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开的花
Chapter5.
最后开的花
1.
我不知道第几次因为伤口疼醒,心情烦闷焦躁到了极点,蜷缩在被窝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吭哧声。尽管盖着厚重的毛毯,但是在这个连翻身都不行的狭隘世界里,完全没法合上眼。
——我伸出手在空气中虚抓,仿佛面前曾经站着什么鲜活的影子。
也数不清现在是第几次醒来。昨天,今天和往后,我都会在病房里度过。虽然仿佛每十分钟就要睁开一次双眼那般辗转反侧难眠,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加油睡着,然后到第二天早晨,就真的要把那家伙的残念从脑海里赶出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做到。
明明很早就接受了现实,但还是会对此感到愤愤。我唰地在床上坐正,然后拨浪地摇了摇脑袋。
不要再对过去的幻影执着了。
这种感觉糟透了。
「嗯……醒了,还是没睡着?」
伏在床边的世芥被我吵醒了,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打着哈欠翻开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也就是说我躲在这里的时间又增加了一天,但是也不知道应该躲到什么时候,姑且在痊愈之前我都不打算离开房间。
「因为听说你一直没什么胃口,店长特意给你送来的。」
她起身从床头的柜子里抽出纸盒,盒子里装着几个芝士糕点,闻起来没有任何味道。大概分切成两公分宽,是之前瀞送来的。印象中她本人对这种昂贵的糕点还没有舍得尝试过。
世芥抱着怄气的心情用塑料叉子捡起其中的一块大口塞进我的嘴里,冰冷的感觉立刻扩散开。然而这么大的一个东西,塞进自己嘴里,我也不知道是吐还是该吞好,就只能这样含着。样子看起来实在非常低俗。
介于生熟之间的口感很微妙,虽然我是在披萨上加厚芝士派的,但是半熟的芝士完全就是另一种食物了,这种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口感,让心中有一丝毛躁。
世人都认为甜食和可爱的女性总是很般配。如果感受不到其中美好的话,显然就是我自己的问题。
「好吃?」
「……」
因为不久前才发生过类似对话而感到头疼的我,只是眯起眼睁开了一条缝。眼睛渐渐地习惯了房间里的漆黑,就算不开灯我也能看清楚世芥的样子。窗外冰冷的月光,打在她身上不仅不觉得美丽,甚至有种会被撕散成碎片消失的挫败感。
世芥歪着头,注视了一会儿抱膝蹲坐缄口无言的我,然后她静静地拉上窗帘。虽然还能感觉到世芥仍然站在薄薄窗帘外的呼吸,但是我的眼睛仍然望着黑暗。
在我的心脏跳动了大约一百次后,我终于开口。
「你不问我吗?」
然后我数了大约五百只羊后,我听见了她的回答。
「只能在自愿的情况下接受倾诉的对象。你知道,我不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人。」
世芥拉开被消毒酒精味浸透的窗帘,耀眼的月光立即照进屋子里。我们四目相望,我凝视着她深红色的眼睛。
「所以你想告诉我吗?」
我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晚上,我和世芥很久没有像这样推心置腹地呆在一起。就像世芥说的那样,就算会遭人怨恨,我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因为除了世芥之外我已经没有去处了。当然其中多少包含了有恃无恐的成分。
我深呼吸了两三下。
「那天,我好像遇见绫了。」
「因为眼前晃过那个人的侧脸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在雨里我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结果被她无视了继续往前走,我顾不上那么多就直接追了过去。」
紧接着世芥紧紧盯着我,脸上布满担心和气愤的复杂表情。
「所以你直接从天桥上跳下来,当场就摔断了腿。接着还撞上迎面驶来的轿车。」
尽管我想接着倒苦水往下说,可当关于空的事情快到嘴边时。我冷静想想的话,这些果然全部都是幻觉和妄想。无论是过去和绫的遗憾,对空暧昧的想法,还是世芥站在面前时难以形容的感情,甚至连我现在的处境都只是幻觉和妄想。
我的呼吸不禁变得急促。
然后——
「喂、喂?」
世芥紧紧地抱着我,非常可恨地在我耳边细声说道。
「今晚就一起睡吧。」
「…嗯,没问题哦?」
我硬挤出一点笑容把世芥推开,挪动身体躺进了被窝里。世芥将手机关机之后放在枕下,捏着法兰绒衬衫的衣角往上脱衣服,接着全身赤裸地躺在我的旁边。渐渐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变得和中学生那样,就好像是初次看见异性裸体那样无所适从。
