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世纪热血东归(六)/ 斩鞍
二十六
我大吃了一惊,截口道:“防蛀抗摔也就算了,哪里有木头抗火的?!你这个牛皮吹得未免太大了。”
老板听我说他吹牛,一时面红耳赤,声音也高了起来:“客人你没见过的可不代表就没有,我没说这桶烧不起来,不过要烧着这桶可比一般的桶难得多。”
我唯唯称是,敷衍过去,招呼白音回成桶场去。 那老板却是个死心眼,知道我没有信他,伸手拦住我说:“客人且慢,你若不信就看着。”说着飞快地跑进附近的一间工房去,不多时拿了一块火石两块木柴出来,找了个空旷点的地方生起火来,然后拿着那片桶材烧烤。 我本来是故意激他,看了一阵子,心里着实不安定,那片桶材被烧着,真的不起火!
老板看见我从他手中夺下桶材来翻来覆去地看,冷笑了一声说:“客人,你不用怀疑我做假。 我们吉达的桶片片都是这样的桶材,只只都是这样的桶。 你看我们这桶场里面,是不是救火的水缸都特别少些?
我环视一圈,还真是,防火缸少得出奇。不好意思地把桶材还给老板,我冲白音说:“倒是失策了,早知道这趟来应该多买些桶回去贩卖才对。”
白音也是一脸的震惊:“是啊,这样的桶,回去可以卖出好价钱呢。”松了口气又说,“不过下次再来也行。光买桶。”
老板听见我们如此夸赞,脸上放出光来,却装作为难地说:“苏丹有规矩,一次买桶不能超过一百只,否则要请总督大人批准。”
我和白音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却还是齐齐“啊”了一声,说:“原来这么麻烦。”
老板见我们满面都是失望,连忙又接上:“不过呢,客人要是只买九十九只,那也不用报备。要是只买三五十只,更加没有人管……”
白音恍然说:“哦,那要是我们分了几次来买……”我正色道:“大副不要乱说话,我们都是正经商人,不可以做违法的事情。”给白音递了一个眼色,淡淡地问老板,“不知道买多了是不是有好价格呢?”
老板见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还是一脸正经的,语气中可就透出了快活来:“我们吉达的桶一分钱一分货,不过要是熟客自然也要多照顾些。”我和白音都微微额首称是。
那老板和我们交谈甚欢,话匣子几乎收不住了:其实呢这桶也不是烧不着,就是难烧,一旦着了可也难灭。”说得一脸真诚。
说到现在,只有这句话是最入耳的,我跟白音对了~眼,说:“这倒没什么,真要好久烧起来,只怕船也烧得差不多了,何况是桶?”
老板听见我们句句话都在夸赞他的桶,几乎要放声笑了出来,一叠声地说:“客人真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
回到成桶场,文杨也终于挑定了。 估计有这把功夫,南瓜须子也把成桶场的地形看了一个仔细。 我们便结清了账款,装桶离去。
走前,那老板赶上来问:“客人以后若是还来,告诉学徒说找吉罕就好了。”
我会意地点点头:“我们其实也买不了许多,一次五十只,一次七十只的,就是这样,哪里敢次次让你费心。”
老板欢喜得连话也不会说了,连声道:“好的,好的。”
才进了城区,白音就对南瓜须子说:“把桶运回船上去,我和二副三副随便走走。
文杨奇道:“去哪里?”
我看了白音一眼,冲文杨努努嘴,示意是北面。
白音和我想的差不多。吉达的桶耐火,意味着最初点火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同样条件下,点燃桶材比成桶容易得多,何况桶材场还有大量零散的木料。虽然桶材场面积比成桶场更大,但是防卫稀疏得多,救火的装备也不足。景重要的是,桶材场靠近民居,利于撇退。如果能够引起足够的混乱,抓住时机撤退的话,我们有可能在阿金基开始搜捕前全身而退。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勘察桶场北面城市的布局。
结果让我们非常振奋,桶场北是吉达港的贫民区,街道房屋的布局非常混乱,很容易迷失,用做撇退的路线再好不过了。 不过……
“太混乱了。”文杨有点担心地说,“好歹他们是土,著,我们是外来的,要是自己绕丢了的话吃亏的还是我们。”
“这也是个问题。”我喃喃地说。过了一会儿,我依稀想起了什么,兴奋地一拍手:“珠母粉。”
“什么东西?”文杨一脸迷惑。
在太美尔瞎逛的时候看见过这里的店铺买珠母粉;卖到欧洲去是很好的化妆品。不过没有添加足够凝脂的珠母粉到了夜间会发出微弱的蓝色荧光来。据说巴黎的宫廷里晚上就是一张张的蓝脸晃来晃去,非常吓人。 在每个路口用珠母粉做标记,撤退的时候就能迅速地找到方向,只要后面的追兵不是太近,他们就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可是成桶呢?”文杨大惑不解,“桶材场的火未必可以蔓延到成桶场去。要是烧掉了桶材场,却留下了成桶场,那不是什么也没做吗?西班牙人要的是成桶而不是桶材。”
“即使烧不掉成桶。”我沉思着说,“起码木素尔和总督他们会起疑。 破晓号再要分批买桶只怕就难得多了。几个桶解决不了西葡舰队的问题,破晓号又显眼得很,在这里耽搁下去,只会越来越尴尬。“
白音想了想说:“文杨说得也对,如果可以利用桶材场的混乱进入成桶场夜火,两头一起烧,总是要放心得多。”
“那可是需要随机应变的。”我觉得这个办法风险太大了。
“嗯,回去慢慢商量,总能想得出办法,凡事总有例外嘛!”白音腔调如旧。
这晚上四个人都没睡,围着一盏蛇油灯讨论了一晚上。 蛇油真是好烧,那么明亮的灯火,一夜下来才浅了些许,要是覆在桶上,一定可以把桶烧起来,这总算也是一个好消息。 阿提拉也真的找到了两个挂红灯笼的姑娘,在隔壁调笑了一个晚上。 这是派给他的任务,大君耳目遍布,我们可不想招来听墙根儿的。 阿提拉和姑娘们的笑声足以掩盖我们的谈论声。第二天起来,阿提拉说那两个姑娘也是阿拉伯人的长相,容貌倒是甚美,就是肤色很深,似乎是贱民的身份。阿拉伯人当中也有贱民?这是头一回听说,不过阿提拉这个人不学无术,再问详细点他就说不出来。 我笑着问阿提拉滋味如何,不料阿提拉一叠声地叫苦,整整一个晚上哪里还有什么滋味可谈?
