不给维尔汀以近代日本缩影的感觉。

“有哪个国家能在工业化之下保留自己本来的样貌呢……”

五色月用干布把房间里的榻榻米全部擦了一遍,然后是稍微拧干的布。还用绑了布的木棍伸到矮柜后面清理缝隙。维尔汀想帮忙,被她不带迟疑的行动逼到角落去了。

“可认得材料?用杉木做的,是好榻榻米!”她点着被炉的火,“我见不得好东西被糟蹋了。”

“九条小姐也说,你如果跟了人,肯定比现在更勤快。”

“瞎说!老板娘自己还没有嫁人呢。”

对于这番抢白的话,维尔汀只能糊涂过去。

“邻居为人怎样?”

“他们都是做手艺的。有的屋子后面就晾着伞。你怕是没有见过日本的伞。织工也有,祖上世代做这行的。自打明治以来,先是外国棉纱,紧跟着国内的工厂也开起来,集市上很快就都是又多又便宜的纺品。手工活横竖做不下去。佐部家的儿子几年前去了大阪,说要继续干纺织来着。”

维尔汀脑中不由得出现一幅画面。织工的儿子在工厂里,向其他工人吹嘘着祖上的纺织手艺。他们都不时咳嗽,因为细小的棉线头钻进肺里了。

外面传来阵阵琴声。

“也有会弹三弦琴的,过去还是个琴师。每次去他那里就看见对着杵家弥七的谱子弹啊弹。师傅教过我唱歌谣什么的,只是不是舞伎,实在学不会。”

“试着唱唱嘛,我不懂日本歌,听不出好坏的。”

“真的想听吗?”她缩起脖子,“不行的,还是唱不来。客人有要求的时候,我都是谢绝的。”

说到工作,五色月眉头的悲哀立刻显现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他只不过是想叫我陪酒。艺伎陪酒是寻常的事。”她的拳头在榻榻米上捶打着。

“你又不是什么艺伎。世上任何事,一旦被强迫就失去意义了。”

五色月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说:“你不该帮我的。顺其自然就好了,为什么要干涉呢?”

又是一阵三弦琴的声音。

“晚上真的会有凄凉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八九十岁了。”

这么一说,维尔汀心里出现一股酸楚。五色月在陪伴她。看着她露出来的两条白皙的臂膊,维尔汀好奇起来。她到底失去了多少才能取得和自己如此多的共同之处呢?

“我不会有女儿的。”她忽然很坚决地说,“孩子的事情上我绝对不会让步的。如果非结婚不可,就去找那个给我打上锁链的阴阳师,让他想办法用神秘术让我不怀孕。”

维尔汀很奇怪她怎么突然考虑这么远。“那种事情很难避免的。”

“不管生男生女,后代的结果都一样悲惨。那个叫桦太的地方,实在北得不能再北。虽然生在那里,但根本不想回去。同在那里的女性,大多数作为未曾谋面的某人的妻子去的,生孩子是注定的事。若不是我年纪小,也肯定会经历相同的事。这样一来也太恐怖了。啊,我的儿子和女儿在远离我们家乡的地方成了夫妻,想想都怕。”

“可如果天下人都这么想,岂不是再不会有孩子了?”

“如果我生在明治的京都,一准会高高兴兴结婚生孩子,再兴冲冲地把孩子送到小学里去,叮嘱她要考好大学进政府里。我自己都还没有上过小学啊,不过是认得字罢了。”

维尔汀大约能理解她的悲观。现在就给将来没有定数的日子做计划未免幼稚,在老人那里则显得可笑。但历史确实如此。十几年后,大概是她结了婚、孩子青年的时候,另一场战争即将打响,不管是否被疯狂的理念洗脑,她的儿子恐怕都会被卷到另一片大陆上去,进行用军刀斩人的残忍行为;女儿则被遣到大陆的东北,做从来没见过的人的妻子。无论如何从事的都是令人不齿的行径。如果不是提前知晓这个国家在二十世纪末仍在发展,真会让人觉得日本要就此完蛋。

“别的地方的土地都不是我们的土地。”这是她坚决地说的第二句话。

维尔汀的眼睛渐渐睁不开了。

她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纸窗拉开一条缝,五色月在缝隙里的阳光下读着小说。她的双腿并拢放在一边,支颐着靠在桌边,不时翻一页。适应了光线后,维尔汀看清了书名。书脊经过长期抚摸,已经起了毛。她大概一夜未睡。

维尔汀可能在晚上醒来过。现时残留在她眼底的青光可能是夜晚睁眼时留下的。只记得迷迷糊糊中纸窗外面透进青色的冷光。到底是不是真的,应该没法求证了。

“吾輩は猫である(咱家是猫)。名前はまだない(名字啥的还没有)。”她摇晃着头轻轻念叨。很好笑似的,她的眉毛弯成昨晚窗外的雪山。

维尔汀能闻到被子上铃兰的香气,身上不管哪里的血管都在一下下搏动。这一晚很放松,除了可能是幻觉的划过窗外的青色火光,大抵一夜无梦。

五色月手边放着小锉刀,像是刚修剪完指甲。她的指尖圆圆的,能看出曾经做过劳动,但指甲缝里已经干净了。

“如果你想待一会,邻居们会很客气的。但请你一定要来。”出发去上班前,她紧紧抓住维尔汀的手,“或者待在这里等我回来。请千万不要不辞而别。你作了保证,要带我走的。”

维尔汀惊讶于五色月将那句不乏强硬的通知性的话当成了保证。

目送她走下斜坡,维尔汀回到一排公寓前。已经有一个男人站在前面,他显得很局促,对维尔汀鞠了个躬,眼睛还不安地盯着对方。维尔汀花了些功夫才说服对方自己不是来采买地皮的。

男人没有自我介绍,只说是粘伞的。

“好姑娘啊,从那种地方跑回来,还每天笑呵呵的……”男人摩擦双手,手上满是被竹条划出的伤疤。

“也多亏你们照拂她。”

“惭愧!曾经有人想带她走,那才是有用的帮助,忘记叫什么了。总之,她是有机会离开的。”

“离开去哪?”

“去京都喽。”

那是有人相中她了,维尔汀想。

“是槙村先生。”旁边一个女人走过来。她戴着一条头巾,由于常年弯腰,含胸十分明显。

“那是位不错的先生吧?”

“何止不错,据说还是个实业家。相当有良心的。”

有三弦琴的声音传来,不晓得是哪一间房里传出来的。

“你儿子结婚了吧?”

“是结婚了,在大阪住下了。说来惭愧,我实在没什么能帮他的。”

维尔汀悄悄离开,回到五色月的房间,想不到什么事好做,只能坐着看带来的诗集,感到心烦意乱。“四十个冬天将围攻你的额角”之类的话实在水土不服。

她耐不住烦躁,搁下书走到窗边。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无。日本文化中的美大概就是从这样空空荡荡的地方产生的吧。

单纯的安静并不是空空荡荡环境的唯一特点。对维尔汀来说是过于极端了。

下午,她来到咖啡馆。五色月正在几个客人间往来。等她闲下来后,脸上已经有点红晕了。维尔汀这才知道,五色月习惯于陪酒之事,就是由这些不算坏人的熟客引着的。

“何不带她去看看那里的茶室呢?”似乎是想给五色月解围,老板娘对她说,“不要担心,你的熟客明白着呢。”

五色月的眼睛闪了闪光,脸上的红晕加深了几分。

茶室处在东京西北面的山上。两个人坐着电车,一直到几乎没有路的地方,又走了一大段路。五色月跟偶尔出现的路人打着招呼。她们一路上遇到的,乃是脾气温和、不善言辞的人们。

老板娘所说的是“那里的茶室”而非“那家茶室”,想必不仅处所独特,本身也是不具有很大商业价值的。其实那是个人的处所。相比起“喫茶”,处所一整年都没有几个人光临。没有接客的打算,主人也难称好客,知晓此间存在、专程来拜访的人少之又少。

五色月很高兴充当向导。往山上去时,她开始介绍这庭院的主人,兴冲冲地说个不停。她对山路的熟稔程度远超维尔汀。只是跟上五色月的步伐,就让维尔汀气喘吁吁了。

在下车后很久,维尔汀才感到地势突然隆起。树林迅速茂密起来,成片的居民区不见许久了。山势不算陡峭,森林很密,都是树干细小的松树。抬头看去,分不清那是天上的雪还是树上的云。林间有一条小路,雪被扫开了,露出下面踩实的土地。山上有一条河,从一个回转处延伸出来,冰面闪亮,似乎还在流动。

五色月穿着厚实的深色衣服,下套雪裤和长筒胶靴,立在那里神似诸多树木中的一棵。酒劲尚未完全消去,再加上兴奋和寒冷,她的脸颊通红,红得透亮。

据她所说,白川遥过去曾是京都人,丈夫是个富商。本来生活很幸福,但四年前丈夫染上流行的恶疾去世了。因为要在长等山上进行大工程,她被迫离开京都,一个人来了东京,在这山上盖了庭院。说是被迫,白川遥本人好像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她原先的京都的茶室,要越过长等山到那头的琵琶湖边上去。如果还能去山上,能一路上见到井沿巨大的井。那些竖井是打在山里的。”

维尔汀对此有了解。日本最长的穿山隧道便是借由这些井建造的。从设计到建筑全部由日本人完成。据说当时负责设计隧道的人是二十一岁。对日本人来说是对西方一次有力的示威,没去过京都的人也应当知道。

五色月提到这项大工程时,神色并不很好。也许她是不支持建造的那一批人。

河的来处,山谷里有刷拉刷拉的声音,像在木盆里晃动着石子一类的东西,细听之下又是岑寂。

五色月念叨着俳句。维尔汀听不懂,经五色月一通解释和比划,才大概明白意思。

“从明日起去摘嫩叶,预定的野地,昨天落了雪,今天也落雪。”五色月又念了一遍,“是店里的客人教的。曾经有位姓泽柳的老先生来店里,教了我这首俳句。”

“客人都会问起你的镣铐吗?”

