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四章 口袋迷宫

第二十四章 口袋迷宫
盟军通讯飞机在夜幕中穿行着,浓重的积雨云像固体一样在两舷之外翻滚碰撞,间或有各自带着正负电荷的两团撞在一起,像敲击燧石一样激发出暗蓝色的雷暴。我看着这些闷雷投映在舷窗上的残影,感觉天空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狭窄过,飞机简直就像是在积雨云之间的缝隙中游走。
我是抵达情报部门设立于摩洛哥的秘密交通站之后,在卡萨布兰卡郊外一座经过临时整修的废弃野战机场坐上这架联络机的,目的是在非洲调查行动期间,与驻同盟国远征舰队联络组的同志们进行一次接触。坐在我邻近座位上的,就是前来接应的联络组副组长黄延洲,我在飞机起飞很久之后,才想起来曾在部队日报上看过他的脸,在短暂的中美外交蜜月期间,他曾作为第一批访美的军官考察团成员,到本宁堡等美军军事基地进行过军事交流学习,回国后即对照美军军事标准建立了全新的假想敌“蓝军”部队,不少在演习场上挨过他练的指战员因此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蓝延洲”。
“两年前的桑坦德大撤退之后,没能赶上‘末班车’而被滞留在欧洲的人民远征军残部真是碎得捡都捡不完。”黄延州在摇晃的机舱里向我诉苦,“没被老毛子弄死的都就地‘落草’占山为王了,跟当地的盟军和抵抗组织干过架,跟苏联和拉丁同盟的占领军干过架,尤里发了家之后,跟厄普西隆分子也干过架。同盟国丢了伦敦要塞之后,把身家性命全押在南半球大远征行动上了,到沿途海岸收集补给的过程中,没少被咱们人民远征军的这些残部打黑枪剪径,我们联络组这半年来尽在干收容散兵的活计了,好在没白忙,出面避免了不少远征军余部跟盟军的武装冲突,把同志们收容到了舰队上,零七碎八都快把联络组凑出一个整团来了。讲了恐怕你也不大信,滞留在比斯开省的一支残部甚至修好了一艘被打坏搁浅的‘无畏’战舰,在他们盘踞的那个小海湾里横着走,萨拉戈萨生化事件爆发之后,被当地的盟军和拉丁同盟抢着拉拢去打厄普西隆分子。”
“可也不是总那么顺利吧?我听说也有不少远征军残部跟盟军远征舰队遭遇后,发生了流血事件。”我向他问道。
“有些残余部队的同志思想上通不过,不愿意相信我们跟同盟国合作了,拼死抵抗不肯接受联络组收容。同盟国阵营里也有不少部队在两年前的战争中跟我们积怨很深,发现远征军残部之后,往往会擅自集结兵力进行歼灭,而不是联络我们进行调停。情况复杂得很,但联络组和盟军总参谋部都把这些激发矛盾的冲突进行了冷处理,毕竟是非常时期,对抗厄普西隆帝国的紧迫性压倒了一切。”黄延洲显出一股疲态来,“现在我就很担心,咱们要去的特内里费岛上会再出现这种悲剧。根据同盟国告知联络组的情报,特内里费岛上驻扎了大约一个营的人民远征军残余,好像是桑坦德撤退期间,从舰队里掉队漂流到加那利群岛一带的。现在整个加那利群岛都被厄普西隆军占领了,这一个营的同志也遭到了心灵控制,盟军急于攻占群岛上的发电站补充能源,希望咱们能赶在这个营与盟军发生交火之前,把他们收容起来。”
坐在对面的那名盟军情报员比我们更紧张,他从刚刚结束的一轮通讯中缓过气来,向我们催促道:“指挥官阁下快要失去耐心了,岛上的心灵信标刚刚被摧毁,夺岛战役已经进入了关键时刻,但你们那个营卡在交通枢纽上阻碍部队展开,如果半个小时内沟通无果的话,我们将武力占领那处营地。”
“半个小时够了,告诉指挥官阁下安心等着。比起担心我们沟通失败来,你还是祈祷自己不要又算错了时间吧。”黄延洲像一个正宗的美国佬那样用英语对他进行嘲笑,“难道指挥官阁下不是因为再也受不了你神乎其技的失误,才把你从指挥部里踢出来干这件苦差吗?”
我这才认出,他原来是那个冒失的盟军情报员,两年前的德国黑森林战役期间,我们曾借助间谍设备,而意外窥见过他在命运科技实验室被盟军指挥官责骂的倒霉相。
“那是因为他找到了伊娃.李少尉分担我的工作!伊娃少尉还有很多经验需要向我学习,绝对是这样!”情报员苦着脸分辩道。
“先生们,特内里费岛就在我们脚底下了!”飞行员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你得确认空域绝对安全之后才能降低高度!”情报员不安地要求道,不知下方的战场和身边响着雷的云层哪个才更可怕一些。
“在战场上确认绝对安全?您难道总是计划着靠一张桌子飞行吗?(美国俚语,意指不切实际)”飞行员反问道,“准备好了老爷们,咱们要坐过山车了!”