早上出门的时候,人人眼圈发黑,客栈老板和隔壁餐馆老板都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们努力装出色中老手的模样来,视而不见。其实到港口寻欢作乐,谁也不陌生,海上生涯与陆地不同,实在是寂寞得很,到了港口找姑娘对水手们来说再寻常不过。可不知怎么的,看见餐馆老板的笑容,我竟然觉得有些心虚。
不管怎么说,计划总算是定了下来。
今天文杨找个借口去退换两只桶,当然,那两只桶并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我们在里外都抹了蛇油而已。蛇油极清不腻,干了以后竟然看不出些许异样。文杨需要记住退桶摆放的方位,南瓜须子他们随身带上几罐蛇油在退桶附近找机会泼洒一下。我们虽没有烧掉整个成桶场的把握,但是起码可以用火箭引燃成桶场的这一块。白音则和我再勘察一遍北区的居民住宅,用珠母粉标定了出进入的路线。阿提拉跑去北区“瞄姑娘”,在靠近桶场的地方瞄下了一个,把那座烂屋子都包了下来。 四副还是处理货物交割,今天把货款都结清,向港方申报出港。
第二天,锐乙号全体放假,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一次离开吉达,我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空出这一天来,实在是因为不知道今天是否可以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同时也给大家一个锐乙号办完了正经事情的印象。
计划在到后天凌晨时分动手,夜里阿提拉把姑娘带到港区的旅店里去快活,挑选的十二名水手就跟着白音文杨和我在姑娘的家中潜伏。行动时分为两组,白音带着三个水手在木材区放火,那里救火设施多些,也便于吸引场中工匠卫兵的注意。 我们剩下的则分头点燃桶材区的火。放完火后,靠近成桶场的文杨那组便负责用火箭引燃成桶区的火,然后分头撤出返回锐乙号。大毛拉说七日后起正西风,要是正西风的话,在成桶场放火是最好的,不过这办法本来困难,也不知道大毛拉说的到底准不准,他老人家毕竟不是阿鲁的那个小木偶普卡拉。 文杨力主侵入成橘区放了火再走,白音犹豫再三还是否决了这个方案。有点燃成桶的时间,阿金基多半就已经冲过来了。只要能焚毁一部分的成桶,也足以让破晓号在吉达港吃一个大大的闭门羹吧!
到了下午,文杨赶着大车回来,载了两只新桶,一脸乐呵呵的。 —看就知道他又好好地逗了桶场老板一顿。
“其实老板也是是老实人,”我说他,“你够不厚道
的。”
“我是不厚道!”文杨一摊手,“我要是厚道南瓜须子他们能喷出多少蛇油去?”
南瓜须子把出货区好好喷洒了一遍:“要不说这蛇油就是好呢!跟水似的,泼出去就干,二副跟那些人理论的功夫,我把出货区边边角角都洒了个遍。唉,早知道多带点蛇油就好了。”
我和白音不由得相视一笑,这强词夺理的功夫,文杨一向都是擅长的:“你都说啥了呀?”吉达的桶确实是好桶,不知道他是怎么挑的刺。
“我说……”文杨摸了摸脑门,
。“那两只桶不够圆。”
我登时绝倒:“不够圆也是毛病?”
“是啊!”文杨正色道,“圆了才比较大嘛!这个道理你都不知道,真是笨得可以。”
我无语地蠕动了一下嘴唇,为啥我一直觉得文杨是个直爽的汉子呢?
南瓜须子送两只新桶回锐乙号,没有回旅店住。可是
破晓时分,他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满世界找白者。
船长呢船长呢?”他挨个房间地找。
“到北区瞄姑娘去了。”我懒洋洋地说。 白音担心荒些珠母粉标记不牢靠,一晚上没有睡踏实,大清早就跑出去检查。“那么紧张做什么?!”
”坏了坏了!”南瓜须子急得团团转,“出大事了。”“你倒是说啊!”文杨大大打了一个哈欠,不谢烦地说,“今天放假唉,才大清早呢。”
“到明天怕就黄了,”南瓜须子一跺脚,“破晓号到啦。”
二十七
这个消息当真够得上“出大事”的标准。我们明明给破晓号指了一条错误的路线,让它多跑了上百海里的冤枉路。 然后锐乙号又卷入了一场奇异的海啸,一夜就由亚登湾抵达红海,最后还遇见了那位倒霉的木素尔巴夏大人顺利地进入了吉达。破晓号有什么样的机遇,居然能在两天之后就赶了上来呢? 真是叫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你肯定是破晓号?”文杨难以置信地间南瓜须子。
”我能认错么?”南瓜须子委屈地说,“那是破晓号啊!”破晓号这样特别的外形,要想认错还真不容易,何况他是瞭望哨,眼力本来就不寻常。
“别急别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破晓号到了,办理手续入港也还要花些时间,等他们上岸也是明天的事情。”
“三副!!”南瓜须子急得要哭了出来,
“要是他们明天上岸,我那么急着来报信啊?! 他们都已经上岸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 这怎么可能,我们还是托了木素尔的福,破晓号凭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上岸了。”我抓紧南瓜须子的肩膀问,吉达港还有不少欧洲商船,黑发深眼的人并不少见。
“他们穿的军服和大副的那件是一样的颜色。”南瓜须子说。
立刻上岸,居然还穿了军服,这个事情怎么那么复杂,急切间我毫无头绪。对自己念了好几遍“镇定”,我努力用平缓的口气问南瓜须子:“那他们看见锐乙号了么?”
南瓜须子迟疑了一下:“这个……我觉得没有。 锐乙号混在港口的商船里不起眼的。他们好像也没有找来找去,就直接跟着几个当官的走了。”
我点了点头,破晓号可以这样快上岸,一定是和奥斯曼苏丹的官员达成了某种妥协。他们身着军服登陆,跟着港口的官员走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从他们到达吉达的速度来看,他们大概也赶上了那场海啸,见过那场海啸的威力,即使不是正面,也很容易推测出前方的锐乙号被毁灭了的判断。 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这是我们目前惟一可以利用的优势,同时,木素尔也是一步可以下的棋。 港口官员是沙伍迪总督的手下,卡洛斯多半是与总督直接接触,也许可以用木素尔牵制他一下。
和文杨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齐声开口:“我去找木素尔。”“我去找白音。”点一点头,各自就要离去,南瓜须子站在那里喊:“我干嘛呢?”
