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寂凉
通灵流光内,顾君竹前世今生的回忆逐渐明晰。
“让我看看,你究竟为何成为十恶不赦的青魂。”
江凝月伸出纤纤指尖,轻触流光,猛然间,流光竟剧烈晃动,似要将记忆撕成碎片!
“怎么回事?”
江凝月一凝神,看清顾君竹残缺的记忆中,不知为何只剩下他一人,还有火光欺天的府邸。
自从那个叫江伶的人从他的记忆中出现,顾君竹的记忆残片就变得极不稳定,江凝月不时输入大量魂力才勉强维系。
饶是这般通天能力的通灵阁主,此刻也是第一次在青魂的回忆中出现这种状况。
顾君竹站在府邸中央,周围是熊熊的烈火,似是天神降下业火想将世界焚为灰烬。
他颊边留着两道泪痕,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出口已经被大火包围。
顾君竹的腿侧被横木压住,费尽全身气力也堪堪拖出半截,横竖的倒刺早已将其刮刺得鲜血淋漓。
指尖还在不屈地向前探着,仿佛只要他一直向前,背后的熊熊大火永远也追不上他。
然后,随着一声巨响,房梁断裂,砸在了他的面前,生生挡住了他最后的出口。
明明出口那么近的......
但是这点点的路程,似是要将他的力气都耗尽了。
纵是当年兰茹县四面围城,万军压境,亦没有让他如此绝望。
他闭上双眼,蜷缩着,喃喃着:“小伶,小妹......”
意识接近模糊,双眸失色,烈火包围着的身躯早已滚烫。
他好像看见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若死于烈火是他的命数,那他这一生太短、太短了,短到还没有熬尽苦难、见得花明,就要从这还留恋的世间坠落。
短到好似要深深记住才能想起的回忆,都那么镜花水月。
“砰— —”的一声,大门被人撞开。
“顾君竹!”
顾君竹勉强睁开双眸,迷迷糊糊的,勉强看得清是个人形。
看那身形,不是江伶还是谁?
江伶不顾火势烈烈,冲上前来,避开掉落的横木来到他的面前,解开他腰际的衣襟。
只是那点片刻的清凉仿佛飞蛾扑火,没有丝毫效用,顾君竹的双眼愈加迷离。
隐隐约约看见江伶咬定牙关,死命搬着那竖着倒刺的横木,不顾其上的倒刺将他的手心扎穿、划烂。
模糊间,他感受到脖颈间落下几滴泪。
那一刻,顾君竹的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凉。
他闭上了双眼。
通灵树的幻境只能维系记忆拥有者的回忆,江凝月看见的只有顾君竹昏迷前的一切。
随即幻境变成一片黑暗,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长到让江凝月心生怀疑,真的顾君竹早在大火中丧生,那个十恶不赦的青魂顾君竹是他人冒名。
想到这又不免觉得荒谬,通灵树是上古神树,怎会有这种低级错误。
嘴角勉强扯出一缕笑,笑自己想法愚蠢,但心里的疑虑又深了几分。
好在幻境恢复如常,顾君竹从黑暗中苏醒,朝阳光华落在他的床褥上。
他轻轻掀开被褥,受伤的腿根早已包裹好,包扎手法很精细,一看就知道很熟练。
他轻轻吁了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慨,不免想起江伶在大火中混着清泪和尘灰的脸。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永困于此,身躯将要化作烈火燃尽的那一点灰烬。
江伶闯进来时,顾君竹眼中再多的横梁倒塌都仿佛抚身之羽。
即使周围身躯依旧忍受着高温炙烤,只是心里不再是漫天的绝望了。
就像人在极寒的天地间最后的一点火,亦或是天崩地裂前最后的一支柱。
他的神明,从烈焰熔岩的地狱,将他拖回了人间。
通灵树白到透明的叶子轻轻摩挲,幻境中正是一片大好晴天,世间的尘垢都被涤荡了个干净,仿佛之前的劫难都不存在。
江凝月眉宇微舒,心下轻轻松了口气。
按照现在的发展来看,顾君竹一身良善,温柔平和,
无论如何走不到那天遣将至、众叛亲离的地步。
也愈加勾起她的好奇,她不过想着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变故能让人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幻境的一切还在继续,方才经历过一场劫难后的顾君竹多少还有些心悸。
他轻拍了拍襟前,吁气一声,眼中多了一份对生命的敬畏。
此刻阳光明媚,春和景明,一派祥和之景。
“诶,听说了吗?大公子对大夫人说,是那个江伶放火烧了书房。”
一个极为不协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破了顾君竹眼中的祥和。
他瞬间从卧榻中坐起身,屋外的声音更为清楚。
“想不到他心思那么歹毒,还好大公子当时不在书房,只有一个陪读在书房为公子拿些用品。”
“啊,那那个伴读怎么样了?”