飞机一个猛子扎进云层以下,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暴风雨的“海洋”里,我们瞬间被包围在暴雨的咆哮之中,仿佛在刚刚一瞬间才获得听力并感受到这个噪响的世界。我竭力透过拍打在舷窗上的雨点去俯瞰战场,看到盟军的空地一体化编队正在特内里费岛的山峦和街市之间推进,超时空传送产生的蓝白色空间涡流在战场上漩集着,除了渐渐从空间乱流中稳定下来的基地建设指挥车以外,他们还把另一件足有一栋军事建筑那么大的设备传送到了前线基地,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装备。
“是‘悖论’引擎的能源电池!”黄延洲比我更熟悉盟军,“看来他们终究要为远征的提前启程付出代价,‘悖论’引擎的能源不够用了,他们占领岛上的发电站是为了给那艘巨无霸充能。”
“瞧啊!他们在‘回收’那些平民,这帮畜牲!”盟军情报员对着另一侧舷窗惊叫起来。飞机盘旋到圆周轨迹的另一侧时,我们看到了情报员所指的那座厄普西隆营地,大批的平民黑压压地集中在一座粉碎回收厂前,就像是中世纪黑暗的宗教画作里因人满为患而挤不进地狱之门的无数死魂灵,厄军士兵们像是跟正在发起进攻的盟军赛跑一般,疯狂地想要赶在阵地被攻陷之前,把尽可能多的平民驱赶进粉碎厂的滚轮里绞碎回收成能源燃料,而盟军的“雷神”空中炮艇编队已经轰鸣着压到了营地上空,人造闪电在艇腹和粉碎厂之间连接起裂纹般闪耀的网状轨迹,直到那座吃人的工厂终于不堪雷击的负荷而轰然炸开,受到“雷神”炮艇掩护的坦克和步兵从各个方向冲进营地,受到解救的平民在他们的喝令下惊恐地抱头蹲下甚或匍匐在地,以免被射向厄普西隆军的密集火力误伤,盟军士兵像穿过一片刚刚收割的田野一样从这些俯伏的平民之间快速搜索前进。在另外几处已经得到解放的粉碎回收厂,更多的平民正在盟军护送下聚集到前线指挥基地接受保护。
“都是岛上的居民,遭到心灵控制之后,被厄普西隆分子当作生化反应室的发电燃料和粉碎回收厂的有机质养分了。”黄延洲告诉了我一些盟军人员不会主动透露的内幕,“同盟国总参谋部里有一些激进分子,提议说在非常时期不能再死守狭隘的人道主义,主张要把那些被解救的平民继续塞到生化反应室里去,以便用最快的效率为‘悖论’引擎充电,但指挥官阁下坚持不能像厄普西隆军一样滥杀,改而把从岛上生化牧场里找到的那些厄军基因怪物抓去发电了。”
那支人民远征军残营确实在岛上占据了一处绝佳的位置作为驻地,他们的兵营正好扼住了交通线的枢纽,厄普西隆军急于通过此处去摧毁被盟军夺占的发电厂,盟军同样需要控制此处才能有效地发起大规模反击,来自两方面的压力使得这处营地成为了今夜这场火力盛宴中最耀眼的一点烛焰。
“他们对无线电呼叫毫无反应。”盟军情报员把没起到作用的电台推开,“咱们得降落。”
飞机在低空盘旋过程中第二次掠过了营地上空,飞行员提醒道:“嘿,瞧咱们的右舷!如果他们不是在开烛光晚会的话,就一定是在朝我们打灯光信号!”
我们紧贴到右侧舷窗上,果然看到兵营里的探照灯正追射着联络机明明灭灭地眨巴着。黄延洲手忙脚乱地去翻一册旧信号本:“一长三短,两轮一组......见鬼,用的还是欧陆远征军时期的旧信号!”
我凭着曾在欧陆远征军服役的经验,省去了他翻找信号本的时间:“是在询问我们的身份。用翼尖信号灯回复他们,两长两短,重复三次。”
营地探照灯在得到答复之后很快有了反应,光柱穿过晦暗的雨幕向我们指引降落方向。联络机冒险下降到快要擦到树梢的高度时,才勉强看到了地面上用空汽油桶点火形成的临时航标“灯光”,跑道本身甚至比它的航标设施还要简陋,而比这更要命的事还在后头,飞机刚刚磕磕绊绊地在这条“冒充”跑道的土路尽头停稳,一阵20mm以上和以下杂乱弹雨便落在了机体附近,机舱里的盟军武器控制官马上扑到了炮位上,操纵原本用于对地火力支援的侧舷机炮进行反击,弹链里每隔4发普通弹混装进1发的曳光弹,在夜色中撕开一幕幕短暂而耀眼的定格剪影,照亮了那些正在进攻兵营的厄普西隆士兵和“鞭挞者”坦克的轮廓。另一阵同样混乱的噪响和喊叫从相反方向对冲而来,我们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幸地降落在了交火线最中心,那些人民远征军的步兵班组形成一个个“三三制”队形的攻击箭头,穿过通讯机所在的位置朝敌人压过去,他们的队形间有一大团阴影,显得比夜幕的其他部分都要更黑暗一些,直到它像一轮暴风雨之夜的微型太阳那样开火,并在轰鸣中映亮了自己的前半段轮廓时,我才发现那是一辆“女娲”加农炮。它的外形残破得真是惨不忍睹,令人怀疑它这两年之间也许都没有经受过正规的机械维护,到处可见手工修补加装的钢铁挂件在原本规整的装甲上突兀出粗糙的棱角,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因承受不住体内的核子辐射而发生基因突变的怪物,原本应该是首下装甲所在的位置则安装了一副不知从哪儿拆来的推土机工程铲,使我很难不联想脚下这条临时跑道也许就是由它碾出来的,当它像老头儿一样吭哧吭哧地从机尾方向驶过时,我听出它的变速箱齿轮准是坏了,拖着这副足够进回收厂的车体超期服役实在是难为它了。
第一波攻击横队很快从通讯机两端通过了,略滞在后方的一支小队则在缓缓敞开的尾舱门处停了下来,黑暗中看不清这些战士的面庞,只见到他们的雨衣在航灯和雨流中微微淌着光,有人用中文喝问:“哪个部分的!”
“我是人民军事委员会特派联络组的黄延洲!”黄延洲答道,“我要跟指挥员同志讲话!”
问话的人说:“俺就是指挥员!”
“我们与同盟国联军已经处于合作状态,我命令你部立即向盟军部队开放防区!”黄延洲紧张地看了看腕表,盟军指挥官预留给我们的时间快要流干了。
“俺无法判断你是不是投靠资本家的叛徒,因此也无法执行你的命令!”对方的表态干脆得几乎没有经过太多思考。
我听着那名营地指挥员的口音在雨声里回响,冲着他喊了一句:“徐进!你出息了么?”
对面愣了一下,我从延洲背后走出机舱,果然看到徐进排长——现在应该自动升格为这支残兵的营长了——裹在雨衣里发呆,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宋航和乔梁那两个家伙,不约而同地把手电筒直往我脸上晃:“是咱的大鱼‘柯察金’……”“不是……是苦政委!”
徐进直直地盯着我,表情在夜雨中捉摸不定地变幻着,左手则在肩头的对讲机与右持的突击步枪之间反复游移,最后终于打定主意推开了对讲机的通讯钮:“陈音,传达俺的命令,让同志们全部返回营地待命,把交通线开放给同盟国军队……俺下命令不是让你问这问那!这是人民军事委员会的指示,告诉同志们不理解也要执行!”