文杨一扬眉:“把阿提拉给我揪回来。”
木素尔的官邸果然是一问就知道。我摆摆架子说自己是搭救了巴夏大人的那名船长,街上巡逻的阿金基伍长忙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我,并派了一个手下领我去官邸。
都听说奥斯曼苏丹穷奢极欲,他手下的官员住宅倒是简朴得很,也是普通的白灰房子,只是高了些,大了些。卫兵让我在偏厅坐下,进去通报木素尔,可我怎么坐得下来,背着双手来回地踱步,连木素尔出现在门口都没注意到。
“肖船长。”木素尔的笑容有些奇怪,“果然来了啊,可是想好了给我管航线的事情。”一边说话,一双眼睛一边在我身上打量。
我想了一想,顿时明白过来,暗叫一声糟糕,当时居然没有听出木素尔的意思来。 这些朝中重臣远不像外放大臣的油水充足。 他嘱咐我不要带礼物的意思其实正好相反,这条航线利益极高,他当然是要份大大的厚礼啊!而我这次来得匆忙,身上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带,慌乱中抽出那把蛇牙匕首来。
“巴夏大人见识广阔,我们小小商人,实在拿不出什么入得了您法眼的东西来。”我谄媚地说,“这件匕首样子粗劣,倒是传说中的海神的牙齿做的,可以避水防灾,请巴夏大人不要嫌弃。”
木素尔没有想到我拿了那么一件不起眼的东西出来,而且还说得煞有介事,只好接了过去草草打量了两眼。我当然知道他心里不高兴,灵机一动,接着说:“其实这匕首虽然神奇,也不过是玩物而已,我这次来,原是为了一桩极大的财富。”
“财富”两个字一出,木素尔的眼睛顿时亮了,白中却还是淡淡地:“你若是好好经营那条航线,当然财富滚滚了。”
我摇摇头:“长远的财富自然不会短少,可眼前就有极大的一桩。”没等木素尔接口,我就飞快地接着说,“今天港里面来了条葡萄牙军舰,舰上的人还立刻就上了岸,这会儿多半是在总督大人的官邸里面。 您以为,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木素尔目光闪动,我却还是不让他说话:“正常手续办理,外国军舰不能进港,他们不但进了,还立刻登岸,您以为他们急什么呢? 总督大人肯及时接见他们,您以为,又是为的什么呢?”
木素尔倒镇定了下来,从容地对我说:“你说给我听。”
我也不再绕圈子,抬首道:“巴夏大人就算这就把航线经营权给我,我也不敢接手啊! 这条线若是做好了,半年功夫就能有一两百万金杜卡的收益,我怎么吃得下来……·我科木素尔是朝中官员,不知道这里贸易具体情况。果然,这个数字说出来,木素尔的腿就是一软。
”为了这些钱,不要说大宗现金,开炮打仗都是可能的,您说是不是?”我恭恭敬敬地对木素尔说。
木素尔眼珠子转了转,问我:“你想怎么样。”我知道到了摊牌的时候,咬咬牙,“我是寻常商人,没有葡萄牙人的背景,自然要依靠大人。 葡萄牙人船坚炮利,我知道其中的分量,不管他们如何开价,我保证多开两倍,如何?”
木素尔在厅中踱来踱去,只是不语。 我有些发急,其实关键是把他弄出去找葡萄牙人,什么开价要钱都是随口胡扯。 不过金额太大,难怪木素尔心中起疑。
我只好再加一句:“或是见过总督大人,分他一成也
木素尔抬头一笑:“你一个商人口气不可以太大,太大不好做事情的。”挥挥手,“明日来见我吧。”
我心头一凉,也不敢违抗,唯唯诺诺地出去了。 刚走出偏厅,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童仆对卫兵说“备车”。这一下豁然开朗,原来木素尔是贪心的,比我想像的还要贪。这一去,必然有好戏要开场。
回到客栈,白音已经回来了,我汇报了见木素尔的经过,轻松道:“这下就从容得多。”
白音的脸色瞬时就严峻了起来,摇头道:“木素尔能拖住破晓号么?
我忽然一怔,破晓号处处出人意料,卡洛斯既然能那么快收拾了总督,也未必搞不定木素尔。若是木素尔多说一些,暴露了我的身份……这一想,心中顿时毛了起来。白音微微低着头,似乎想着什么,半晌才抬起头来.“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今晚就动手,天一黑就动
手。”看看文杨,他也微微颔首。
白音点点头,说:“好!”
这一个“好”字,立刻就把我心头的火给点燃了,我遥遥望着桶场,就在今夜了。
大白天的在哪里集中人手都碍眼,只有餐馆最合适。除了参加行动的十五个人,其余的水手都三三两两地回到了锐乙号上。 我和文杨都想让白音回到船上去,破晓号的到来大大打乱了我们的计划,这个计划的成功率直线下降。 突击桶场变成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锐乙号上必须有高级水手负责必要时的撤离才行。
白音的回答很简单:“一个都不能丢下,我想锐乙号上的弟兄也是一样的想法。”
我和文杨不再多嘴。 确实,我们任何一个回到锐乙号上都不能安心地离去吧?!这桶场的战斗将决定锐乙号上一百多条性命,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成为了一种负担。
坐在餐馆里的十五条汉子大多换上了当地的白袍,一个个手里都捧着个水烟枪呼噜呼噜地吸。餐馆老板一边熟练地从羊腿肉柱子上往下切肉,一边看着我们笑。在他看起来,我们这些异乡人穿起白袍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奇怪么?”我问他,“你也是黑眼睛黑头发喊?不过头发是卷的,眼睛深一点。我看见北区那里的人长得也跟你们不一样,倒是像我们多一些。“
“那是吉普赛人啊!”餐馆老板连忙划清界限,“真主保佑,但愿有先知能够眷顾他们。”
“这里人那里人,当地通婚两代下来就没分别了。·我懒洋洋地说,对于我们这些亚洲的后裔来说,血统的力只是偶尔才会被唤醒,比如上次范无病提起的祖国。
“哪!哪!哪!”餐馆老板摇晃着他那根胖乎乎的食指,“不要打我家卡奥莉的主意啊!·
我险些被一口苦茶呛住,不由得咳嗽。
出了餐馆,大家分散了往北区走。正如我跟餐馆老板说的,北区的居民和我们长得像一些,十二个水手就都是跳帮组里挑出来的亚裔,散入北区里并不引人注意。
“说到这个。”南瓜须子悄悄跟了上来,对白音说。“刚才太着急,忘记另外一件事情了。”
“还有?”我头都大了。
“倒是没有那么大。”南瓜须子慌忙辩解,“范先生早上说今天夜里要起西风,要我转告船长,说很重要。”
“唉?!”我和白音文杨同时愣了一下。
范无病的预言是不是比大毛拉的更准一些呢?西风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如果我们点燃了成桶场,强劲的西风可以把火焰带到桶材场去。不过,不管是不是起西风,破晓号的出现其实已经把我们逼入了绝路之中,我们绝不能放过成桶场。 木素尔或者是总督既然让卡洛斯上了岸,就会把桶卖给西葡舰队,虽然我们并不知道这交易的细节和缘由。大家都明白这一点,却没有人提出来,大概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决心吧?