“毕竟是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拿泽柳先生说,他更在意的是我没有读小学这回事。”

听她这么说,戴着枷锁出入在当地是稀松平常的事,所以老板娘收留她不算什么。恰因平常,反而引起意外之感。设若英国街头出现了戴着镣铐的人,准会让人以为是苏格兰场逃出来的犯人。然而明明东京人也会厌恶贸然拉住女孩不放的行为,所以不能够用观念差异一言蔽之。维尔汀切实体会到了文化间的不可思议,从前遇上类似的对民族间的差别惊诧莫名的人,维尔汀都报以哂笑。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察觉了两地的共性,才会吃惊于微小的差异。

不仅是建筑物,人也一样。那点小差异才造就了伦敦和东京的不同。

走上一段缓坡,转个急弯,庭院就立刻映入眼帘。落了雪的林间比夏夜还不缺乏隐藏颜色的能力。庭园正门前的地面两边的树都落了雪,好像开了满枝的花一样。从正面看,庭院的深色轮廓中有枝条伸进来,显得院门只有薄薄的一层,竖立起来的相片似的。

院门没有锁。五色月站在门口喊了几声,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从里面的某个拐角转出来。从门口看,她简直是从墙里走出来的。她就是白川遥。

由白川遥引着,她们进了用矮墙围起的庭院,由外庭进入屋内,向右转到另一间屋中。屋内陈设很简单。两段枯枝插在墙边的瓶子里,细看之下才认得是荷花。茎叶全变成灰暗脆弱,容器的做工固然精致,但表面已经有了擦不干净的灰暗和裂痕。

这间大一点的厅有通往外面西庭的路。门合上一半,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石墙围起的庭院的一点尾巴。完全走出去,想必可以完整欣赏从这里看不明白的枯山水。院的一角是空地,隔着墙角有一株柿子树,同样只能看到弯曲的树干,树枝想必都伸到与屋顶平齐了。

看不清外面的景象。阳光明明倾斜着照过来,房间里的阴翳却能确实使人不辨事物。即使去到庭院里,也没法越过墙壁看到外边的森林。不,即便看了也没什么新鲜的。森林是从不同角度看都不会有新鲜感的地方,特别是存身其中的时候。这样一来,倒不如院里的一株樱花和一株柿子树。即便是万物凋零的冬天,想起自己曾把那些树反复抚摸,以至于记住了每一个纹路,它便比其他树更加值得珍惜。况且凋零并不算得坏事。墙砌得高高的,挡住外面四季不变的松柏,独享暂时枯萎的樱和虬曲的柿子树,确实是幸福的。

“我是打算把墙拆掉的。”白川遥说。看她的样子,好像当初砌墙的打算才是错误的。

“山里没有野兽,想必院墙也发挥不了作用。”

“我不算是多么勤快的人,放着不管的时候也是有的。疏于打理,到夏天石头上会长满青苔。枯山水也不再枯了。”白川遥拉开合上的半扇拉门,整个西庭就完整显露出来了。外头的枯山水如她所言,好像自打设置下来就再没整理过。

遥的动作虽然一板一眼但也很流畅,与她嘴里流出的话语一样。

五色月跪坐在维尔汀斜后方。维尔汀看到拉门拉开后新鲜灌进房间的阳光停在她的膝边。她又在出神,眼睛透过地面看着过去。她是不是很早就通过审视自己的过去,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甚至一定程度看到了未来呢?

对维尔汀来说,与白川遥寒暄是件绝难的活动。或者说,单单看着她井然有序地侍弄茶就有足够的乐趣。于是遥调和抹茶的动作就在沉默中进行着。许久,大约是两个钟头后,她端上两个粗糙的厚杯子。喝了茶,那股汤水顺着滑向体内深处,到肚里便立刻散开。维尔汀突然感觉寒冷起来,浑身都冰冷,连脚趾都冻上了。那杯茶只留了一股短暂的苦味,随后便凭空消失。明明刚走过很远的覆雪山路,寒冷却只在此时将蓄积的势头一股脑发出来。

“我们能聊聊国家的问题吗?”

遥的神情忽然有些凄凉。她从见面起仿佛戴了能剧面具,将情感封得死死的,现在简直显得悲戚起来了。当然不是用力挤压五官,但总归像是哭丧着脸。维尔汀想到艺伎表演,她们在跳舞的时候大抵都是这样一副神色,配合音乐是美过了头,反而鬼气起来。但白川遥不是艺伎。她脸上没有画粉,也缺少铮铮响着的三味线。这就可以了,维尔汀想。

她不是故意挑起这等话题的。她无端认定白川遥比看上去要更怀有对宏大话题的惊人意见。

“听五色月说,您是被当地的大工程影响,搬来东京的。”

“算是自愿来的。那项工程很了不起,对当地的老百姓也大有裨益。”

她突然很希望这个女子是普通人。维尔汀固然看不惯暴雨,但她更希望白川遥能随着暴雨消失,而不是被基金会收作职员,跟随时代一会这里一会那里的跑。女子与其他时代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盛大而无声的变革式的进程从她身体中间穿过,也带不走那种特有的安静。

“您喜欢研究历史。”白川遥说。

“因为明治以来,日本懂得该做什么,并且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段历史算是很宝贵的经验。”

“重视教育、文化独立、活用人才。从历史里学来的不算多。”

她的声音又产生了变化,声调微微下降,带了点无情。她把头稍微低下去,一瞬间让氛围冷下去。

“明治时候的银座,耸立在四丁目十字路口的钟塔。钟表店边上是人力车店。路上往来奔驰的路面电车。发生变化的不仅是街景,还有取代了江户私塾的近代教育制度。那时的学校就已经和现在相差无几了。”她又说,“东京地方,是潜伏着妖怪的。如果您要思考我们的历史,就请将妖怪纳入考虑。”

维尔汀感到莫名空虚。闲下来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也是有的,但她的生活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不谈历史,不谈翻译主义及其推行手法。就像明治的日本对西方闻所未闻的技术和制度,维尔汀对这样徐徐前进的时间感到很不适应。她感觉不到时间,能给她以时间流动之感的只有逐渐蔓延的寒冷。榻榻米是冷的,茶杯的冷的,空气像结了冰,手腕更是不敢往桌上放,担心一瞬间就被冻在上面。

维尔汀自忖是否患了什么暴雨症候,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永远存在的病兆。她无法忍受停滞不变。这里没有钟,她自己也没戴手表,小臂上的辉光管安安静静。她的心态在动与不动之间来回跳跃着。单纯从审美上来讲,安稳的处境并无不妥,反而很具有恍惚的美感。伴着外边的阳光,屋子里的一切都幽暗不清,连喝下去的茶汤的颜色都险些分不清楚。维尔汀的心里渐渐开始有一种想留下来的强烈欲望。哪怕会死在这里幽玄的夜晚,也是无妨的。每当考虑到静静坐着,直至最终成为干枯的空壳,她的灵魂就震颤着想要从皮肤里渗出来。与她惯常所经历的时代更迭不同,茶室里郁积的空气简直悲伤得心碎。

这是种危险的氛围。里面无疑蕴含着具有可怕的自我毁灭的力量,单单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她们最终没有谈太多。天色早就暗下来了。白川遥询问二人是否要在这里住一晚。五色月表示无妨,明天可以下午再去。“喫茶”咖啡厅冲她来的老主顾都是下了班才来。

“如果乐意,可以去泡庭院里的温泉,就在寝舍东面。”白川遥说,“我这里有和服,很有些年头,但还能穿。”

维尔汀道了声谢,被五色月拉着去了东边。五色月坚持让维尔汀先走。等维尔汀下了水,她才褪下和服般宽松的工作装,踮着脚走进水里。她在有意遮蔽自己的背后。

“我是在嫉妒吗?你说,我是不是在嫉妒遥呢?”

维尔汀有点莫名其妙。她想到自己在与白川遥对坐的时候,这少女始终是沉默的。

“你是想独占我吗?”她开了个玩笑。

“可没有这意思。不过你讨人喜欢倒是真的。我也算分得清好人和坏人,你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五色月盯着维尔汀在水中的倒影,“我怕是忘不掉你了。”

她额前的头发撩了上去,时刻露着点悲伤味道的细眉清晰横陈在她脸上。

温泉旁边伸进院墙里的松树,在松针尖端附着一点亮光。温泉的水汽升腾上去,融化了雪花,大滴的水珠掉下来后,余下那点便映照着石灯笼的光芒。松树的半截枝条上全是光点。维尔汀想到路上从山石的缝隙中看到的远处连绵的小山。如果山上的雪全化掉,留下水滴在松针上,在夜晚映照出漫山遍野闪亮的月光,会不会使人误以为雪还在那里呢?