黄延洲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向缩在机舱里的盟军情报员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后者连忙向电台里呼叫道:“赫尔墨斯!赫尔墨斯!”这正是他们出发前与盟军指挥官约定的无线电暗号,意指岛上的中国军营问题已经和平解决。
流落岛上的远征军战士们很快返回了营地,在大雨中无所适从地注视着盟军装甲队列从紧邻的公路上隆隆开过。这支背井离乡的孤军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囊,准备抛下这座由他们建设了两年、也庇护了他们两年的营地,跟着黄延洲编入支援同盟国远征舰队的战斗序列。身处这座遗落的营地,会让人产生一种回到了国内的错觉,徐进和他的“难友”们把营址上的大部分土地用来开荒种菜,拱形的塑料大棚在暴雨中船帆一样地抖动着,而自建的红砖营房虽然简陋,也仍然在山墙顶端的圆形百叶窗上筑饰了一枚五角星浮雕。我在营地操场上再次找到徐进时,他正定定地望着兵营顶上那尊“苏维埃战士”雕像发愣,雨水从士兵雕像的金属面孔上汩汩流下,使人看不清那坚毅而永无变化的表情。站在他背后的陈音仍然背着电台和那根用旧了的剑形天线,在看到我时似笑非笑地抬了一下雨衣头罩下的帽檐算是打招呼,不知她是因为看到我这张久违的脸孔而感到高兴,还是因为一看到我这张苦瓜脸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发笑。
“两年过得真快啊!”徐进感叹道,“世界变化得更快,怎么就跟帝国主义尿到一个壶里去了?要不是看到你老人家这张脸,俺就是战死也绝不会把阵地移交给同盟国的。”
“老徐,我很内疚两年前撤离时把你们落下了。更内疚的是这次非但不能带你们回家,反而要把你们推向离祖国更遥远的战场。”我沉重地应和着敲打营房的夜雨,“欧陆远征军残部被收容后,就地归属于驻同盟国联络处的作战建制,这也是人民军事委员会的决定。”
“这两年来,我们每一天都想要离开这座岛,可今晚突然说马上就要走了,心里反而有些发酸。”徐进伸手抚摸了一下兵营的墙砖,“费了老大的劲,原本跟岛上这帮西班牙佬处得不错了,他们被心灵控制之后怎么样了?人都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的平民,都集中到盟军前线指挥基地保护起来了。”我故意隐去了这背后那些血淋淋的细节。
“我把带不走的营地设施和田里的庄稼蔬菜都留给他们,算作是两年前上岛时向他们借贷土地、种子和工具的补偿吧。”徐进有些伤感地说,“希望不会再有厄普西隆分子来打扰他们到海滩上度假了,这座岛本来是个挺舒坦的旮旯。”
一片航空引擎的轰鸣吞没了我们的声音,甚至把大雷雨的咆哮也盖过了,那不是一两架飞行器在呼啸,而是整片夜空都在共鸣着涡扇加力燃烧时的和声,我们逆着雨水抬头望去,可除了暗的天和更暗的云什么也没看到。一道闪电恰在此时撕裂了黑夜,应和着震荡心房的滚雷,夜空中呼啸着的一切被定格在那惨白的一刹那,那是成群的钝三角状梭影,像洄游的魔鬼鱼群般拥挤了整片广阔的天空。震雷在天空中隐隐拖过了漫长的尾韵,成群的机影再次连同闪电一起被熄灭在了积雨云中,直到它们机头所指的远方轰炸起一大片浩瀚的火焰,焰影在暴雨击打下像巨大的活物一样翻滚、咆哮、挣扎着,那是岛屿西南角的厄普西隆军主基地正在地毯式轰炸之下陷入毁灭。
“‘梭鱼’式隐形轰炸机!”我对着远方的雨水和火焰打了个寒颤。这种前所未见的飞翼式布局隐形轰炸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我军情报部门的噩梦,根据技术人员对其气动外形设计的测算,整个苏维埃阵营没有任何一型现役雷达能够有效侦测到它的回波反射信号,这意味着战场对它而言是单向透明的。对于我们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梭鱼”的研究进程被两年前的苏联进攻打断了,据信它将长期作为一个难以投产的科研方案而沉睡在同盟国的工程图纸上。但现在这层自欺的玻璃纸被捅破了,即使在失去了最后的领地伦敦要塞之后,同盟国仍然完成了“梭鱼”计划的设计完善和量产列装,这再次证实了一个我们不那么愿意面对的猜想:龟缩在“悖论”引擎中的同盟国残余,仍然具备完整的军事科研和工业生产体系。
比“梭鱼”机群更辽阔的轰鸣,从遥远的另一角震颤了整片天空,盟军情报员的声音空洞得像是在做祈祷:“她来了!”他讲这句话时用的是英文,我注意到他说的是“She”而不是“It”,就像是称呼舰船这一类大型机械的用语习惯。
宽广得像是从天空分裂的一角碎片,巨大得令人难以相信她竟能飞起来,一环环深蓝色的引擎喷焰,就像雨夜中一轮轮燃烧着的月亮,焰影下方铺满了天空的“雷神”炮艇编队,和更下方铺满了海洋的同盟国远征舰队,在这炽热的月光照耀下就像无数钢铁的草茎和花朵一样静静摇曳着,而由这一尊尊巨型引擎托举悬浮起来的机械体,却因尾焰的反衬而隐没在了阴影中,有如从世界版图上切割下来的一大片领土正在升向天国,她是科学创造的神迹,是理性实现的狂想,她就是“悖论”引擎。
“还好她现在不是我们的敌人。”黄延洲对着同盟国飞行在天空中的最后“领土”说道。
“也许你是对的。我可不想看到她出现在祖国的东南沿海。”我赞同道。