这是最难熬的一个下午。 阿提拉把那个吉普赛姑娘带到城中游荡,不到入夜时分不会回来。 我们十几个人就缩在那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面。 对于这个任务阿提拉十分抗拒,人人都希望成为桶场的突击者,锐乙号的水手就是这样的! 不过除了阿提拉以外,再也没有更适合这个任务的人了。 我要感谢眷顾了我们那么久的好运气:约约炯,海啸,木素尔,刀和水烟枪,甚至这个吉普赛人聚居的北区。 没有人关心邻居的事情,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在视线中或者视线外走进这间屋子不再出来,周围却没有发生哪怕是最轻微的颤动。 但是,这样的好运气是不是会陪伴我们到最后呢?
“要是卡洛斯他们已经去买桶了怎么办?”南瓜须子忽然惊惶地问。
“大概没有那么快。”我猜测着,“关键在于,破晓号应该不知道我们在吉达港,那样就不用太慌张。 而且,不知道他们的交易到底是怎么谈的,细节敲定之前,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买桶吧?”木素尔虽然势利一些,却是个聪明人,从他手里讨便宜是很困难的。 我预见卡洛斯将会经历一次困难的谈判。
“说不准啊!”文杨说,“这种事情都是瞎掰的。”
“你……知道也不要直说出来嘛!”我颓废地低下头来,“真不给面子。”
“无所谓啦!”白音淡淡地总结道,“就算破晓号装满了桶,又能装几个?”
白音说得对,只要我们今夜能够烧掉桶场,这一切都是瞎担心。 不过他的结论也把一个很有生命力的话题彻底埋葬了,屋子里再次无趣地安静下来。
“不如这样,”我建议说,“想想烧完桶场以后咱们吃什么解馋?”
“但愿能够烧掉吧!”一名水手淡淡地说。
是的,大家都很紧张,太紧张了。即使没有对所有的水手说明计划的变更,大家也都明白这是锐乙号所执行过最困难的任务。我只是想让大家轻松一些,但是大家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无力而愚蠢。
“默默耶,”我愤怒地说,“你真没劲。”
默默耶微笑地望着我:“三副,今天我跟着你。”白音目光灼灼,一言不发。
我的喉头一热,再说不出一个字来。谁比谁聪明多少呢? 我不需要去安抚水手们。白音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船长。 我觉得自己的脸也热了起来。
我们所期待的黄昏终于降临了。穿过荆棘编制的童户,阳光越沉越低,渐渐滑到房顶,一格一格地挪动着。终于消失不见。 吉达人日落而息,晚餐过后,所有的灯义都将熄灭,那就是我们行动的时候。我从窗户的缝隙间意力张望,一丝星光也看不到,这是一个黑暗的夜晚。
二十八
周围的灯火也一—熄灭了,我们脱去了白袍,身上都是深色的夜行装束,我们从这件破旧的屋子鱼贯而出。周围很安静,甚至连狗的叫声都没有听到。白音一早就将我们会经过的地方附近的狗给放倒了。
两度勘察地形,我们对桶场周围及内部的环境已经非常熟悉了。 早在旅店里的时候,各组就分别讨论过行动的细节,甚至连点火的先后顺序都做了规定。可是到了桶场的木栅栏外面,我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厉害。
那一头隐隐传来一声犬吠,那是白音潜入了桶场的暗号。 文杨笑道:“原来老大学狗叫学得这么像。”他有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听起来十分怪异。我正要纵身翻上栅栏,忽然被背后的一股大力一拉,我勃然变色回头,看见默默耶无声地指了指东边。城市里不同于海上,入夜以后就是再安宁,总有些声响。 或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我竟然没有听见那里传来的马蹄声。 夜色里,看见几匹阿拉伯马朝着桶场急速奔了过来。
我把手在背后摇了一摇,人人看见我手上的珠母粉荧光,知道情形有变,都伏在地上不动。白音那边没有接到我们这里的回应暗号,也知道出了问题,当下停手,没有把火头点起来。
几骑阿拉伯马从桶场路口高挑的黑油灯下经过,我看得明白,马上都是深蓝的制服,金色肩章,就是莫日根那身军服的样子。 为首的一个不过是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并不魁梧,他在成桶场前跳下马来,“啪啪”地敲打门环。不知道为什么,我认定了那就是卡洛斯。原来是这样一个小个子啊!我不无恶意地想,要不要跟我比划比划呢!欺软怕硬的事情我一向都是擅长的。
“动不动?”文杨悄声问我。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来的显然都是破晓号上的人,一共也就五个人,并没有奥斯曼的官员在内。想必是才跟木素尔谈妥了交易来买桶的。 这倒不怕,港口夜间宵禁,就算他们搬出桶来,也运不上破晓号去。若只是多了五个对手,也不至于对大局有太多影响。 可要是卡洛斯心思缜密一些,来提醒当值卫兵注意防卫……这当然不是他的权责范围,卫兵也不见得买帐,可无论如何,哪怕多了一份警觉,也是大大不利。
定下了心思,我对文杨点了点头说:“动!”
五个葡萄牙人才进了成桶场,我们就翻身跳过了木栅栏。 这木栅栏不过两米多高,对于整天爬桅跳索的跳帮组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这边也发出了一声犬吠回应白音,原来文杨学狗叫一点都不比白音差。 紧接着就看见桶场那头火光微微一闪,白音动手了。
正要散开,文杨抓着我的肩头说:“感觉到了么?”我一愣:“什么?”接着醒悟过来,“西风!”西风起来了,虽然势头还不强劲,可扑在脸上的感觉可是清晰得很。范无病真是太神了!
