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诗词中的饮食、习俗与情感

元旦,古称元日、元正、正旦、新正、元朔。《梦梁录》载曰:“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乎为新年。一岁节序,此为之首。”今人可能习惯了把除夕和正月初一后当作春节,但其实在古代,元旦和除夕,都囊括在春节之内。古代的“春节”排序为腊八、小年、除夕、元旦、人日、元宵。除夕是在元旦之前的,因“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除夕、岁除。”
新中国成立后,元旦改为阳历1月1日,成为“春节”之始,节序变更为元旦、腊八、小年、除夕。而“春节”跟国民生产联系到一起,成为除夕后的一个假期节日了。这样的调整安排我也不是很懂其含义,权当时代变化吧。
元旦在古代是一个非常盛大的节日。自汉高祖刘邦起,宫廷便有元旦大朝会,行贺岁之礼,文武百官向君王进颂称贺,会举行祭祀、庆典、宴席等活动,规模宏大隆盛。而元旦诗词的源起,跟这种宫廷大朝会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三国时期曹植的《正会》,是存世最早的一首具体描写元旦节日和朝会的诗歌,其云: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乃为嘉会,宴此高堂。
尊卑列叙,典而有章。
衣裳鲜洁,黼黻玄黄。
清酤盈爵,中坐腾光。
真膳杂遝,充溢圆方。
笙磐既设,筝瑟俱张。
悲歌厉响,咀嚼清商。
俯视文轩,仰瞻华梁。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皇家容贵,寿考无疆。
此诗摹绘了魏国元日宫廷的宴餐作乐之盛况,及礼仪规章。魏时元会,沿用汉代礼仪,朝会的地点在都邺文昌殿。作为君主,在文学上的引导作用毋庸置疑,底下的文士群体往往也会奉和应诏,从而渐成风气。
晋傅玄《元日朝会赋》云:“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俯而察之,如亢烛龙而照玄方。”身着华服锦衣的群臣进宫朝会,庭中燃着熊熊的燎火,及烂若火树的华灯。梁朝庾肩吾《岁尽应令》诗云:
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
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
金薄图神燕,朱泥却鬼丸。
梅花应可折,倩为雪中看。
这首诗记载了当时元日的节俗,喝柏叶酒和吃五辛盘。
倩:请也,此时早梅已开,请去雪中观赏吧。
这种描写节日风俗,以景结情的诗歌,在当时还是挺少见的。
至唐朝,元旦朝会之宏盛已旷古绝今,在唐代君臣的竞相歌咏下,记录元旦朝会的诗歌,也成为了一个蔚为壮观的题材类别,我们可以从当时的诗歌中一窥其风采,如唐太宗李世民的《元日》:
高轩暧春色,邃阁媚朝光。
彤庭飞彩旆,翠幌曜明珰。
恭己临四极,垂衣驭八荒。
霜戟列丹陛,丝竹韵长廊。
穆矣熏风茂,康哉帝道昌。
继文遵后轨,循古鉴前王。
草秀故春色,梅艳昔年妆。
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作为千古一帝,李世民有旷世之才,也有超迈凡人的胸襟气度,于此诗可见。虽辞藻绮丽,但内在气势豪迈,充满着开创盛世图景的乐观与自豪。同时他才情很高,也重视文学,觉得君王应该以身作则,树立诗风的新标准,所以只要他一出游,就带着宰相和学士们,乌泱泱一大帮子,去梨园搞诗歌唱和party,皇帝出句,臣子依序接句,对得好就有赏,对不好下回就没你事了。