通讯机从“悖论”引擎腹底的其中一座环状引擎下方飞过时,我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和无力紧紧攫住,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引擎喷焰在下方海面上投映出一圈蓝色的倒影,而一艘“企业”级航空母舰正好被这圈焰影围在了中间,使得我们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它的巨大,通讯机就像是一只蚊子在掠过万神殿上宏伟无朋的长明圣火。靠近“悖论”引擎的过程,就像是一个证明物质无限可分的过程,每当我们以为面前的一处巨构就是“悖论”引擎的基础舱体时,却总会发现其内部还包含着更加复杂的机构结构。当通讯机终于在其中一处收纳舱口降落时,我们看到的是一座金属的城市,一片钢铁的大陆,无际的甲板容许上层建筑以毫无对称规则可言的布局散乱地分立其上,那些高大的舰桥、塔楼和通讯天线,就像是指向天国的无数只铁的手臂。直到跟着盟军情报员和黄延洲走进了指挥部——这只是“悖论”引擎上无数指挥“蜂舱”中极普通的一格——我才稍稍从科学奇迹的冲击之中回归到了平稳的现实,至少这里最基础的军事指挥设施与地面上别无二致,一场军事会议似乎刚刚结束,军官和卫兵忙碌拥挤地在指挥大厅入口处往来穿行着。我在人群中认出了那位盟军指挥官阁下,他身边站着一名身穿白色军衬衣的女情报官,随时准备提供所需的军事信息,想来就是抢了情报员先生饭碗的那位伊娃.李少尉;站在指挥官面前的则是我们的老对手友川纪夫,他仍然穿着那套“金翅鸟”式动力装甲,但背后的金属翅翼已经卸下了,以免在军事会议上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他像是马上就要准备出动,正在与指挥官阁下讨论最后的行动细节,在同盟国舰队南征北战的远航路上,免不得要由这些战斗英雄充当劳动模范,结束了短暂的交谈之后,他带着一小队太平洋阵线的火箭飞行兵向外走去,并在经过我们身边时诧异地盯注了我的脸,随即便将动力装甲上的防弹面罩狠狠一扣遮住脸孔,以示一种尖锐的敌意。
黄延洲把仍然滞留在指挥大厅里的孙岳澜指给我看。这位老军人比两年前在黑枣镇见面时精神了很多,正激烈地与英国皇家海军的那个老头子斯科特将军争论着某些问题。
我对于同盟国高层允许中国将领参加这种级别的军事会议而感到惊讶,黄延洲就像热衷于谈论战争史那样对我说:“你大概听说过,上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孙岳澜将军曾在缅印战区对抗日本侵略军,当时的英国国王乔治六世为他颁发过‘帝国司令’勋章。老斯科特年轻时在英缅殖民军服役,他的部队被日本人包围时,就是由孙岳澜麾下的第113团刘放吾所部解救出来的。那帮老外也许不待见你我这种小角色,但没办法不待见一位大英帝国的‘帝国司令’,老斯科特跟孙岳澜的交情也不错,最近他们在争论把我们联络组收容的人民远征军残部,重新改组成作战部队直接支援盟军远征的问题,就像上次世界大战时‘醋性子乔’(Vinegar Joe,美国将领乔瑟夫.史迪威的绰号,喻其尖酸固执)把孙岳澜的部队武装成驻印军那样。”如果一张留影于40年代中缅印战场的照片也会随时间而变老,那恐怕就会是我们眼前这两位经历过上次世界大战的老军人激烈争论时的模样,看来能够把孙岳澜将军纳入我们的队伍是一件极大的利好,确实很难再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来负责与同盟国阵营同时进行外交与军事两方面的接触了。
那阵防空警报声刚刚响起时,还不过是几不可闻的遥远啼鸣,缥缈得像是今晚这场夜雨深处一点微弱的萤火,只有听力极佳的少数人偶尔抬起头来草草辨别了一下声源,随即又不以为意地埋头回到军事会议之后的忙碌中去了。可随着它如烽火一般越鸣越近,并在极短时间内扩大到凄厉刺耳得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越来越多的人从忙碌中僵滞下来,越来越多表情各异的脸仰起来对着同一个方向,还未等指挥大厅内外的嘈杂被空袭警报完全冻结,便已经被一阵更加可怕的混乱取代了,基层军官和士兵们像爆炸开来的火药残渣一样呼喊着作战口令四下奔窜,指挥官阁下在广播中命令道:“大男孩们!回到你们的岗位上!”隔着大片涌动的人头,孙岳澜对着黄延洲这边遥遥伸出手来,朝着某个方向用力指了一下,黄延洲马上会意地扯着我往外跑:“情况有变,暂时没功夫向你交接情报了!现在联络组的两位主官都不在岗位上,我得马上回到驻地舱区约束部队!”
甲板上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炮火横飞,事实上空袭警报是目前为止唯一的战争迹象,我在大雨和匆匆奔向各自战位的部队之间朝远夜望去,只看见一片茫茫的黑暗,不知道雷达系统究竟是在视距外的哪个方位侦测到了什么样的敌情。刚刚跟着黄延洲坐上赶回联络组驻地的吉普车,我便看到数十圈蓝白色的光弧,像被第一阵落雨敲打在水面上的涟漪一样,陆续凭空出现在甲板上泛动着,最早出现的一批紊流光弧中隐隐出现了身穿一体化防护服的人影。
“别紧张,是西格弗里德博士的超时空军团兵。”黄延洲把着吉普车的方向盘横冲直撞,“盟军最高参谋部把他们当作特种战略部队使用,‘悖论’引擎逃出伦敦要塞后、在锡利群岛受到厄普西隆军阻击的时候,就是由这支部队负责打通战略转移通道瓶颈区的。竟然出动了这帮金贵货,看来这次警报不是开玩笑。”
第一团时空漩涡稳定了下来,西格弗里德博士乘着他的“时代精神”号超空间悬浮平台出现在了甲板上,身边是一队队逐渐从空间乱流中回到稳定环境的超时空军团兵,他们身上穿着宇航员一样的全覆式防护服,以便在进入危险的时空乱流时保障他们的安全,小型化的超时空传送装置被集成为一具背包式设备负在背后。越来越多的超时空传送漩涡还在继续出现于甲板这一侧,甚至有一些时空乱流在舷外的夜空中打开了出口,以便将下方航母编队的舰载机传送过来保障“悖论”引擎的侧翼空域安全。可至今为止还是没有见到敌袭的半点迹象,他们就像是在向这空旷的黑夜开战。
吉普车很快拐进了仓储区,后勤人员正敞着军火库的大门向临时赶到的作战部队分发武器弹药,一团新的时空涡流出现在了仓库前的行车道上。黄延洲叫骂一声打了个急转弯,以免撞到那帮冒失的时空军团兵身上,或是一头扎进时空乱流里、落得个被空间裂缝湮灭掉的下场。吉普车从时空涡流边缘驶过时,我注意到从中出现的士兵装束与先前见到的时空军团兵有些不一样,他们从空间乱流中稳定下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着近在咫尺的仓库开火,被引爆的弹药堆沿着圆周朝各个方向扩散,把冲击波沿途接触到的一切人员、装备和建筑碾倒轧翻,直到在威力极限半径位置形成一圈火药的硝痕印在甲板上,从空间流中传送出来的是一队厄普西隆军步兵!