我心中念头飞快地转了一下,对文杨点点头:“好,往中间走。”
原来分配的任务是:我带四个人负责点东边,文杨点中间,白音在木材堆那边引了火就转去烧西边。现在起了西风,我和文杨都可以往中间移动,那里的火势会更大些,东边交给西风办理就好。
十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堆放整齐的桶材间穿行,长长的烟枪嘴对着桶材一个劲地喷洒,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油雾。 而桶场的那一头堆积的都是没有熏制过的原木,最容易燃烧,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火焰已经窜起来老高。
大家的手脚很快,冲到桶材场的中间时,工房中才有灯火闪起来。
“点火!”我几乎和文杨同时下令,虽然声音那么低,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却都能听得清楚。
各人手里的火石先后闪了一下,一串串蓝色的火焰沿着桶材堆的底部跳了起来。没有线引的蛇油燃起的是很纯粹的幽蓝的火焰,淡淡的几乎看不清楚,也没有什么亮度。 这些桶材都是熏制过的,一下子点不起来,不过蛇油燃烧温度很高,有工匠们救火的功夫,就足以把这桶材场给烧着了。 看似不可能的计划,竟然这样轻易地达成,我看着弟兄们,都有些做梦的感觉。
“撤!”我对水手们挥了挥手,这个时候撤退最好不过。文杨带着他的人迎了过来。
“你带人撤!”我们又说出了同样的话。
“你带人撤。”我重复。 文杨死死地盯着我,下一节是突击成桶场的任务,大家都早定下了自己去的决心吧!
我的汗都要流下来了,这个时候的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怎么浪费得起。
“不需要那么多人啊!”我对他扬了扬手中的蛇牙匕首,“这个……你不如我。”
文杨还是盯着我,好一阵子他终于叹了口气。 他知道我说的对,这是用得着近身格斗的地方,没有意气的余地。“一定要回来!”掠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加重了语气说。
“跟着二副去。”我见自己身后的四个都呆着不动,不由得发狠,怎么个个都那么麻烦?!
犹豫了一下,两个人转身离去,默默耶和扶蓝却都不
动。
“三副。”默默耶压低声音说,“要撤退的不差两个,那里就差两个。”他指了指成桶场。
“好。”我也不废话了,点头道,“咱们把船长送回去。”
矮下身子,我们向着西头急奔过去。一边跑,手中的水烟枪还没停下,依旧喷个不停。水烟枪中的蛇油差不多了,但我的背囊中还有好几份鱼皮包卷的蛇油。
工房中的反应真是迟钝,成桶场先传出“失火”的惊呼,工房才乱了起来。 房门乒乒乓乓地推开,人们光着膀子跑了出来,面对木材区那高高窜起的火苗,竟然手足无措,呆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喧哗起来。
“失火啦!救火啊!”
人就是那么奇怪,都跟没头苍蝇似地跑来跑去,却没有几个想着去防火缸中取水的。 这时,成桶场大门对开,一列卫兵冲了进来,想必是桶材场实在太乱,这些卫兵实在急坏了。喧哗的人声里面,隐约有葡萄牙口音。大概是太急的缘故,破晓号的人都操起了本国语言,也不管奥斯曼卫兵是不是听得明白。我透过术栅栏向里张望,卡洛斯和他的几个手下横着双臂想阻止出来救火的卫兵,这几个倒霉蛋看来也是必须走黑石圣门那一关,都是两手空空的。 不过就算他们有武器,奥斯曼卫兵又怎么会听他们的话,一个个抛下武器拎着不知道那里找来的小桶,只管往桶材场里冲。
“成了啊!”白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溜到我身边。他们身后那些桶材底部也都是一小团一小团极淡的蓝色花朵。
“成了!”我瞥了—眼成桶场。大概大半的卫兵都冲到这里来了,慌张中并没有人发现桶材底部的蓝色火苗,人人都往烈焰冲天的木材区跑。 卡洛斯和他的几个部下咬牙切齿地站在桶场门口,不过他们见机也快,只呆了一下,就拾起卫兵们扔下的火枪退入桶场中去。好,就等着这个时刻。
“老大,咱们赶紧撤。”我眺望了一眼阿金基的驻地,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没等白音跟上来,我带头翻出了栅栏。八个人翻过栅栏实在太过明显,终于有卫兵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高声喝骂着冲了过来。
“啪啪!”两声枪响,不知道是哪个尽忠值守的卫兵在开枪,不过准头太差,白音最后一个落地,也是安然无恙。 跟来的卫兵没有继续开枪,他们显然看见了脚下的危机,被蓝色火焰舔噬了好一会儿的桶材终于溃退了,在淡蓝的火苗上面窜起了一团一团金黄或者桔黄的烟云。 这里一丛,那里一块,桶材场开始全面爆发了。自
“好!你带着人撤。”白音从后腰撤下一张短弩来,冷静地命令着。
“开什么玩笑。”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弩来,“讲开船我不如你,可这个你不如我!”这时,默默耶和扶蓝在我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剥去了我背着的蛇油包裹,我不由愣住了。
“跟我玩这个?”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白音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显然没想到我早就打好了主意。.
“没时间了,老大!”我哀求他,把一支支浸过蛇油的弩箭放入槽中,绞动机弦。远处的阿金基兵营灯火辉煌,他们大概已经在备鞍了。,“锐乙号可以少个三副,却不能没有船长啊!”
“三副你放心,我们跟着船长。”默默耶和扶蓝齐声说,我怒视了他们一眼,难怪死死跟着我,肯定一早就被白音安排好了。白音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呀!
“还有我哪。”南瓜须子凑了上来,“那些油是我泼的,三副你只管放心,肯定都点着了。”
“不错,四个人可以了。”白音低声说,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把他们带回去,找莫日根去。你比文杨机灵些,有你在锐乙号上,我才放心。”
我看了看阿金基兵营,咬牙道“默默耶,看我回去:收拾你!”
默默耶笑着说:“随便。”
阿金基兵营那里已经传来了雷鸣般的马蹄声,他们就要到了。 我自然知道白音他们这一去,回来的可能性近乎没有,看了看另外三个弟兄,我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
白音凝住了唇边的微笑,“咔”地亮起了火石:“石头,把弩还给我。”
我悻悻地交出了短弩:“老大,锐乙号这就出港。我们在锡兰等你半年!”锐乙号是必须马上走的,我们不会有时间在港口等着白音一行回来的。
“废话!”白音顺着南瓜须子的指向依次射出了三枚火箭,“快走吧!”
南瓜须子“嘿”了一声,显然这三箭准头甚好。
“小心卡洛斯的人!”说完这一句,我头也不回地带着那三个弟兄往黑暗中奔去,现在不是忧柔寡断的时刻,这下真的应该去了,要不就浪费了白音的一片苦心。
跑出好一阵子,到了一处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可以看清整个桶场的情形,我停了下来。 奇怪,那三枚火箭落下,居然没有什么动静。 身旁的一个弟兄急得声音都变了:“怎么会这样呢?”
