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中山服的男孩
北漂十年,至今都没有安定下来,今年被公司开除,阔别家乡十年之久,今年春节终于有机会回家陪陪母亲了。
下了机场,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望着窗外,看着家乡的沧桑巨变,十年,让昔日的泥泞小路变成了平坦的沥青公路,让昔日的土瓦房变成了高楼大厦,我陷入了记忆之海。这时,车上上来了一位老人,我起身让座,待他转过身,我一愣,又坐下了——这哪是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这是一张年轻而秀气的脸,顶多不过二十五岁,可是套着老头子的衣裳,背过身太以假乱真了,我忽然觉得,这张脸似乎又有些面熟,我努力地在记忆海洋中寻找这张面孔,可是十年把许多记忆都冲刷得模糊不清。
到站了。我踏在阔别十年的故土上,眼前的一切陌生而熟悉,我寻找着十年前我留下的足迹,猛然发现那位“老人”与我同路。我继续着我的行程,他就像一只跟屁虫跟在我身后,等我快走到家门口,他终于开口,发出年轻的嗓音,问:
“你要到溪水小区78号吗”
我转过身,迟疑了一会,说:“是。”
“哦!你是表哥?”
“哦!你是德发!”我终于想起来了,“十年不见,你都长那么长啦?你小子怎么穿得像个老头子似的?”
“这……这样穿才朴实大方嘛!”他结巴地解释道。
表弟的形象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姥爷。
姥爷是在零九年走的,这故乡的十年巨变中,有一样东西没变——姥爷的那身行头依然没变,姥爷喜欢穿六七十年代的中山装,戴着六七十年代的鸭舌帽,如今它被表弟继承了下来。
母亲听到外面的动静,安奈不住跑着下楼接我了,我见到母亲,胸中热乎乎的,向母亲跑去,母亲也向我跑来,我们握着手,没有说话,却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憋了十年的思念。母亲瞥见了后头的表弟,笑容顿时显得略显怪异。
“弟,要不要一起上来玩?”我问。
他摇了摇头,双手背在背后,驼着背,故意缓慢地迈出艰难的步伐逐渐走远了,动作滑稽得让我忽然感到有些好笑——这形象像极了戏剧里赵本山。
上了楼,回到了陌生而熟悉的客厅,客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木地板变成了瓷砖,小橘灯泡变成大吊灯,大屁股电视变成了液晶智能电视。终于可以好好和母亲叙叙旧了,母亲先开了口,却不是我想象中的嘘寒问暖。
“你以后还是少带你表弟上来了。”
“啊?为什么?他干啥了?”
“你姥爷走了后,你表弟就越来越怪了,你没发现他有啥子异样?”
“他穿得像个老头子一样?”我紧张起来。
“对!姥爷走后,你弟忽然开始崇尚六十年代,先是在家里天天放六十年代的歌曲,后来又到外面去放,吵死个人!然后不晓得他从哪弄来的中山服和六十年代的那种帽子,天天穿出来晃,连七月底大太阳暴晒他也不怕,小小年纪就开始驼背背着手走路,大家都说,他呀,这是被你姥爷的鬼魂附体了!”母亲比划着食指神秘地说。
“啊?!”听到这我竟然有一丝害怕。
“你舅都要被他气死了!”母亲幸灾乐祸似的说,“他之前还算个正常人……”
表弟6岁父母便离了婚,他跟了舅舅,从那以后便被舅舅一手拉扯大。舅舅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考上了省城一所名牌的大学,进了高才班,还过了英语六级,当时村里都说:“我舅舅以后是一定咱村最有出息的人。”舅舅毕业后去了深圳打工,那段时间,我们家就是咱村的一面旗帜,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村书记,看到姥爷都会恭恭敬敬地咧着笑脸说几句恭维的漂亮话,每逢过年我们家总是络绎不绝,村里人送来的水果、名牌酒、猪肉在咱家客厅摆满了一地,让人过道都不方便。姥爷眯着眼拱起皱纹笑嘻嘻地看着这些礼品:“我这龟儿子总算给老子争光啦!”