那些入侵者借助超时空传送屏障的保护而免于受到殉爆伤害,并继续向着周围的盟军士兵攻击。赶来支援的盟军士兵们从各个方向朝那团时空涡流集火,随着超时空传送状态逐渐调整完毕,不断有厄军士兵被击毙并从那渐渐稀薄的时空屏障后面跌出来,但随即便是一片更高大的阴影出现在了涡流中央,一声炮响将大片盟军士兵轰碎成冲刷在大雨中的红点,我们的吉普车也受到炮击余震波及而翻倒在了路边,好在敞篷构造便于逃生,我和黄延洲没受什么大伤便从侧倾的车位上爬了出来,看到那辆刚刚传送到的“鞭挞者”坦克轰鸣着从时空涡流中碾出来。
时空军团兵们接连传达到了那团入侵乱流四周,并用与超时空背包连接着的粒子步枪向乱流发射某种空间扰动光束,西格弗里德博士传送到了我们出车祸的位置,近得足够我们听到他在对着讯道下达指令:“在传送结束之前关掉那个时空乱流出口!”
随着越来越多的时空军团兵传送到交战区并加入“抹消”入侵涡流的行列,我们眼前宛如上演了一场超时空传送的“倒放”,那团即将稳定下来的传送乱流在粒子干扰束的湮灭之下,迅速恢复到不稳定的波动状态,并在厄普西隆军队来得及冲出之前,就像一圈平复下去的涟漪一样从稳定的空间中消失了,那辆“鞭挞者”坦克正好卡在了一半位于稳定时空、一半位于传送乱流的危险位置,它的车尾部分随着时空传送口的关闭而湮灭在了乱流之中,前半段车身则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割了下来,我们印象深刻地注意到,被“抹消”的车身断口处是镜面一样的平滑。
更多的时空涡流在交战区泛开,从中不断出现的时空军团兵和更多厄普西隆士兵混乱地相互攻击着,而甲板上散播开一片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惊叫,在那些盟军军人惊呼所指的侧舷空域中,一团比先前所有时空乱流都要大得多的弧状涡流正在成形,我们错愕地看着那艘“伊利卡拉”级空中要塞从巨涡中央缓缓降下,就好像看到魔鬼竟从伊甸园里闯了出来。
“厄普西隆分子哪儿来的超时空传送仪!”我眼看着那艘“怪物飞碟”的阴影渐渐洇上甲板。
“是他们从博登湖战区缴获的上一代传送仪原型机,偷袭伦敦要塞时就已经用过一次了!”黄延洲答道,“那个异教想要在‘悖论’引擎重演‘第二次伦敦战役’吗?”
随着“伊利卡拉”突入了侧舷空域,小股渗透袭击瞬间扩大为了空地一体的全面进攻,“恶灵”式歼击机蜂群一样从空中要塞母舱中涌出,在夜雨中与盟军的各型战机翻滚缠斗着,各战位的防空炮手呐喊着将曳光弹链甩向天空,敌机又呼啸着将航弹投到甲板,“悖论”引擎艰难地调转着硕大的舰体想要规避开来,巨大的离心力仿佛在把我们向舷外抛掷。
我跟着黄延洲一脚雨一脚血地穿过甲板战场回到了联络组驻区,由远征军残部整编而成的部队正如临大敌地布防调动着。黄延洲奔向指挥舱去稳定部队,我则在一支支调防的队伍中找到了蒲公英调查团的成员们,看到芸涵澍正被“疾风”小队簇拥保护着在雨水里打转。
“你看到那些超时空军团兵了吗?”我都不知道自己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为什么是想问这个,“匪夷所思的超时空传送,你会喜欢那玩意儿的!”
“我已经在这艘谜一样的飞船上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一切!”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要不是还得找芸姑娘,我真愿意把余生都留在这里研究她所秘藏的一切科技!”
“你们别碍在这儿!”黄延洲再次找到我们时,身边已经多出了不少背着电台负责传达命令的通信兵,“厄普西隆军的超时空突袭波及到了营区,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们快转移到后方去,要是调查团的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没法向人民军事委员会交待!”
