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二)

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不情愿地从睡眠中醒来。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想象中的美好梦境,我不得不接受了这桩憾事。
抬头四望,没有发现妻子。卧室的灯还亮着,不过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色。房间出奇地生出种异世界的摇摇欲坠感,莫名的疑惑和恐惧充盈在心头,甚至让我有点留恋这床上本应有的另一个人了。
“醒了?”
“嗯。”
我这才反应过来,身旁立着一个看不清面庞的怪人。
“你是谁?”我禁不住问。
让我奇怪的是,我并不为这个陌生的存在感到奇怪。
“哈,一个能实现你愿望的人。”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某种神秘的愉快。
“怎么称呼?”
我出于礼貌向他询问。
“叫我U先生好了。”
“好的,U先生。”我站起身来和他对着,“你刚才说什么?实现愿望?”
“是的。”他背起手来了,“实现你内心深处的愿望。”
“什么愿望?”
“既然心知肚明,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他活动了脚腕,“咱们边走边说吧!”
我并没有询问些什么,只是单纯地跟在身后,推开沉重的卧室门跨入更加黯淡的世界。
宽敞的走廊两旁点着排排蜡烛,火光映照着挂在壁上的大幅油画。如同行走在博物馆中,不过我的疑惑并没有解除,反而是越流连越不明白了。
“你本来是能过上很幸福的生活。”U先生沉下头只是踱着步前驱,好似在沉思什么一般,“能过得快乐、浪漫而充实,只是很不小心,选择了错误的伴侣。”
我将头埋在胸前,尽力避开他的问题。
“羞于面对事实吗?可是你每天都在这么想啊。”
他用看穿秘密的语气,将我揣起的心思和盘托出。
“这种事,习惯就好……”我只得含糊地搪塞。
“哈,真的会习惯吗?”仿佛注意到了我的难堪,他又转移了话题,“不谈这个了,好好欣赏这些绝妙的艺术品,放松一下心情吧!”
于是我便认真欣赏起这一幅幅并不陌生的画作。
第一幅描绘的是一男一女在公园中约会的场景,不过和大多以爱情为题材的画截然不同,这幅完全是由冷冷的色调组成的。接下来的每一幅都很奇怪,丝毫不被欢快的颜色沾染。这些明明应该洋溢着浪漫情调的画作,却无形间渗透着悲凉与沉闷。
然后是引人注目的婚礼场景,可是大约画家受了抽象派影响,男人的身躯实在太长,以至于眼睛根本看不到女人。在两位主角的身后,是两个对站着的童女,都是清一色面无表情的。冷冷清清的婚礼——总觉得这样的场景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可就是说不出什么来。
还有一幅好像是关于舞会的,只是色彩更加混乱了,好像作者的心情是愁闷的。男人因为飞速的转身而面孔模糊起来,女人则在角落里低着头隐藏着什么。
看这些奇怪的画怎么放松心情?
“有没有感觉这些场景很熟悉?”他用期待的语气开了腔。
“我不清楚。”我如实回答。
“你明白的,一直都明白的。”U先生不禁笑了出来,“我的任务只是来实现你的愿望,至于开导你,则并不在任务之列。”
身后蜡烛的火苗好像越来越旺盛了,U先生神秘的影子也愈发深邃了,甚至好像暗夜的虚空那般无法望穿。
“我还是不明白……”
我的声音,渐渐被烈火燃烧建筑的噼啪声遮盖住了。火舌舐到之处,珍贵的艺术品——也许会有人认为珍贵的——无不化为悲凉的灰烬。
突然意识到,在这样下去自己也会完蛋的。于是拉起U先生的胳膊,一个劲地向走廊的尽头冲去。
“抱歉,我不能离开。”U先生惋惜地推开我。
“U先生!”我于是急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总有人会留恋没用的事情。”他自嘲地转过身去了,“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快去吧,迎接崭新的开始!”
