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菲《卵生的救世主》(四十五) |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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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赵雪菲的长篇《卵生的救世主》第45话。
【前情提要】
桠既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死亡,也没有得到她应有的复仇,一切似乎往最糟糕的方向驶去,她被主语者带去了黑崖,在路上她发现自己的附肢被人为地削去了甲壳,并以残忍的方式延缓着它的愈合,幸而黑暗中有一位来自南方的补语者同伴,时不时同她搭上几句话......

| 赵雪菲 | 科幻作者,考古学生。曾获得第四届水滴奖短篇小说三等奖,作品多是围绕个体的情感诉求和技术(或通过技术和外界)互动,比较擅长表达人物情绪,引发共情。代表作《像正常人那样活着》《它的脑海之中》《材料两则》。
卵生的救世主
第四十五话 磷光之城
全文约3200字,预计阅读时间6分钟
她们的窗子或许是被忘记了,在旅行的最后一段始终开着,桠有些无聊地从那里向外望去,梓虫的足缓慢地在沙地上移动,看管她们的主语者安静得出奇。
远处地面上忽然闪烁起荧荧的光。
那是什么?产晶石的地方么?还是沙子?
都不是,涛说,那是海洋。
那是海?!桠被这个答案震惊到了,她再一次向外看去,那些光芒铺展开,远远超过她刚刚的所给出的任何一种猜测。
但又远不及她在辛漱垵所听到的关于海的词汇,带给她那种威严和恐惧。
那是,夜晚的海洋。涛的心声变成了一副深沉的样子。
一些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和海洋这个词一起翻搅着——怀念和悲伤,欣喜与释然。她离开了家,离开了熟悉的一切,离开了庇佑她免于狂风的海湾,只是为了那些卵茧。
只是——?桠纠正自己:
它们是生命,它们是延续补语者们生活方式的唯一办法,但为此,她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觉得海边倒是不错,每一片海岸都以海洋蓝色的血液相连,也算死在家乡了,不像我那些倒霉的同伴......
桠从她的话里读出了一丝令人疑惑的情绪,不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等等,你是说——
我们虽然眼下在一个囚笼中,但是主语者需要你和我的原因并不相同。
桠感觉附肢隐隐的疼痛变成了僵硬的寒冷,她的体内的脏腑都要冻住了一般,身体也有些颤抖。
她们需要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处,活着的用处。所以,就算你在我眼里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一个冒失的小孩,说着一些天真愚蠢的话。但是鉴于我们可能不久后就要分别了,吓唬你的话就没什么必要,相反,我还要向你保证——只要你保持冷静和忍耐,只要你学会用你的眼睛,你会在黑崖活下去的,或许你也会被派到照料卵茧的山谷,谁又说得准呢?你的运气应当不错。
涛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个觉得她运气不错的挲玛,就连桠自己都不这样觉得——死在战场或是雨林中,那样兴许比现在更幸运一些。
那你呢?
这就要那里祭司们的想法喽,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是不那么疼的死法。
桠噎住了,她觉得什么被剥夺了,涛一早就知道自己的死亡是必然的,这旅途上的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痛苦的凌迟——除了闪烁着银光的海洋,和她看到它的瞬间。
桠想罢,决定把窗口的位置让开,钻到里面。涛头前的眼刚刚能接到角度看出去窗户去,便说:我看到黑崖了。
在哪儿?桠急切地问,你不是没去过么?
你知道那些流浪的舞者么,她们也一定去过辛漱垵吧,这些可都是她们说的,很久以前,所有的补语者都称黑崖为磷光之城,在那里,月色像是被切割成一块块碎片散落城间,又像是一块被横向切开的河石,其中金属杂质闪闪发光。但是近些年在主语者的城市中,兴起了新的信仰,红月祭司排斥月祀,反而是热爱藻石。现在你看到的不过黄月时代的不知道多少分之一。
桠顺着她附肢轻抬地方向看去,的确有微弱的光芒不同于海洋的平展,而是在黑色海崖参差间时隐时现——她说的磷光之城,一点都不假。
可就算一点不假,涛的话听着一点都不像一个要死战俘或者囚犯,反而显得她们两个像是受邀来到黑崖的客人似的。桠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声被涛听到了,但她却并不在意。
许久,承载她们的东西停了下来,夜晚般的漆黑却没有尽头,相比起助语者,主语者安静的可怖,她们的心声仿佛隐秘不可知晓,令常常被她人的声音环绕的补语者感到不安。
“你们。”
她们鼓动匣腔发出短暂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你们...出来...
