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三伏
长夏之盛,非此笔力所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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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说到底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有过为了找到这个答案而翻来覆去夜不能寐的无味经历。如果说每个段落间夹杂进故弄玄虚的文字就可以更加接近文学一点,我通篇的胡言乱语,自忖也能聊以对付潜藏于心中的这段回忆。
可文学和解剖是一样的。
要怎样解剖一个人,方能了解到他每一个心脏跳动的瞬间大脑的所思所想。
我沿着模糊的时间割开这片小说的血管,笔尖戳进名为剧情的胸腔,文字排成的二十四条肋骨下空无一物。这小说没有需要表达的东西,自然无所谓于心脏。
毕竟我既不能写出象的驯化,连就可悲的象的本身,都无法描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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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的秋,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
她重复着白天的曝晒、傍晚的小憩、夜里的失眠,在大门敞开的楼道口里上上下下。
出于对回忆的美化,我希望那段时间秋的生活是较为充实的。
开始时布满灰尘的寂寥房间,在时间流逝里逐渐承载了属于秋的生活:阳台上摆放着刚刚出芽的绿植,地上的烟灰不见了踪影;餐桌上碗筷整整齐齐,孤零零的椅子有矮矮的板凳做伴;沙发的豁口被用透明胶带贴上,上面摆着一只适合少女情怀的小熊,虽然这只熊的实际用途和少女情怀格格不入——大部分时间,这只熊都是以武器的形式登场的。
这些日子里,她没有了初见时那种阴郁的感觉,也不再像流浪猫一样四处徘徊。秋跟我说好要戒烟,于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生活上。
她给自己筑好了一个巢,这间租房便不再是房子,而成为了家。
甚至有一天,一直说着买手机是奢侈的秋还搞来了一台二手的直板手机,兴致冲冲地搬来她的小凳子坐在茶几旁边。
我在沙发上亲眼见着她鼓捣了半天,也没搞懂应该把手机卡塞到哪里去。而作为袖手旁观还暗地嘲笑的回报,她亲自爬到沙发上,用双手将小熊送给了我的脸。
“这样就行了,你试试。”
“试什么?”
“用一下手机啊,你买来怎么说也得熟悉一下用法吧。”
“打电话就够了。”
“说起来也是。”
“报给我。”
“啥?”
“你的号码。”
“啊,我没有手机……”
“哼嗯……”秋发出了长长的鼻音,勾起了嘴角:“呵,真可怜。”
“什么的当然是骗你的。”
“……”秋喜欢作弄别人,却不喜欢别人作弄她。
“好了,我把号码记在你的电话本里了。有事的话可以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给我。啊,当然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哦。”
我把手机递给她,沙发上的她却侧过脸视而不见。她表现生气的方式依然停留在小学毕业那会。我只好贴到她旁边,举着手机在她面前晃悠。
“看好了,按这个键可以直接打开电话本,然后找到我的备注,再按下面那个拨号键,就可以直接挂电话了。如果是短信的话……”
“好了,出去吧。”
“真是的,至于这么生气吗?”
“……你是不是哪里不太好使?”秋撇了撇嘴,看上去对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很不满,“该去吃饭了。”
“啊,哦,是这样吗。我准备准备。”
在我准备的时间,秋端着从我手中夺回的手机,开始自己傻傻地操作起来。
借着整理东西的空隙,我偷偷抬起视线,她的侧脸再次闯入我的眼帘。
阳光做成的发圈为她束好了高高的马尾,露出了充满弹性软软的脸蛋。柔嫩纤细的绒毛遮盖着过去的伤疤,在光中近乎圣洁。
她的脸色较一个月前大为不同。虽说双颊依然缺少血色,但却潜藏有孕育新生的活力。若以前是苍白,那么现在可以称之为雪白了。
“你在偷看什么呢?”
如同第二次见面时那样,我又被抓了个现行。
“我都整好了,当然只能看着你还要玩多久的手机了。”
“你是不会走路吗,不能自己先出去么?”