“往哪儿转移?”我看着远方迷宫一样的“悖论”引擎主体舱区,一眼根本望不到她的另一舷边缘。
“我也不知道!盟军从来没有向联络组提供过‘悖论’引擎的任何图纸。”黄延洲干脆地把手一甩,“跟着那些盟军的非战斗人员撤,他们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我们跟在一支紧急转移的野战医院队伍背后,撤进了一条底舱隧道,厄普西隆机群往这蚁巢一样的地道里投进了一枚反设施航弹,严重的塌方将隧道斩成了好几截,使得我们彻底迷失了方向。
“光!光!!”老孙冲着侧面一个劲地疯喊道,我们发现那个方向的地道口处果然透进了耀眼的光亮,那种狂喜的感觉就像是困在地底岩洞里濒死的遇险者突然看到了太阳。更多的航弹接连在地道里炸响,我们不顾一切地循着那光明的指引狂奔而去。
冲出地道口后所看到的一切,比挨上一枚炸弹更加让我们不知所措。简直像是闯进了另一个世界,我们从雨夜中的黑暗的战场上突然沐浴到了温和的阳光里,一时被陡然变化的光照刺得睁不开眼。面前是一座色彩明丽的城镇,街道和楼房之间甚至还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这里的天空是如此开阔而平静,完全不像是在甲板上看到的那幅随时处于移动中的紧张模样,城镇外影绰的山峦后面也丝毫看不见工业舱室的痕迹,使人根本无法相信这里是“悖论”引擎内部,这里很像是战争爆发之前某座与世无争的欧洲小城,但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隐藏在假象之下的战争痕迹,花圃已经被翻掘开垦成种植小麦和土豆的农田,街墙上的卡通人物画像也改绘上了军装和武器作为征兵宣传,郊外原野上也驻满了军营、雷达站等军事设施。
我们还没从这难以理解的迷境中缓过神来,背后的一阵枪响将我们又拖回到了生与死的战场边缘,“疾风”小队的队员们拖着我们各自寻找掩体趴下,并纷纷调转身来准备迎击,只见我们从中穿出的那处隧道口竟开在城镇外的山体上,像是一眼普通的火车涵洞,而冒险追进地道的一支厄普西隆突击队同样躲避着他们自己的空袭冲了出来。“疾风”小队旋即与他们发生了交火,不同口径的子弹、破甲箭头和心灵火焰像盛夏的野蜂一样乱飞着。
“他们太多了!”老孙嘶喊道。
我还未及思考对策发令指挥,城镇方向一片更猛烈的弹雨几乎是贴着我们的头皮擦过去,将厄普西隆士兵一片片犁倒在地,我回头看到那些盟军大兵在沙包和钢板临时搭建的步兵掩体后面架好DSR-80式机枪开火压制,更多士兵正在“执政官”装甲车的掩护下冲上来封堵缺口,一辆基地建设指挥车沉沉地停在了附近,而它的指挥官则在卫兵护送下从另一侧赶过来登车,指挥车和那些卫生的臂章上都绘有南十字星座图案的标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就是同盟国远征航程中战功赫赫的南十字军团——那名指挥官则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兵之中唯一的女性,欧洲联盟制式的军装上顶着惹人注目的资历章和将星,我认出她是亚历桑德拉.蕾特里亚将军,在两年前的桑坦德撤退行动中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坚守在法国波尔多地区的“欧洲联盟南方司令部”主官,现在则是南十字军团的指挥官。
“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他们是什么人?”她向卫兵们喝问道。
“我们是中国联络组的!”我越过盟军大兵们向她表明身份。
“我没见过您!”她仍然保持着警惕。
“不,亚历桑德拉将军阁下,您见过我的,在两年前的桑坦德战场您差点掀了我们的指挥部,而我曾通过作战指挥控制系统,向您介绍我军为撤离行动失败而制定的作战预案‘乙计划’(详见有关桑坦德战役的另一篇同人作品《甲首三千》)……”我刚一提起那个“乙计划”便触动了她不愉快的回忆。
“我认出您了,至少您不是冒牌的中国人。”她减轻了敌意,“我没有空处理你们,如果交战期间你们愿意老实待在这里,小伙子们将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亚历桑德拉登上她的机动指挥车远赴交战区去了,我们则在留守盟军部队的监视之下暂时休整下来。此时城镇里的钟楼正震耳地敲下十二响,我像是急需接受再教育一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可刚才不是晚上吗?还下着雨呢……”老孙等人嗯嗯啊啊地附和。
芸涵澍是这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她掏出了自己的两块手表:“振作点儿同志们,别摆出一副原始人一样的苦瓜脸来(我:不要搞针对啊!),人类用时间的第四维连接起了三维地球表面上的坐标点,从星辰手中夺过了世界定位的秘密,并将它锁进了钟表里——我带着两块手表,第一块表自从出国以来就没有调校过,因此它还保持着标准的北京时间,显示为12:00,与此地的正午时间一致,这是东八区的时间;第二块表是抵达盟军远征舰队之后,按照加那利群岛当地时间进行调校的,显示为5:00——当然是凌晨的5:00,这是加那利群岛所使用的西欧夏令时。手表的时间并没有受到影响,也就是说,如果头上这轮太阳是真的,那么我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城镇,与位于加那利群岛一带的‘悖论’引擎之间,存在着跨时区的地理间距。”
“这不可能!”她的解释令我感到更加糊涂,“‘悖论’引擎的外甲板明明就在一条隧道以外。”
“想想西格弗里德博士,我的同志,想想那些超时空军团兵。”芸涵澍捻了一把脚下的土,好像是为了确定目前所处空间的真实性,“既然我们仅仅横跨了一条隧道距离,就到达了跨时区以外的遥远位置,那么同盟国不是在‘悖论’引擎内改变了空间的话,就是改变了时间——当然也有可能二者都被人为改变了。也许他们利用超时空技术在‘悖论’引擎内部创造了一个所谓的‘口袋空间’,其内和其外的时间流逝与空间广度都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例如说,你在外界看到的空间也许只有一条隧道那么长,但在超时空‘口袋’也许就能容纳横跨数个时区的广大空间;又或者外界的正常时空中仅仅过去了一分钟,而‘口袋’内同等流逝的时间却被拉长到了十年。
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利用这种技术,有指向性地将敌人容纳于时间流逝相对更快的超时空‘口袋’中,那么敌人被困在‘口袋’里花上一秒钟就能作出的简单战术动作,传导到外界稳定的时空中却需要十年之久才能逐渐显现出来,你要面对的将是一个需要花十年时间才能射出一颗子弹的笨拙对手,把这种时间差进行极限放大的话,敌人会在作用条件下等同于被凝固静止,对于困在‘口袋’里的敌人而言,攻击方的动作则会快得难以觉察,攻击者将能够不受丝毫反击地将敌人轻松消灭。