但是随着时间拖长,我的精神状态又恢复了成熟稳重。要说的话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我可以用来逃避的。自己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能作为逃避的工具。只要写小说不去想就可以了。只要努力工作不去想就可以了。只要看着世芥不去想就可以了。只要想着后半生孤独终老的窘境,望向郊区孤孤零零坟头里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生活,想象世芥像白京小姐那样来替我扫墓的画面的话……
在黑漆漆的被褥里,世芥柔软的胸部抵住我的胸口。
「感觉好受些了吗?」
「……非常感谢。」
我发出极其含糊的声音,接着把脸埋进去,贪婪地呼吸着她温暖的气息,紧揪着我心头的孤独感也舒缓了一点。
世芥轻抚着我的头发,不可思议地说道,「前辈有时候特别像小孩呢,明明又是个会毅然决然背井离乡的人……我有的时候会在想,到底哪边的才是你呢?」
「人是由既定过往决定的动物,如果我没有经历过那些,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你的面前。」我说。
「可你也总该要向前看的。」
世芥放低了声音。
我看着她清澈的眸子,一阵沉默,但不是因为被那个家伙叮嘱过这句话的缘故,而是世芥说话时,我越努力地去想象和她生活的场景,画面就越模糊越淡薄。
「对不起。」
我向世芥老实道歉。
我认识绫时我们都只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即是说,从感情懵懂时我就和绫在一起,尽管那种关系异常飘渺,但我相信我和绫都是在尽心经营好那段关系的。我们时常一块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十几年来我们一直分享着自己的人生,她渐渐地从稚嫩的女孩长成为出色的女性,我也充分相信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伴侣。所以她离我而去之后,我就不知道到底怎么和别人交往,究竟怎么样才算爱上一个人,甚至连和别人去想象未来的能力都失去了。
我和世芥都曾经为之努力过。但这确实是令人遗憾且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
「不用道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的手掠过我的腰,从正面直接抱住我和我亲吻「你只需抱着我想我就行。」然后抬起头看我,眯起眼睛期待我开口。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稍微挪开了身子。
「不可以吗?」
「不行。」
「难道前辈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觉得我没有魅力?真是不争气……」
世芥小声地咋舌。
「因为我是对待感情非常认真的男人。所以我认为不应该进行不合伦理的性行为。」
「骗人……」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错,这是骗人的。老实说我无时不刻都在和自己抗争,是不是应该早点接受你的好意,只不过我始终心存侥幸,妄图回到我曾经的容身之地。但是无论我怎么寻找,那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只是做着幻觉和妄想之类的事情。做着像是庄生梦蝶之类的事情。可不管哪边的我都还有一件真正执着的东西,但她告诉我,我执着的东西已经再也无法拥有,我的内心非常痛苦。所以才会像这样工作、生活,和你过着心跳加速的日子,让自己不注意自己内心的伤口。多亏如此,我只有在你面前的时候,才能像现在这样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当然这些自暴自弃的话我是没法亲口告诉世芥的,我只是絮絮叨叨地在脑子里念叨而已。也就是说现在我的脑子并不是在正常的状态之下。
虽然病房在六楼,但在世芥来之前我偶尔还能看见空那家伙从窗外偷偷瞄我,所以现在我的脑子绝对不正常。而且很快就要到一月了,因为廉价病房并不供暖,我稍微打了个寒颤。
然后背部被抱得更紧了。
「……住手。」
「现在松手的话我就当着你的面哭出来,这样也没关系吗?」
世芥带着哭腔威胁我。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能和世芥挤在病床上睡觉,不过这段日子我意外地都睡得很香甜。我已经明显向着不为所动的无机物退化,渐渐地世芥也充分理解了我长期保持素食主义的原因,泛滥的感性也收敛了起来。睡觉的时候也肯好好穿着衣服。世芥总是在睡下的时候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在看到我漫不经心地拿着书发呆时就忍不住白眼,但课余活动还是很开心。父母很讨厌,总是对她恶语相向。决定远行前辗转反侧的夜晚真的好可怕。真正喜欢的人却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
啊啊,还有这种事呢。你也有很多痛苦啊。不过这份悲伤终归只是幻觉和妄想而已……
「幻觉和妄想?」
「不,对不起,我错了。那大概是我弄错了。但是……可以稍微碰一下手吗?」
我左手动了动。世芥一言不发地握住了我的手。
果然这种温暖的触感并不是幻觉和妄想,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2.
