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的神秘学

流浪地球2和《三体》相继登上荧幕以后,不少人已经从物理学、社会学等学科的角度分析了刘慈欣的科幻作品。不过,在这篇文章中,我打算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谈谈《三体》这部小说。可能有人会问,一部科幻小说怎么和神秘学扯得上关系呢?关于这一点,我们就要从科幻小说的起源和历史开始谈起。
科幻小说分期
就像大部分的文学分类一样,给科幻小说这个类型命名,实际上发生在科幻小说写作潮流已经形成以后。
而当科幻小说作为一个类型被确立起来,人们对它产生了概念认识,它的起源又被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乌托邦文学。这个时期是近代的科学萌芽时代,而主流的思想史观点认为,这个时期是科学革命的开端。但是因为这时读书识字还不是那么普遍,因此还没有出现18、19世纪才出现的现代文学或者通俗小说。

直至近现代,科幻小说的第一股潮流才真正涌现出来,这个第一波的高潮,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Pulp小说时期。这个时期比较著名的科幻小说家有Lovecraft。所谓的Pulp小说,是指刊登在类似故事会那样的小杂志上的通俗小说。因为小说通常比较简短,所以这个时期的科幻小说的主要特点在于脑洞大开,猎奇,充满想象力,以较短的篇幅引起读者的兴趣。

下一个科幻小说的潮流,是发生在二战期间的科幻黄金时代。一战二战期间,世界各国开始把具有较高科技含量的军工产品投入到战斗之中,并且这个时期出现了量子力学,人类的科技认识发生了飞跃性的突破。这个时期的科幻小说的主要特点是硬科幻,它们主要突出人类对先进科技的各种未来主义的想象,以及利用高科技突破克服种种困难的愿望。

再下一个科幻小说的潮流,是发生在冷战期间的科幻新浪潮。第二次世界大战以美国投下两枚核弹于日本本土告终,这个历史事件深刻地改变了人们对于科技的理解。科技不仅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对人类社会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再加上美苏冷战,古巴导弹危机,越南战争,西方文艺界对美苏霸权的穷兵黩武产生了厌倦,因此出现了反文化运动,在中国,通常被我们把这场运动称为“垮掉的一代”。这个时候,科幻小说开始从硬科幻转向软科幻。故事从未来主义的想象和科技发展的愿望,转向对社会的反思。另一方面,由于美苏的太空争霸,世界的主要大国开始具有了探索外太空的能力,故事也开始引入对外星文明的想象。

之后下一个阶段是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这个时期计算机技术出现,科幻小说也随着技术进步,开始把焦点放在对数码时代的想象,这个时候,赛博朋克就从软科幻的类型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个时期最有影响力的科幻小说类型。
我们从这几个科幻小说的流行期可以发现,刘慈欣的小说主要继承了60年代的新浪潮和80年代的赛博朋克风格。一方面,注重对社会的反思,另一方面,是对宇宙探索和数码科技的丰富想象。
那到底神秘学在哪呢?在以上的思想史的叙述中,我们似乎看不到任何神秘的因素。但是,正如我前面提到的那样,科幻小说的历史,是科幻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已经形成了多年以后,才被文学研究者确立为一种文学类型。所以它的思想史叙述并不能准确反映这个写作形式的传统,而是把后来对这种文学类型的认识,以建构文学思想史的方法,找到它的类型相似性的来源。
所以,要了解刘慈欣作品中的神秘学内涵,我们需要重构思想史的叙述,从科幻小说的内在传统中,而非思想史叙述中,探索它的思想源泉。
秘传思想史
2018年,当刘慈欣获得克拉克奖,他在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说道:
读完《2001太空漫游》的那天深夜…在我的眼中,星空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我第一次对宇宙的宏大与神秘产生了敬畏感,这是一种宗教般的感觉。