又比如把上述时间差效应倒过来,将我们自己保护在时间流逝相对缓慢、而空间相对扩大的超时空‘口袋’里,那么我们在‘口袋’中广袤的领土上历经十年进行的战备活动,在外界时空环境中却仅仅需要占据一平方米的土地,时间也仅仅过去了一秒,我们将能拥有相对敌人而言近乎无限的空间和时间资源,来做出他们永远也追赶不上的战争准备,并能因此对敌形成科技进步代差的绝对优势。”
在我们的头脑能跟得上“芸猜想”之前,隧道里再次传来了战争发出的咆哮,一辆厄普西隆坦克像失控的火车头一样冲进了这处“口袋”空间,背后跟着一串长长的散兵队列,可还没等我们和留守的盟军举枪反击,一道激光便从侧后方笔直地穿过了坦克,并迅速冷却消失、在被烧穿的装甲部位上留下了一个圆廓规整的洞,随即坦克炮塔便像被一根针挑开的罐头盒盖一样在殉爆中飞掀了起来。失去坦克掩护的步兵们开始溃散,但一阵压抑而密集的枪声在极短时间内陆续击穿了他们缺少防弹装具保护的头颈部位,夹杂在弹痕之间的那道激光则总是将目标的身体连同防弹衣一同灼穿。追击的盟军士兵们几乎是紧贴在射出的子弹之后跟了上来,迅速而熟练地检视着满地死去的敌兵,老练的战术动作似乎显示他们并非普通士兵,而是隶属于被称为“海豹”的那一类三栖特种突击队。那辆绘着南十字星的指挥车,在“海豹”突击队员们的引导下开了回来,那位传奇的谭雅.亚当斯像一尊胜利女神的船艏雕像一样单臂倚挂在车架一侧,扛在肩上的激光步枪还微微散发着充能预热的红光,在机动指挥车的引擎沉鸣声中她对着肩上的对讲机别过头去,似乎是在向那位指挥官阁下“报告”此地的战况:“别担心伙计,谭雅在这儿呢。”
指挥车停稳之后,第一个从舱内探出来的是蕾特里亚将军,她似乎急于确认我们是否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随后探出来的则是“搭便车”前来的斯科特将军,他那张鹰一样的老脸,在看到我们的一瞬间阴晴不定地变幻了无数种表情,每一种看上去都与死刑判决紧密相关。谭雅以一种漫不经心却令人发冷的模样打量着我们,像是等着老斯科特给出一个明确指示好判断我们是否为可猎杀的“食物”,扛枪的右手是她那看似闲散的身形上唯一紧绷着的部分,我毫不怀疑如果她得到“灭口”的指令,我们会在看清她把枪从肩头甩平的动作之前就被激光洞穿胸膛。所幸我们并没有机会体验那不愉快的一刻,在老斯科特拿定主意之前,一辆“犰狳”装甲车从后面赶了上来,并在我们和机动指挥车之间停稳,孙岳澜和黄延洲从车舱里跳了下来,并像所有第一次看到此地阳光的人那样被眩灼得有些站不稳,他们原本能够调动更多的部队,但却只带着徐进、宋航、乔梁、陈音等约一个班的警卫兵力。
“斯科特,看来你已经把这里的麻烦全部解决了。”孙岳澜示意徐进等人把武器都收起来。
“孙,那些厄普西隆佬带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兼任保姆的角色帮你寻找走丢的孩子。”斯科特脸上那些绷得能杀人的皱纹总算松了下去,“亚历桑德拉将军会引你们回到甲板驻区。”
我们在盟军的指引下回到了那条被轰炸毁伤严重的隧道,孙岳澜和黄延洲带来的那辆“犰狳”运兵车是经过电子战改造的指挥型,具有电磁信号屏蔽功能的封闭车舱,给我们创造了一个相对隔绝的环境来避开盟军的耳目。
“这次意外状况非常危险,‘悖论’引擎上有很多区域是从不对我们联络组开放的,盟军甚至连一张地图都没有给过我们,而且严格限制了我们在驻地舱区的活动范围。你们似乎意外闯进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要不是我们这些联络组的主官也跟着闯了进去,使得灭口保密的难度变大,斯科特那个老鬼是真有可能用一匣子弹把你们全部封口的。”孙岳澜在大批车载电子设备的簇拥下对我们说道,“这倒帮助我解开了一个长期以来的疑惑,我看过‘悖论’引擎撤离伦敦要塞前的监控画面记录,在厄普西隆军攻陷伦敦的数个小时之内,成建制的盟军部队一刻不停地涌入停放‘悖论’的命运科技机库,而且直到‘悖论’起飞也再没见到有人出来,即使以‘悖论’这样巨大的体量,要容纳如此之大的兵力也是非常勉强的,可我们在甲板和舱内可以看到,整艘引擎上的空间竟仍然显得非常宽裕。之前我还试图借助最高参谋部军事会议摸清‘悖论’引擎上的人员总数,番号和编制这些信息是可以为了达成战略欺骗而进行造假的,但那是一次讨论后勤补给的会议,活人每天要吃多少饭是骗不了人的,各个成员国和各大集团军在会议上相互争抢的物资总量竟高达中等体量国家的月均消耗之巨,这说明‘悖论’引擎上确实容纳了比我们眼前看到要多得多的人口。我一直打不破这个闷葫芦,如此海量的人员究竟是怎么塞进‘悖论’引擎的有限空间呢?你们有关于引擎内部存在‘异时区空间’的发现,还有‘口袋空间’的理论猜想,确实很有启发性。”
芸涵澍刚刚向孙岳澜和黄延洲复核了她的“口袋空间”假说,对于有人比我们更能理解她的理论感到惊喜:“总有一天,我们也会需要这些科技的。”
我急于从那些有关时间和空间的晦涩术语中脱身:“言归正传吧同志们,我还一直没有机会看到联络组收集到的情报。”
“在对厄普西隆分子开辟了多条战线的情况下,再从我国本土对盟军实施大规模援助是不现实的,而同盟国同样没有指望过我们横跨被尤里掌控着的大半个地球来向远征舰队投送物资和援兵。”孙岳澜示意随车的技术员帮忙打开数据库,“驻‘悖论’引擎联络组真正的存在价值,其实是作为双方情报交换的窗口。是一次双方相互刺探又相互利用的讽刺合作,同盟国和苏维埃两大阵营被厄普西隆帝国的势力范围阻隔着,几乎处于信息断绝状态,双方都急需一个渠道了解地球另一侧战场上发生着的一切,而我们提议派驻到‘悖论’引擎上的联络组,在合适的时间成为了合适的情报桥梁。我们联络组里有一大半成员都是训练有素的间谍和特工,而盟军情报机构同样在联络组的驻地舱室里装满了层出不穷的监听设备,联络组实质上成为了苏盟两大阵营的情报中转站,除了勾心斗角的相互窃取之外,双方甚至心照不宣地主动通过联络组把一些情报透露给对面。我也不知道这则情报应该算是间谍行动的功劳,还是同盟国以巧妙的方式故意让我们看到的,但在所有收集到的信息里,它最有战略意义。”
孙岳澜和黄延洲用各自的指纹与虹膜解锁了车载密码机,使得指挥装甲车上的数据终端得以连接到隐藏在联络组驻舱内部的主数据库,并将那则从盟军手上窃取到的情报显示在了屏幕上。那像是气象部门用于监测环境变化的一张全球模拟监控图网,画面的最初几秒钟毫无异样可言,但很快有一圈波状信号沿着经线网的指向扫过了全球表面,像是气象图上侦测到的季风或洋流。
“那道波是什么?”我并没有看出其中的战略意义。
“是能量脉冲。”黄延洲介绍道,“这是西格弗里德博士位于伦敦要塞的‘命运科技’监控站,于两个月前侦测到的信号,脉冲信号从南半球朝北扩散,脉冲波纹特征呈现周期性规律,而且作用范围比任何一种已知自然现象都要更广,他们怀疑是某种人为活动导致的。”
“即使有人在地球表面引爆一颗MIDAS弹头,形成的冲击波也绝不可能传播这么远而毫不减退。”我开始意识到隐藏在平凡表象之下的可怕意味,“虽然这道能量脉冲的强度很微弱,但什么样的设施才能将这种波动扩散到全球表面呢?”