“嫉妒和遥有关的东西很难,毕竟她对我很好,相当理解我。我这样子去不了温泉旅店,能让我泡温泉的只有这里。”她把鼻子埋进水下,咕嘟嘟冒气泡。

维尔汀听说过日本对于纹身的态度。选择将刺青涂满全身的历来都是特殊人群,古时候是武士大将,到了现代则是帮派分子。像五色月这样的,走在路上绝对会被当成危险分子加以回避。人们看不到她的内心,或者不会因为她有漂亮脸蛋就忽视刺青。

“最初是老板娘带我去纹的。纹到一半,那位姓山根的纹身师发现它有作为神秘学家介质的潜质,于是鼓足干劲弄得精细了不少。那位山根,他师父过去是为武士纹身的哦。日本的纹身师很多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

从温泉里出来,穿上白川遥准备的和服,她们回到客房。因为不是旅店,窗外的后庭只能看到重叠的树木。隐隐有来自东京的车声,代替了冬天没有的虫鸣,使这里更加孤寂了。维尔汀越发觉得先前的马术裤过于紧绷。一想到江户时候的布料套在自己身上,她就觉得暴雨又来了或是刚刚止歇。

“很了不起吧,明治时候。”

“确实预想会很不方便来着,结果东京和伦敦的差距如此小。”维尔汀说实话。

“遥说过,五十年前东京还是个小村子,现在已经成了光是想象规模就让人害怕的大城市了。”

“你不打算和我回基金会去吗?”

“如果你下次还来,我就跟你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你再讨人喜欢,也不能明天就跟你走啊。”她说。

蜡烛烧到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五色月突然来了兴致,说是要找东西喝,拉开门跑出去了。走廊上便有了蹬蹬蹬远去的脚步声。维尔汀看着熔化的蜡,在蜡烛头上汇聚成一个鼓鼓囊囊的小湖。蜡烛的样子让她想到富士山,或许二者本就是相同的事物。

五色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倒了两杯冷酒。

“能看出来你很讨厌给人陪酒。”维尔汀说。

“喝吧,你好像很冷。酒固然是好的,而且我不讨厌陪你喝酒。喝吧。艺伎陪人喝酒可要收费的,女仆也是同样道理。”

维尔汀喝了酒。入口几乎没有味道,喝下去才有一点辣味。酒精含量甚至不如葡萄酒。五色月趴在维尔汀腿上。过了一会,一股温暖传来,她先前的寒冷奇异地消失了。

“黑色纹身可是樱花?”

“白樱花,不过用墨涂出来罢了。”她有些抗议地说,脸上发红,“英国来的神秘学家也没有聪明到什么程度。”

维尔汀有点稀奇。她所注意的是涂抹出樱花的黑,而五色月说的是花瓣间的白。那部分空白正是由她的肌肤所构成的花瓣边缘,是能让阳光穿过变得柔软的透明地方。

“那个要带你去京都的男人告诉你的?我记得他是姓槙村的。”

她彻底涨红了脸,连带侧颈的樱花也显得红了。维尔汀目不转睛地看着变成粉红色的花瓣。她想或许老板娘说错了,也许五色月很在乎这个人。维尔汀去拿酒,喝了一杯转回来时,五色月突然抵近过来,四肢伏地,一双有长睫毛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她的脸还是很红,但此时却显出反常的勇气,在人前羞答答的局促样子全然不见踪迹。

“那个,说说看,你看他怎么样?”

维尔汀不敢呼气。五色月又唤了一声。“槙村先生,觉得他怎么样?”

“当真?”

“当真。”她靠得更近了,鼻尖上的绒毛弄得维尔汀很痒。

这下维尔汀可说不上来了,只能张口结舌。她本来对这个槙村毫无所知,谨慎的性格作祟,不想胡说惹恼了对方。五色月凝视了她一会,突然发怒。“你真坏,坏蛋,害人精,为什么一定要提起他?我没见过京都,我没去过京都啊。你们老拿他开玩笑,总是弄得我这么烦!”

她竖起眉毛,退到一边去了。

维尔汀缺乏应付普通女孩的本事。十四行诗太成熟,苏芙比太天真,星锑都快不像女孩了。至于她自己,从小就没有类似的经历,不晓得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如何产生的。

时间不长,五色月像改变主意似的,膝行到维尔汀旁边。她像是刚刚哭过,睫毛一束一束粘连着,鼻头也红红的。这副可怜的样子让人慌乱又心疼,还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我相信你,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身上的气息很吸引我。不是英国气,是一种挺难说的情感。你就是很想让人放松的那种人。我本来不想想起他的,快让我忘掉他。不要不理我,不要把我晾在一边。求你了,别让我这么烦恼。”五色月说,声音接近哀求了。

“我不了解他多少。单听别人的描述,他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仅京都,在东京也是如此。”维尔汀说。

这话不能完全使五色月放心,但她也不再闹腾了。她盯着别处好一阵子,然后转过去背对维尔汀,松开衣服,露出纹身的全貌。维尔汀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樱花的枝条几乎覆盖了半个背部。可能是刚才过于激动了,她的后背红红的,连带樱花也开放了。樱花的树干不是墨色的刺青,而是鼓起的伤疤。伤疤一共有三条,像是浸了冷水的皮鞭抽的。刺青就沿着这些狰狞的伤痕一路延伸,到了最顶上,开放着的是樱花。

“是酒喝多了。”五色月说,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看着樱花。

维尔汀觉得,对于一个从小在库页岛那种粗砺的寒冷中长大的孩子来说,她的皮肤过于细腻了。她瘦得很,能看出肩胛的曲线。如果是成年男子,大概一只手便能盖住这后背。

维尔汀倒不认定自己的品性比大多数人好,但她是希望五色月幸福。设若槙村真的能和这个女孩一起上京都去,结果可能更好也未可知。情况终究没法更好,槙村寻不着了,五色月也只得留在东京府。

很奇怪的,维尔汀有点得意起来。了解了五色月诸多残缺之后的优越感。像是知道了一株只把花飘落给自己看的樱花。她强迫自己收起这种念头,移开视线,真正应该注意的是那些伤疤。

她的思维不受控制了,开始四散而去,从鞭子想到冻土,又想到基金会的抗寒冷训练。十四行诗是其中翘楚。为何基金会的行为就不算暴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五色月扯了扯维尔汀的衣角,才让她回过神来。从透红的脸上能看出,五色月已经醉了。维尔汀看看酒瓶,几乎见底。

“你喝这么多干什么?!”

她不答,侧躺在桌子旁边,手指敲着桌腿,具有某种不明了的节奏。

“说过了,跟你喝酒不算陪酒。好像你在旁边,喝酒也变成乐事了。”像是不想看见刺眼的灯光,她把胳膊交叉挡在脸上,“呐,你都像翻日记一样把我翻过一遍了,我可还不知道你的事啊……”

维尔汀也固执起来,调了一杯解酒的汤剂。五色月双手捧着杯子一饮而尽。于是维尔汀开始讲起她的过去。关于基金会,关于她的母亲和暴雨,还有她的特殊工作。外面的风声变大,雪片打在窗户上嚓嚓的响。

“你们跑出门去了?”

维尔汀眼角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是跑出去了。不计后果地跑出去,所以现在才只有我一个人下场最好。”

“当真?”她侧躺着,悲伤似的微弯的细眉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毛茸茸的影子。

“当真。逃跑不代表最好的结果,但当时的我们不知道。”

她不出声了,嘴里反复念叨着“暴雨”。她没有表现出对暴雨的恐惧,因为她至今所见识到的世界无非只有三个地方,库页岛、京都和东京。

“大正的年月,居然也会有过完的一天。”她作出相当天真可爱的发言,“大正会是个什么样的年岁呢?”

维尔汀打算如实相告。“想必后来的人会评价‘是个浪漫的时代’这样。”

五色月用醉酒的人特有的动作摇了摇头,伸直双腿一下子坐起来,结果引动了反胃,憋得脸蛋通红,好容易才没有吐出来。维尔汀又给她倒水。

“一点不浪漫,大正时候。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浪漫什么的。”她非常用力地说,拳头捶着榻榻米,“要说浪漫的人倒一点不少,京都啊东京啊,从船上和电车上下来的人都挺浪漫,来咖啡屋的也有不少人浪漫。可要说到时代,不行,横竖说不通。我遇到的事情横跨了好多年,到了大正还在继续。开辟土地、征兵,总也逃不脱。我当初就是这样,没有朋友,没有妈妈,连跑的念头都没有,傻乎乎的在桦太岛上过了好多年。上面全是和俄国人打仗留下的子弹和血。这副锁链就是那时候铐上的。等到实在受不住了,又饿又累,才想到可以跑。头一回没成功,被官府用鞭子抽了一顿。后来就乖觉了,先是装老实,然后抓住机会逃跑。这次可是一点不敢停了,死命的跑,跑个不停。遇到海就潜进船上藏匿起来,过了津轻海峡,到了对岸不认识的地方还是跑——后来才晓得那里是陆奥。直跑到再也跑不动了,手腕磨破好几次,血流了一路。幸亏老板娘好心,跟房东说了很久,总算说服给我一间房。那屋子就是这么来的。”

“没人愿意租房子给神秘学家?”