而这种活动,不仅李世民搞,其后的高宗李治、玄宗李隆基也搞,甚至延续到晚唐。它直接和间接地促进了唐朝诗歌的繁荣,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文人都想凭诗歌得到赏识,写诗成为了文人求仕的政治工具。
当然,太宗与其臣下的应制唱和诗,最终难脱宫体诗的巢窠,就如杨慎《升庵诗话》所言:“唐自贞观至景龙,诗人之作,尽是应制。命题既同,体制复一,其绮绘有余,而微乏韵度。”而此时,诗风变革的种子却早已在民间萌芽,这又是后话了。但唐太宗诗歌中所表现出的那种朝野升平、自信豪迈的气象精神,也深刻影响了底下的臣子和文士。
如初唐名臣魏徵的《奉和正日临朝》诗云:
百灵侍轩后,万国会涂山。
岂如今睿哲,迈古独光前。
声教溢四海,朝宗引百川。
锵洋鸣玉佩,灼烁耀金蝉。
淑景辉雕辇,高旌扬翠烟。
庭实超王会,广乐盛钧天。
既欣东日户,复咏南风篇。
愿奉光华庆,从斯亿万年。
此诗从语言上看,虽未脱离齐梁宫体诗的绮丽浮华,辞藻堆砌、雕琢,但其中鼓荡的气势已冲破了齐梁遗留下来的那股柔靡之风。换句话说,唐朝君臣的宫廷诗,虽然雕琢,但是有气势,有广阔的空间尺度,而齐梁那样的宫体诗,是纤细的,软绵绵的。所以这首诗,以其气势,侧面呈现了初唐元旦朝会的华丽盛大。
中晚唐虽然国力衰退,但元旦朝会的气势规模仍未减分毫,如王建的《元日早朝》:
大国礼乐备,万邦朝元正。
东方色未动,冠剑门已盈。
帝居在蓬莱,肃肃钟漏清。
将军领羽林,持戟巡宫城。
翠华皆宿陈,雪仗罗天兵。
庭燎远煌煌,旗上日月明。
圣人龙火衣,寝殿开璇扃。
龙楼横紫烟,宫女天中行。
六藩倍位次,衣服各异彩。
举头看玉牌,不识宫殿名。
左右雉扇开,蹈舞分满庭。
朝服带金玉,珊珊相触声。
泰阶备雅乐,九奏鸾凤鸣。
裴回庆云中,竽磬寒铮铮。
三公再献寿,上帝锡永贞。
天明告四方,群后保太平。
我们可以看到,诗风经过盛唐诸公的洗练,即便是宫体诗,也已有了清新流丽的面貌,比初唐的雕琢堆砌要疏朗得多,且节日景物的描写,更显真实细腻,不似前人那样虚假。又如厉玄的《元日观朝》:
玉座临新岁,朝盈万国人。
火连双阙晓,仗到五门春。
瑞雪销鸳瓦,祥光在日轮。
天颜不敢视,称贺拜空频。
语调清新流畅,辞采疏朗得度,描绘出一幅典雅隆重的宫廷贺年图。
如果我们把元旦朝会的视角从宫廷移到民间,则又会给人全新不同的体验,如薛逢的《元日楼前观仗》:
千门曙色锁寒梅,五夜疏钟晓箭催。
宝马占堤朝阙去,香车争路进名来。
天临玉几班初合,日照金鸡仗欲回。
更傍紫微瞻北斗,上林佳气满楼台。
曈曈初日照楼台,漠漠祥云雉扇开。
星驻冕旒三殿晓,云翻珠翠六宫来。
山呼圣寿烟霞动,风转金章鸟兽回。
欲识普恩无远近,万方欢忭一声雷。
作者以亲历者的视角,给后世的人们生动呈现了唐朝元旦朝会,皇帝仪仗队巡游出行的盛况。以上这些诗歌都描绘出了朝野同欢,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
又如张义方的《奉和圣制元日大雪登楼》:
恰当岁日纷纷落,天宝瑶花助物华。
自古最先标瑞牒,有谁轻拟比杨花。
密飘粉署光同冷,静压青松势欲斜。
岂但小臣添兴咏,狂歌醉舞一家家。
这首诗没有正面描写朝会,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政治颂歌的属性,写的是元日这天大雪登楼观景的心理,作者身处这样烈火烹油的盛世,内心志得意满,感到无比的欢愉。
把目光从宫廷移到民间,以普通人的视角来观看元旦朝会的情景,就又会产生新的体验。如卢照邻的《元日述怀》:
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
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
