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作战】星有灵犀〔1982〕

从Be-12上远眺，我能看到一整个美国船队，以及中间那艘舷号61的航空母舰上的点点滴滴。比如一架改装自C-2运输机的通信中继机，在挡流板的保障下被舰艏弹射道发射出去。从这81000吨的庞然大物上起飞的，不止有它，还有执行巡逻任务的预警机和反潜机，以及满载炸弹与导弹，准备大开杀戒的战斗机、攻击机。

而我们呢？连带着民用船只，也达到了10余艘的规模，但最大的军舰是8900吨的1134B型大型反潜舰——我们的旗舰“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号；用于向岛上供电的也只是一条671型攻击核潜艇，而非像美国人一样奢侈地布置了一艘核动力导弹巡洋舰。与西方航母对标的重型载机巡洋舰是没有的，我方战斗机全部从岛上机场出发，只有我们作为通讯飞机的Be-12在水上起降。

这是1982年马休岛海域的常见景色，为了探索那颗蕴含着生命的地外星体“霍华沃星”，在上面建造前进基地，两个超级大国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自各个国家的，数以百计的军舰与巨轮，也来到这座作为出发地的小岛，将自己的飞机吊运到岛上的机场，再由它们将物资与劳工通过跃迁云团输送过去。

我从未像现在一样羡慕美国人，巨型的380吨级军用运输机C-5从3800公里外的南美洲直飞至此，在霍华沃星上的机场上卸货，再经空中加油后原路返回。而我们190吨级的IL-76，则必须船运至马休岛机场，通过繁琐的转运过程，将那些远洋巨轮送来的货物递送过去。这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工程效率与士气。

我是共产党员、海军中校扎里亚·谢尔盖耶维奇·乌里扬诺夫，1980年首支登陆霍华沃星的探险队的一员，那架Be-12两栖反潜机正是在我们的驾驶下，降落于赫西湖的水面上。若问我，当时有什么想法，那我会告诉你，我既激动又害怕，我们是地球上的第一批踏足霍华沃星土地的生物，同时我们也是第一批要直面霍华沃星生态的人。

我们的探险计划是仓促的，原本我们并未打算直接登陆，这非常冒险，不知道会面对什么。可我们的保密工作没有躲过美国的眼睛。在向马休岛进发的途中，美军核子战舰“特鲁克斯顿”号突然阻截船队，所幸被我们英勇的“福金海军上将”号挡住；但不久后，我们得知美国人已经捷足先登，一架P-3反潜机已经进入霍华沃星拍下照片、收集了数据。由此，在霍华沃星的竞赛上，我们落后了。

全世界都聚焦于美国人取得的成就，这让我们失落不已，似乎行动失败，一切的准备都是徒劳。但我们还有一项优势，Be-12是水上飞机，我们可以把目标从收集图像资料换作登陆采样。这是一个大胆且危险的计划，我们对霍华沃星上的生态环境知之甚少，没有人知道我们着陆后将面对什么。

为了此次任务，我们共准备了2架Be-12和4个机组，10多艘货轮掩护，1艘导弹巡洋舰、1艘大型反潜舰和1艘攻击核潜艇提供护航，我们绝不能辜负大家的厚望。我是指挥官，我的机组也是此次任务的原定人选，我对他们说：“已经有两拨人进去过了，都安然无恙。放松点，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重复我们的日常任务而已。”

船队抵达位置后，我们就立即出发，彼时是暗夜，我们的Be-12被起重机吊到海面，十多艘舰船的灯光将洋面打得透亮，折射着灯光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朝着马休岛袭去，仿佛是地球母亲在为我们送行。我们活动了筋骨，适应了核生化防护服下笨拙的身体，便启动了飞机，直奔美国人行动后遗留下来的跃迁云团。