也就是说,刘慈欣在新浪潮的小说中读到了那个时代的作者所表达的宗教情感,并且这种宗教情感来源于一种神秘体验式的描写。而刘慈欣恰恰是继承了这些写作特点。《三体》的故事就是讲述了地球中的一部分精英知识分子在知道外星文明的存在以后,产生了宗教式的狂热。
但是,一个问题非常值得我们注意。为什么在新浪潮小说中,会具有宗教情感呢?科幻小说难道不是讲科学的小说吗?从思想史的角度上看来,新浪潮小说是反文化运动的产物。但在思想史的视野之外,这场反文化运动,也伴随着另一场极端的精神运动的出现,那就是著名的新纪元运动(new age movement)。
新纪元运动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一般认为,这场运动由两位更早的思想家为它的发生做好了理论准备,一位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另一位是法国哲学家柏格森。但是除此以外,新纪元运动也和另一场非主流的精神运动紧密相关,那就是神智学运动(theosophical movement)。而神智学运动,则是继承了一个更为久远的传统,这个传统通常被称为西方隐微主义(western esotericism),它是指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有一系列秘传的知识,在极少数知识分子之间流传。同时这种秘传知识的传统,也和玫瑰十字会(Rosicrucianism)这个神秘组织的流言有关。
而在科幻小说史的分期中我们看到,早期科幻小说被追溯到科学革命时期的乌托邦小说,但实际上在这个时期,还有玫瑰十字会的著作,尤其是由德国神学家安德里亚(Johannes Valentinus Andreae)以化名所著的小说《玫瑰十字会的化学婚礼》(Chymical Wedding of Christian Rosenkreutz),同样被认为是早期科幻小说的标志。

到了科幻小说新浪潮的时期,这些以玫瑰十字会的名义流传下来的隐微主义和象征主义,被科幻作家们大加利用,进入了公众视野。而从玫瑰十字会到神智学,再到新纪元运动,一种神秘性的思想传统贯穿了整个科幻小说的思想史。也就是说,科幻小说从它诞生的时候开始,就具有这种充满神秘体验隐喻的笔法传统。每当科学在物质探索的领域上停滞不前,一种在灵性领域中探索真理的神秘体验,就被科幻写作者重新运用到写作当中。
新纪元运动
作为新浪潮流派的主要思想背景,新纪元运动从思想内涵上接续了非主流的神智学,又从荣格和柏格森这两位比较有影响力的思想家那里吸取了一些主流文化元素,最终形成了一场去中心化的精神运动。这场精神运动最显著的现象,就是新兴的无神论宗教或崇拜外星文明的宗教,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运动的参与者们热衷于各种新奇古怪的仪式活动。
我们只要再稍微提及一些在新纪元运动中相当流行的文化元素,就能马上了解它和《三体》的关系。比如在新纪元运动中出现了一种非常盛行的阴谋论,当时人们认为随着美苏太空竞赛的白热化,美苏两国实际上已经和外太空文明有所接触。一些伪造的外星人和UFO相片,以及视频画面,得到大范围的传播。一些青年搭起了波希米亚帐篷,在草场上举行仪式,迎接外星人的到来。同时,极端的外星人崇拜也伴随着激进的环保主义思想的出现。

这些在新纪元运动中出现过的荒唐场面,大多成为了三体的故事背景,不同的地方是,小说的故事场景被移置到中国。
另外,三体不仅从情节上还原了新纪元运动的环境。

注意,在《三体》第一章里面,在描写作战中心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很不寻常的比喻,这里出现了一个说法,叫做吉普赛帐篷,实际上就是指波希米亚帐篷。也就是说,在整个故事的最开头,刘慈欣就以隐秘的笔法,使波希米亚帐篷成为自己故事中的隐藏元素,以此提醒有心的读者,这个故事与新纪元运动的联系。
另外,波希米亚帐篷实际上也不是真正来源于波希米亚。波希米亚这个词在19世纪的法国文学中大量出现,最初它是代指来自波希米亚地区的吉普赛人,而吉普赛人通常是流浪汉。到了19世纪,法国出现了一大批生活落魄,但又不为谋求生计努力的旧贵族知识分子。这些人过着有一天是一天的浪荡生活,因此被称为波希米亚。这些知识分子实际上就是资本主义初期产生的小资产阶级和游民无产者的结合。