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卢照邻作为初唐四杰,作为诗风变革的关键人物之一,其人其诗都与唐朝国势有内在的联系。唐朝国力强盛,科举制度给了文人们自我实现的公平途径,每个人都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因此他们的内心昂扬积极,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大展宏图,就像岑参所说的“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国家的强盛给了诗人们底气,因此在元旦这个节日,他们的诗歌并非只有阿谀奉承,而是能够发自本心,去享受节日的欢愉,期盼美好的明天。
元旦诗歌的发展,最早至盛唐时期,就完成了从宫廷到民间,从政治颂歌到纪录风俗,从邀宠工具到自我表达的分野,这种转变都在诗歌中有迹可循。
元旦诗词中的饮食习俗
唐代的元日,其习俗大多承袭自汉魏。《荆楚岁时记》载曰:“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谓之端月。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
具体而言,唐朝元旦乃是一个综合性节日,节俗活动十分丰富,包括:朝会、赐柏叶,拜年,女子回娘家,饮屠苏酒,宴会,吃胶牙饧,占会,帖桃符,放爆竹等。
关于朝会,上面已经讲了。而其他习俗,也都在唐诗中有着充分体现。譬如元旦之晨,唐代百姓会燃放爆竹,刘禹锡的《畲田行》中就有“爆竹惊山鬼”之句。唐代有些地方还用桃符来避疫,张子容《乐城岁月赠孟浩然》诗云:“土地穷瓯越,风光肇建寅。插桃销瘴疠,移竹近阶墀。”插桃符、燃爆竹体现了唐时百姓避恶趋吉的心理。
薛逢在《元日田家》诗云:
南村晴雪北村梅,树里茅檐晓尽开。
蛮榼出门儿妇去,乌龙迎路女郎来。
相逢但祝新正寿,对举那愁暮景催。
长笑士林因宦别,一官轻是十年回。
诗中不仅描写了一副清丽疏淡的元日雪梅图,还记载了亲朋邻里互访、女子回娘家、新年祝福的习俗。
除了习俗,唐代元日的饮食也是琳琅满目,大多以祛病避害为目的,以有益身心健康为根本,如椒柏酒、屠苏酒、桃汤,胶牙饧,五辛盘,却鬼丸等。椒柏酒,主祛病,《椒华铭》载曰:“嘉哉芳椒,载繁其实,厥味惟珍,蠲除百疾。”
椒柏酒不仅可防病,据说味道也珍美。白居易《七年元日对酒五首》诗云:“三杯蓝尾酒,一碟胶牙饧。”蓝尾酒即椒柏酒,胶牙饧则是麦芽制成的糖。
所谓的椒柏酒,其实就是花椒和柏叶浸制的酒,可单独浸制,也可合在一起。早在屈原的《离骚》就有记载,《九歌》诗云:“奠桂酒兮椒浆。”但元日饮椒酒的习俗始于汉代,崔蹇《四民月令·正月》:“各上椒酒于其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古人认为花椒是玉衡之精,气味芳香,服之令人身轻耐老。而柏叶,则视为仙药,可免百病。椒柏酒饮之可祛病延寿。
如武平一《奉和正旦赐宰臣柏叶应制》诗云:
绿叶迎春绿,寒枝历岁寒。
愿持柏叶寿,长奉万年欢。
此诗不仅反映了唐朝元日皇帝赐臣子柏叶酒的风俗,还透露出籍饮柏叶酒以长寿,从而服务天子万年的心愿。
除椒柏酒外,唐代元日的另一个重要饮品是屠苏酒。庞元英《文昌杂录》载曰:“唐岁时节物,元日则有屠苏酒、五辛盘、胶牙饧。”早在南朝时,就有元旦饮屠苏酒的习俗,并盛行至唐宋。在唐诗中,亦不乏描写屠苏酒的作品,如裴夷直《戏唐仁烈》诗云:
自知年几偏应少,先把屠苏不让春。
倘更数年逢此日,还应惆怅羡他人。
唐人饮酒是有长幼顺序的,谁年龄最小谁先饮,此诗比较谐趣:我自知年纪偏小,所以就不推辞了先干为敬,等再过几年,就得羡慕那些比我小的人了。所谓新年之始,占春为吉。
又如顾况的《岁日作》:
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