在舅舅考上大学以前,姥爷总喜欢在舅舅回家后把他骂一顿:“你个龟儿子读啥子死书嘛!还想考大学,脑壳都读傻了!老子告诉你,你没考上你就乖乖回来帮我干活路!”舅舅也总是陪着笑脸听着姥爷教诲。
舅舅考上大学后,姥爷的口头禅就变了:“等我儿回来我就可以安心养老咯!”他总是坐在太师椅上想象着儿子在外头发了多少财,为自己争了多少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想着想着就眯着眼睛笑着地睡着了。在意识到读书并不是无用而是可以让一个人飞黄腾达后,姥爷把母亲也送到了学校,说:“像你大哥一样,给我好好学!考个好大学再为这个家争次光!”从此以后母亲受到了姥爷的严加管教,母亲干什么都被姥爷严格监视着,放假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作业看书,否则就是拖鞋伺候。可是母亲毕竟是女娃娃,脑袋瓜也没男娃娃聪明,再怎么逼也没用,姥爷把家底花了一半在母亲身上,母亲却连三本线都没够着。姥爷血压飙升,把家里所有不值钱的东西都砸了个遍,对着母亲狗血喷头:“老子……老子早就该晓得女子就是没男娃有出息……”母亲低着头不作声,聆听着姥爷的教诲。
姥爷把遗产七分分给了舅舅,三分分给了母亲,母亲尽管心里不平衡,但只有接受,毕竟自己是女子,又是老二,也没大哥有出息。母亲没考上大学,姥爷唯一盼着的就是舅舅的凯旋归来了,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给舅舅:
“你个孽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啊,为什么每个月打回来的钱只有这么点呐?是不是在外头发了财,忘了本咯?”
“爹!我真的没有赚钱!我每天加班都只有这点,我婆娘和幺儿还嗷嗷待哺嘞!”
“你看你看,找了婆娘就忘了你爹啦……”
姥爷终于迎来了儿子凯旋归来的那一天,舅舅告诉姥爷,在车站广场上一个穿着蓝色工人衣服旁边带着一个六七岁小男孩的就是他,可是姥爷就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在骗他,他认定:自己的儿子应该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姥爷来到车站便兴奋地四周环视寻找黑西装,他看见一位穿西装的背影,便喊道:
“龟儿子!你爹在这!”
那人满目杀气回头,吼道:“你个老不死的谁是你儿子?”他大步走上前把姥爷一把推倒在地,吓得姥爷瘫坐在地上不敢说一句话。
“爹啊,我在这啊!”舅舅冲了过来,把姥爷扶了起来,他的儿子也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你狗日的敢打我爹?”舅舅暴怒地吼道。
“你家老不死的骂老子是龟儿子!”他回骂道。
“我爹认错人了你就打人,这么个老人家你下的去手?打坏了你赔老子告诉你!穿个西装了不起啊?”
那人上去给舅舅一耳光,舅舅也不示弱,回了他一耳光,正要剑拔弩张,警察喝住了他们。
从看守所回来姥爷才知道,舅舅这次“凯旋归来”是带着没有深圳户口的单亲表弟和空钱包回来了,舅舅为了儿子上小学又不当留守儿童也辞去了在工厂的工作。姥爷又一次在家里把所有不值钱的东西砸了个遍,他坐在地上,捶胸顿足的呜呜地哭了起来,像失去了什么贵重的财物。舅舅给姥爷下了跪,哭着说:“爹!我……我没在外面发大财孝敬您老人家给家里争气,我该死!我不孝!”表弟也在旁边哭,他哭得像个花猫一样,摇着舅舅的肩膀哽咽着:“爸爸!你……你别伤心啦……”
整个家被呜咽声充斥着,家里唯独有一个人没哭,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在房间里像是宣布一件喜事一样对我眉飞色舞地说:咱们以为你舅在外面多有出息呢!结果在外面干了快十年还不是给别人打工,婆娘也跑了咯,带个没娘的娃回来……”
从那以后,周围的邻居和亲戚对姥爷不再像以前那样恭敬了,过年串门时,一个邻居对姥爷说:“老爷子,你儿子一定给你争了不少光吧!你儿子在外头发了大财让我们大伙瞧瞧呗!”