等到了出院日,我终于可以重新开始花店的兼职,虽然我是个只能靠工作排解忧愁的可怜人,但幸运的是我的雇主和客人都是和蔼可亲的人。我重新回到店里的时候,看见收银台上竟放着白京小姐送来慰问的康乃馨,上面写着「祝店员早日康复」的字条。这着实让我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
然后我和世芥继续着让我当模特完成作业之类的活动打发时间。
「嗯——看久了前辈这张脸还蛮有味道的,棱角分明。算是容易下手的类型,从绘画角度来说。」
「是这样吗?」
我有点惊讶。仔细想想,我也曾经在小路绫参加艺术考试前给她当过速写的模特,不过绫倒没有发表类似的看法,那时候她只是非常安静地坐在对面动着手里的笔。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原因才瘦削不少吧。」
我说。
「这虽然也是一方面,但我想说的是气质之类,眼神和嘴角弧度这些由内向外且难以改变的东西。一旦从中领会到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在对对象进行描绘的时候就变得容易把握许多……我嘴有点笨,总说不清楚这种模糊的东西,所以我经常很难和别人解释清楚我的想法。简单来说,和你相处久了你意外的没有什么改变,这让我很安心。」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说。
「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多了一些东西。」
「多了些什么?」
世芥问我。
「坚毅和性感吧。」
「油腔滑调的……啊,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回去工作?」
世芥相当务实地提醒我。
「我是托关系进的事务所,而且车祸请假的理由相当正当,所以大概没有问题。我也暂时不想看见老板苦闷的脸。成年男性可是很辛苦的,要看上司脸色的同时还要照顾异性同事,所以才更要懂得享受自己的时间。请在这点的基础上好好体恤我吧。」
「无论是男是女,偷懒的家伙都会被大家鄙视,不能有这样得过且过的学生想法。」
「所以我觉得当全职主夫还挺好的。这样的话,上司和同事都只有一个人相处起来就简单许多。」
「来当就好了。」
「可是做主夫也会被鄙视,别人会说我是没用的男人。我倒是不怎么在意外人的想法,可是结婚对象会为此苦恼。」
「说得正确。」
虽然世芥赞同了我的说法,不过我旋即说了下去。
「但是工作真的好累,尤其是把自己的兴趣当作职业以后就只有后悔了。」
这实在是太娇气了。世芥扶着额头滔滔不绝地说教起来,确实工作很辛苦,即使如此也要努力,必须想办法提升自己的价值才行。进而跻身优秀人群的行列,才能结识到更好的人。这样想是不是容易接受得多。
「可我的异性缘也很差。这样没办法把做全职主夫的愿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嗯,但这多半是因为你自己的原因。只想着特定人的话是没法正常和异性交往的,就会变成你现在这个样子。」
这话虽然说得在理,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在抱怨我。
「虽然是这样,但有时候像我这样事先把话说明白才不容易被人积怨。最可怕的还是那种什么都不说,最后因为积冤变成愤世嫉俗的极端性别主义者的人,你可不能变成那样。因为我已经是极端的平权主义者了,你如果变成我们那样就没法沟通了。」
「哈啊?」
世芥相当诧异地看着我。
于是我只好循序渐进地向世芥说明起来,向她说明女性是多么伟大的存在。不仅要承担生育的责任还必须要承担家庭收入的一部分,男性如果不能设身处地的思考就了解不了女性,索性干脆交换社会和家庭地位如何之类云云的话。世芥听得有些沮丧,对我的伦理观感到了深深的绝望,皱起眉头把耳朵塞起来。
「没错!就是这样!社会都在强调家庭事务的重要性以让一方获得更多的关注,这个现象的价值本身在于博得关注,而不是谁需要成为博得同情的人,先入为主地认为女性是需要被帮扶、被同情,这才是轻蔑。我就是要证明女性本来就是可以扛起重任的角色,我才是真正为两性平等做出真正贡献的人。」
但是我的话到此停住了。
世芥两手抱起自己的肩膀,想要弓起身子来止住恶寒,说道「没救,你果然无可救药了」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对我露出了怜悯的笑容。
「我原以为自己对结婚是个相当的虚无主义者,没想到前辈的婚姻观简直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但我觉得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这是很正常的想法。因为无论什么物种都要传宗接代,只不过非常不幸的是人作为社会性的动物并没有进化出雌雄同体的机能——这才是社会不平衡的根本原因所在,进而导致了个人的凄惨、悲伤和空虚,这一切都归罪于人类进化史上每个不为雌雄同体作出努力的个体。所以现代人都是受害者,却还在互相歧视对立,把原因归结于对方的染色体,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可先人已死,能抱怨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面对这些既成事实,最终我将这些感情全部归于不存在的「空」,这就是我思考良久后得出的结论。我接着向世间宣布,痛苦都来自于过去的幻觉和妄想之类,最后让自己相信自己和世界都是幻觉和妄想,认为痛苦其实都是轻飘飘的梦而已,最终达到神游物外这样绝对自由的境界的究极理论。