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这里的心理跟上面完全相反,新春既来,作者感觉又老了一岁,悲慨曾经相交的人,多已不在。年老体衰已羞于照镜,只好把屠苏酒让给少年先饮。
除了家人,唐代朋友间饮酒也是先幼后长,如刘禹锡的《元日乐天见过因举酒为贺》:
渐入有年数,喜逢新岁来。
震方天籁动,寅位帝车回。
门巷扫残雪,林园惊早梅。
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
这首诗记录了某个元日,刘禹锡与白居易等人诗酒唱和的事迹,当时两人都在陪都洛阳任职,彼此有自由充足的时间交游、唱和。刘禹锡跟白居易都是772年生的,正好这个元日都满了六十岁,所以“与君同甲子”,刘禹锡为表谦虚,所以让白乐天先饮。
又如成文斡《元旦》云:
戴星先捧祝尧觞,镜里堪惊两鬓霜。
好是灯前偷失笑,屠苏应不得先尝。
这首诗也是对饮酒礼仪的一种打趣,年长者先饮了酒,等照镜子才发现两鬓霜白,于是灯前失笑,屠苏不应该抢先饮的。
至于为何会有幼者先饮的习俗,晋人董勋《问礼俗》释曰:“俗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罚之。”幼者增长一岁,值得庆贺,所以先饮,而长者失岁,感伤岁月流逝而后饮,以示珍惜岁月之意。
屠苏酒今人多不饮,这一习俗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迄今仍是日本新年必备饮物,果然是墙里开花墙外香。据孙思邈《千金要方》配方,屠苏酒由大黄、蜀椒、桔梗、桂心、防风、白术、虎杖、乌头八味中药混合而成。新年饮药酒,是为趋疾避害,这体现了中国医食结合的观念。
除此,唐人元日盛行的饮食还有五辛盘和胶牙饧。五辛盘是以五种有辛辣味的菜组成,分别为葱、蒜、韭、蓼蒿、芥。五种辛香之物,可散发五脏之气。孙思邈《养生诀》曰:“元日取五辛食之,令人开五脏,去伏热。”元日天气严寒,人们容易患感冒,而用五辛来疏通脏气,发散表汗,可以起到预防时疫流感的作用。
而胶牙饧,“饧”即古“糖”字,用麦芽或谷芽混合其他原料熬制的软糖零食,古人吃胶牙饧是为了“以验齿之坚脱”,人们认为吃此糖可使牙齿牢固,不易脱落,而且唐人做事也喜欢追求牢靠、稳固。白居易《殷判官二十三兄》有“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之句。无论是吃五辛盘,还是胶牙饧,都体现出唐人对新年身体健康的追求和寄托。
宋代元日饮食习俗
宋朝时,元旦要放七天假,朝廷举行大朝会,天子受朝贺,祭南天郊。宋代朝会规模庞大,除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者,光是随从的黄麾仗就有三千三百五十人,王同祖《元日》颂曰:“一夜东风换斗杓,千门晓色雪初清。君王已奏平淮雅,犹自谦冲免会朝。云集衣冠拜紫宸,榻前除目报来真。君恩先到宫门柳,占得人间第一春。”
我觉得宋朝皇帝比较有人文关怀,比如除了继承前朝的赐酒习俗,还会向百官赐花,杨万里就有诗云:“春色何须羯鼓催,君王元日领春回。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想来百官的帽子上插着类别颜色各异的花上朝,也实在是个赏心悦目的事。
而民间的节俗也十分丰富,如守岁、拜寿、饮屠苏酒、食五辛盘、剪春幡、放爆竹、书桃符等。宋人的元旦诗词中,比唐人多了生活气息,浪漫气息,如赵师侠的《鹧鸪天·丁巳除夕》:
爆竹声中岁又除,顿回和气满寰区。
春见解绿江南树,不与人间染白须。
残蜡烛,旧桃符。宁辞末后饮屠苏。
归欤幸有园林胜,次第花开可自娱。
