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华秋实(5)
郭旺田从仓房里翻出来一张旧床,上头积满了灰尘,散发着陈旧腐朽的气味。李兴庭和郭小渔每人拿了个小水桶和抹布,在一旁待命。
“真的能睡吗……感觉都快要散架了……”李兴庭一脸嫌弃,“要么你今晚还是去我家睡吧。”
“我不要。”郭小渔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那张床,“你晚上打呼噜,好吵。”
“你明明睡得跟小猪一样还能听见我打呼噜?”
“总之就是不要!”
郭小渔坚信自家爹爹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果然,经过一番敲敲打打,那张吱吱呀呀床看起来还能再坚挺十几年。
“行了,擦干净就可以用。”旺田擦了下额头沁出的汗,挥手让两个小家伙去把灰尘擦干净,自己则去卧室的柜里翻套床褥出来晾晒。
准备关上柜门时,旺田看见了衣柜最下面压着的一块浅蓝色的布。这块布已经在家放了好几年了,买的时候并不便宜,因为料子好,上面还绣着栩栩如生的竹叶。当初买来是想做什么来着,旺田有些不太记得了,原本这些东西他从来不过问。
院子里太阳正好,褥子被单挂满了两根竹制衣架,两个小朋友在卖力地换水擦床,偶尔传来郭小渔小声催促李兴庭不要偷懒的话语。小陆抱着小麦霸占了家里唯一一张躺椅,上半身在房檐的阴影下,下半身在温暖的阳光里。他微微侧头,看着坐在旁边的旺田正在缝着什么东西,手指灵活。
“你连女红都会做?”大概是被晒得舒服了,小陆的声音有些慵懒。
“那是。自己带着孩子,慢慢就什么都会做了。”旺田还挺骄傲。
“你在缝什么呢?”
“做个帷幔。”郭旺田抖了抖手中的布,用比量了下尺寸。“你也看见了,我家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我自己还好说,但小渔总不能跟着我睡柴房吧。到时候把卧室那床一推,中间挂个帘儿,你和小麦睡里头,帘子一拉,阳光晒不到,早上就还能睡个懒觉。”
郭旺田一向办事周到,对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能照顾到这种地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那次晕倒时的呓语,小陆没正经说过半个谢字,旺田似乎也不在意对方谢不谢,似乎对方若是真的三番五次拱手道谢,那才是最惊悚的事。
夜里,郭小渔老早就主动把自己洗漱利索,美滋滋地在干燥舒适的床上躺下,这可是他一下午的劳动成果。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小狗窝,虽然李家更有钱,床也更软,但他还是喜欢自己家,喜欢和爹爹在一起。
玩闹了一天的小家伙很快就进入梦乡,小陆哄小麦睡着后自己也躺下了。夜深人静,只剩郭旺田自己还醒着。
忙了这些天,突然闲下来反倒有些难以入睡。旺田去厨房开了一坛酒,又从装着干货的缸里摸出一把花生,坐在院子里小酌起来。
夜里微风宜人,月儿也亮,不用点灯就能看的一清二楚,郭旺田一边慢悠悠地喝酒吃花生,一边把裤腰里别的东西拿出来看。
这是今天下午小陆给他的匕首,本是给他切鸡用的,结果旺田忘了还,小陆也没有问他要。
旺田是真的忘了还,但他不信小陆会忘记拿回去。从小陆来他家那一天起,这把刀他就没离开过身边,随时都握着。
旺田借着月色仔细端详起这把刀。刀背随刃向外弯曲,顶端尖锐,刃异常锋利,泛着幽幽寒光。刀柄约有他四指宽,纯铜打造,沉甸甸的,最外面裹了一层上好的皮革,嵌了四颗黄豆大的红色宝石,在月光下流光溢彩。只是,看这刀的模样,似乎应该还有个刀鞘才对。
总而言之,这刀工艺精湛,宝石货真价实,是把相当贵重的好刀,价格不菲。郭旺田咂舌,将刀在指尖转了几个花,把玩了一阵后,又用布条仔细裹紧刀刃,妥帖地收好。
小陆带着孩子在外颠沛流离,想必过了不少拮据的苦日子,可依然没有典当这把匕首,反而精心保养,想必对他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物品。短短两天,他也看出小陆其实本是个个性要强,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格,如果不是为了小麦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厚着脸皮赖上他这个老实人吧。
如今,小陆交出了刀,旺田在家里留下了郭小渔,这算是某种程度的筹码互换吗?