“别急。”我低喝着伏下身来。要看一看,如果白音他们不能点燃桶场的话,那我们的逃生就毫无意义。
桶材场火光冲天,我看见白音他们的身影冲过了宽阔
的道路,他分明一边往机匣中继续压着弩箭,一边飞奔。
默默耶和扶蓝紧紧跟在他身后。 南瓜须子稍微慢些,才跑到道路正中,就听见“啪”的一声枪响,他吃惊地站住,看看胸前,悄然软倒。
“该死!”我恶狠狠地骂道,拳头握得“咯咯”作
响。
成桶场里面怕是没有什么卫兵了,这一定是卡洛斯的人。 果然桶场门口闪出一个蓝色军服的身影,雪亮的枪刺直指迎面冲来的白音。 白音手中还有弩箭,这家伙是找死来的。 果然,没有听见声响,那个穿着蓝色军服站在桶场大门口的家伙转了一个身,抚着咽喉就倒下了。二十几米的距离,用弩箭可比火枪快得多。
白音自己还在朝着桶场大门直冲,默默耶和扶蓝却腾身跃起,上了栅栏。成桶场门口已经被桶材场的烈焰照得通明,这时候跑过去只能成为绝好的靶子。他们是跳帮组最出色的两个,现在的判断果然适宜。
“啪啪”两声枪响,不知道是默默耶还是扶蓝中枪了,栅栏上一个身影晃了晃,摔了下去。我们都看见过同伴阵亡,可是离着那么远不能出力,却还是头一回。 身边的水手哑声低吼:“三副! 冲回去吧!”
我摇摇头,那两团枪火暴露了射手的位置,白音还有机会。 他窜入大门后就再也不见了,有那些葡萄牙人装弹的功夫,足够他杀死一个两个对手。“啪”又是一声枪响,那是另外的葡萄牙人在射击那个幸存者。我们的视线被木栅栏阻挡,什么也看不见。我默默地数着数字,要是数到三十还没有看见火头,我就带着三个弟兄冲回去。
“十一,十二……”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啪!”又是一声枪响。出货区的那排桶上忽然跳起了一片蓝色的火苗,这是白音夺枪射击,成了!
我松了一口气:“快撤!”带头往那片吉普赛人的破房子冲去。
西风越来越强劲,我们脚下不曾停留,却忍不住回头观望。 整个城西都被桶场的火光照亮。
进入北区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实际上,桶材场的火头直接威胁到了北区的房屋,街上到处都是人。我们混在街上那些观火的人群里面,迅速地朝港口撤退。谁也没有想到今夜的风势会那么大,毫无疑问,吉达的桶场会被焚烧殆尽。 可是焚烧殆尽的只怕远不止那个桶场。北区已经起火了,吉达城中人声鼎沸,忙忙碌碌尽是出逃和救火的身影。我不知道那些阿金基是否会跟白音他们遭遇,不管怎么样,这一场大火是救不了了。 原来还打算靠珠母粉的标记撤退,这时候根本就用不着,火光把北区照得亮堂堂的。 然后,我们又套上那些白袍,看着和当地人并无区别。
将要跑出北区的时候,听见“轰”的一声炮响。 我吃了一惊,心里转过了数不清的念头,却没有一个答案。就算白音他们被逼入了军营,陶普基也不至于用大炮来对付他们吧!然而桶场那边的火势就更大了,倒好像那一炮是
对着桶场而发。
“轰”的又是一声,我心中不期然地想起来那些伊赛欧批亚人来。 便只是一个念头,脚下不自主地慢了下来,却被一个弟兄狠狠一拉:“三副,快啊!”他指着后面,“火烧过来啦!
火真的烧过来了,背后不远处就是红彤彤的一片。吉达的房屋多是木架泥框,有些还用海草当作屋顶,已经进入了旱季,空气又很干燥。一场西风带着火头在吉达城中蹿跳,早已经过了北区,烧到市中心来了。
看见了锐乙号熟悉的桅杆,心中总算安定了下来。四副已经把铁锚收了起来,就等着出港了。出港申请已经交了出去,却还没有批复下来,我们本来以为出港会遇到一些阻拦,把两舷封闭的炮窗都偷偷打开,打算不行就强闯出去。 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这一场大火只怕要烧掉大半个吉达,港口也未必能够幸免,周围的商船到处都在收锚升帆,港口的官员却都已不见了。我们是最后一批回到锐乙号上的人。船上除了白音他们四个,所有的人都在,一个都不少。
“船长呢?!”四副冲上来就问,他心中虽然应该已经知道答案。
我用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看着文杨和四副,文杨低下头去不语。
“老大让我接管锐乙号。”我咽了口唾沫,“直到接到大副为止。 现在听我的命令,全员就位。”
文杨和四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做好出港准备,”我装着没有看见,顾自说着,“但是不要解开缆绳,我们在这里等上半个小时。”
“呼哧!”文杨和四副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我别过脸去,眼眶里酸得厉害。 等上半个小时,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怎么可以这样离弃我们的老大白音呢!
火越烧越大,一条条的商船离开泊位,驶向外港。我们却都呆呆地站在尾搂上,试图从不断靠近的火线中找出一两个熟悉的身影来。 可是穿越那片红光的却只有哭泣和惊呼。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坠了下去,那不仅仅是因为白音的缘故。 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整整一支西葡舰队将被我们留在东非海岸,这将给同盟足够的时间撇开追击者东进,这将给同盟近万弟兄姐妹足够的时间创建一个新的家园。可是,我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三副。”阿提拉站在了我的身边,他望着大火的眼光有些迷惘,“你说,我们做得对吗?”他遥指着盘旋在吉达上空的浓重黑烟。
“做得对吗?”我迟疑地重复着,望着文杨和四副,他们眼中的神色也是复杂而混乱的。
“天意不可测。”范无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甲板来,他脸色苍白,可那满城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跳跃着狂热的舞蹈。“该走了。”他淡淡地说。
“我知道!”我恶狠狠地瞪了范无病一眼,忽然觉得这个让我钦佩的人是那么陌生。
大火离港口太近了,一阵狂风就可能把火舌带到还没有来得及离去的船队中来。 可是,为什么一个正确的意见听起来会那么刺耳?