爆竹声响,驱除了过往的晦气,天地间迎来了催生万物的“和气”,也带来了新的希望。冬尽春来,白雪消融,善解人意的春神唤绿了江南树,残蜡桃符,都象征着充满生机的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跟唐代一样,宋朝元日也要饮屠苏、椒柏酒,吃胶牙饧,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载:“如饮屠苏、百事吉、胶牙饧。”在宋人的诗词最常见的也是椒柏酒和屠苏酒。如陆游《丙寅元日》诗云:
缥缈初闻寺阁钟,霏微零雨兆年丰。
家家椒酒欢声里,户户桃符霁色中。
春枕方浓从卖困,社醅虽美倦治聋。
从今万事俱抛掷,且作人间百岁翁。
陆游这首词将节日习俗和生活气息融合得很好,人文和烟火相得益彰,景物与时令俱美。缥缈的钟声,霏微的春雨,巷陌人家传出的椒酒香气和欢声笑语,邻里门坊悬挂的桃符笼罩在霁色之中。在这样悠然欢愉的日子,当真是一枕春睡不复醒,只想把万般琐事俱抛掷,做个悠闲的人间百岁翁。
又如王蛭《元日雪》诗云:“飘入椒觞气更苏,积满玉蒲水已怯。”椒酒有着浓烈的味道,闻来令人神清气爽。宋时元日,还要向长辈进椒酒以示祝寿和拜贺,如晏殊《元日词·内廷》云:“献寿椒花泛渌醪,迎祥朱户怙仙桃。”还有劝人椒酒虽好,不要贪杯,如刘克庄《元日七言二首》云:“莱衣儿老长相守,椒酒翁衰且少斟。”
宋代的元旦词,一般都会将桃符与椒酒进行搭配描述,如项寅宾《和范至能元日》“桃符禳厉鬼,椒酒劝仙童。”又如陈造《元日》的“椒觞带梦随小饮,桃板得诗仍自书。”因为桃符是辟邪祛疾,而椒酒是延年益寿,两手都要抓。
除了椒酒,还有柏叶酒,也是为了延寿的,《汉官仪》载曰:“正旦饮柏叶酒上寿。”而诗人们则喜欢将柏叶酒跟梅花组合,如胡仲弓《元日》:“浅斟浮柏叶,清坐对梅花。”表达时光飞逝、境况每况愈下的悲凉之情。戴复古《壬寅除夜》则云:“横笛梅花老,传杯柏叶香。”透露出时光催促,人事匆忙的感慨。
程公许《元日即事四首》诗云:“照影菱花惊雪白,强颜柏叶借春酣。”作者从倒影中,忽然发现自己已鬓发雪白,只能勉强于柏酒中获取些微安慰。李处全《南乡子·除夕又作》“柏酒香浮白玉船。奉劝大家相祝愿,何言。但愿今年胜去年。”一杯柏叶酒,不仅是节日饮品,更寄托着人们新年的希望,殷切的祝愿。
宋词中还描写了椒花与柏叶搭配一起喝的,如毛滂《玉楼春.己卯岁元日》“佳人重劝千长寿,柏叶椒花芬翠袖。”而太平宰相的晏殊,则展示着自己富丽悠闲的节日生活,其《元日词其一·东宫阁》云:“椒柏暖风浮玉斝(jiǎ),两宫称庆奉皇慈。”玉斝是一种精美的器具。
元旦诗词自然少不了屠苏酒,苏轼诗云:“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醉后饮屠苏”,其胸襟一如既往的旷达和乐观。当然,最著名的诗篇当属王安石的《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此诗千古以来,脍炙人口。一首七绝,将新年燃放爆竹、帖春联、饮屠苏酒、挂桃符等重要节俗,通过递进承接,将习俗、生活、节日文化串联得天衣无缝,充满着欢欣喜庆的情感色彩。另,“新桃换旧符”,其中是否暗含他锐意改革的内涵,值得玩味。单就节日诗歌而言,此诗堪称千古绝唱。
宋时元旦,也重团聚,或者说,中国人自古就爱团聚,不喜分离。胡仲弓《元日》云:“湖海相逢无老少,莫分先后饱屠苏”,五湖四海的人相聚在一起,不分老少将屠苏饮个够,也暗地反映了宋代饮屠苏的普遍性。酿制屠苏酒时需将其置于井底,苏辙《次韵王适元日并示曹焕二首》云:“井底屠酥浸旧方,床头冬酿压琼浆。”
同样,宋时饮屠苏也要按照先幼后长的顺序,陈与义《元日》云:“后饮屠苏惊已老,长乘舴艋竟安归。”这种节日文化,既体现了中国爱护幼小的传统,也反映了古人珍重时光的心理。年少者先饮,于小孩而言是快乐的,如刘克庄《乙丑元日口号十首》诗云:“昧爽小孙唤翁起,劝簪柏叶饮屠苏。”
以上诗词以屠苏酒和椒柏酒为主,以其他节俗为辅,描绘出一幅宋朝长幼有序、以礼相待、其乐融融的风俗画卷。
元旦诗词中的情感表达