“哎,谁知道呢,许是受了些伤。不过听说大夫人要当众仗责江伶,我们赶过去看看。”
听到这顾君竹再也按捺不住。
他就是那个伴读,他可能怎么不知道谁才是这场大火的真正元凶。
大公子故意以拿物为由将顾君竹骗进书房,然后一把火将书房烧了,
最后看见顾君竹被倒塌的横木压得动弹不得,以为闹出了人命,心中害怕,就头也不回地跑开。
大公子平日就不喜读书,刚好可以借此免除书籍绕身的痛苦,并嫁祸给江伶,又可以满足一下他那以虐人为乐的扭曲心理
真是一举三得。
多嘲讽啊,那些人明明一问顾君竹便可知真相,但他们更喜欢看见别人痛苦。
他们自己就是在深渊里冷透的灰尘,还想拉下更多的人。
善良、温和、诚实......在深渊里都是最没用的,因为这一切都会被别人当作伤害的利刃。
顾君竹再也忍不住,冲出了卧寝的门,尽管他的伤势才刚刚好。
待到他冲到前院时,江伶早已奄奄一息。
将顾君竹拽出火场早已用尽了他的力气,此刻即便是沉重的木板硬打在他的身上,他都没有半分的力气匀出去哀吟。
顾君竹的眼眶刹那之间红了,温柔如水的桃花眼此刻却泛着犀利的红光。
他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推开了那些行刑的侍仆,将江伶扶起想带他走,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哪来的垃圾,滚一边去!”侍仆推了顾君竹一下,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更加不稳。
顾君竹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硬生生挤出一句:“你们这是滥用私刑,上凰国没有王法吗?”
大公子看见顾君竹出现,慌忙之中害怕真相被说出,反手推了一把行刑的侍从:“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打他们!”
顿时,沉重的木板打在顾君竹的腿根处,他闷哼一声,本就还未痊愈的伤痕此刻再次渗出血来,染红了包裹着的布料。
他承受不住,半边腿跪在了地上。
但他还是将江伶死死护住。
江伶早已气若游丝,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他推着顾君竹:“你走、走啊......”
他同样也经历过带伤挨受刑罚,所以他知道顾君竹在经受着怎样非人的疼痛。
就好像在一个人的伤口处撒了盐还不够,要再用火炙、用烧开的水烫,最后再用刀在他的断骨上刻字。
江伶的泪水滚滚落下。
即使曾经他也经历过这些痛苦,但他从未落下过一滴泪。
他好似一个在寒风中冷透了的人,身上再多的伤痕都察觉不出,但有人为他递来了一把火、一束光,他感受到了温暖,然后皮肤上遍布的伤痕一寸一寸的皲裂。
疼,真的很疼。
顾君竹为江伶挡下了所有的板子,为了忍受疼痛,他将双拳紧握,指甲在他的手间刻出深深的凹痕。
他抬起头盯着大夫人,眼中是锐利与坚韧。
往日受刑的仆从只有哀嚎求饶的份,而顾君竹此刻的眼神却让大夫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压。
那个眼神很冰冷,刺得她害怕,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若是这般,想必大夫人也不想知道,或者已经知道真相了。”
大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她当然知道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放火烧的书房。
“今日你动用私刑,想的是以儆效尤,并不想闹出人命吧。若今日你留我性命一分,我便誓死在官府门前禀告真相。”
侍从还想动刑,却被大夫人制止,若方才的她还是一丝不安,此刻她的慌乱已经成形。
不知为何老爷对于江伶有些格外偏袒,所以即使她平日争对江伶也会忌惮三分,留下一条活命,对于江伶动用私刑是只有老爷不在才敢,谁会想到这件事会被顾君竹看穿。
她强装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双手已将衣角揉皱,肥胖的脸上流下些油汗。
大夫人直直盯着顾君竹,良久,扯出微笑挤出一句:“若是你这般说了,那我必会查明真相,不劳你禀告官府。”
转头指着手拿长板的仆从说:“都怪你着厮危言耸听!且书房失火有你监管不严之过,害得我冤枉了无辜之人,来人,将其拖走仗责,丢出府门,别让我再看见他。”
“冤枉啊,夫人......是大少爷......啊!”
眼见形式不对,大少爷一脚掀翻了这名仆从,脸上阴毒且冷漠:“这厮好生歹毒,自己做了这般丧尽天良之事竟想怪罪于我,还不把他轰下去!”
这场闹剧在这名侍仆的哀嚎声中结束。
顾君竹不免心中惊叹于大夫人的心狠手辣。
为了抹去对自己的不利,可以轻易将人命视若草芥,必要时又是被污蔑的工具。
他其实心里没底,不知道大夫人心中还有三分忌惮,他甚至想过官府也许会与江家上下一气,以站不住脚的证据就想逼死江伶。
可在当时那种情况,他只能尝试一赌。
好在,他的选择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