根据所获情报，我决定进行仪表飞行，我对我的组员说：“把窗帘拉上，智利人和美国人都说，等会有强烈的闪光。”确实，跃迁时出现了一瞬刺眼的光，用来抵御核爆炸强光的布料有效稳住了我们的情绪。在仪表们从癫狂重新恢复正常的同时，温和的光线也打在了我们的窗帘上，我带领大家拉开它们，就此目睹了霍华沃星的世界。

完成了登陆采样的任务后，我们的风头盖过了美国人，成为了霍华沃星版的阿姆斯特朗。我们几乎抢光了围着P-3机组的记者，采访纷至沓来。显然，我们成功挽救了局势，甚至新闻也不再指责我们国家出兵阿富汗的事，转而一起投入到了这场狂欢中。我们获得了勋章与奖金，还得到了勃列日涅夫的接见。

一场新的竞赛开始了。马休岛是智利领土，但同样也是人类共有的宝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名为“荒原入口”的石碑，即使搬离马休岛，也不能移走在这座岛附近产生的跃迁云团。在《马休岛协议》的授权下，我们得以像美国人一样，在马休岛海域部署防御性的海空力量，保护我方的人员与财产。它们由以大航程的大型反潜舰与攻击核潜艇为主的编队，和一支必要的MiG-23战斗机中队构成。

我们因登陆霍华沃星而名声大噪，但我不喜欢接受采访。我请求改装我们的Be-12为通信中继飞机，使我在跃迁云团持续时可以在空中值班，以躲避记者的骚扰，其能以货轮为母舰的特性，也可以远离陆地，避免特务的破坏。我们一遍遍地飞入云团，在地球与霍华沃星之间运送我方的电子讯息。我常常想，误入霍华沃星的智利机组，机长布莱恩·奥古斯丁和副驾驶布莱恩·塞普尔韦达，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待这片新天地的呢？

我更关心，殖民了霍华沃星后，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什么样的改变。我由衷地希望，在得到了这么一片与地球惊人相似的宝地后，无产者将不再继续被资产阶级用资源和生存空间的借口戏耍，人类的审美也朝着完全健康的方向发展，比如女性不再追逐虚渺的外形，会以实用的强健身体为美……甚至，向着共产主义社会迈进。

1981年，霍华沃星升级了登陆据点，更大、更重的运输机被允许着陆。次年春季，人类在霍华沃星上的第一片社区“布莱恩自由堡”开始建设。美国的C-5、C-141机队，我们的IL-76、An-12机队，络绎不绝地降落在据点的跑道上，送下大量的建材与劳工。我们的人由空降军的一个伞兵营保护，美国则动用了海军陆战队一个加强营的轻步兵。

人是社会动物，需要依附于群体，而霍华沃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人们并不能通过拨打电话的方式来联系自己的亲友。在一年一轮的岗位上，除为数不多的在马休岛上的放松机会外，写信是仅有的能够缓解人们思乡之情的途径。运送信件的任务自然落到了运输机的身上。跃迁云团每两天开启一次，每次持续一天，那些飞机往里面输送物资，也会从中带出信件来，这些信件将通过传真的方式发往国内。

似乎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当？布莱恩自由堡的工程将顺利进行？可人是很不稳定的因素。我们没有料到，我们的工人，会在统管这里一切事物的“联合国地外组织”的领导人——一个智利人，开始演讲时，向他投掷石子，并在他被迫离开会场后，发起了足足3天的游行示威。一位工人解释，这是对智利皮诺切特军政府谋杀和迫害智利工人的回应。

他们的行为震惊了所有人。我们的官员是最恼火的，在他们看来，这大大拖延了我们的进度，会使我们落后于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并且这种纠纷是激进的、“无必要”的。我们都知道，1981年冬季，美方项目负责人在抵达工地时，曾高调指示第一期工程施工队的老板，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完成早期工程。上级领导唯恐他们自己再次落后于美国的同僚。