元旦的节日内涵,主要有两个,分别是“辞旧”和“迎新”,最初,元旦诗词的情感表达一般都会围绕此内涵演绎。但是,任何一种主题类型的诗词,其情感表达都会在发展嬗变中逐渐丰富复杂。譬如,元旦诗词一开始只是政治颂歌,后来才有了自我意识,一开始只是工具和颂歌,后来才人性化,成为了诗人体悟生命、感悟人生、寄托情感、表达志向的载体。不仅是元旦,其他节日诗词也有这种嬗变。
如前所述,初盛唐的元旦诗歌,虽然多是颂歌性质,但因国力强盛,君主英明,文人大有可为,所以这一时期诗中的情感色彩,是欢欣鼓舞的,是积极昂扬的。
孟浩然《回家元日》诗云:
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
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
桑野犹耕父,荷锄随牧童。
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
在大唐盛世,呈现的是“田家占气候”的丰年景象,诗人没什么可指责的,只有“无禄尚忧农”的高尚情怀。
安史之乱后,国运转折,诗人们鲜有初盛唐元日诗中的那些清新刚健,而多了愁苦沉闷之音,如杜甫的《元日寄韦氏妹》:
近闻韦氏妹,迎在汉钟离。
郎伯殊方镇,京华旧国移。
春城回北斗,郢树发南枝。
不见朝正使,啼痕满面垂。
元日本来是普天同庆的欢乐节日,而此时的杜甫与亲人却流离失所,他思念妹妹,听闻她已到了钟离,离唐肃宗的行宫灵武不远,想来无恙,但亲人分散,京国已非,两相对照,不尽世事沧桑之感。又值此斗回枝发,元日春景,而道梗路阻,音信不通,自然神伤落泪。
当然,愁苦之音也未必都与国势时局有关,很多时候,仅仅只因作者本人的心情际遇,如刘禹锡《元日感怀》诗云:
振蛰春潜至,湘南人未归。
身加一日长,心觉去年非。
燎火委虚烬,儿童衒彩衣。
异乡无旧识,车马到门稀。
白话译文:
蛰虫振动春天悄然潜至,我如谪居湘南的诗人仍未归。
一日过去又添了一岁,内心才察觉到往昔的错误与非。
昨夜守岁的炉火只余灰烬,儿童在街上欢炫彩色新衣。
独自在异乡举目无亲,无人拜访的门前车马寥落疏稀。
刘禹锡是河南洛阳人,805年他被贬为郎州司马,该诗作于此间,所谓“湘南人”是以屈原自比,因为屈原曾被流放潇湘。诗中描写了当时元旦的两种习俗,一是燃火守岁,即“燎火委虚烬”,意为除夕夜里炭火燃后的灰烬。除夕之夜唐人有围火守岁之俗,该习俗至今仍在民间流传。二是穿新衣,“儿童衒彩衣”,即唐朝元旦穿新衣的习俗。
我曾写过一句话:人类的很多痛苦,都源自于短暂生命与无垠时间和无常世界之间的永恒矛盾。这是阅读古今许多诗词后得出的结论,反过来也在许多诗词中得到验证。如喻凫《元日即事》云:
敛板贺交亲,称觞讵有巡。
年光悲掷旧,景色喜呈新。
水柳烟中重,山梅雪后真。
不知将白发,何以度青春。
时光的飞逝与景色的呈新两相对照,抒发的是对于人生短暂,而春光美好的生命悲剧意识。四季会轮回,水柳抽条,山梅花发,而人的青春一去不返。
类似的感慨在宋人的元旦诗词中,也有许多体现,只不过其生命意识的体悟变得更深邃复杂了而已,如赵长卿《满庭芳·元日》:
爆竹声飞,屠苏香细,华堂歌舞催春。
百年消息,经半已凌人。
念我功名冷落,又重是、一岁还新。
惊心事,安仁华鬓,年少已逡巡。
明知生似寄,何须苦苦,役慕蹄轮。
最难忘、通经好学沈沦。
况是读书万卷,辜负他、此志难伸。
从今去,烟窗勉进,云路岂无因。
上片是典型的以乐景衬哀情,热闹纷呈的元旦节俗,让年岁已高,而功名冷落的作者,感到蓦然心惊。光阴过隙,华鬓飞霜,青春逡巡即逝。临近年关,很多人都有这种体验,就如陈与义所言:“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下片作者借用曹丕“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意,明知道人生如寄,飘忽如客,何必汲汲营营,皓首穷经却沉沦埋没。此志难伸,终是辜负了读书万卷。