“同志们,让我看看。”芸涵澍不顾行车的颠簸挤到了数据台那边,在操纵终端上噼噼啪啪地输入了一大串数据,“我参与过黑枣镇那座被毁心灵信标的逆向研究工作,研究院还结合之后的战场观察而完善了心灵信标及其增幅器的心灵脉冲波作用模型。如果我把这个模型的基本数据套用给被监测到的能量脉冲,并将震源放置在南极点,以便让它在传播过程中受到天然地磁场作用的增幅……”
经过她的某种演算修正之后,被改动的能量脉冲模型再次在全球地形网上运转了一次,这回它以缓慢得多、但却强劲得多的脉冲形式,从南极点缓缓向全球扩散。
舱内的技术员低呼了一声,开始对数字模型进行虚拟观测:“南极点能量级数急剧上升,高温导致冰盖部分融化!脉冲波正在向低纬度地区扩散。”
“你认为那可能是……一座大号的心灵控制增幅器!?”我盯着那横扫全球的模拟心灵波,目光不敢有丝毫偏移。
“为什么不呢?它具有心灵波扩散模型的基本特征,这是一个最直接也最有说服力的联想。”芸涵澍无起伏地说道,屏幕上的能量脉冲闪光在她的大圆眼镜上缓缓扫过。
“已经冲过赤道!还在继续加强!”技术员的声音紧张了起来,地磁场对能量脉冲的增幅作用开始显现,其效果超出了技术员的心理预估。
看到能量脉冲从南方波及到我国版图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你认为那座巨型增幅器建立在南极点?这简直荒唐,他们要怎么解决补给问题?”
“我只负责提出理论,具体证实是你们的事儿。”芸涵澍对她的数字模型比对我的提问更专注,“地磁场也开始加入这个连锁反应了,我们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黄延洲根据我的疑问补充说明道:“‘命运科技’实际侦测到的能量脉冲非常微弱,难以确定震源具体坐标,他们只推算出大致是在南半球。当西格弗里德博士试图进一步开展检测研究时,异教突袭了伦敦要塞,很多关键的监测设备都丢失或毁坏了,同盟国舰队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向着南方乱闯,除了维持‘悖论’引擎所需的能源补充之外,他们作战的主要目标就是确定尤里的总部所在位置。”
“抵达北极点,演算终了!”研究员的报告有如末日审判的最后一记号角,我们面前呈现出了一颗被心灵控制能量完全锁死的沉寂行星。
“心灵波扩散了全球表面,各异争鸣的思想被铁腕囚禁于一,从此再没有自由的意志,只有独裁者的脑与心主宰一切,这是一段历史的落幕,请众人与我悲鸣。”芸涵澍沉浸在这虚拟的末日中作《伊利亚特》式的呓语,在试图展开双臂站起来时撞到了低矮的车舱顶盖,剧烈的疼痛迫使她跌回了座位和现实。
接下来轮到我张惶:“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西格弗里德监测到的那次能量脉冲很可能只是一次设备测试,尤里的巨型增幅器还在等待最终的启动。”
孙岳澜似乎对此早有了解,要比我镇定得多:“有意思,我们得到这则情报之后,马上通过秘密渠道报告给了人民军事委员会,国内有人作出了同样的猜测,有一位代号‘渔翁’的首长认为这是一次覆盖全球的心灵控制增幅行动的预演,并建议我们着重加强对南极圈的侦察。”
我和芸涵澍在听到“渔翁”这个代号的时候都僵滞了一下。我立即确定了这则情报被报告给国内的具体时间,彼时苏联和厄普西隆帝国正从两个方向冲向阿克赛钦,而芸茹正在科研部队基地里策划着即将打响的克什米尔战役,我暂时不知道联络组的报告在“蒲公英计划”和她后来的行动中引发了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原本被隧道反射回响而包围在身边的绵远雨声,突然毫无阻碍地轰然砸响在了运兵车外装甲上,我们已经回到甲板上了,我打开车舱侧面的射击孔向外张望,看到了冲击我心理认知的诡诞一幕:甲板上的战斗已经进入尾声,到处可见被击毁的厄普西隆坦克和被杀死的士兵遗体,凝固在这死亡的图卷之上,那艘巨大的“伊利卡拉”空中要塞和它施放的“恶灵”子机静滞在了夜空中——不是悬停或飘浮,而是像定格在照片上一样一动不动地固定在了半空中!那些四下穿梭的盟军战机,还有友川纪夫和他的火箭飞行兵突击队,正像打靶一样向着那不会规避也不会反击的巨大目标倾泻火力,甲板上的防空导弹和炮火不时夹杂期间,在惨白的闪光中映亮“伊利卡拉”那残破不堪的舰体。
我们冒着大雨钻出车舱去目睹那场单向攻击的战斗,这时“伊利卡拉”终于不堪重负而从主舱引擎位置向外爆炸开来,像一颗陨入大气层的天体一样拖着火尾坠向海洋,直到它沉没很久之后,还能看到火光苟延残喘地在冰冷海面下挣扎闪烁着。芸涵澍有关“口袋空间”和“时间静止攻击”的猜想,以一种最雄辩的方式在我们眼前得到了佐证。我在大雨中环顾着这处于全球性心灵能量狂潮阴影下的世界,感觉它就像那艘坠毁的空中要塞一样,正飘零在一片摇摇欲坠的虚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