到了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运动主体恰恰也是一批小资产阶级和游民无产者的结合,因此波希米亚这个称号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他们头上。波希米亚帐篷,实际上就是指这些人所使用的帐篷。
那他们的帐篷是怎么回事呢?实际上从样式来看,这些人使用的是印第安人所使用的帐篷。在电影寄生虫里,富人家的儿子假扮印第安人,也使用了它。这些帐篷的使用,实际上都指向了相同的源头,那就是荣格对印第安人使用帐篷治疗疾病的描述。而在荣格的介绍中,它的使用和灵性体验有关,是病人通过灵性体验治疗疾病的场所。

但这和三体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我们细心一点的话就会发现,三体里也提到了这种灵性的治疗。故事最初的部分,汪淼发现自己拍出来的照片,有一些数字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后来这些数字甚至变成了肉眼可见的幻觉。我们这里就已经接触到故事中的神秘体验,不同的是,作者在这里对神秘体验进行了赛博朋克式的改造,把幻觉描写成数字的倒计时。但是,这种幻觉精神体验,这种由数字产生的精神顽疾,以及祛除精神恐惧的灵性治疗,已经作为故事的隐藏主题,嵌入到赛博朋克的科幻故事当中。
那汪淼是怎么治疗自己的数字幻觉的呢?在发生这场精神疾病以后,他接触了科学边界,并且开始进入三体的游戏世界。
科学边界
我们其实可以注意到,科学边界这个组织名称,具有多方面的含义。
首先故事的背景是物理学家发现,物理学的公理或者自然的划一性规律被打破了,科学实验的结果变得不可预测。我们可以注意到,故事出现了这样一个段落:这里是汪淼离开作战中心的时候,常伟思对他说:
你的生活是一种偶然,世界有这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你的人生却没什么变故…
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偶然,从石器时代到今天都没什么重大变故…

作者在字里行间中暗示,“物理学不存在”实际上就意味着历史失去必然性,而只具有偶然性。因此在故事中,物理学所研究的自然规律,实际上就代表了历史必然性。
但是,历史必然性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术语,它和现代自然科学的方法论无关。因为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是培根的归纳法,它抛弃了旧自然哲学对于因果性的探究,转而从实验和排除法的角度来认识自然界。培根和笛卡尔的方法论,共同组成了现代科学的基石,使科学脱离了自然哲学。也就是说,现代科学最重要的特点是抛弃了对因果性和必然性的探究,按照时人的理解,这种新方法是从人的角度出发,来研究自然真理。因为在旧自然哲学当中,因果性最终会把知识的探究,联系到上帝作为第一因的存在。
而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对旧人文主义采取了批判的态度,从而建立了自己的历史唯物主义。三体实际上把启蒙时期的旧人文主义,和马克思的新人文主义之间建立了等同的关系,把物理学的研究的自然科学,等同于研究历史发展规律。作者似乎是通过这种错位的等同,来达到一种隐喻的写作意图,物理学的匡正就是共产主义思想的匡正。但事实上,这种错位使得由阶级矛盾构成的历史运动,变成了故事里所描写的由知识界精英主导和推动的,远离于大众视野的思想运动。
不管怎样,在故事里,物理学家的研究对象被作者影射为历史必然性。
所以“物理学不存在”,就意味着在经历了社会的重大变革以后,历史必然性变得晦暗不明。很明显,这样的描写,是试图反映改革开放初期左派知识精英所遭遇的极大的精神痛苦,共产主义理想受到严重的现实挫折,使他们失去人生的方向。而这一部分人当中,一些人像杨冬一样终结了自己的理想;另一些人像科学边界的科学家一样,选择了一条反人文主义的道路;还有一些人,成为了反抗三体人,试图重建物理学的积极力量。
而科学边界这个名称,代表着其中一部分顶尖知识精英,他们认为自己走到了科学的尽头,但真理仍然并没有被穷尽,因此他们诉诸于一种超越理性的真理观,也就是说,这里所指的科学的边界,就是宗教。但这种宗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宗教,而是新纪元式的新兴宗教。它们的形式包含了现代唯灵论和外星文明崇拜。

科学边界并不是什么科学学术组织,而是近似于神智学协会的存在。科学边界的三体游戏,实际上就是汪淼治疗精神疾病的灵性修行。三体游戏世界就如同梦境一样,而汪淼就是要通过对梦境加以认识,就像运用荣格的释梦法一样,疗愈自己的心灵。
三体的时间观
三体中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时间观。
汪淼看到倒计时的幻觉,使自己陷入了恐慌。这些数字为什么具有如此的魔力呢?又或者说,作者为什么要把汪淼的幻觉描写成倒计时数字呢?因为故事里,其中一个关键主题,正正是时间观。