“难说,一地有一地的讲究。东京算是全日本最开明的地方了。政府老早就对神秘学家的本事和价值心知肚明,不然怎么会强征?你们英国的神秘学家就好多了吧。”

“也不算好。这个年代,世上不存在很太平的地方。”

“这算是你亲口跟我介绍你的过去了。”五色月翻了个身,抱住维尔汀跪坐着并起来的膝头,“最近打听我过去的人更多了。我都不跟他们多说,就一句话:我的过去可说是狼狈不堪。”

她不知道,自己所经历的,在北方雪地里挥舞锄头开垦冻土的情形,几年后将在隔海的大陆上重现。那一群群被理念胁迫着前进,跨过海,到大陆去的女性所承担的居然是侵略的任务。固然是军国主义的任务,苦难却在其末端的人民身上发生出来。在不会到来的将来,身在异国的黑土地上的人,远远的望着大海那头。她们原本也像五色月这样,按照政府所要求的的看待生活。在未来等待着的只有过去,眼前的他人则在过着他们的生活。

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处境啊!被残暴政府的驱赶离开,在陌生的环境里被陌生的人夺走生活。等到硝烟不再发出轰鸣、土地不再哭嚎,她们被留在国家所侵犯过的世界,承受当地人民朴素剧烈的敌意。政府在战后消失了,她们连仇恨都无处安放,爱的念头更是消失殆尽。诞生的将会是诸多这样的孩子。相比之下,她没有母亲的不幸是何等的幸运。没有人给她温暖和爱,却也没有仇恨和暴力。

一个从小没有被父母爱过的女孩,居然还能给人的内心以这样的温暖。

五色月拿出一个茶杯盖在桌上,说要玩艺伎的游戏。维尔汀配合着她打拍子,轮流拍打反扣着的茶杯,说些不晓得意思的词句。维尔汀刚刚记住词,她又忽然失去兴趣,躺在地上,把铁链在胸口上堆成一堆,两条腿抬起来晃着。她绝口不提酒的事,只说自己吸了太多蒸汽,脑子被温泉泡得晕乎乎的,让维尔汀不要理自己。可过了一会,她又哀求起来。那声音好像受了很严重的折磨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有哭腔。她请她的同伴聊点关于历史的事,说是突然对书上看到的外国有了兴趣。维尔汀有点为难,她努力回忆着书上零散的知识,磕磕绊绊说了一会。五色月已经缩成一团睡着了。她在接近两点半的时候受了惊,双腿突然一蹬,迅速把铁链抱在怀里。大概是在梦里摔跤了。维尔汀拉开门出去,惊讶地发现此地没有橡胶热水袋,只好找来一个像是中国产的铜制扁瓶,倒上热水塞进她被子里。

维尔汀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换上衣服离开,留下二十日元。五色月还在酣眠。她乘早上第一班电车回去,到得东京也还是凌晨。她向九条夫人询问这样把五色月留在那里是否要紧。对方表示无妨,即使不留钱,她也会想法子回来。这只小野兔大体便是这样的性格,平日里显得处变不惊,一到能放松的时候就不得了了。这肯定不算是坏事,对于过去经历的苦难变成具体的东西拴在身上的女孩来说,她的心态算是相当好了。而且在维尔汀面前展现出这样的一面,说明她真的相信这个英国人。在向老板娘再三保证过不会介意五色月的性格、并且会多多关照她后,维尔汀让九条夫人去忙早晨店里的工作,自己坐上最早的一趟轮船回到了伦敦。

 

伦敦和东京的没有很大的区别,都能让整座城市陷入迷离交错的光线中。雨下了又停,显得整座城市的街道越发错综,路口就是线头打结的地方。城市向天空开拓的速度肉眼可见,一座座高楼大有代替富士山撑起天空的架势。

十四行诗还是抽不出时间,交给维尔汀一份关于五色月的报告,反复嘱咐她带上伞。临近冬天,让整个天地寒冷下来的正是这些雨水。

“喫茶”与上次来时完全相同,老板娘对维尔汀的印象也一如过去。

“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像您这样的回头客实在少见。”

店里客人很少。老板娘把维尔汀请到柜台后面。准备餐食的地方异常狭小,维尔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您是九州来的?”维尔汀搬出调查的结果。

“哦哦,听得出来啊,作为外国人来说真了不起。”她嘴上说着惊讶,手上的活可没停,“祖上在萨摩藩,勉强算个贵族,在当地多少有点声望。后来为了闹维新,聚在一起反对幕府,成天打仗。据说英国进攻萨摩的时候相当吓人,大炮轰个不停。我家家主一直对变法心有戚戚,总想着留下的家宅也没保住。我就是那时候来东京的。”

维尔汀喝着咖啡。咖啡豆没有磨好,味道很淡。

“她还说去过京都。”

“这孩子从来学不会撒谎。嘛,那算是意外吧。您八成也探听到了,那位姓槙村的先生,有头脸的!本来很心疼五色月,想来是出于莫名的愧疚,问了很多关于铁链和神秘学家之类的事,还打算把她带去京都。结果到底是以前操劳太多,加之上了年纪,没安排好就撒手去了。这孩子只能再回来店里。”

对于姓槙村的男子,维尔汀去查了未来的历史。他在历史上有一席之地,去世时间也有了出入。但相比起来,她对五色月更吃惊。她确实不会撒谎么?世上竟还有经历了暴力后,仍然学不会撒谎的人么?

维尔汀心里的她的形象,更加温暖了几分。

玻璃窗外面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维尔汀匆匆跟老板娘道谢,走到街上。那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没有注意到维尔汀。维尔汀有点不敢接近她,很害怕她应了很久前的猜想。当足够接近的时候,总算放了心:她终究不是神秘学家。可那女子没有什么表示,时不常出现在脸上的温柔的神色此时亦不见踪影。她把眼球略抬一抬,随后退了三步,重新走上维尔汀旁边的一条直线。

“您还记得我吗?”维尔汀问。

白川遥脸上露出明显的情绪。吃惊过后,她鞠了一躬。“对不起,没立刻认出您来。”她迟疑了一会,用模糊的语气问,“您是为五色月回来的?”

“我答应过她会再回来。”

她令人安心的笑容第二次露出来。她又低低头,看口型像是想表达感谢。

两人就在路边的露天长椅上并排坐着。遥的头发时常遮住眉毛,给人一种皱着眉的错觉。然而问题不在眉头上。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才是真正充满清淡的悲伤的地方。

出于并非是自私的原因,维尔汀总不希望她与别的事物产生关系,甚至身份名字之类的都最好不要有,就这样安静待在山中便好。可她每次穿着不同的和服,间或积极的上城里来,总让维尔汀有种新鲜感。许是没有想象过她的其他别种样貌,但凡在脑子里一闪,好像就有损她的洁净。

她已经三十多岁,结了婚,孩子也有过,跟着丈夫这样那样地见了许多人,而且无疑是有身份的。为什么还能如此清冷洁净呢?

这次见面,白川遥仍像先前那样讲究齐全的礼数。她的温柔中带了点消沉,眉眼也不那么舒展得痛快了。是不是专为熟人展露的熟悉的态度尚且存疑,给人的冰冷之感倒还是老样子。

她告诉维尔汀,自己是出来寻织工的。但并不为定制和服,只是单纯想见见织工的处境。维尔汀问起她的熟人,得到了“在东京并无熟人”的回答。莫说熟人,连知晓她栖身于此地的人都屈指可数——其中不包含政府人士。她小心地绕道走,与官府保持着距离。

“想起上次的对话,实在不算尽兴。”

“半年前我还对您不甚了解。”维尔汀说,“如果我能对枯山水什么的感兴趣,想必我们会聊上很久。”

白川遥的眉眼间又流出一缕温柔。“您对五色月怎么看呢?”维尔汀转而发问。

“那孩子去我那里很多次。假如您同她过夜,肯定注意到她与平时不同的一面。”

维尔汀脑中又出现了五色月低头的样子。她把眼睛和眉头微弯的眉毛藏在额前垂下的头发后面,不知是在偷偷观察,还是单单看着相当于“空无”的过去远方。维尔汀感到温暖,好像把手伸进卧伏着的小动物的肚子下面,细小的绒毛还在轻轻挠着痒。

她在维尔汀心里的形象环绕着朦胧的光晕,像是从有低矮屋檐的房间里望向外面站在太阳下的人,要仔细打量的话不得不眯起眼睛。

“她需要释放,情感丰富的人大多如此。就这一点,世上各地并没有不同。”

她担心白川遥可能对民族性之类的话题有所不满。好一阵子过去,对方依然平静,一副不需要释放的样子。或者她不喜欢发表意见吧。

维尔汀尝试想象白川遥释放的时候,随即发现行不通。她狭小的庭院里容不下比平静更激烈的情感,也同样不允许第二个人长久地留下。有人能使白川遥开怀大笑、与她相谈甚欢,更是难有可能出现的场景。

“说到世上,听说您是一个组织的成员。”白川遥说。

“是叫做圣洛夫基金会的神秘学家组织,慈善性质的。”

“我不是神秘学家,但多少听过一些。那孩子的母亲,是本州的巫女,嫁给了普通人。她可算神秘学家?”

即使是问句,她也没有疑问的语气。陈述之外的语气对她来说太过激越了。

“算的。我们称这类人为混血神秘学家。”

白川遥的嘴唇轻轻抿起,提防这概念从嘴里钻出来逃走似的。其实维尔汀自己也不甚清楚,将混血人群一律当作神秘学家,到底是为了保护还是迫害。或许几年过去,条例会再度改变,规定混血者为普通人。

“那孩子很喜欢您。这对关心她的人来说是好事。我很高兴您是在了解了她的缺点之后才选择给她爱和温暖的。”

“您误会我了。我想对世上的每一个人好。至于五色月,她的缺点并不能算作缺点。”

“经历过不公正的对待、被人们摧残过,不算作缺点?”

维尔汀有点迷惑。“经历的话自然很令人痛心。如果您是指她的美,这难道不是——”

这绝对不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维尔汀。她下意识认为这话不能说出口。司辰并不是在了解人们的缺点后才去爱他们。她爱所有人,而且不因他们的缺点减少这些爱。但有道绝不能跨过的线,维尔汀刚才险些就说漏了嘴。可说漏嘴会怎么样呢?日本是被这些理念所统治的吗?理念会对自己加以迫害?