南宋词人大概是受国运影响,陆游《戊申元日》云:“尚记争先书郁垒,岂知落后举屠苏。”他感慨自己长期在外的孤寂,以及抱负和理想,已然落空的失落。
当然,也有词人不在乎年岁增长,比较佛系慵懒,如方回《丙申元日五绝》“后饮屠苏懒奔走,可能也喜鹁鸠晴。”
以上诗词的抒情,都涉及到节俗内容,而有的词人,则完全不写节俗,而籍此纯粹抒情的,比如南唐中主李璟的《保大五年元日大雪》:
珠帘高卷莫轻遮,往往相逢隔岁华。
春气昨宵飘律管,东风今日放梅花。
素姿好把芳姿掩,落势还同舞势斜。
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
李璟与其子李煜,都是纵情声色的人,此诗描写元日歌舞升平的宫廷生活,通篇看似平庸无奇,然中间二联却清新可喜,饶有诗意。丝竹悠扬,春气飘至。在漫天大雪之中,梅花被东风吹开。洁白的雪花掩映着素洁的梅花,袅袅飘洒的漫天大雪与舞女娉婷的身姿共舞岁华。李璟善于察物体情,笔触也细腻,用珠帘、乐管,雪色、梅花,金樽、舞女,构绘出一副清新素雅的元日宫廷宴席图。
又如吴文英《探芳新·吴中元日承天寺游人》:
九街头,正软尘润酥,雪销残溜。禊赏祇园,花艳云阴笼昼。
层梯峭空麝散,拥凌波、萦翠袖。叹年端、连环转,烂漫游人如绣。
肠断回廊伫久。便写意溅波,传愁蹙岫。渐没飘鸿,空惹闲情春瘦。
椒杯香乾醉醒,怕西窗、人散后。暮寒深,迟回处、自攀庭柳。
九街头是苏州吴中的闹市,时值早春,道路泥泞,残雪未消。寺内花团锦簇,天上阴云笼罩,殿阁高耸的寺内烛香萦绕,香火鼎盛,游人彩袖拥缠,他感慨年年元日都有这么多人来烧香拜佛,游人如花团锦绣。这个景象触动了他内心的愁肠,下片写他感觉别人都是成双成对,而自己形单影只,那离去的人已如飘鸿,自己徒劳为闲情伤感。多想与她在椒酒的香气中沉醉,却不得不面对“西窗”人散,伊人远去的事实。天渐晚,暮寒渐深,只得独自迟归,攀折柳条寄情。
较为人知的还有姜夔名作《踏莎行》:
序: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据说姜白石年少时往来江淮间,曾在庐州,爱上一位善弹琵琶的歌女,惜情深缘浅,两人因命运殊途,然柔情蜜意都付了此间风月,二十年间,白石不能忘情。词集中亦为此歌女所作近20篇,此为其一。
上片之“燕燕轻盈,莺莺娇软”乃梦中所见。下片乃反写,本是自己思人,却以对方代言之,“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的绵长温柔,“离魂逐郎”的殷切深远,皆是白石借元日梦境来抒发别离后的“相思”之情而已。
当然,元旦作为春节中的一个吉祥节日,古人大多还是以欢庆、喜悦的心情去迎接它的,在学术界,元旦及其往后的人日、元宵,都属于新年词的范畴。而庆祝新年,自然得充满吉利喜庆的情感氛围,此为主流。
宋代诗人宋伯仁有《岁旦》诗云:
居间无贺客,早起只如常。
桃板随人换,梅花隔岁香。
春风回笑语,云气卜丰禳。
柏酒何劳动,心平寿自长。
因宋朝经济繁荣,市井文化、节俗文化都十分丰富发达,而作者本身也是个心情豁达恬淡的人,此诗之节日气氛,新春气象,欢乐心情都扑面而来。
又如陆游《已西元旦》云:
夜雨解残雪,朝阳开积阴。
桃符呵笔写,椒酒过花斟。
巷柳摇风早,街泥溅马深。
行宫放朝贺,共识慕尧心。
夜雨消融了残雪,朝阳驱散了积阴。对笔轻呵热气书写对联,插好花胜后将椒酒满斟。巷里的柳树已迎风抽条,拜访的车马踏溅街泥。天子在行宫举办朝贺,君民都已深谙尧舜之心。两诗均反映了诗人知足常乐、悠闲自在的欢度新年情趣。
注:“椒酒过花斟”又作“椒酒过花斜”,但从诗歌的韵脚而言,应当是“斟”字。“过花”一词,我初时不解其意,但结合上句,“过”应是动词,又参照习俗,宋时新春,有插挂花胜、方胜之俗。
除了抒发欢愉喜庆之情,作为新年词,更重要的是美好祝愿,晁补之《失调名》诗云:
残腊初雪霁,梅白飘香蕊。