可惜,我不再能对世芥说这番话了。
因为我所想的东西,几个月前就已经被证伪了。其实我将自己最后执着的对象都归类到幻觉和妄想之中了。只差一点,我就可以将一切都归于幻觉和妄想了。这样子的话我便无所畏惧,即便陷入身无分文的窘境或者遭遇被黑色卡罗拉撞飞的惨况,我也可以将一切都归于幻觉和妄想,对此不以为意。
但是,那家伙却出现了,并对我狠狠地进行了反击。时至如今,制造了那场幻觉和妄想的元凶,空她肯定还藏在某处看着我的窘态窃喜。
我猛地回头望向墙角。
因为世芥扶着我的肩膀,她「哇」地晃了一下抓住了我的胳膊。
「怎么了?」
「你藏在什么地方吧。你真不打算再出来了吗!」
我甩开世芥的手,翻开墙角的杂物箱,拉开花店窗户向外望,发疯似的跑到楼上的厨房检查冰箱里的速食汤圆,在房间抽屉里翻找体温计,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准备过这种东西——
「空……」
我再次确认美梦般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不,应该说是本来就不存在的记忆。话虽如此我因为充分享受世芥温柔的缘故,应该对现实没有任何不满才对。
我狠狠把头撞在门框上,强颜欢笑地对世芥说道。
「抱歉,我稍稍发了狂。无论谁都是会有这种时候,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差不多就是正月了,你也该回家去过新年。但是今年我也没有打算回去,因为回家的话过年就没有人来打理花店了,而且过年工资是平时的三倍。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不仅可以一起去乡下泡温泉,还可以吃到很昂贵的牛肉,所以请不要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虽然明天是工作日,但是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不过我暂时没有钱,就选些廉价的娱乐活动如何?」
在世芥向我质问之前,我及时地以非常强硬的姿态结束了这场闹剧。
于是我们打算第二天去最近开张的地下书店。
要问为什么,因为古代就有这样的习俗,在失意的时候和好友到户外郊游踏青是非常好的消遣方式。
另一方面从我出院后,空那家伙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世芥为了照顾我也暂时和我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像现在这样结伴出门倒也顺其自然。实际上在我看来,我只是换了个同居伙伴继续半吊子的同居生活,只不过世芥她不会不解风情地提小路绫的事,不会看个电影哭得比我还伤心,不会因为怕黑就要开着灯睡觉,也不会说些让自己面红耳赤的台词。即便如此,我还是会觉得有些空虚。
第二天世芥挑了件白棉布连衣裙穿出门。她大步走在前面,晃晃手里的包丢给我,回头看着我。
「总觉得前辈很狡猾啊。」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们在东岬附近下了地铁,顺着地铁出口走到地面又拐了七八道十字路口。在外人看来我们只是普通的社会闲散人员和女大学生,一个负责提包,一个负责找路,无论是身体关系还是精神关系都非常健全。所以完全没有什么可疑狡猾的地方。
「因为我们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恋人一样啊。虽然你肯定不会承认,但我觉得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其实还是有虚荣心的吧,比如向大家炫耀我之类的。」
世芥的发言相当自信。
她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她本来就是充满魅力的女性,我们像这样走在街上难免惹人误会,只是她的说法让我有些困扰。
「不,这只是你感性的错觉,或者说是你不懂男人。对于这样无责任的交际来说,对象是男是女其实根本无所谓——即使你是男人我依然可以享受现状。」
我接过她手里的包夸在肩膀上,认真地纠正她天真的想法。
「当然这种程度的关照还是无所谓的。」
「哇,听起来好可怜。你就不能对异性提起点兴致吗?」
世芥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叹气。
我和她走向地下,在书店进门处看见几行整齐排列的置物架上摆着一些玻璃瓶子,里面装着些棉花,大概是储存气味的噱头东西。世芥窜过去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我也跟在她的后面。
「喏,比方来说。就算这味道和本尊闻起来无甚差异,实际上却可能是别的东西提取出来的,内在其实相去甚远……我想说的是,你这样轻易被表象欺骗的天真的思考方式是很容易遭遇不幸的,如果不是我而换做别人,说不定你会被骗的团团转。」
我捡起味道闻起来相当不错的瓶子递给世芥,相当认真地说。
「自鸣得意的男人我见过不少,可惜我没那么好糊弄。倒是前辈你经常把我当成小孩来对待。」她看也不看,非常不领情地把瓶子放回原处。