“您不理解日本人的美。这没有关系,不如说是件好事。您应该看看她背上的鞭痕。”白川遥说。

“我见过了。必须承认,九条夫人的手段很奏效。但我不觉得那有多美——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疼痛难忍。”

“您对自己民族的事很了解吧,至少是有您自己的见解。”

“神秘学的事情,早在佩里到来时就传进日本了。我因为会有意去了解,所以信息比别人多一些。我知道世上有暴雨,我也知道世上有‘重塑之手’。历史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干涉,从而产生时间上的差错。不过总还是会发生的,这一点没错。可日本地方少有暴雨,没有人,也没有外面的神将视线投向这里。甚至连历史也不承认。一场大战就是一场大战,一次变法就是一次变法,它们是按着不影响任何事的准则存在于历史上的,乖乖守在自己所处的地方上。”

究竟是恐怖的事导致了人们的哀伤,还是人们在社会中被压抑的暴力导致了异象,大概谁也说不清。

“您上次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彻底离开京都?”白川遥说。

维尔汀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一时无语。

“您是个温柔的人,留心没有提到我丈夫。其实不全是因为他。我不忍看到那里被工人和机器推行的进程继续改造下去,所以来了东京,不过也还是在山上住就是了。”

维尔汀立刻想到另一个人。“您认识姓槙村的人吗?在京都像是很有名的。”

白川遥似乎有点惊讶。“槙村先生,他和我丈夫有交流。”

“据说他来找过五色月,还想带她回京都去。”

“上京都去的话,可能性如何不大好说。”白川遥略显艰涩地回答,“槙村先生固然有那样能力。我很希望她能就此得到幸福。但那孩子怕是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样更好。”

维尔汀知道不能再问了。人的念头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转向,有时候方向转得很令人丧气。她见过很多。这个槙村大概没有后悔自己对京都的作为,试图收养五色月是为了弥补某些东西。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五色月的遭遇、她为暴力所伤的许多年月,任谁看了都会反思起来。

白川遥站起来道别。鞠躬时头发顺着衣服滑下来,像落在石头上的飞虫终于受不了长久的寒冷,终于从叶片上滚落。维尔汀没有挽留。白川遥的一切动作都像是预先设定好的。自打初次见面,她就给人以这样从容的印象。

维尔汀目送她走进秋天的东京。她大概会回到山上的庭院里去,在落叶中看着枯山水。对于她为何不打理,维尔汀不明所以。猜想下来,兴许是用木耙划过小石头的样子让她想到了伤痕。

晚秋实在带有一种迫近死亡的无力感。

一群孩子正在街边嬉戏,先是踏着舞步,嘴里大喊着歌词,腿脚不怎么灵活地跟着拍子。他们的步调和维尔汀脑中的音乐节拍不可思议的对上。他们又围成一群,在一张铺在地上的棋盘样的布上轮流丢骰子,说着“我上大学啦”“怎么没去成大藏省”什么的。玩了几轮,其中一个忽然卷起棋盘,剩下的跟着他跑到街道另一头,等电车过来。他们跟着电车跑,个高的能追上并拍响车门。偶尔会有人探出头来笑着斥责说注意安全之类的,孩子们扮起鬼脸,接着都哄笑起来了。

到了下午,五色月由路的一头走来。维尔汀恰好看到她从人群中渐渐出现,像小虫从茧中挤出,她一步步来到近前。维尔汀迎上去。两人目光对视。惊讶过后,她脸上似乎有喜色,但眉头抬得比平时更高,更像要哭出来。她匆匆越过维尔汀,钻进店里。

维尔汀跟在后面推门进去,坐在屏风边上。屏风顶没有窥视的生物。

五色月到底还是来到桌前,胸前挂着毛绒兔子,神色中多了挫败。维尔汀被雨水浸透的心里又有了温暖的感觉。

“请原谅,用这副样子见你。”

她的声音细如虫吟。但是立刻抬高了声音,说:

“你来的太晚了。”

“抱歉,伦敦基金会那边不住的有事情。”

维尔汀一道歉,五色月又弱下来,胸前那只兔子的耳朵都垂下来了。

“那个,我是做了准备的,想着你可能坐在原位上,屏风旁边。一到冬天,我就没有力气,风湿病人一般。”然后像回答自己似的说,“天气已经足够凉了。”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笑容,眉头的弧度也无关紧要了。

“我可不是多么想离开日本。是独独为了等你啊。”她辩解道。

从维尔汀第一次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还多。别说是夏天,冬天都快到了。

五色月端上的咖啡上已经不冒热气了,但维尔汀捧在手里还是感觉热得不舒服。

“确实已经到秋天了。”

维尔汀告诉她,这次只能停留两天。没想到五色月立刻做了回复:

“没关系的,我可以跟你走。”

“这样一走,很可能回不到这个时代来了。”

“我们的时间是由不同钟点的上工组成的。不管是明治还是大正,对北方来说,就像一年四季,温度上的差别太小,没什么用。不如说季节都快消失不见了。”

等到下班,五色月没有征求维尔汀的意见,直接将她带上电车。爬上坡,那件小屋子居然让维尔汀有了安心的感觉。穿着利索的男人挟着几把伞进屋,更远处则是三弦琴的声音。

五色月照例跟邻居打声招呼,才钻进屋子。太阳落山很久,五色月打开电灯。打定主意要捉弄维尔汀一般,她站在纸窗前大声念着诗。维尔汀根本听不懂。五色月先是笑,然后告诉她这是唐人的诗。日本人相当中意白居易,很多中国人却不以为然。

她很快停了下来。想来本身也没有背很多诗作。

“你刚来时说是为了正当的事业,我原本只当作是样子话。”

“因为被样子话哄骗过吧。”

“何止骗过,还挨了打。你不记得我身上的伤了吗?”她开玩笑的拍打维尔汀的手。

“当然记得!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你的可记得清楚。三道鞭痕嘛。”

五色月一下子停住了动作,转而握着维尔汀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摸着。

“还是早点吧。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五色月没有流泪,也没有流泪的意思。这番话听起来既像哀求,又带有埋怨的。

维尔汀等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气。电灯的黄光让她不自在,时间和历史加在她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

“东京也渐渐看不到月光了。”

“想看还是能看到的呦,就在这里。”

五色月关上灯,外面的月色立刻钻进来了。

月光没有颜色,是透明的,能使事物本身的颜色更加明亮。在夏夜更显出它的不同。就是这样的月光覆在五色月身上,让她的肌肤更白了,不同于艺伎涂的粉,反而接近夜里明亮的雪地。

从侧面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雪一般的莹白,使人确信那不是反射的月光,而源自她的内心。她的脸蛋像醉红了似的,薄薄的一层红晕覆在脸上。微斜的眉毛始终让人以为她处于哀伤中。她的睫毛浓密,若是从上至下的灯光,会被一层睫毛挡住大半,让人看不出她是否半闭着眼。鼻梁的线条很光滑,在延伸中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像滑雪坡底端一样尖而微翘的鼻尖,低下头也会相当显眼。两片嘴唇像极了光滑的蜡,一摸就要化成液体似的,还能看到上面细细的纹路。

在月亮下面,五色月好像和世间的一切都割断了关系,显得像一个幻影,眉头时常带着的忧郁的隐患也变得理想起来。确实,如果是只栖息于夜晚之中、只在月光下现身的妖怪,肯定要比真实存在的人更洁净。

维尔汀眼中,五色月的五官渐渐与白川遥重合了。

第二天早晨,她仍旧起得很早。

“如此好的清晨,连灰尘都没有。就算不弹三弦琴,读几页书也很好。一辈子不早起的话,连清晨是什么都不晓得,岂不可悲到了极点?”

维尔汀被半拖半拽地拉出房门。

正到旭日东升的时候,光线自不必说,平日里灰蒙蒙的房檐和木头台阶,都变得湿漉漉的,此时正闪动着无数光点。对面的矮树丛上遍布露滴,因为无风,所以一动不动。随着太阳高过山头,树丛上面的闪光开始变化,还是没有风,但光点无疑在跳跃,因为太过轻盈而难以察觉它们的轨迹。直到叶片不再潮湿,光点随之消失,而太阳已经远远离开山头。这就是时间在世上留下的痕迹。

跟邻居逐个打了招呼,五色月才变回平时的样子。她活跃的脾气收进胸前的兔子玩偶里。清晨的露滴藏了起来,风也从城里吹来了。

“也不全是因为咖啡店的工作。从前这个时候就要去田里开荒或者给作坊帮忙了,忙乱的时候自然活跃不起来。”五色月这样回应维尔汀的疑问。

她晃动着铁链,像小孩子找到了称心的柳条。风吹散她的头发,木船船首一样的眉毛又露了出来。

五色月绝不是仅在乍看之下才新鲜有趣,和她接触愈多,独属于她自己的美就愈发明显地涌出来。如果选择去了解,不由得你不动起伤感来。维尔汀在心里叹气:我甚至连她的未来都洞悉了,这个女孩从里到外都是个悲剧啊。

整整一天,维尔汀都在咖啡馆里。五色月间或送来一杯咖啡,总是忍不住喜悦的神色,要将眼神藏在头发后面了。“我瞧着你总想笑。”她对维尔汀耳语,紧跟着就像忍不住似的,忙忙别过头去。

广播电台播放着东京的新剧场落成的消息,一会儿后又是大藏省发布新的政令的内容。实在听烦了,维尔汀便拿起一份专供外国人看的杂志。翻到某一页,上面意外记载着有关日本妖怪的内容,自然也有所谓“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作为一种游戏,具有相当的中国风格。一群人齐聚一室,轮番说鬼故事并吹灭蜡烛,据传历史上只有一件确切记载下的百鬼夜行。当武士们吹灭最后一支蜡烛时,房内出现了一个女人上吊的尸体。这具尸体直到太阳升起来还没有消失。日本有好妖怪,也有害人的妖怪。在吹灭一百支蜡烛后,由恶意和鬼气中生发出来的妖怪,则无疑是坏的。不论是生发出来,还是受到其影响前来,凡是被这种仪式召集而来的妖怪,统统不应接近。

以上是杂志中介绍的内容。这种情形无疑很可怕。维尔汀直觉,这种事情放眼整个民族的历史上都极少见,而且确实应以此为幸事。如果在人为组织下再来一次百鬼夜行,只怕整个日本都要毁灭。

下班时候,五色月过来了,问要不要去跟她走走。她已经下了妆,换上一身和服。维尔汀有预感,今晚之后她就要跟自己走了。

“你当真要跟我走?”她直截了当地问。

“能牵绊我的并不多。自你上次来过之后,我这个那个的做了好多。反反复复谢过老板娘。跟房东也讲好了,一离开就可立即转租给别人。照你的计划做,没问题的,人家决定好的事不会变。”

五色月的成熟让维尔汀暗自吃惊。

“何苦一定要为我费心做准备呢?”