而故事里的时间观,实际上来源于柏格森哲学的时间观。柏格森认为,在我们的日常体会中,时间和空间是密不可分的,我们通过空间化的方式来体验时间,因此我们把时间误以为是可以分割的,是一秒一秒地流逝的。但实际上,时间的本质是非空间化的,它的本质就是流变,同时是不可分割的。而人类在空间化的时间中,体验到的是表层自我,只有接触到非空间的内在时间,人才能接触到自己的基本自我。我们所有日常的焦虑,紧张,正是因为我们错误地把表层自我视为自我的整体。
所以汪淼的倒计时幻觉,正是人被困于空间化时间上的表征。当汪淼想要治疗自己的精神顽疾的时候,他参加到科学边界组织,接触三体游戏。而三体游戏中的最重要特点,是时间的无序性。这就是汪淼接触内在时间和基本自我的过程。

我们从这里可以发现,三体的基本设定,实际上是对冯内古特的科幻小说五号屠场的模仿,其中最为显著的相似之处是叙事结构的运用和对柏格森时间观的讨论。但是,刘慈欣在三体中,对柏格森的内在时间提出了批判。人始终生活在外在时间和表层的世界,它不能在内在时间中生活,内在时间的世界始终面临着崩溃。内在时间世界的崩溃就是三体人的命运,这种命运最终导致了三体人向人类世界的侵犯。因此,刘慈欣虽然仿照了冯内古特的写作,但是对冯内古特的现代唯灵论提出了抗斥。
但实际上,刘慈欣对于现代唯灵论的批判,仅仅来源于对柏格森的时间观的错误理解,又或者说,他只是从反文化运动知识分子的反人文主义出发,来理解柏格森哲学。当他在描写三体世界的时间规律的时候,这里的时间规律并没有跳出线性逻辑,而只是把现实世界中的直线的线性,改变成三体宇宙失衡状态的曲线的线性。也就是说,尽管在这个三体内在时间当中,太阳运动变得不规律了,因此时间也变得失去规律。但是,这个内在世界的时间,依旧是依靠人的空间感来加以认识的。

而这种对于内在时间的错误理解,一方面来源于作者对超现实主义文学时间观的错误把握,另一方面,来源于中国社会对亚伯拉罕诸教文化的普遍误解。
科学边界与恩典教义
另一个对亚伯拉罕诸教的误解,在科学边界的派系斗争中表现了出来。科学边界分成了降临派、拯救派、幸存派。它们的区别在于,如何看待人与“主”的关系。降临派带有一种类似全然败坏论的恩典教义观点,认为人类不可能自己拯救自己,必须依赖于主的帮助。因此降临派的教义就像加尔文主义和冉森派神学,在三体组织中代表了一种颠覆性的力量。而拯救派相信主正在受难,人要发挥拯救的作用。对于拯救派的描述,类似于耶稣会的莫林纳主义。而在宗教改革时期的耶稣会,确实也代表了一股人文主义的力量,可以称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