依前又还是,迎春时候,大家都备。
宠马门神,酒酌酴酥,桃符尽书吉利。
五更催驱傩,爆竹起。虚耗都教退。
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
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神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
词的开篇写景,雪霁梅放,清丽喜人。接着就是描写了一系列的节日习俗,比如饮酒食酥,书写吉利的对联(桃符),守岁,燃爆爆竹等。最后辞旧年,换新岁,新的一年愿长保此身荣华富贵。最后再愿与儿孙子女,平安尽老今生,能够年年共同守岁。以上这些祝愿,都非常朴实,可谓是人之常情。
还有周紫芝的《感皇恩·除夜作》词云:
玉箸点椒花,年华又杪。
绛蜡烧残暗催晓。
小窗醒处,梦断月斜江悄。
故山春欲动,归程杳。
天意不放,人生长少。富贵应须致身早。
此宵长愿,赢取一尊娱老。
假饶真百岁,能多少。
作者表达了对自身的祝愿,也透露出闲适自得之情。
明代诗人陈献章的《元旦试笔》则尽显节日之欢乐,诗云:
天上风云庆会时,庙谟争遗草茅知。
邻墙旋打娱宾酒,稚子齐歌乐岁诗。
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
晚风何处江楼笛,吹到东溟月上时。
全诗洋溢着欢乐喜庆的气氛,展现出浓厚的生活气息,节俗的喜庆与早春的诗意景象相融在一起,构建出一副动人的佳节画卷。
清朝诗人赵翼,已入耄耋之年,赋诗《辛未元日》云:“烛影摇红焰尚明,寒深知已积琼英。老夫冒冷披衣起,要听雄鸡第一声”。语言通俗近人,而气势雄浑,充满积极向上的情感力量。这个老爷子真是太可爱了。
另,清人张维屏的《新雷》诗,也写出了不同凡俗的力量,诗云:“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
总之,先人通过一首首诗词,将节日习俗,民情生活,时代风采,个人情感,家国情怀尽皆记录,所记载的不仅是个体对于节日的见闻感悟,也延续着一个民族的文化脉络,传递着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它维系着几千年来,中国人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家国情怀,人文之思,及身份认同。
最后,就用赵长卿的《探春令》,作为送给大家的元旦祝福吧:
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
菜传纤手,青丝轻细。和气入、东风里。
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
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赵长卿的词最大特色就是以通俗浅近的语言,抒发真挚诚恳的情感,展现日常生活中美的一面。他在艺术上没有高的追求,也不将词作为文道的工具,更不想用来思想说教,涉猎政治。词之于他,完全是融入生命的一种抒情方式。就如此词,遇到新年佳节,看到家人老少,摆桌设筵,兴高采烈吃年夜饭,姑娘们的纤纤玉手,端来各种春菜盘子,美食佳酿,家里一片和气升平。还有姑娘们的头上,戴着形色各异的花胜,头上插着彩色春幡,洋溢着喜庆的氛围,真令人赏心悦目。一如稼轩词云“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总之,他只是看到这种喜庆的佳节景象,很高兴的把它记录下来而已,不去追求语言的雅,但求描绘真实的生活,贴近烟火的生活。
最后,祝大家元旦快乐,也祝诸位新的一年,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