“因为那是决定好的事。”她天真地说,“官府也好政府也好,决定了的事情也常常改变,至少也要换个方式才能放出来给我们看到。我是不善变的。”

“我一直在等你,都是为了等你啊。”她一遍遍地说。

下了电车,五色月往山上走去。这里明显不是铁轨的尽头,然而往前一走,文明的痕迹在几秒内便神奇地销声匿迹。

她们还是往山上去了,而且走了很久。维尔汀不知道她们要往哪里去。五色月回答说是一个古战场。“那里很不错的,我时常上那儿去。”

“夏天是夜里最好。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

维尔汀的耳坠给她翻译了一段乱码。“这是……日语?”

“古时候的。听不懂吧。”她得意起来,“那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

她只觉得周围安静极了。排除掉两人的脚步声,余下的静默大得多。脚踏土地,沙沙声只停留了一瞬。在秋冬之交,下雨时的雷声都显得有了寒气,听着叫人忍不住打哆嗦。飞蛾的翅膀沉重,展开衣袖承接它们也无济于事。再过一段时间,雷声也将听不到了。

五色月的手臂始终垂着,铁链在身后拖过土地。和她的脸相比,月光也被赋予了自己透明的灵魂了。

古战场是一片空地。树林像被鞭子抽出了一道分界线,齐刷刷终止于此地。前方很开阔,斜地再往前是个小山丘。维尔汀直觉,越过山丘的那边,会见到无数插着的刀枪。

“这趟不错,”维尔汀说,“一处值得欣赏的山坡,且是在夜晚造访。”

维尔汀没有说完,还有穿和服的少女陪着的。

“是吧,活像领主出巡。”她短暂停顿一下,“你和遥聊过民族什么的?”

“民族,还有历史。”

五色月半懂不懂的。“我见别人聊这些的时候,五官都拧到一块去了,很痛苦的样子。你受过疼痛么?”

“比不上你的。”

“这叫什么话。”五色月稍微用力握住维尔汀的手,然后松开,“凡是受过那样对待的,不都很可怜吗。你感受不到疼痛,那岂不是连疗伤的眼泪都流不得?”

维尔汀明白,她对自己的可怜是出于她天生柔软的心境的。可五色月还是不解气,绕到维尔汀正面。她背着月光,眼底的闪亮不知从何而来。

“不要这样!”她头一回强硬地发出要求,“不要把痛苦分类,连分成你的我的也不行。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别把我们的痛苦说的那么轻飘飘的。你不疼我也会疼的。这就像把穷苦人分成好几个组,做不同的劳动。痛苦就是痛苦,鞭子就是鞭子,不好就是不好!被派到那种地方,不停做工,做的什么工,什么用都没有!”

她突然像发起偏执来,抓着维尔汀的肩膀。“快说,快答应我,不要习惯痛苦!”

“好,我不会习惯的!”维尔汀大声说,“我想保护人们,不是替他们受难。如果大家都能平安喜乐,我——”

她说不下去了,再往下就是违心的话。她已经说了违心话了。五色月迅速转过身。她的身影小了一圈,头和肩膀都缩下去了。

“我们的历史好像充满了疼痛。”等了一会,她又说。

五色月曾经受到残暴的对待,又因为好心的客人看起书来。整天看着一点点变成被西方文化浸染成另一种样貌的东京,她的思考惊人的多,同时不可避免的使她丧失了洁净。

她们就这么久久站在古战场边上。风也没有,一片安静。大概就是因为此,当火焰冒出来的时候,维尔汀并不觉得有多吃惊。啊,这便是妖怪了,她心想。

那些火团凭空漂浮在空中,毫无依靠,安静移动仿佛天上的星星,连火苗顶端都没有因风吹产生游移。不让人产生畏惧,也没有害人的意思。那是专属于被人害死的人的妖怪。不管对于谁,被人杀死,想必是人们最不喜欢的一种死法。因此在死后产生承载着恶意的火焰,借此害人或让杀人者悔改,就显得十分合理。为什么人们活着时,可以没有一丝犹豫地杀掉,而死后发出火焰却能让人产生金盆洗手的冲动呢?为什么明明是死于战场上的火,却不含有一丝怨气呢?

不晓得过了多久,维尔汀和那些火共处的时候,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喊。她看到五色月朝山下奔跑,急忙追上去,怎么喊都没用。五色月仿佛闻到野兽气味的小鹿,朝林中逃窜。突然,她又停下来,丝毫不顾身上的衣服,向前扑倒趴在草地间。她眼睛里映出的月光并不随着她的剧烈颤抖而移动。

维尔汀来到她旁边。“怎么回事?你可把我搞糊涂了。你……我们在躲什么?”

五色月握住她的双手,让手指交叉出一个形状。维尔汀从小窗口中看到七个戴尖顶帽、披蓑衣的人影。他们每人拿一根手杖,在林间小路上缓缓前进。五色月把铁链抱在怀里,拉起维尔汀,沿着与山坡垂直的方向奔跑。

“那是什么东西?”维尔汀脱口而出。

“他们不会追上来。追我们的还有其他人。”

跑着跑着,居然真的有另外的脚步声出现,而且越来越靠近。那是穿着草鞋踏过泥地的声音。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安静不动的。黑暗中的萤火被风卷起来吹翻,青色的火不时隐现。翅膀的扑扇声不住传来,混杂在好多不同的脚步声中。每扑闪一下,脚步声就似乎停顿一下。

她们穿过密林,在潮湿的泥地上拼命奔跑。维尔汀感觉肺部疼痛,心里的不安持续膨胀着。她无暇思考追兵是谁,只通过直觉意识到对方怀有的不好的意图。人尚未追上,那股恶意已经穿透重重密林来了。她也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恐惧,不由得加快脚步。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能看到一点不同于月光的光亮。她们径直跑过去。维尔汀被绊了一跤,跪倒在地。当她眼前的星星消去,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图景。不仅具有视觉冲击力,而且在于其中所蕴含着的毫不迟疑的暴力。

白川遥举着一柄一人多高的长刀,正对着她们。茶室门口石头灯笼散发出黄颜色的光。维尔汀看到遥露出来的领口和小腿,被黄光浸透了,和潮湿反光的泥地一样,薄薄的表面之下好像有火在烧。她只穿着一件和服,光脚踩着高齿木屐。那双脚看上去十分娇嫩白皙,没有经过山川和原野泥泞的污染。她大概在外面站了一阵子,脚趾被冻得通红。这样一双脚如何能支撑起如此具有威慑力的行动呢?

她没有表示,视线盯着两人身后。少顷,脚步声从林中传来。两个男人分开黑暗,出现在火光中。

“前岛、加藤。”白川遥的口气明显不是友善的问好。

“啊啊,是白川啊,不好意思,我们看到这边有两个人在跑,就想过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是我的客人。”遥仍然举着刀。双脚开立,将刀举过头顶。

她大概决定不惜气力也要保护五色月和维尔汀的行为震慑住了对方。

“我说白川,别总是这么气势汹汹的嘛,我们可是邻居,把刀放下吧。”

白川遥没有再吭声。两个男人带着愠色离开了。直到他们踩踏土地的声音都消失,白川遥才放下刀。

“没有大碍吧,你们两个?”

维尔汀被她的神情吸引了。经过刚刚的对峙,白川遥显得相当疲劳。久没有碰过武器,连闹市喧哗都承受不久的人要做出威胁他人的动作,实在过分勉强。

“那个方向,是古战场。”她又说。

“是,我们在那里碰到火,飘在天上的。还有……”

维尔汀恢复了理智。她仍不能确定刚才的七人和被白川遥逼退的两人是何种情况,但根据本地人的戒备,那似乎是危险异常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我们来?”