秋说着就从沙发上跃下,利落地穿上放在门口的淡蓝色拖鞋,像是要逃离我似的,一溜烟跑了出去。
“哎,你等等我啊。”
没等我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了短信的通知声。
请让我在这里插上一句。不知是大家觉得我为人太无趣,还是找不到和我的共同话题,外加上我就不是一个会主动找人私下聊天的角色。所以手机在我手上一直都没有好好履行过它通信的本职工作。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短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掏出手机,来信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并不在我的备注里。
打开短信,我不由得微笑起来,给这个号码加上了名字。
消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笨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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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秋是不会在我的面前绑起马尾,脱下外衣的。她没有向我说明理由,可我还是记着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模样。想必那绝对不是摔倒能造成的。
直至夏天即将抵达最盛,我到秋家里消磨时间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候。
那时的我正在地板上寻求难得的清凉,而秋精神萎靡地靠在沙发上。
秋的休息日和我的暑假作业一样无聊而充满空白。她既没有什么可以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也没有谈得上爱好的事情,在她的家里连几本小说都没有。可以想象,她的假日就是在沙发上窝一整天吧。
也许听到了我心里不负责任的猜想,或者是她终于耐不住炎热,把正在咯吱咯吱努力转着头的电风扇固定到她的方位,利落地将拉链拉到最底,再用手一缩一扯,外衣便被扔到了沙发上。
而嘴里叼着不知哪来的发圈,手指随意地理了理头发,梳到脑后,不到几秒就完成了发型的变换。
我在此之前就只见过她仅有的裸露在外的部分,比如手掌,比如脸庞。这是我初次见到她手臂和后颈的真面目。好奇心压过了理性,我看着她以至于忘记要谴责霸占风扇的自私行为。
“有什么好看的。”秋转过脸,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在我这角度,能发现她桌下的双脚不断来回地搓动着,珍珠般的指头弯曲着微微绷紧。
“你别不说话啊。”
“呃,是要我夸夸你吗,或者你有什么想听的?”
“……算啦,怎样都好。”
秋坐立不安的原因,只需向她瞧上一眼就可知晓。米黄色短袖下的手臂延伸出一条条蜿蜒的伤疤,如白色的树枝上盘踞着的小蛇。在我眼光的打量下,她并拢了双腿,整个人身子奇怪地直挺着。
顽皮的我小时候并不是没有经受过诸如衣架、树枝的惩戒,然而这些疼痛教育除了在当时的我身上留下根根红印外,很快就被孩子强大的恢复力给抹去了。
如果以我的亲身经历来看,使用以上道具的话,不被抽到皮开肉绽,是绝然留不下疤痕的。身上有着如此之多、如此之丑陋的痕迹,无怪于秋又是如此抗拒在其他人面前展现这副模样。
“不介意的话,能说说吗?”我斟酌用词造句,迂回着不希望直接触碰她心中敏感的地方。
“介意。……你真的想知道吗?”
“其实不那么想。”
“真的不想?”
“不想。”
“哼哼——”她的语调上扬,“我要说的话,你是不得不听的。”
“不听不听,我就是不听。”我捂起了耳朵,摇晃脑袋,企图把这段愚蠢的对话抛出脑海。
扑哧。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是短短的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秋发自真心的笑声。
摆着头的我可能错将她撇着的嘴当成了上扬的嘴角,也有可能将她因为生气而眯起的眼睛看成了含笑的月牙。颧骨上的肌肉因笑容而堆起,快乐抚平了左眼下醒目的伤疤。这笑靥完美无瑕几似虚假,因此我才有延续到现在的疑惑。
或许我与她相处的三个月间,她确实可能有像这样开心地笑过一次。
“如果有一天,我想说了的话。”她举起了手臂,在空中漫不经心地描画着想象的图景,“我会按着你的脑袋,抓住你的手,让你乖乖地坐在我面前,不得不听我说。”
“到那时候,你再不愿意听,也不可能跑掉了。”
困倦了的她终是放下了手,没有相貌地岔开了双腿,享受着一个人独占风扇的快乐。
秋的话,会做什么梦呢?
或许,这会儿正在梦里踩着她矮矮的凳子,试图把我的脑袋按下去吧。
如果能偷偷钻进秋的梦里,趁她垫脚伸手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再看她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好了。
我坐在地板上,困意逐渐取代了脑子里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
天空格外的蓝,厚厚的白云堆成了一座小山。阳光绕过小山,来到了玻璃门前,照出了正在空气中自由自在飘荡的浮尘。
四周静悄悄的,偶有邻居低低的说话声,和拖动桌椅时发出的摩擦。新生的蝉和老迈的风扇催赶着,把困倦的人送进梦乡。
秋娇小的身子深深陷进阳光泼洒的沙发,藏起了明媚的星眸,于夏日沉静安详的午后,缓缓步入我再也无法知晓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