「也不是这样。」我向世芥解释,「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清楚彼此不被别人接受的地方。你和我都有个去处,这尽管是件好事,但也是这个缘故,我难免担心你能否收敛起秉性和别人交往……」
「这也算是种异常的占有欲吧。」我说。
世芥愣了下,接着亲昵地笑了,嗔怪道,「我们俩彼此彼此吧。」然后拉着我继续逛书店。
我们在书店的深处发现了非常有趣的屋子,因为屋顶挂着十字架的缘故难免让人觉得好奇。走进里面发现原来是摆放宗教类书籍的地方,我看见在供顾客游览的书堆顶上摆着一本名为《穆斯林与激进主义》的书。
「你觉得什么叫民粹主义?」
世芥拿起书翻开扉页就着上面的引言问。
「将自身之外事物视为异常的心态。」
「那和法西斯主义有何区别?」
「那是将排除异常作为常态的心态。」
听了我的回答,世芥用书盖住脸颊,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这样说来,你既是民粹主义者又是法西斯主义者。」
也不知她是打趣我还是真心这么认为,只不过这话题实在过于危险。我支开话题和世芥继续在店里物色了些有趣书物后,又顺道去了不远的哥特建筑寺院参拜,也求了签,签却是写着「孤舟欲过岸、浪急渡人空。红袖立流水、望月意情浓」的凶签。虽然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最近的经历却多少让我在心里打起嘀咕。
「运势如何?」
世芥用手肘顶了我。
「坚定的无神论者,我。」我闭口不谈,将签塞进口袋里打算离开。世芥偷偷地从我的口袋里把签拿出来细细看了看说道,「唔,看你最近的状况,果然是不太顺利呀……顺便说一句,我是未吉,说要再作等待,每年都大差不差的。」
我本想说些巴纳姆效应之类的话来安慰她,不过当下寺院还有别的客人在,这样做多少有些煞风景,只好作罢。
「虽然你是无神论者,但生活的仪式感总要有的吧。过来和我把签挂上如何?就当是陪陪我。」
世芥稍加思索以后向我建议。
于是,我决定和世芥一起把签绑在寺院银杏树的树枝上,闭目合掌祈祷来年顺利。
约会结束以后,我们回到店里,世芥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我也去帮忙收拾。我识趣地将内衣之类的东西留给她自己收拾,一边打算把没读的有趣书籍和特产塞进她的包里让她分给我们的双亲。
「这样会很重的,还是说你想帮我提行李?」世芥歪着脖子,看着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发问。
但因为每每为她送行之后她总会闷闷不乐的缘故,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这种想法。虽然我不明白原因,可一来二去她总是这样,我难免怀疑其实是我多事。
「这样,那就算了。如果我的父母问起我情况的话告诉他们一切安好就行,像是车祸或是癔症之类的就不用提了。另外他们问起我们的事情的话也要麻烦你帮我说两句,母亲似乎很喜欢你,你去拜年应该还可以拿到压岁钱吧。大学生真好啊,无忧无虑的,真怀念以前的时光,记得以前过年的时候我还和小路绫——」
「这种事我已经做够了!」
世芥对着我的脸用力把书扔了过来,然后拖着行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非常对不起。」
我低下头,用手指擤了鼻血。
尽管感觉做了什么非常对不起世芥的事情,但是具体来说到底是哪件事惹她生气,我也不太清楚。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清理完地上的血渍以后,感觉有些闲得无聊,便想亲自下厨来庆祝久违的独居时间,但是打开冰柜就看见了那盒拆封了的汤圆,我猛地把柜子关上,抱住脑袋突然大叫道。
「既然消失了就干脆别留下痕迹啊。」
此刻世芥应该已经踏上列车离开,而我和空那段避无可避的记忆,瞬间涌入了脑海。正如坐过山车一般,这些日子里,我虽然享受着充实而幸福的时光,又不得不为随时跌入灰暗人生的深渊而提心吊胆。
那么现在,我就要迎接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
对于恬不知耻的妄想者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下场来得更合适了。
但在那之前,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和空见上一面,大声地向她抱怨,为什么要向我搭话,为什么要把我从那场车祸里救下来,又为什么要让我体验那种幻觉和妄想。如果这家伙不能好好和我解释清楚的话,下次再见到她,我就要让她穿着制服站在花店门口招揽客人。
「所以麻烦出来一下啊,揭穿了我的谎言就撒手不管了吗,让我面对现实又能怎么样,我之后该怎么办才好,现在立刻来告诉我——」
接着我胡乱抓着头发愣住又说了句「不,等一下」便停住了。其实空她早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困境,只是我听不进去而已。
没错,我其实应该抓住世芥的手,抱紧她,请求她留在我身边或者应该毅然决然地跟她离开的——以这种后悔为中心,无数的不安和焦躁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然后我对这孤身一人的现状时而难过时而庆幸地哭笑不得。
因为我以为这就是消失的空所盘算好的计划,她想要让我认清现实,然后和世芥卿卿我我地去过互相搀扶的人生。也就是说我胸口这种焦躁感,其实只是那场幻觉和妄想的后遗症罢了。