“起航吧……”文杨丢下这句话,默默地朝前甲板走
去。
“起航!”我颓然长叹。 让西风把锐乙号带离这烈火的地狱吧!漫漫东行,这还只是起始的一步而已。
篇外白音的最后时刻
“看看我,我是白音船长。”我拍了拍那个还在装枪弹的水手的脑袋,他惊慌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回答:“是的长官,我是水手长格金孜……啊……”才叫出半声,我左手的蛇牙就穿透了他的咽喉。 这个呆子,居然在敌人面前装填子弹,浑然不知道有刺刀可以用。
不知道是默默耶还是扶蓝幸存下来,无论如何,那个幸存者是个极机灵的家伙,他灵活地在桶间跑动着,又吸引了一声枪响。这就对了,现在谁也来不及装弹。我从容地点燃了火箭,对着南瓜须子方才指的方向盲目发射。两支火箭插在木桶上静静地燃烧。 该死,还是没有着起来。我把短弩扔在一边,没有箭了。拾起葡萄牙人手中的火枪看了看,居然刚刚装好枪弹,那个葡萄牙水手真是倒霉。我端起了火枪,向圣父圣子圣灵安拉穆罕默德普卡拉海神约约炯和伟大的先祖铁木真大人祈祷:保佑你们忠诚的信徒和子民白音吧!
“轰!”这一枪蒙对了。 那堆木桶瞬间就燃起了耀眼的火光。 我呲牙一笑,这才是开始呢?我觉得全身发热,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看我怎么把这个桶场烧掉吧接着飞奔,我手里的蛇油袋子在黑压压的桶堆上飞溅,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点火,多么带劲的事情啊!肖石头一定会以为我是牺牲自己来换取他们的性命,他又怎么知道放野火是我最大的爱好呢!这样好的机会怎么可以让给他们。
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阿金基马上就会到了。猜猜看,我对自己说,他们会先救哪里的火呢? 但愿他们的脑子比马蹄更快。
耳后忽然有寒风袭来,我足下加力蹬出。可是那人动作好快,背心一凉,我知道自己挂了彩。转过身来一看,面前正是那个矮个子的军官,手中平端着上着刺刀的火枪。 这家伙果然是个老手,居然不肯浪费装弹的时间,跟着我的脚步追了上来。我左手虚掷,那家伙闪了闪,我右手已经抽出了在吉达买的薄铁刀来。这把铁刀快是快,可是前轻后重左宽右窄,用来砍人头不是很方便。尤其我现在一手蛇牙匕首,一手铁刀,都是短兵器,实在非常凶险。 可是一击不中,又看见我摆出凶恶的架势来,对面那个端着一人多长火枪的军官倒露出犹豫的神色。我不禁皱皱眉。
“卡洛斯船长?”我笑眯眯地问候他,心里却有点鄙夷,我心目中的卡洛斯应该是一条好汉才是。我把薄铁刀交在左手,伸出右手:“我是锐乙号船长白音伯爵,很高兴遇见您。”别说我是胡扯,谁知道我的祖上是不是有比伯爵更高的地位呢?
那军官吃惊地望着我,下意识地摇摇头;“您认错人了,伯爵大人,我是欧洲第一神炮手外号玉面小飞龙无处不飞花葡萄牙候补子爵海军少校山度士。”他脑子挺慢,可一串绕舌头的名号倒是报得很溜,不知道练过多久。我心里冷笑,这个欧洲第一神炮手比我们的文杨可差得远了。
“山度士少校,”我指指那堆燃烧的正旺的木桶,“打架? 还是救火。”
军官回头望了望,越发犹豫了。他咬了咬上唇,悄悄后退着,忽然猛一个转身,朝着那堆木桶直扑了过去。
“果然是个没胆的,”我不屑地撇撇嘴。收起右手的短刀,打亮了火石。一星火花落下,又点亮了一连串的蓝色火苗。
马蹄声已经到了桶场,我收起火石,再没有什么机会了,只能看看西风能不能把我们的努力付诸实现。我还不想台白送死呢!我冲着桶场的南栅栏飞奔,那里是眼下最黑暗的地方了。身边黑影一闪,我下意识地挥动手中的蛇牙,却被那人轻巧地接了下来。我吓了一跳,正要再进攻,却听见那人说:“船长是我。”原来是默默耶。
阿金基已经冲了进来,我听见第一排木桶被撞倒的声音。 看来阿金基的统领是个有头脑的人,知道先保哪一边。 我用力一扯默默耶说:“跑啊!”
默默耶跑得比我还快,看来我年纪到底是大了。想当年跟韩凌打赌的时候,我跑得只比他的猎兔犬慢了一步,只好认他做老大。 这份光彩现在就算有人知道,看见我这副呼哧呼哧的模样也不能相信。刚到南栅栏前,默默耶却停了下来,一届腿跪在地上说:“船长。”
我大步踏在他双手抱成的拳头中,默默耶用力一抬手,把我扔了出去。 我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刚落地站定。 见他手一挥扔来一个背囊,正是扶蓝那个蛇油包裹,挥手对我说:“扶蓝伤了胳膊,船长你先跑,我们马上就来。”说着竟然回头往桶场里跑。 我心中忽然凉了一片,默默耶这一去纯粹是死路一条,阿金基都已经冲到桶场里面来了。怎么我现在的豪情尚且比不过手下的一个水手?
只是稍一犹豫,我继续往南边飞跑。炮兵们的营地里也是灯火通明,一波一波的人乱哄哄地顺着小路往桶场的方向涌。我心思一动,索性把上衣剥了下来,光着膀子往那些炮兵中间跑,大声地喊:“失火啦!救火啊!”同样衣衫不整的炮兵们跟着我大声鼓噪着往桶场冲,没有一个来仔细看我一眼。 等大拨人马从我身边经过,我才站定脚步回头观望,这一望,心头就是一沉。 原来阿金基们十分聪明,把那些堆砌整齐的木桶都冲翻了。 木桶本来耐火,刚刚窜起的火头就被砸下来的那些木桶压住,一时蔓延不开。 而默默耶和扶蓝放的火更是看也看不见,只怕两个人都已经不行了。
我的手中握得格格作响,却是无法可施。 这时候就听见有人在前头问我:“你是那个伍的?”我抬眼一看,原来跑到了陶普基的阵地上,偌大一个野炮阵地上居然只有一个哨兵正好奇地打量着我。我的装束不对,难怪他看得起疑。
“失火啦!”我跳着脚指着桶场大喊,那哨兵正记疑地卸下肩头的火枪。
“什么?”他被我闹糊涂了。
“失火啦! 快去救火啊!”我冲他大喊,左手一场。那哨兵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
我正要拔腿继续跑,忽然停住了。 这是守卫吉达军港的战备阵地,必然有几门装填了弹药的火炮吧? 渠然。所有的野炮都是空膛,两门臼炮却是填上了火药的。 臼炮吃药最多,装填费时,难怪他们这么操作。我忍不住摇摇头,想起了伊赛欧比亚人朝锐乙号打来的那一炮,再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把擦炮拴插进一门臼炮里,推着臼炮转了一百八十度、在上面系好了点着了边缘的背囊,我跪在臼炮边用颤抖的手指去打亮火石。一下,两下,竟然打不着。“所有的神哪!请眷顾我,”我省略了那些个冗长的称谓,简单干脆地祈祷着,背囊已经开始燃烧,火绳终于点亮了。两里的距离,这样大的目标,没有可能打不中的。
“爽”的一声巨响,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 然而桶场那边闪了一闪,却烈焰腾腾地燃烧起来。好臼炮!好西风!