“有鹭的翅膀声。”她只这么回答,“请进来。别在意这把刀。”

维尔汀观察那把长刀,刀刃细且薄,显得过于纤细。虽说纤细,举过头顶照直劈砍下去,也绝对能致人死地。

白川遥带他们走进庭院,从中庭继续向后,挤过石板路。遥打开一个狭小的通道,离地很高,只有大约一米见方。维尔汀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茶室。

茶室居然不显得黑。月光从上面的窗户里洒下来。白川遥点上一支蜡烛。维尔汀感到更暗了,周围的黑暗更加具有形体。蜡烛冒出的一点黑烟飘上天花板,融化进红木里不见了。三人跪坐在四叠半的空间里。

一只背部滚圆的灰色潮虫无力地挥动长腿。五色月坐下,衣角落在它旁边。它竭力弓起身子,没能缩成球。它像干涸河床上的贝壳一样半张着,几对长腿也停了下来。

茶室是用杉木板盖的,像一口深深的井。

维尔汀知道,白川遥的举动让她更像人了。举起刀威胁别人,使她欠缺了安静,而空有悲哀了。她的行为忽然具有了意义。遥从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徒劳的,可她过去的行为的的确确是徒劳的啊。

她大概只是在等待吧。

维尔汀看到遥的腰带没有系好。从全身来看,这件很新的和服明显是由极为昂贵的布料制成的,质感和花样都很华丽,但腰带却很陈旧。与能在烛光下仍然光彩照人的和服不同,那条腰带的颜色几乎褪尽了,暗淡得几乎让人眼底发酸。

“和服真漂亮。”

“是西阵织的。腰带是我奶奶给的。那幅字也是。”她指指墙壁。墙上的凹陷处挂着一幅字,“初志贯徹”。

遥对于这条旧腰带的珍视,任谁都看得出来。

五色月低着头。她没有在看过去,眼神是完全的空了。

“不需要怀疑,你们完全应该逃跑。”遥仍未从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脸像没有生气的雪地一样白,“如果对方是带着恶意来的,就像把手按在刀柄上一样明显。”

所以她丝毫不隐藏自己对抗的行为,维尔汀想。“他国也有类似游魂的东西,它们与活人毫无关系。而且他们是你认识的人吧,为什么要以恶意揣测人?”

“因为恶意这东西,仅仅是存在于那里,也足以贻害活人。就像光岛县的七人僧众也出现在了东京府一样。”遥以平静的口吻说着,“长久的压抑,以及不好的积习,会使得可恶的妖怪出现,比如会害人的通物。面对那种妖怪,非得用强硬手段不可。总之要在相持中不落下风。”

维尔汀的话卡在喉头。她察觉到有轻微的响动,细听之下又好像一片寂静。她此前从未将这些偶发的响声当作妖怪,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与一般存在的不同。

“不止东京,整个日本都始终有奇异的存在,大多都是人的气息或是不知哪里钻出来的灵形成的,能掀翻船只,或者扒在屏风顶窥视。有存心害人的,也有无害的。四国河童与近畿地方的河童完全不同,然而它们都能出现在东京周围的河滩里。这在你们西方用现实主义之流表现。如果您的理念在日本水土不服的话,干脆入乡随俗,叫它们妖怪好了。”

“这样说来,地震也是妖怪钻出地表造成的?”

“请别产生偏见。异象是妖怪或神明所致不假,但即使是普通的异象,也有可能源自于自然,而被我们描述成了妖怪。我不否认我们民族有隐隐约约的自毁倾向,但那样恐怖的力量一定是自然所致。”

维尔汀不喜欢她对民族性做出的评价。不仅是民族性,其他的理念也统统不行。

“民族性是需要形成的。历史总有可扭转的地方,恕我直言,您就这样为民族下如此悲观的定义不很恰当。”

“我不懂什么叫怪圈。关于民族性,我是在生活中总结出来的。”

从白川遥身上感受不到一点争辩的欲望。维尔汀慢慢冷静下来。她发觉自己不是认为对方不正确,而是不想这么认为。白川遥在观察自己的整个民族,不像维尔汀,只是集中于拯救见到的每一个人。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白川遥看向长刀。“不妨试试。”维尔汀趁机说,“验证一下,如果不驱赶它,会发生什么。”

“没用的。”五色月哆嗦着嘴唇,她用双臂用力抱紧自己,快缩成一团了,“唯独这样的晚上不行。”

遥长久地注视着英国来的司辰。外面的响动更大了,里面蕴含的意为不言而喻。她慢慢握住刀柄,竖立起来。刀刃的光在墙上闪亮。怪响止住了。

“这把薙刀不是一般的武器。曾经真真切切杀过人,又被经年累月抛弃在仓库里。”

维尔汀这才发现刀柄上陈旧开裂的木纹。它像活物似的颤了颤,寒光抖出了模糊的边缘。

“我还是不同意,所谓地震……”维尔汀摇头,“那里是古战场,死去的士兵不过是可怜的普通人,受够了战争,怎么会残害活人呢?”

“存在于那里的火是不会害人的妖怪。我曾经也不愿意相信,为什么古战场上的火不会害人,而某些心火却能附在活人身上、将人害死呢?”

她只有十六岁,时常出现思考问题的漏洞,甚至不了解日本的妖怪。但维尔汀明白,妖怪的运行法则,她是早就知道了的,只是无法与心中某个领域的知识相对应。

“明治人们对于区分事情轻重缓急的道理十分重视。即使是振兴国家,他们也懂得孰轻孰重。重要事项只是搁置,并不是抛弃。现在的社会,已经出现了不同的言论,整个国家都在向错误的方向发展。会不会有这样一天,对于明治人来说,仅仅是作为维护日本独立的手段而存在的军事力量,居然变成了目的本身。这样的事恐怕将在不久后发生,不,作为大正初年的日本,可悲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任何熟稔我们民族民族性的人都能够预见到十几年后令人不住捶打大腿的结局。在明治看来,这简直可以算是心痛的错误了。”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维尔汀提出的关于历史的谈话。然而她此时听到的只有悲哀和徒劳。

“这是旧日本流传下来的财富。他们不应该将其抛弃。明治时候,我们没有彻底抛弃江户,而是予以再利用。这也是日本长久以来不断前进的方法。‘丝线的粗细有别,价格也不同。这些都是无法通融的。’((系の太さ)の差異もあり、価格の相違もあり、その折り合いの。つくはずがないのだ。)。我们知道未来的日本人说起这段历史,会不由自主挺起胸来。我从未对我们民族的出路担心过什么。不依靠实习身份的实业家、官僚和学者,他们没有了武士的心境,通过改正挂成为了全新的人,也还是会有忧伤的情结。军人会变成什么样?对制度的理解是否会让他们忘掉我们最根本的东西?那些都没关系的。反思会有的,只要遭到强大的打击,日本就会进行反思,以及学习。可谁会想看到那种程度的磨难击中我们的国家呢?”

“你一定有在担心。”维尔汀说,“你在担心什么呢?”她感到身上开始暖和起来了,于是用力直起腰。

白川遥又露出悲戚的神色。这回可没有一点隐藏,眉眼间的悲伤满溢出来,简直泫然欲泣。她把手腕放在桌上,肩膀塌下去,显出无力再做什么事的姿态。仍然是那个持刀的动作造成的。

“我熟悉历史,但仅限于目前。”

她看着五色月。

谁都会有无力感,对自己的,对大凡无法改变的事物。维尔汀时常感到无力。她明白了遥想说的。她一遍遍说着,想让自己领会的。遥是经历过明治末年,而最终离开的人。选择温柔和旁观是自己情愿这样做。

“您熟识历史。我想将这告诉您并没有不妥。”维尔汀说,“紧跟大正的下一个时代是昭和。到时候,现代化的发展会转向完全畸形的方向,日本会成为世界上少有的几个被暴力彻底控制的国家,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

“啊啊,是这样,确实。我们的历史还真是在不断转着圈啊。不仅是好的,错误之处也一犯再犯。”

她又看向五色月。眼底没有愤怒、迷茫或意外,只有期盼。

“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最后一个。”维尔汀说。

“日本人中,懂得审美悲哀的那部分,是怎么看待病重的人的呢?”

白川遥不答。她不知从哪摸出另一支蜡烛点燃,没有管那截烧到三分之一的蜡烛头。火光摇晃,影子像鬼魅一样晃动扭曲。她还在那里,脸色仍旧是一片清冷的白。

“百鬼夜行的故事,听说过的?那个结局于整个民族来说绝无益处。您要知道,正确认识审美的人不多。但结局不会那么悲观的。即使有成千上万的人被逼得不得不切腹,也不会致使我们民族从内部自我解体。”

维尔汀心里一惊。她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头一次以审视人类的眼光看对方。白川遥,她毫无疑问是人类,不管再怎么洁净,她都不是理念的化身。那股青色的火焰又在维尔汀眼底划过。但光芒不会消失的,行灯也永远不会亮起青色。因为白川遥会为这个民族点起灯。

“我对这个世界对你做的一切道歉。”维尔汀说。

遥周围的氛围让她无法说下去。维尔汀终究是一个人,无法代替历史说太过冠冕堂皇的大话。她心里的悲伤也扩大到极点,胸口被死死压着,不光是说话,连呼吸也快无法维持。维尔汀知道,自己看到的,名为白川遥的女子,绝对属于这个时代。在别的时代和地区,也有像这样,仅仅是存在就值得整个民族庆幸的人。

她的审美并非是出于官能的,而是出于道德上的。她近乎决绝的立场让她不沾染任何他人的气息。连这个小小的茶室都容不下她了。

是的,历史在变化,整个世界都在变化。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已经发生的悲剧一遍遍重演,好像我们从未前进。在东京,在世界。如果历史继续向前,越过1999年,叫人心生新奇的二十一世纪是否也会将我们重复的历史、还有那些错误重新摆到明面上来,谁也不知道。

这个未亡人的看法如此接近真理,让维尔汀不得不痛苦地认同。多么悲哀啊,维尔汀想,可是,多么洁净、多美啊。

维尔汀站起来,搅动空气引起的波澜没有影响到遥。五色月先钻出躙口。维尔汀迟迟没有离开,她回了头。

“您有说什么吗?”

