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兰晴空》
(本文为@曾被称为卡米的龟 同人作品,存在部分私设。
全文约3w字,篇幅较长,请酌情观看)
1.
从夕阳的方向吹来和煦的风,簇拥着梦幻般流动的霞光向前。一大片青色与金色的波浪中点缀出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成熟饱满的麦草低垂着头排着队延伸至路的尽头,离得太远,近乎看不见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还有槐树上面悬挂着一朵粉色泡泡般梦幻的云。两个孩子一路嬉笑,从学堂的方向背向夕阳高高兴兴地归家。稍高一点戴帽子的男孩一边跑一边踢着小石块,嘴里还在喊着接球;矮矮的肤色较黑的男孩飞起一脚踢了个空差点摔倒在麦田里。两个孩子在路边笑闹着,伸手拂过金黄饱满的麦穗。
亚兰洲的孩子们大多从小帮着家里务农,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也明白,今年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旁边有一幢石头房子。夕阳和麦穗把石料都染上了金辉,大人再三告诫过他们:这里是神明大人的神殿,只有收获和祭祀的时候可以进去,平常万不可打扰神明大人。
孩子们则是一撇嘴,亚兰洲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神明大人最是好脾气;只要是诚实善良的好孩子向神明许愿基本都会被满足。谁家想要皮球谁家想要面包;村尾家的小安祈求一套新农具让他爹爹割麦子时轻松一点,第二天就发现崭新的镰刀和耙子放在仓库角落,连他爹爹佝偻多年的腰也一夜间挺直了起来。
如果是好孩子的话,就去见神明大人吧。孩子间流传着。
神明大人会奖励诚实善良的好孩子。因为神明爱着我们,我们也爱神明大人。
2.
神殿里有些昏暗,案台上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一只粉色壳的小海龟趴在垫子上呼呼大睡,神明大人正在作画,笔尖停留在那朵粉色的云上,一滴颜料与画布撞了个饱满,留下较深的一触。
“有人来了。”小海龟突然奋力一翻身从垫子上起来,飞速地将抹布扔到一边,随即爬到了神像的头顶。“这次是我比较快,我先听见的。”
神明大人笑笑,没有从画布前起身的意思。
“卡米,你是只龟,你又没有耳朵。”
这可把卡米气坏了。她张牙舞爪抗议,身子一滑差点从神像头顶摔下来。神明大人伸手,一缕清风将她托回了神像头顶,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有只龟在他神像上面趴着。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卡米慌慌张张藏在雕像顶部,神明大人一挥手,画布连同他自己的身形消失不见。神殿内只有灯火安静摇曳的声音。
两个孩子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卡米屏住呼吸。孩子从包里掏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挑挑拣拣,高高的那个翻了半天拿出一张已经被折叠成小块的奖状,流着鼻涕年纪较小的孩子羡慕地盯着同伴,鼓捣了半天只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简笔画,上面大片蜡笔涂抹压着乱乱的线条,勉强能看出是金色麦田和神殿。
“神明大人,我想您保佑我明天也能拿到满分。”高个男孩骄傲地说。
矮个孩子嘟着嘴,过了半天才懦懦的说:
“神明大人,上次姐姐回家带回来水果糖,我只敢吃了一块。爹爹妈妈都很忙,我不想和他们说。但是糖很好吃,我还想再要一点。”
两个孩子垂着脑袋站在神殿门前,门里半天没有回应。正当孩子们以为是不是自己犯错了违背了诚实善良的标准,门内响起一个压着嗓子故作老成的声音:
“神明已经听见你们的祈求。回家去吧,我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声音越走越远,卡米松了口气从神像头顶爬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神明大人的身影再次出现,笑吟吟地看着她。卡米把头别过去,她还在赌气。小乌龟用爪子翻看自己的笔记,从头看到尾又从末翻到头,没有哪一页写了如何变出水果糖。卡米的视线掠过首页,上面用圆滚滚的字体写着:
“如何实现他人愿望(初级版)”
“聆听诉求,去感悟信徒渴求与迫切的心情。让这样的心情和自己的心共鸣,借此凝聚出有自己专属颜色的神力——”
神明大人看着卡米煞有介事地努力,就连龟壳都快从粉红色变得通红了。笔记本倒扣在地上,封面还写着《神明修炼手册》几个大字。他控制着面部表情尽量不笑出声,手里颤抖的笔却出卖了他。卡米尝试无果后停了下来,恶狠狠盯着神明大人。被称为神明的那家伙双手一摊表示与我无关,一神一龟大眼瞪小眼过了好久,神明大人低下头重新整理他的画,最终还是卡米先打破了沉默。
“我要三毛钱。”卡米理直气壮地伸出小爪子。
神明大人头也不抬:“橘子味水果糖只要两毛。”
“店里新上其他口味了,混合装的要三毛钱,新品更贵一些。”卡米的爪子伸地更靠前。
“海草味面包多少钱?”
“一毛。”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神明大人到处翻口袋凑出了三枚硬币放在卡米已经举酸了的小爪子上,郑重地说。
“这里是神殿,卡米,神明不需要钱。上个月我们的总收入是六毛,这两个星期你已经花掉八毛钱了,今晚你也只能吃海带。”
卡米即将出门的背影凝固在了门框内。
“那我们之前的收入都是哪里来的?”