姥爷一听两眼瞪得圆圆的,站起来抄起拐杖,被舅舅一把拦下了,舅舅笑着对那人说:“没,俺没发财,我哪有这么大福分啊……”
舅舅凯旋归来后,把希望寄托在了表弟身上,将手中的鸡毛掸指向了表弟,当表弟不好好学习,就抄家伙上去,就像当年外公对待母亲一样。表弟也不辜负众望,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外公常对表弟说:“你爹读了这么多书在外头都没混出什么名堂,你一定要比你爹有出息,不光读书要好,也要有出去混的本事!你太姥爷当年把私塾念完后就是凭着自己本事,把咱家一点点做大,让咱家有了一百亩地……”表弟在一旁竖着耳朵满眼发亮地听着。
姥爷临走前也是对表弟说了这句话,他握住表弟的手说:“你……不光读书要好,也要有出去混的本事……你太姥爷当年把私塾念完后凭自己本事,把咱家一点点做大,让咱家有了一百亩地……”说完便断了气,接着全家响起了震天响哭声,令人意外的是,表弟哭声是最震耳的,比舅舅比母亲都响亮一倍。
姥爷走后,表弟的成绩仍然是名列前茅,但是从那以后,表弟穿上了外公的行头,他仇视同龄人,同龄人要是干什么坏事他总要批评一番。
“你怎么浪费粮食?你知不知道这是农民梦寐以求的东西啊?”
“开什么空调?娇生惯养!外面还有工人在大太阳下干活,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他们都没喊热你们有什么资格喊热?”
“跑个步把你们累死了?这都要偷懒?你们是少爷少奶奶金身子啊?个个娇生惯养的!”
“00后垮掉的一代,他们三观扭曲,从小娇生惯养,认为父母给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娱乐至死,只知道打游戏,谈恋爱,看动画,追星,从未想过为家庭做事,和他们划清界限非常有必要!”
表弟变得喜欢和老人相处,他喜欢和小区的老人谈过去五六七十年代的事情,纵使他并没有经历过,他仍然可以和他们相谈甚欢。
“记得那是一九六八年,我在田里……”一个老人正在跟表弟讲述他年轻的故事,表弟在一旁痴迷地聆听着,似乎自己也穿越到了那个年代。
“六十年代的人不怕吃苦,精神焕发,而现在的年轻人饱食终日,视手机为爹娘,父母不让他玩手机他们就要自杀威胁,巴不得自己父母死掉!”表弟恨铁不成钢的说。
舅舅被表弟的气得脸色铁青,他骂道:“你再穿得像个神经病天天在外面晃试试?”
“这个是六十年代的衣服,是孙中山设计的,是国粹呀,为什么不能穿嘛?多大方!多朴实!不像一些年轻人的衣服,名牌的贵得不成性价比,衣服上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字母,不成体统。”
舅舅懒得和他扯,反手一巴掌,抄起旁边的鸡毛掸子上去了,表弟吓得满屋子跑,舅舅满屋子追。
后来表弟也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舅舅多年消沉的心情一改,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他满屋子踱步,兴奋得不知把手放在哪才好,他对母亲说:“我儿子一定比咱俩都有出息!”母亲点了点头,没作声。
可舅舅仍然怕表弟放假,他总是祈祷着儿子不要放假,因为一放假儿子总能把他的脸面撕下来践踏。
听完了母亲关于表弟的讲述我感到不寒而栗,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鬼魂么?
今年的年夜饭上,我们一家和亲戚们坐在一同一个饭桌上,一个亲戚咧着嘴笑嘻嘻地对舅舅说:“老黄啊,你儿子比你年纪还大了嘞!好像他才是你家的姥爷!”
“我侄子懂事早,早熟嘛!以后会大有出息的!”母亲添油加醋道。
饭局上哄笑一片。
舅舅笑着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脸上却通红一片,青筋暴起,像个易爆物,似乎再加点火星就会爆炸。
表弟全然不知父亲的脸色,说道:“我以后一定会给这个家争光的!”
饭局又是哄笑一片。
舅舅突然把筷子一摔,朝表弟扑过去:“老子打死你个孽子乌龟王八蛋!”众人连忙拉住父亲,表弟吓得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了。
从那次春节以后,表弟过年再也没回过家,我再也没见过表弟。离家时他哭着发誓不会再让父亲丢脸,他一定要在省城大有作为,为家里争光才回家。
我期待着表弟的凯旋归来,舅舅也期盼着,已逝的姥爷也在黄土中期待着。
202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