郭旺田仰头灌了口酒,叹着气。他在君山长大,周围大部分都是他这种无家可归的孤儿。同门的师兄师姐虽然无血缘关系,但是待他极好,他自然也回馈真心,并学着他们一样,对凄苦流浪者适当施以援手,所以他才会救下小陆和小麦,让他们在家中逗留。
可平心而论,人也都有自私的一面,他武学很差,自保能力不足,所以当他提出只想做个老实本分的普通农民时,师父反倒显得很欣慰,说平安是福。于是他便如普通人一样,相亲,成婚,安家,生子……
他老实本分,但不是傻子。小陆身手敏捷,气质不凡,身上还有如此贵重之物,若说这刀是小陆捡来的,他万万不信,只有一种可能,小陆的身份并不简单。
一个谜一样的人闯入了他的生活,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他真的难以预料。
房檐下的人独自灌了半坛子酒,终于在纷纷扰扰的思绪中酝酿出了一些睡意,准备漱个口去躺下。刚站起身,卧房里又传来了小陆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他想进去看看,小陆却已经冲了出来,绕过他站在院子里,扶着那颗杏树,歇斯底里的咳嗽起来。
旺田赶紧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可小陆咳得停不下来,脸涨的通红,随着一声干呕,最后竟咳出了一滩暗红色的血。
饶是旺田也有些吓到了,赶忙去给小陆倒了一杯冷茶,递到小陆嘴边,让他漱口顺顺气。
小陆没有接,他蹲在地上不停喘气,眼角湿润泛红,嘴唇苍白,显得残留的那一抹血迹格外刺眼。他愣愣地盯着地上那一滩暗红,表情怔忪。
“你还好吗?没事吧?”旺田左手端着杯子,右手来回摸着小陆的后背,希望他能舒服一点。
掌心下是小陆突起的脊骨,几乎一点肉都没有,旺田心里惊讶,这也太瘦了。
小陆喝完一杯水才把气喘匀,把杯子递回去后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了。
旺田拉着小陆站直,面上带着担忧:“昨夜就听你在咳嗽,但没想到这么厉害。你这都在咯血,明天还是找个大夫去看看吧?”
小陆看了他一眼,没急着回房,反倒在院子里坐下,低声说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多了人是吧。”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你总是这样昏天暗地的咳,总要找大夫看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那你倒是说说,你这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小陆脾气执拗,头也不抬,一口咬定自己没事,和旺田无关。
两人僵持不下,差点吵起来,突然屋内传来了动静,回头一看,是小渔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喊爹爹。
“怎么起来了?要撒尿?”郭旺田过去把郭小渔抱了起来,小渔摇了摇头。
“我听见表姑在咳嗽,就醒了。”
郭旺田看了一眼小陆,抱着小渔回了房间,让孩子在床上躺下。
“没事,就是夜里起风了,表姑他有点着凉。你盖好被睡,不然你就得像她那样咳,我可没钱给你请大夫。”郭旺田细心地小渔掖好被子,哄孩子睡着后才出去。
小陆还是坐在那里,姿势都没变过。旺田走过去,刚想再劝劝,小陆突然开口。
“我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手里,给了钱又见了庸医,还不如病着等死痛快些。”
郭旺田被气得发笑,这是什么谬论。可小陆一幅不愿再说的样子,旺田叹了口气,沉默地回去睡觉。
此后的三四天,小陆还是半夜起来偷偷去院里咳,旺田三番五次和他提找大夫看病的事,均被小陆拒绝。
“你到底有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郭旺田站在院里指着小陆的鼻子,郭小渔一脸紧张地趴在门边偷看大人吵架。
“给你吃的你也吃了,给你穿的你也穿了,怎么到了看病这块你就推三阻四的?我没有问你要在我家呆多久,可你现在生病了,又不看,是不是就想在我家赖着,一辈子混吃混喝不走了?”郭旺田沉嗓音板着脸,不再看小陆,“我们也是普通人家,要过日子的,你若是这般耗着又不听劝,那你还是走吧,另请高明去。”
小陆一言不发,郭旺田背对着他坐,也不再说话。院子里的气氛十分紧张,郭小渔慢慢挪到小陆身边,试探着抓住了小陆的袖子。
“表姑,你就让爹爹给你找大夫看看吧,整夜咳嗽多难受啊,我都担心的睡不好。”郭小渔眨着眼睛,一脸央求。
小陆看着郭小渔的脸,抿了抿嘴,移开目光。
“如果大夫有用,你应该也不会没了娘吧。”
郭小渔僵在原地,被郭旺田一把抱起来搂在怀里。
“你在跟孩子说什么胡话!”郭旺田这次是真的气狠了,黑着脸冷声说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们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