用。
我吐了一口气,俯身去搬炮弹,还有一门臼炮可以
“怎么回事?”炮阵地下方乱哄哄的一片喊叫,“晴川伍长,你在搞什么?”
“怎么回事?”我重复了一句,拾起哨兵的火枪,瞄准了冲在前面的那个军官,“哗变啦!
枪响人倒,后面那些当兵的都吓得呆住了。
我索性坐了下来,反正跑也跑不掉,我心里反而沉静。 我伸了个懒腰,打亮了火石。
“轰!”又是一声巨响,居然是爆炸弹,没想到奥斯曼的陶普基也装备了爆炸弹。军港里的一条桨帆船烧得像支蜡烛,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当兵的继续愣着,终于恐怖地喊了起来:“晴川伍长哗变了!陶普基哗变了!”他们像一群受了惊的小鸡那样四散奔逃。 我微微一笑,回头凝视着桶场上方那片染红了的天空,觉得浑身都酸痛不堪。 桶之战,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背上凉凉的一片,我知道是血流得多了,难怪感觉这样的疲倦。 两个眼皮止不住地打架,就要合拢,可是不知道在哪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在锡兰等你!等你半年!”我往前迈了两步,脚软软的,下面就是军港,就是大海,这是我热爱一辈子的恋人。要是我困倦了的话,让我在你怀中休息好么?
完
244页
认不得真的历史
韩松
关于滞留在欧洲的蒙古人和汉人后裔的东归史,在高戈的《热血东归》乃至整个《航海世纪》系列小说中,无不弥散着这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用小说主人公的话来说:“原来东方古国的那份荣光也是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的。”因此,叫做“热血东归”。亚裔西征者的后代们虽然在欧洲创建了财力雄厚的黄金同盟,但总是“异数”。而由郑和开创的海路东归,是要在故园重建真正意义上的辉煌,用白音船长的话来说,“在那里没有人会翘着下巴看我们的黄皮肤,那里不会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炮口。两百年前,战栗在我们先祖面前的是整个欧洲!现在,我们要回到那里去!”这让小说脱离了简单的游戏文本。
而作者有关亚洲人的“锐乙”号与欧洲人的“破晓”号之战的描写,会把我带回1999年的澳门。我仿佛又一次看到,总督府门前葡国国旗的缓缓落下,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葡总督含泪而去。我曾用下面一段话结束我自己的一个长篇小说《红色海洋》:“葡萄牙人在澳门建立起据点,1553年即明嘉靖三十二年的事情。这是西方世界第一支抵达中国的舰队。怀特人(白种人)由此开启了新的历史。”但是,在高戈他们的逻辑中,却必然是中国人的舰队首先去这样的地方创建伟大的未来!
实际上,正是过去半个世纪多来的世界巨变,促生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独特文化,以及高戈他们这一代人的独特文化。或许,在年龄上会有差别,在文化理解上有差异,但人们对宿命却有着相似的感觉。这种感觉,自十九世纪以来,便笼罩着几代、十几代的中国人。这便是《航海世纪》游戏和小说问世的纵深大背景吗?有多少人阅读《热血东归》中汉蒙水手使用坚船利炮,与葡萄牙、西班牙舰队对决,会顿生热血沸腾之感呢?也许,这样的描写,等高戈他们的孩子长大后,会变得有点好笑,但是,这却是此时代。
——不过,仍然有着不同。《航海世纪》的游戏背景是更加含混的,在新人类的眼中,十五世纪已经是全球化的世界了。欧洲、中东、远东的贸易已然建立,而船民们也是多国籍的,不同的宗教有了彼此理解的可能。在文明的冲突中,作者赋予了上一代人所难以理喻的欣赏意味。
还需要加以注释的是,这毕竟是郑和下西洋六百年后的文字。海洋情结的复生,相较于上一个世纪,却是一种更加自然也更加自信的复生,也更加发自内心地确认中国的海上利益。让成吉思汗的后裔跳离马背,驾驶起一流战舰,而不是让黄土高坡的农民蹒跚着走向大海,这确是新一代人的情怀,是在航母情结的焦虑中成长的一代人,所具有的目空一切。
最大的异数,还在于这样的一种情绪,最终又毕竟寄寓于游戏。整个小说系列,植根于同名的网络游戏。这是一种流行,一种时尚,也是商业的一个枝权。21世纪初的游戏玩家笔下的海,与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眼中的海,已然有了骨子里的不同。文学与游戏的结盟蔚然成风,人们把游戏演绎成文学,或者把文学改编成游戏,这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现实,这便是三维动画与二维文字的自由转换,使人认识到世界能够以更加玩世不恭的方式存在,只需要一只鼠标,就能够玩转世界。或许,世界本身便是游戏?我们应以游戏的态度来对待世界?《瞭望东方周刊》2004年的年终特刊,在一篇关于该年度中国文化的专论中,已把2004年称为“游戏化的一年”。
那么,究竟有多少精神世界的“宏大圣物”,可以转化为游戏情节呢?可以转化为程序代码呢?可以转化为数字化存在呢?可以转化为“虚无”呢?在此意义上,这篇序言开头时所说的那些让人心潮澎湃的东西,在高戈他们的小说中,实际上是处于一种被彻底消解的地位么?显然,许多人对此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在不久的将来,人们或会更多地服从着游戏中的规则,而不是现实中的规则。这是小说预示的一种必然。读《热血东归》时,我仿佛看到凡尔纳复活了,包括用鲸油压海浪的细节,也似乎直接来自《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但是,是怎样的一种复活呢?凡尔纳是认真的,那样的殖民案例,在西方毕竟真实发生过;但在《航海世纪》中,这样的历史或未来只能存在于一个民族的想像,被冠以“架空”二字,认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