但是也到此为止了,因为那样对世芥来说就太不公平了,而且我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恰好接到了瀞邀请我参加新年聚餐的短讯。
翌日,我从衣柜里仔细挑了一件大衣穿上,预约了最近发车的列车票,就坐上了通往浅江的列车。然后坐上冷清列车的我,对着面前空着的浅蓝色座位说道。
「冷静想想的话,这些展开果然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吧。」
我死死盯着车厢的后门,那里本来应该有什么东西躲着我才对。可现在玻璃窗上只映着我孤独的倒影,整节车厢空荡荡的,没有半点生气。
「…………」
「你说点什么啊。要不然我就再次把一切都归于幻觉和妄想,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烂了啊!」
「如、如果泪你做得到的话。」
空她还在的话,肯定会怯生生地质疑我。那样的话,我就会狠狠地对她进行反击。
「是啊,我肯定会这么做的。」
没错。只要我甘愿孤独和寂寞,那些痛苦悲惨的回忆便是没有根据的错觉。因为完全失去了最想得到的东西所产生的绝望,都不过是没有实体的错觉、妄想和幻影而已。我已经锲而不舍地不断重复了几次,彻底明白了。
——但如果我的觉悟完全足够的话,我仍然不会涌起与绫相会的想法,空为我脑袋烙印的现实绝望感自然会无疾而终。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并不需要悲观。因为到那时我还会有更加轻松的方法来结束这一切。所以我要回去了。回到那让人痛心疾首的旧居。回到绫所在的地方。
过了很久,列车广播里传来了浅江的站名。我脑中充塞着这样无聊的思考,从列车上走下离开月台,我准备离开车站时,晶莹的纯白飞舞着进入了视线,雪粒们纷纷扬扬地自飘浮的阴霾里落下,染白了车站青黑色的大理石阶和木制护栏,冰冷的色调让人感觉喘不过气。
就如数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被小路绫所救赎的那个冬天一样。就像是那个拯救了我的绫,渐渐覆盖着地面的白雪,此时逐渐填补着我内心的空白。
它回来了。
「雪。」
口中呼出白色的烟雾在一瞬间遮蔽了视野,之后马上被冷风所吹散。刺骨的寒风,以及持续下个不停的雪。被白雪吸引了视线的同时,覆盖着天空的白点密度也在逐渐增加。
本应该是让人低落的天气,我反而因为怀念而觉得充实了许多。坐了接近两个小时的列车后,我从无人车站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眯起眼睛把围巾围得更严实了,往离这里只有五公里的目的地前进。
「……」
记忆中这里本就是接近于郊区的小镇,不仅是街上行人,就连来往车辆的数量都变得越来越稀少。
阳一公寓的大门外已经积了厚重的雪,上面贴着零零散散的招租广告。大门的栏杆已经生锈了。除了在异常冷清的路上巡逻的警车外,我没有见到任何东西。尽管早上十点就到了曾经我和小路绫居住的地方,但这已经人去楼空了。我抓住门把手只是沾了满手的灰,不管我按多少次门铃都没人出来。
或许小路绫已经搬到学校的宿舍里住了也说不定。肯定是这样,毕竟她也不会安心地留在我知道住址的地方继续住下去。
我掉头离开了公寓向右边路口走了几百米,走到了附近的美术学院门口。白京小姐正准备从校门口进去。尽管我早听说她是在大学任教的老师,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花店外碰面。我慌忙打了声招呼。
「您好。前些日子承蒙关心……」
「啊,店员先生。好久不见,瀞还在外面买食材,你先进来吧。」
白京小姐把我领进了屋内,给我沏了杯热茶。虽然一开始我们的对话还很拘谨,不过渐渐地也从工作方面聊开了,我正打算开口问白京小姐是否在学校见过绫,瀞刚好提着食材回来。
「恐怕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瀞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清了清嗓子说道。
「确实不是时候。我们刚来了兴致,就被你打断了。」白京淡淡地答道。瀞把食材袋子放在玄关,抱歉了几句后挨着白京坐下。我依然坐在沙发上捧着茶杯,白京微微侧过身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凑近我的耳边,小声对着我说了声「下次再说吧。」随即移开身体。
关于绫的话题就只能悻悻而终了。
新年的聚餐是以两女一男的形式开展,但因为我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缘故,也就没有了像「女子会来了陌生男人」的尴尬感。虽然瀞和白京都是我的长辈,不过我还是尽量表现得绅士一些,主动去给白京小姐打下手,帮忙做了炖菜和煲汤之类的菜。
聚餐的时候,坐在餐桌上的瀞对我说。
「已经这么晚了,你干脆就留在这里过夜吧。」
「再说吧,夜晚才刚刚开始。」
「话说你最近都和那个女孩住在一起?你没有做些让女性哭泣的事情吧。」
我将视线从瀞的身上移开。
「我们就是很普通的关系啊。虽然我确实做了不少对不起她的事情,但是迄今为止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饭装这么多可以吗?你还在康复期,可得多吃点米饭。」
白京小姐打断了瀞的问话,把装着米饭的碗放在我和瀞之间坐了下来。
「非常感谢。这样就够了。」