也就是说,作者把著名的冉森派耶稣会神学辩论,移置到新兴宗教的语境当中。这样的描写不仅把反文化运动的激进民主主义和基督教神学辩论联系起来,也把基督教,整体地视为三体运动的反人文主义思想的根本来源——不管它是耶稣会派还是冉森派,它们只是代表了不同的反人类倾向,它们的差别只是狂热程度的差别。
在这里作者的语境错置,明显是受到了冯内古特的作品的影响。冯内古特在自己的科幻小说中,引入一种唯物主义式的基督教,把基督教上帝和外星人等同起来。刘慈欣则通过引入基督教的恩典教义,揭示了冯内古特的反文化倾向中的狂热性质。但是,这种揭示显然把冯内古特对基督教的歪曲,当成了基督教本身具有的性质。冯内古特的宗教观点是自然神学在新语境下的延申,它的本质,是对启示真理的抗斥。而对于基督教来说,恩典并不是来自于外星人,而是来自创造这个世界,和创造人类的神。所以相信救赎,并不是指他们相信有一种外在的异质性力量能够拯救人类,相反,它是指人应该凭靠创造世界和创造自己的根源性力量,来实现自我拯救。
抵抗灵性的唯物主义
对于启示真理的误解,也使得刘慈欣把物理学和历史唯物主义错误地等同起来。无论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读,还是对柏格森主义的误读,它们都来源于同一种思想根源,那就是把人的精神性和传统意识,整个地视为幻觉,迷信,非理性。这种观点最终把理性驻留在物质世界,把世界简单地看作实体性存在。刘慈欣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实际上就成了斯宾诺莎主义的实体论。
而事实上,马克思所继承的黑格尔辩证法,从传统视角看来恰恰是基督教文化的延申,是基督教语境下的历史主义和世俗主义,它是以历史的维度来理解启示真理,把灵性引向世界历史的领域。而这种对基督教的普遍偏见,以及由此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读,主要来自于中西之间文明秉性的极大差异。
与此同时,由于刘慈欣所具有的斯宾诺莎主义倾向,使得在他的科幻小说中,人类社会的精神探索被限定在空间领域,空间维度上的无限延申和极限探索成为了社会唯一的进步力量,而作为科学最前沿的空间科学,成为了人类理解生命意义的唯一合法场所。因为在刘慈欣的科幻视角当中,世界被理解为一个有限的实体,资源有限,寿命有限,人类被困在这个地球上,空间的有限性成为了唯一的事实。只有当人类冲出地球,或者地球冲出太阳系,才能实现人类的整体解放。而那个代表了人类灵性源泉的三体世界,则被描述成可怕的末日世界,三体的交错运动就像噩梦一样萦绕着那些做梦的人,逼迫着他们回到有限的大地上。

用一种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来说的话,那就是刘慈欣的小说表现出这样一种倾向:当他描写叶文洁对人类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产生极大的厌恶的时候,他并非仅仅以一种叙述的立场,来阐述叶文洁这一类人的观点,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他表现出与叶文洁相同的倾向,对于劳动人民改造自然的主动精神,抱持着极大的怀疑态度。
因为自然是有限的,人必须远离这个有限世界,去无限的宇宙世界中进行空间探索。而对于刘慈欣来说,叶文洁的错误之处,并不是对于劳动人民改造自然的主动精神持否定态度,而是她把这种科学的热诚转化为非理性的反人类情感。
而刘慈欣对于科学革命的看法,正正借由叶哲泰这个角色的描写反映出来。在故事中,叶哲泰作为顶尖的科学家,是一个伏尔泰式的人物。当世界上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的时候,他还自恃保持着理性。
但事实上,真正能发现理论的新大陆,发动科学革命的科学家,主导着他们探索人类未知领域的,并不是这种伏尔泰式的理性,而是一种柏拉图主义的疯狂。当世界上所有人都自认为理性地理解了自然界的时候,这些疯狂的人把真理推导到超自然的一面。因为,他们发现现有的科学理论,并不能解释人类探索到的新现象,因此必须透过从时人看来与事实不符的推理,来对新现象加以解释。直到他们的理论被后世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所证实以后,他们的疯狂猜想才被世人所接受。
在故事的三体世界中,哥白尼、牛顿、爱因斯坦等一众科学家相继出现,根据科学革命发生的顺序一一登场,但是,最初推动着欧洲科学启蒙的重要力量并没有被列席,那就是随着文艺复兴的东学西渐,形成的人文主义者潮流。比如数学家John Dee,又或者被误以为是坚持日心说而被烧死的布鲁诺,这些人的神秘主义知识,极大地推动了早期科学的发展和探索。

但是,现代的思想史叙述,为了构造出一种科学即理性的假象,把这些发生在文艺复兴和科学革命之间的人文主义思潮掩盖了起来。而疯狂的新纪元运动者,把这个思想史的盖子掀了起来,被隐藏起来的秘传学识重新进入了公众视野。它的影响不只是发生在反文化运动的垮掉的一代身上,它的影响将持续下去,借由星座等潮流文化,把那些执着于探索灵性的真理的求知者,引向那个曾经指引着科学发展的神秘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