但美国那边也同样出现了效率下降的问题。感谢一些有基本良知和道德底线的记者，我们才会知道，为了超越我们的进度，美国派来了更多的工人，导致许多宿舍需要住上1.5倍的人，热水供给不上，淋浴用水也缺乏。这些工人连带着施工环境恶劣的现状，将这种情况一起向负责部门投诉，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夏天，工人终于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工人因为对生活条件不满意罢工了。”他们的老板简单地说，完全不把这群辛苦干活的劳工放在眼里。工人们看老板不愿意改善条件，就直接向工程负责人申诉，还写了联名信送到工程负责人的办公楼，但负责人只是打开看一眼，就把这封信扔到了一边，继续给他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准备纪念品。

面对我们的记者时，有的人不顾中情局特务的威胁，向我们道出实情：“我们已经没法在缺少热水的条件下继续施工了，有的人身上已经化脓了，还有的人得了皮肤病……第二天的会议，只说了要处理发生的负面事件，尤其是解决我们停止施工的问题。然而第三天，我们等到的消息，是‘上级领导指示，将严查偷懒怠工的行为’！”

显然，美国的情况比我们的要麻烦得多，已经不仅局限于时常发生的骚乱，而是即将面临一场全面的罢工。这都是我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号的会议上得知的，作为掌管通信部队的指挥官，我有资格参与它。在后甲板停机坪等待返程的直升机时，我望着舰上旋转的雷达和耸立的导弹发呆，听到一个工地官员在不远处嘟囔道：“谢天谢地，库兹涅佐夫会高兴的。”

他嘴里的库兹涅佐夫，是我方的项目负责人，一名比较年轻的海军中校，他是今年夏季被调到这里来的，以接替紧急回国的海军中校契科夫。他的到来是一场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美方对此表示抗议，因为我方并未提前告知他们。然而到了秋季，由于美方工地未达计划进度，他们竟然请求我们派出工人给予援助。

美国人向我们这个竞争对手求援，有点莫名其妙，可库兹涅佐夫中校还是答应了下来。这让我们不禁怀疑起这位库兹涅佐夫同志是不是和美国人有串通，甚至连美国人的这种直接求援的举动，都可能是因为其前任契科夫中校的某种妥协行为导致的——美方几乎没有试探，而直接向我们求助。劳工们出发了，我不知道克格勃有没有出发。

这一奇怪行为导致了对于美方而言颇为严重的后果，美国工人被他们的上级要求待在宿舍内，同时又有流言称美方老板由于美国工人的罢工行为，计划扣除这些可怜工人的工资。而我们的工人呢？在美方工地与美方老板针对安全问题发生争执，他们愤怒地涌入美国工人的宿舍，联合美方工人一起罢工，以夺回合法权益。

也许从外界来看，导弹林立的现代战舰仍然安稳地在马休岛海域巡航，就意味着霍华沃星一切正常，可实际上，霍华沃星美国营地的劳资问题已经不堪入目，以至于到了其他国家的工人都在给予声援的地步。美方要求我们约束工人行为，但库兹涅佐夫强硬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且向工人承诺：“会让劳动者得到合法合理的结果。”

局势进一步升级，那个声称是为保护劳工而来的海军陆战队加强营，开始进入工地，强制要求美国工人复工，双方发生肢体冲突，十几名工人受伤。混乱中，一个美军士兵举起他的M16，向天鸣枪示警，但一颗不止从何处而来的子弹击中了一名工人。局势在一瞬间彻底失控，工人认为美军即将展开屠杀，大量逃离工地。

恐惧在整个美国营地蔓延，甚至对霍华沃星原生生物发动例行空袭的舰载机，都被工人们当成了要收割他们生命的死神。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天上，E-2预警机指挥F-14、F/A-18战斗机横扫霍华沃星的天空，屠杀那些比人还大的巨型马蜂；地上，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簇拥着美国官员，掩护他们登上撤离霍华沃星的C-141运输机。