就这样一两个钟头过去了。到了凌晨,大家都坐在沙发上打算看新年晚会。因为平日我实在没有看电视的兴致,我的屋子里也没有电视,所以时隔数年又看到小品真是让我觉得非常陌生,因为完全没有笑点甚至让人觉得刻板,于是大家围着桌子打了一会扑克牌,权把晚会当作了背景音。转钟以后我还吃了长寿面,之后还跟大家一起在阳台放了烟花。
多亏如此,今年的除夕夜我过得超乎寻常地充实。我久违的开了荤,国产的和牛肉意外好吃得要哭出来。瀞还给我发了红包,我给替我回家探亲的世芥发了压岁钱,又把账上剩下的钱转给母亲和父亲。虽然没有了存款,但是我的心情真的很好。我靠着的桌炉也很暖和,真是太棒了。我吃完休息以后,在客厅角落的灵位前为素未谋面的一黛上了炷香,合掌致意。然后在我一边帮忙洗碗一边哼着歌的时候,手机响了。
>>新年快乐,我刚和伯父伯母吃完年夜饭,因为有点晚,他们就留我过夜了,所以今晚就暂时借你的床一用啦。
世芥发来了报平安的短信,还有她穿着睡衣的照片,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这种东西就动摇。既然我给她发了消息,就已经证明我还相当健康的活着。
而且照今晚这个势头,我说不定可以从容精神地活下去。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对一脸惊讶的大家说道。
我打算清晨六点就赶到火车站,再坐当天的末班列车回到冬川的店里。尽管瀞和白京小姐都试图挽留我,但我已经有了要去做的事,现在能够挽留我的只有奇迹。我紧紧地绑好鞋带,离开了公寓。
现在是凌晨三点,屋外已经月明星稀。在澄澈的新年夜空之下,我踩着细小的雪粒沿着废弃的火车铁轨行走。就算是在新年夜,远方的火力发电站也还没有停工,昼夜不分地往外吐出浓烟,学生时代我和绫两个人潜进去被狠狠骂了一顿的污水处理厂现在也还在继续经营着。甚至跨江桥的主梁上我用喷漆喷上去的涂鸦都还依稀可见。
「泪&绫.18.11.3」
此时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我离开铁轨,下到沿江的小道上继续往南走着,多亏月光明亮,不需要打灯也能在灌木丛里找出行道。然后我在生锈的蓝色警示牌下嘀咕道。
「这真是人生最棒的一月啊。」
「…………」
「谢谢你,空。我差一点就要被幸福和希望蒙住眼睛了。」
「可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种东西。」
不一会儿我来到了江边。在被雪覆盖的江滩上,连一只脚印都没有。
风平浪静,大江尽头残缺的月亮照耀着我。回过头去,地上只留下了茕茕孑立的细长黑影。我走到江滩的正中央,在那里给世芥回复了新年快乐的短信,然后把手机放在岸上,在水边找了一块平整的地面,静静地坐了下来,接着仰面躺下,闭上眼睛。
脚边似乎有水渐渐地漫上来,或者说是我被水托起来了。感觉我渐渐向着远方,向着月亮的方向升了起来。
继续这样下去我似乎就会变得稀薄,渐渐变得和空那样透明了。
是啊,其实我完全没必要和小路绫见面。如果我当初不那么任性的话,如果我没有追到这个地方的话,如果我和卡罗拉相撞时就一了百了的话,或者如果我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这里本应什么也没有的。可是我之所以还活着,之所以会在这里,全都是因为我自己的过错。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对过,却假装自己才是受害者,把所有归结于幻觉和妄想,全都推卸给空。
也就是说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幻觉和妄想诞生了空,我即是空本身。一切都是错误的,一切都是一片空。是梦境破碎后会出现,短暂出现了以后又会消失不见,幻觉和妄想的癔症。
可是,就连这些幻觉都已经消失不见。
剩下的只有万念俱灰的余生。
体温渐渐消失。
心跳渐渐消失。
我想要睡过去了。
——但是啊。
我不可思议地想道。
世芥在非常凑巧的时候回到我身边支撑了我。
和卡罗拉相撞的时候,空亲自出现保护了我。
根据这个经验来推断,今晚肯定也会有什么来妨碍我的。很快就会有谁来了。
「……」
可是不管怎么等,我期待的始终没有发生。没有什么东西出现,也没有人来。
我的手脚已经冻僵了。
就连鼻涕和眼泪也都混得一团糟。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失去体温,甚至大脑也已经开始分不清冷热了。我明明处于濒死的境况下,她却打算对我袖手旁观。
「快点出来啊,你这家伙。我的人生早就乱七八糟了,只是这点程度的煽风点火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就连这样嘶哑的挑衅都没有了回复,我终于焦躁地把眼睛睁开。
头顶只有不圆满的月亮。
我看见远方飘来的乌云。
过了很久,雪粒开始落在我的身上。
除了寒冷之外,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我的体温差不多到极限了,再过不到三十分钟,我就要冻死在这里。寒冷和恐惧让我不断颤抖起来。
可是我却全无睡意。眼睛和大脑都非常清醒。
我为了不被水流冲走,把早就僵死的手插在水底,小心翼翼地在不踩到水草滑倒的情况下把脚从水里挪了出来,踉跄地支起身体。
然后爬回了岸上,环视了一下周围。
「……回去吧。」
我内心充满痛苦的失败感和现实感,穿过防波堤,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3.