但是就好像补全主语者的话是她们的天赋一般,桠一下子就把这句话中属于助语者的部分填了出来。那种感觉很奇怪。她轻轻用自己第二对儿附肢碰碰涛寻求她的帮助。
这很正常,不必担心。但至于为什么这是正常的,涛却没有告诉她。
黑暗中裂出一条缝隙,缝隙中是灰蓝色的光,光逐渐变成光带,进而是一片夜晚的平原——潮湿阴冷的空气一同钻进来。
涛深深地吸入空气,像是期待已久般伸展附肢。而桠的附肢却被夹板和湿冷的风缠着,疼痛让她的走出那个会移动的监牢的动作有些颤抖。她这才看到了运载她一路的东西的样子,一个坚硬的方形,装着木轮,由高大的长足梓虫牵动着前行。
“快。”
桠听到熟悉的词性,朝四周望去。
那不是同伴。涛用非常微弱的心声提示她——在离她们不远处,一个浑身苍白的补语者在梓虫旁站着,桠一看到她,没来由地感到浑生疼痛,就仿佛她自己经历了甲壳的痛苦重生一般。
你跟我走。她对桠说。
那她呢?桠询问涛的去向,即使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本能般地问了出来。
她不是在问那个并非同半的补语者,她什么都不是;她也不是在问那些主语者,她们什么读听不到;她是在问那个无形的,支配着所有人的力量——那个只有助语者才能窥见分毫的真正的主宰。
她们的世界有三位神明,却没有一位,拥有它那样的力量。
多么奇怪啊!
涛看着她,心情竟有一种释然的愉快,她鼓动匣腔,为她留下一句祝福。
那是桠没有学过的词汇,但她记得,那是海边的补语者出海前会互道的祝福——祝海上风平浪静。
灰白的补语者径直带着她往光芒更闪耀的黑崖走去。虽然桠的附肢已经长好了灰壳,但带着夹板和微弱的痛感跟上一个正常挲玛的步调还是很难的——好在前者仿佛很熟悉这种事一般,会时不时停下来等她,却从不回头。
她们在浅而平的滩涂上行走,一侧是桠从没有见过的海洋,一侧是逐渐升高的近乎垂直的玄武岩海崖——在这儿看,两条独立的岩柱像是长在森林之外的两根独木,直插天空,又如并排而立的两柄黑曜石利刃,令人无端觉得寒冷,和周遭的略低的海崖和海浪侵蚀出的狭窄滩涂相比简直有些突兀,只有暗色的海浪选择亲近它们的基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
黄月洒满黑崖,传说中的磷光之城美丽得像是一场雨林中的躁动的梦境,桠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在漆黑的永夜中行进了很久很久,每一次眼前那月光一样闪耀的未来显现在她眼前时,要不了多久,都会烟似消散。
她现在总算知道了主语者那种疯狂的一点点根源。即使是对主语者拥有如此仇恨的桠,在看到那摄人心魄的细碎光芒时,仍会感受到被人称为磷光之城的这个地方,拥有一种以美和世俗隔绝的力量,从而得到和辛漱垵的风一样的受到抚慰的感觉。这大概就是被主语者认为它们是蒙受庇佑的原因,谁不会认为这些是神明的手笔呢?
或许唯一能保持冷静的就是一位正在经历黑暗时刻的补语者——她更加熟悉的是充满诗歌和梦呓的心声之谷,黑崖的安静让她疑惑不安,让她比寻常的心灵更能摆脱美丽闪光的桎梏,审慎地看待这些挲玛们的造物。
她努力地跟随着那个白色补语者的脚步,渐渐不需要她再时不时地等她。
她不是同伴。
涛的声音蓦然跳进她的脑海中,仿佛一个亡魂同她对话。
你说的没错,桠回答,但它却是这个闪着磷光的城市的引路人。
桠节制着自己心声,以防那位引路人听见。她要想要知道令她仇恨的城市的运行法则,知道那些敌对的挲玛们如何生活,她们因为什么痛苦,怎样死去,又怎么被铭记或遗忘。她想要知道这一切,并非出于好奇,而是出于了解她们的必要——或许有一点好奇,好奇她那坚强的母亲为什么要逃离这里,她逃离的是什么?她憧憬的又是什么?
可你不害怕么?
涛的声音继续被回忆起来。桠记得在黑暗旅途中的某个瞬间,在她的痛苦不那么明显,而愿意回答涛无休止问题的某一次中,她非常奇怪地问自己:
年轻挲玛都感到害怕是正常的。
不会。她记得自己斩钉截铁地回答。曾经有一个叫做濯的,也曾经很喜欢以问句的方式来招惹她,可惜她已经不在了,就像涛眼下也离开了她。
可是她不会害怕的原因,桠想着,她还没来得急告诉涛呢。
她还没告诉她,那是因为与死亡与痛苦与自己相伴太久了,从离开家开始,它们就一直缠着自己。濯第一次救她的时候,那时候恐惧还是一个清晰的语汇,现在它开始已经模糊了。变成一个辛漱垵夜晚式的混乱梦呓,变成一个不甚明朗的意象,一个互相熟识的朋友。
这些,她都还没告诉濯,还没来得及。
跟着那沉默领着路的白色补语者,望着远处因为日出而逐渐失去夜晚光辉、沦为海边普通得甚至有些丑陋的黑色岩柱,桠忽然意识到,如果踏进那里,她或许会永远失去和补语者倾诉这一切的机会——她们应当会用温和的心声安抚她,她们绚烂的、春天般的词汇会融化痛苦的坚冰。
但总有冬天是需要她一个人去经历的,没有那个属于她和濯的、总是温暖的冶炼洞穴,也没有永远都不会熄灭的辛漱垵的篝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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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来自新世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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