回到马休岛后，美方项目负责人勒令抓捕施工队中所谓的“不安定分子”，并联系轮换的施工队，要求其提前抵达马休岛开始施工。事后，库兹涅佐夫中校向美方致歉，并重新达成了“以进度优先”的共识。1982年冬季，原本计划6个月的第一期工程延期3个月完成，在此次博弈中，占尽天时地利的美国人输得非常彻底。

美国营地的躁动是随着新施工队的到来，和公司对工地环境的改善平息下来的，而之前那些战战兢兢的受害者，并没有得到多少像样的补偿，他们只是被赶出了霍华沃星，不再影响这里的工程计划罢了。我方的记者曾拍到过，这些新来者茫然地看着A-6攻击机编队向树林投放燃烧弹的影像，也许他们也继承了前任劳工们的记忆吧。

从1983年起，大大小小的各种公司开始进驻霍华沃星的土地，劳工们枯燥乏味的生活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比如记录工程进展的澳大利亚媒体红玛瑙，之前因为罢工事件它一直被拒之门外；研发和生产出“改造人”的德川集团还主导开发了大片土地——我猜是用来捣鼓那些“猫郎”与“猫娘”的……次年，我们的莫斯科雪水公司来到了这里，发明了“模拟野营”这一开创性的娱乐项目。

1989年，布莱恩自由堡完工了，我们拥有了一座设施完善的巨型基地；1998年，“荒原入口二号”也克隆成功，平息了霍华沃星居民对于自己无法主动返回地球的担忧情绪。霍华沃星上的一切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我们的国家已经非常动荡，我选择独自到霍华沃星静养。在这里，我很荣幸认识到了抢在我们前面进入霍华沃星的P-3机组的指挥官，美国海军中校马丁·坎贝尔。

“‘上校同志’，你们当年那么勇敢，是不是有充足的抚恤保障？”坎贝尔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他还自嘲地说：“当时我们都不愿意去，谁知道回来后会被他们隔离多久，又会不会染上什么特殊的病毒。可他们威逼利诱，我们家里的经济状况比较差，需要一些钱，我们想着有这些钱，死了也没有愧对于家人——我们就是这样一个临时拼凑的机组。”

我说：“我们一开始并没有登陆的打算，谁知道被你们抢了先？我们只能铤而走险啊，而我又是整个机队的指挥官，也状况良好……说到勇敢，我觉得还是那两位布莱恩更勇敢，他们稀里糊涂就进了霍华沃星，而且还成功回来了。”

坎贝尔惋惜道：“他们……可惜，因为意外太早过世，没能看见我们的成就。”

随着作为廉价劳动力的美国黑人涌入霍华沃星，针对黑人的暴力袭击事件开始倍增，因为那些白人觉得他们抢了这里的好工作，还霸占了旅游的位置。看到无产者自相残杀，我非常难受，可我已经没有能力可以解决这些事了。我被迫冷漠地旁观，看着黑人们越来越少，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充满仇恨。

2002年，通信飞艇大量出现在霍华沃星的空中，一些A310客机也被改装成MRTT机型，即多用途加油运输机，其中2架安装了更先进、更完善的大型数据库，刷上绿色线条，以作公用的通信中继机。这是划时代的变革，极大地改善了当地的导航、通讯条件，通过写信与地球交流的不便方式也完全成为了历史。有时，我会和坎贝尔搭乘赫西湖上的游船，来到跃迁云团的附近，眺望着其中的一架反复穿梭于云中。

我不禁想到，也许在100年前的许多人看来，这些惊人的技术进步是否意味着美好的生活即将向全人类奔来？正如几年后，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在百万人的尸堆中奔向铁丝网与死亡？

坎贝尔说：“这是新的时代，信息的时代。”

我苦笑了一声，感叹道：“是啊，新时代。”可新的出路在哪里呢？

——本文创作于2004年9月11日，由扎里亚·谢尔盖耶维奇·乌里扬诺夫撰写，标题为《霍华沃星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