我躲在和绫曾经居住的公寓门口熬过了夜晚,然后独自迎来了略带凉意的清晨,精神和肉体状态都相当疲惫。偶尔有路人路过我,都会向我投来好像在看丧家之犬般的可怜眼神。
但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所以我也不在乎。只是腿蹲久了有些发麻,我起身自暴自弃狠狠地跺了两脚。
「听说这里有可疑人士——你在这里做什么?」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不知道是保安还是警察的人走到我的跟前,以相当严肃的眼神看着我。看来我的异常举动已经让周围的邻居感到不安了,「对、对不起。我只是在这里休息,我马上就离开。」
我只能相当狼狈地逃走,然后在街边的杂货店给手机接上了电。
还好昨晚没有把手机泡在水里。我为自己的怯懦感到悲哀又庆幸的同时打开了手机,手机连续嗡嗡震动了好几次。
我滑动屏幕,除了未开机时的来电通知以外,还有几封世芥发来的短信。内容无非是问我在哪里、做些什么,还活着吗之类的短信。最后一条来信还是十几分钟前,看起来她像是刚睡醒,只不过起床气有点重。
<<非常可惜,我正活蹦乱跳地独自迎来清晨。
>>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所以自寻短见这种事情还是留到五十年以后再去做吧。
当然我不知道是哪里搞错了,如果我的觉悟足够的话,昨晚我就应该毅然决然地就一了百了,否则就只能凄惨地接受之后的人生。世芥说的是对的,事到如今,我确实只能独身自好地在苟活着的剩下几十年里寻找答案了。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
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接受现实呢。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跟她相遇了。
就在不久之后,我在乘坐前往车站的巴士时,碰巧与她相遇了。
黄昏巴士上流逝变换的日常和什么也无法得到改变的时间的夹缝。目中映出的事物全部都令我怀念,又是这般忧伤的重复而既成之事无法改变的一日。
比如并肩等候的站台,比如同时抓住的吊环,比如学生们放学所乘的巴士上,总会坐在最后一排的女孩。她在巴士上用肘倚在窗边,戴着耳机,围着很长的围巾,那双色素稀薄的眼睛看向了烧灼般的夕阳街景。因为寒冷而被包裹在深棕色大衣里不相称的娇小身体,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像随时都会溶化在萧瑟的冬季气氛里。
窗外快要消失的日暮,映着她仿佛被烧灼的纤细身体,放任不顾的话,有种几乎要被黄昏昏红所吞没,即将消失般的脆弱感。让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向她。
偶然地,她身边的座位空了出来。因这一事而盘算起来的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坐在了旁边。在我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的途中,向她那边稍稍瞥了一眼。
她将还不能流利过目的,不只是英文而且还很不可思议的笔记簿打开。从耳机中溢出的歌声变成文字被她记录下来。我懂得不多的词汇只零零散散地能够看到一些,但最后两页间的,称不上赏心悦目的字迹书写的几张纸夹在其中。那是她将歌词翻译过来的纸。
将内容一边念着看下来,雪啊,真实啊,魔法啊什么的,细小的字迹里充满天真的语言书写着。我情不自禁的笑声从嘴角漏了出来。
偶然间,我注意到了那张纸的背面。在写着雪和魔法的歌词的背面,意外地写着「大家都回去了不寂寞吗」这样相反的话。
尽管这么说,但就算现在大家都回不去了也不错啊。想让时间在此刻多停留一会儿。
我能不能就这样告诉她呢?
那时窗外街灯漏进了薄弱的灯光和深色的窗帘宣告了夜晚即将到来。巴士像归路上舞动的萤火虫一样,爬上了从阴影下的沥青路延长出来的缓冲带,全体乘客和吊环全都同时颠婆起来。啪嗒,我的脚边掉了什么东西。
——笔?
我用手将其捡起。不知道是因为摔落还是频繁使用的缘故,笔杆上握笔部分的涂漆被磨损得只剩下灰溜溜的银色。
「啊,抱歉。那是我的。」
将围巾稍稍拉下,露出脸颊的她开口说道。原来这是她一直在用着的写字笔。如此突如其来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我,口中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语。
「我恰好也有这样的一支笔。」
那是为了庆祝我通过执业考试,从绫那里得到的祝贺礼物,深蓝色的,手感稍微有些沉重的金属铅字笔。绫告诉我她买了两支,另一只留给自己用。因为质量还不错的缘故,我这些年也没有机会换掉它,就只是这么用下去了。
她留着的这支笔,看起来比想象中还要老旧。
我紧张地把笔递放在她的掌心。
「…谢谢。」
突然一阵风吹来,她的围巾随风飘了起来。
她将就要吹起来的围巾抓住,视线就这样望向我。
她的视线穿过我,稍微有些惊讶地望向了我的身后说。
「那个……」
我微微直起身子,顺着回头看了几秒。
「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阵小小的旋风穿过我和她狭窄的座位之间,将窗外的杜鹃花吹落在了她的发梢上。
「怎、怎么了啊。别吓我啊。我以为又是那家伙——」
我差点以为这次又是空那家伙的恶作剧。
「那家伙?」
「不,什么也没有。我想我们应该没有见过面吧。」
「这样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安心地笑了。
「……嗯。没关系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笑,站了起来。
因为过不了多久巴士就要到站了。
「那么再见了。」
我向着走下巴士的她挥了挥手。
巴士的门很快关上,然后启动,缓缓地开上了黄昏的坡道。
那朵落下的杜鹃花,还安静地躺在残留着她体温的椅子上。我伸过手,掌心轻轻盖上它。
「再见了,绫……」
然后我看着窗外的她。
一直看到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