有种无形的力量驱使我赶紧奔跑,逃离这个奇异的鬼地方。
回头看了一眼,那明亮的火光却找不出他的面庞。
这扇大门也很沉重,只是推开它确实轻松——
天空笼罩着层层的迷雾,没有为温暖的阳光留出空隙。昨日狂风暴雪的痕迹一览无余地留在地面上,时不时又有几阵意犹未尽的疾风呼啸而过。虽然如此,这个地方依旧是冷清而没有生气的。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很熟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U先生、愿望,还有莫名其妙的画廊。乱七八糟的东西,刚刚根本来不及考虑。如果再见到那个故弄玄虚的U先生,一定要好好问个明白。
闲着也是闲着。既然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只好百无聊赖地随便溜达了。索性这里好似来过,心中便没有初来乍到的忐忑。这大约是一座公园,不过没有什么人光临。
走着走着,恍惚间觉得迎面轻轻走来了一个人,脚步轻盈地踏在柔软的雪堆上,掀起俏皮的白浪。我顺着微微透着焦急的脚步声看过去,发现那是意想不到的人。
“喂!喂!”于是我便叫喊起来,“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却装作没听见,径直朝这边走来。我这才回过神来——她的腿竟然痊愈了!也许一开始就是装出受伤的样子,只是现在才不小心露出了狐狸尾巴?我便气不打一处来,忿忿地快步迎着她的方向冲。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这些充满怨气的质问却完全没有被她留意,只是好似响起了一阵风声,在她的心里转瞬之间就无影无踪了。因受挫而怨愤的手臂刚要抬起,却顷刻好像丧失了机能般瘫软下来。我于是又想拦住她,却完全无法接近她的轨道。她只是走着,从我的身旁轻快地跳了过去,脸上洋溢着盈盈的喜悦。
回过头去,发现她已经如同即将逝去的冬天这般走远了。我的心中没有追上去的意愿,因为我隐约觉得,自己是追不回她的。
于是我便联想起U先生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竟然琢磨出来些确凿的味道。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了心头:难道我真的可以摆脱累赘了?想到这里时,心情可耻地骤然畅快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可耻的,又不是我主动抛弃她的。沉重的包袱从背上卸下,我的身躯也轻松多了。
突然之间,我竟然回忆起这座公园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的,如果起初就没有相遇,怎么会发生之后的事情呢?就这样永远错过彼此吧,我的生活会更加美好的。
“也许你该跟过去看看。”
耳边突然响起了U先生那神秘莫测的声音,应声四处找寻,却没有发现人影。
“跟过去干什么?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愉快地反驳了他。
“也是,她的事情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只是,难道你不好奇没有你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吗?”
还能怎么样呢?只可能更加平庸而郁郁寡欢罢了。不过他的话语还真激起了我的兴趣——也许我该去看看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仿佛U先生的声音有某种魔力,总能使我失却抗拒的能力。脚步自然地移动起来,我向着她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她的踪影却总是越来越无法切近了。回忆里的公园是没有这么曲折的,大概是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反正现在也很模糊。她只是那样慢慢踏着愉快的步伐,我则顺着某种执念不断奔跑着,不顾两旁那无甚变化的风景。
突然间她停了脚步,轻轻转过了身躯。豁然开朗地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与冬日的冷峻迥然不同的笑容。
她盯着我这边,但我清楚地知道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几秒时间,她便又将视线移向别处了。不过看向哪里,她的脸上总荡漾着一种无限的活泼与好奇,宛如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不对,这不可能是她。这只是某个和她有着相同面孔的陌生人罢了。
“这并不是幻象。这就是她,只不过是没有你的她罢了。”U先生又不失时机地解释道。
“她好像很高兴。”
我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希望能得到些反驳。
“是的,是很高兴。”
U先生则只是用平平淡淡的语气,毫不留情地道出真相。
“可是,为什么呢?”
被这状况搞得一头雾水,我只得疑惑不解地询问U先生,也像是在询问自己——不过我是回答不上来的。
“我也不知道。没有你的她,应该是不会有好心情的。”U先生沉吟了半晌,“她是个没有的家伙,而正是你让她获得了幸福,没错吧?”
在我的心里,的确是这样的。所以我只能点头回应,虽然也知道这种想法是应当羞于示人的。
“你是否还记得,你们初次相见时的场景呢?我问的是曾经的那次。”
我又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那是比今天要寒冷的暮冬时节。她只是站在雪堆旁边,有时会跳一跳活动身体,有时则焦急地看看简易的女士手表——这些是我在远处观察到的。到了切近,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彼此便简单地自我介绍了。她算漂亮吗?微微有些婴儿肥的面庞白皙、洁净,由于寒风的冰冷而显得红彤彤的。个头虽然不高,倒也显得亭亭玉立。大约是不算不漂亮的。不过我没有怎么看得起她,因为她总是死气沉沉,而且也了然无有高贵的气质——也意味着她并非出身显赫。那天,我们都仿佛冬天蛰伏的动物般毫无生机。
“记得。场景和现在差不多,不过……”
不过她是始终没有绽放出现在这样的笑容的,至多只出于礼貌展露了些含蓄的陪笑。
“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女人。也许她现在的笑容只是装出的吧。”
U先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解,于是又宽慰起我了,但她毫无掩饰的笑容令我无法信服U先生的解答。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宛如北归的燕子般朝着繁花似锦的春日飞也似地蹦跳过去了。
无须提醒,我也跟着跑了过去,要去寻找什么的答案,虽然最后也许只能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