遥轻轻摇头。她的动作太轻了,连影子都没有一点变化。

“您真的没说什么?”维尔汀确信自己听到了。

遥眨了眨眼。蜡烛的灯火摇晃着,让她纤细的影子显得要折断似的。

“您肯定说了什么,请告诉我。”

遥稍稍垂下眼帘,视线随之落下。她看着榻榻米上一个模糊的所在。她静静地呼吸着,好像要一直这样坐下去。可蜡烛熄灭后该怎么办呢?

维尔汀咽了口口水。她的心态不是洁净如雪山的悲伤,还有担忧和害怕在其中。白川遥明明可以向人们展示出温柔和理解。对日本人来说,这种永恒安静的美就是世上最好的。但她却只担心遥会死在这里。时间没有冻结,它毫无疑问在流动。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钻出狭小的躙口,她深呼吸。四面八方的压迫感消失了,

维尔汀拉着五色月冰凉的手,无声地踏上墙壁之间的小径,走出庭院,从踩实的土路下山。一直到东京的灯火从山间的缝隙里钻出来,都再也没有人,也没有妖怪出现。

维尔汀转向五色月。

“你怎么想呢?”

“我不想去细想这些。对我来说,只要还能继续工作下去,不时到访茶室,那一辈子不去细想也是可以的。我不会抛弃我心底的悲哀,但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关心后人了。一想到将来还会有像我这样被迫背井离乡、前往陌生地方开辟土地的男孩女孩,我就打心里害怕,进而连结婚生孩子的念头都快没有了。”

维尔汀呼出一口气。她顿时感到疲劳袭来,一同涌上心头的还有静静的撕裂感,很疼,但不至于让人失控。

“我真的相当不自信。我对你们民族的了解止于书本和图片,大放厥词的话可就太糟了。”

“愿意与不愿意,和可行不可行是两码事。您终究做到了。”

“你也一样,五色月小姐。这个世界不该对你做这些,我很抱歉。在历史上,不管是大踏步的前进还是能给人反思的巨大磨难,永远都会有一群没有名字的普通人被迫推动历史前进,而劳动的成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可能连他们自己都看不到。”

五色月笑了笑,用无名指梳着耳边的头发。铁链叮当作响。维尔汀感到更冷了。

“怎么说呢,看不到成功和失败的结果也不坏。司辰……小姐?是这么称呼的吧?今后奴家就叨扰了,请多指教。”

维尔汀终于忍耐不住。她没法让悲哀仅仅以无害化的状态停留在心里,正如她无法不对明治的勇敢人们产生敬佩。维尔汀或许一辈子都没法理解这种能让人无端产生悲伤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只记得,这种悲伤曾在一个叫白川遥的女子身上见过。她的悲伤如此洁净,让人想起那场覆盖整个东京都和古战场的雪,以及在那其中一间小小的茶室。蜡烛怕是早就燃尽了。

于是她流下泪来。

她们乘船离开。维尔汀尊重五色月的打算,登记完成后再回东京,让她自己选择留下还是离开。时间接近中午。轮船从东京湾向外面太平洋驶去。维尔汀站在船尾。从这里还能看到日本的一点土地。那里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五色月替维尔汀在生锈栏杆上垫了一张手帕。

“您能选择离开那里真是太好了。”

“白川小姐的茶室吗?为什么?”

“在那里空空的待着,可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啊。”

维尔汀回忆起偏僻的茶室,有四叠半地面和高高屋顶的小房。外边空无一物。灯或亮着,或熄灭了。从树林到后面的庭院。樱花直直的。柿子树弯曲着伸出墙外。她还说要拆掉墙呢。

五色月完全错了。她完全没有领会白川遥的意图。她在那间茶室里,但不会永远在那里。她能做到的事,比维尔汀要多得多。

“确实,我有几分钟确实想永远待在差一点就让人哭出来的沉寂哀伤中,即便让它淹没再长的时间也无妨。但我确实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想起来,我的责任大多是我自己加在肩上的。至于最终为什么选择出来,也许是因为我也经历过不同种类的悲伤。世上的悲伤各不相同,但总会让我产生要把心脏掏出来双手捧起的欲望。既然要高高捧起心,干坐着怕是没法做到。”

维尔汀选择向她隐瞒。向这个至今以来竭力争取生存的女孩隐瞒部分事实。自己的内心还不够充盈,不够强大。

东京那边似乎闪过一丝光亮。接近中午,光亮居然能比得上太阳。不止维尔汀一个人看到了。其他在船尾的人也都能看得到,纷纷开始议论。陆地上的情况不甚明朗。五色月脸色发白,说不上惊恐还是呆滞的空洞表情长久停留在她脸上。

海水沸腾了。巨大的海浪从远处扑过来。浪花掀起大片泡沫,船身剧烈震动,大幅摇晃。五色月身上出现闪光,她揽住维尔汀的腰,两人在空中轻轻跃过一段距离,重新站稳。其他人都倒在了甲板上。

“出了什么事?”有人用英语大喊。

维尔汀发现五色月不太正常。她刚刚用神秘术帮她们不至于摔倒,但她眼下没有意识。她现在是一个普通女孩。

“地震!是地震!”这回是日语的喊声。

人群四散开去,逃命似的离开甲板。五色月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维尔汀突然想起自己司辰的身份。白川遥说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时间可能有偏差,但日本不会。

她想起来了。她总算想起来了。是的,是在今天的,1923年9月1日,丝毫不差。

五色月发出一声绝不似人的喊声。那一声喊彻底击碎了维尔汀的回忆。一场宏大的毁灭,会埋葬无数渴望死亡的美。人为营造出的幽邃凄凉、足可通神的幻景,都像委身于井中,承受掉落的无数砖石。不知为何,白川遥的样子似乎也在其中,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着茶室高高的天花板。她会保持在这个姿势,直到整间庭院随山坡一起崩塌,她随之消散。

“她要干什么?”

“快抓住她!”

五色月朝船尾奔去。还在甲板上的几个人跑过来抓住她的铁链。她摔倒在地,手还伸向陆地的方向。维尔汀分开人群,摸到了她的衣角,把她拥入怀中。五色月在她怀里颤抖。维尔汀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正在从这个女孩体内离开,跳出循环的圆圈,归到更加纯粹的理念那里去。

手上戴镣铐的女孩还在嘶吼。维尔汀用力抱住五色月,阻止她跳进海里。一群海鸥叫着四散了。司辰不由得向天上,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望去。从这里还能看到日本的一点土地。那里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这里的天空,那里的天空,都是一片晴空。

 


一些事实:

本文为对川端康成作品《雪国》的无比拙劣的模仿,若对本文有不满或兴趣,请阅读《雪国》

笔者在创作本文时为保持感觉,一直在播放音乐 Old Memory(市川淳作曲)

文中“白川遥”的名字取自其他游戏,加进来是出于责任

关于《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一文,有兴趣者可阅读,笔者个人认为这篇童话是官方对于五色月故事的同构隐喻

笔者曾经试图从网上查询茶室的形式,没有满意的结果,转而选择查询日本建筑史之类的工具书。庭院的构造取自一位原神玩家的建筑设计,有删改

百鬼夜行部分的写法取自京极夏彦

 


如果您能看完此文,在下感激不尽。

此文于2022年末动笔,直到来年3月写完,过程十分艰难,整体上比较满意,比起过去战线拉长的作品来说有所进步。

本文大约有两个个讨论的点:时代的发展,和民族性。前者稍轻,后者更加重要。这两点是纠缠在一起讨论的。

民族性是摇摆不定的,每当超越了界限,总会有人惊觉,然后加以纠正。当然从头到尾始终清醒的人也是有的。

关于白川遥身上的“大和抚子”的气质,笔者想表达一种不同于单纯带有这样气质的女性所暗含的意见的意见,并尝试做出一些突破,那就是,在自觉担负相当的责任后,她将如何看待自身内部的巨大、完全对立不相容的矛盾。要实现这一点,她就必须有近乎绝对的自知和自觉。自然,气质是要服务于她本人的责任的,否则它就成为了毫无裨益的东西,必然被她抛弃。而现实是,白川遥一直将它保持得很好。我们能看到她对待不同人和事上所做出的种种温柔、合乎日本和人类共同的礼数要求的行为。(想必很多读者能够理解她的隐居,但仍困惑于她为何避免接触政府,所以笔者在此解释,这一行为也是出于责任,而且与避世的实质有些微的不同)另一方面,这种气质也作为一个理念妨碍了她的某些行动,例如施展用于自保的暴力。她能顺利使用暴力的原因是日积月累的思考所形成的的觉悟。即使是她也从未忽视暴力作为解决某些问题的手段的出奇效力,故而她也没有抛弃它。

妖怪的部分,在本文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动荡年代的人们担忧战争,从而在将苦难具象化成妖怪的同时也自发形成了对抗妖怪的诸多方法。和平年代则担忧他人的恶意和暴力。这是无法靠个人对抗的,于是只能用类似自我麻痹的方式进行抗争。与之相对的,也有很单纯无害、用于解释自然现象的妖怪,这些则不需过度解读。

维尔汀始终是有想做成更重要的事的愿望的,她心中的悲悯要远胜过达成某种审美的欲望,特别是她未在相应文化环境中停留很久。作为她良心的理念也在时刻监视并影响着她。对几乎所有人无区别的同情(这应当是被摆在首位的)和帮助的愿望,是她会抱持的观点和态度,但不代表笔者本人态度。

众所周知,我的作品常集中于对暴力的讨论,五色月经常出神的现象其实证明她也受到了暴力的影响。本文中的暴力是附带在日本民族性中展示出来的,但依然是除了刻意强调的美感之外最明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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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月
库页岛上玩耍的日本女孩
库页岛上日占区居民的生活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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