“我从地上捡的。”神明大人耸耸肩:“还有卡米,你可以正大光明把水果糖送到小黑家里的,不用每次都趁半夜翻进去。”
3.
在亚兰洲,秋收的季节就是祭神的时候。人们选下最为金黄饱满的麦穗作为回馈给神明的礼物,感谢神明大人保佑这一年的风调雨顺。收获后人们载歌载舞数日欢唱不绝,他们从不为未来忧愁,将劳累和收获的喜悦一同视为来自上天的礼物。
大家说,亚兰洲的神明,爱着这里的人。
人们要把最好的东西挑拣出来,他们也爱着神。
卡米的小爪子卷着一张画,有点紧张地趴在神明大人肩头。此时他们两人坐在云上看着下方欢庆的人们,神明说这个俯视的角度来看这种大场面作画最合适。卡米握着画不放松,她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那天夕阳和晚霞和神殿,老槐树上有一朵粉色的云。神明大人画那朵云的时候不小心用多了颜料,从那以后粉色的云就一直徘徊在树的头上,晴空万里还是雷鸣电闪都不散去。卡米发现大家好像把老槐树那里当成了恋爱圣地,渐渐有传言,只要站在粉色的云下面表白就一定会成功。
当然有用了。神明大人说,那可浪费了我一滴颜料呢,我可是司掌爱与祝福的神。
卡米趴在神像头顶上代替神明大人聆听祈求的时候越来越多,可她还是没成功凝聚出神力,因此每次都手忙脚乱。所幸大家的愿望都很单纯,实在实现不了也只好请求神明大人出手,为此她已经吃了大半年海带了。有满心是悸动和热烈的女孩子悄悄找她来倾诉对男孩子的爱慕之心,卡米脸色也不知不觉烧了起来。她用小爪子指了指老槐树方向,压低嗓音装作成熟地告诉姑娘,在那里表白一定会成功。
隔天卡米看见姑娘与心仪的小伙子手牵手走在田埂里,她兴冲冲回来和神明大人描述。神明大人笑笑,也没多说什么。神明喜欢作画,卡米知道,其实在亚兰洲人民内也不是什么秘密。三百年前亚兰洲远没有这么繁荣幸福,金色与青色的风不曾吹拂大地,当时的主色调是黑与白。战乱破败毁成的黑,白雪掩埋留下的白。
传说三百年前神明不忍大家受苦,祂令青色的风从海上起,卷走冰雪。然后作画出无战乱无痛苦的理想国度覆在天幕上。祂令金色的光自太阳直照大地,终结阳光下一切纷争与哀伤。
有阳光在。神明许诺:亚兰洲之上的心景,必将是万里晴空。
人们说,逃到亚兰洲去吧。逃到神的居所,神明大人会带你远离悲伤。
这里的破败已成为历史。人们和神明大人约定好,每年收获时节献上最饱满最丰盛的礼物,神明允诺每一年都绘下这般盛景,金色是丰收的象征。只要这一年金色的丰饶之图再次绘成,来年的繁荣随之被确定。
曾有外乡人经商乘船而来,看见丰收之风吹起麦浪。随船而下的老人热泪盈眶,跪倒在地亲吻脚下的土壤。
“地上天国啊。”老人说,浑浊的泪落在土地上。商船离开时老人执拗不肯离去,他向船长要了镰刀和渔网,自己在路边盖好了草房子。没人知道老人的年纪有多大,只知道他和海岸的蓝,远风的青色,麦浪的金黄一道,已化作这片土地的顽石。
卡米其实认识这位老人,正是他出海把卡米捞回来的。粉色的龟壳灵动的爪子都让老人惊奇不已,挣扎间卡米的前鳍被渔网缠住受了伤,老人进也不是放生也不是,只好请求神明大人收留了卡米。卡米还记得老人用草绳绑住她的壳交给神明大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神明。卡米被拎在空中打转,神明提着草绳将她拎在眼前端详,她四条腿不住地乱动,一不小心用右鳍给了神明一巴掌。
神明大人眼睛都瞪大了:“你怎么不是缩回去,你不怕我吗?”
卡米气的大叫:“我是只海龟!”
被拎回神殿路上一神一龟都不再言语,卡米伸伸爪子,不知什么时候伤口已经被治好了,原本伤口的位置上有金色的光芒流转。
自那以后大家都习惯了有一只粉红色会说人话的小海龟跟在神明大人身后。和神明严肃正经的形象不太相同,这只小海龟有时候显得很跳脱,但你一旦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壳,她又显得很怕生。大人小孩坐在田埂间歇息时,卡米就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可一旦有人逗她让她说下自己的故事,卡米又会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开始口吃,逗得人哈哈大笑。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劳作的男人们用汗巾擦脸,看着金澄的麦田,幸福而感慨地说。
卡米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倾听中注意到他人的劳累和抱怨,谁家今天麦子没有收完谁家的水还没有挑,太阳升的那么高过于毒辣热的人头脑发昏。于是夜半时分有人家后院就会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待到明早一看原本空荡的水缸已经装满,又或者桌子上突然出现了一把手扎的蒲扇。人们心照不宣地笑笑,卡米是个好孩子。
孩子们则兴高采烈地交流谁家又发生了什么新奇事情:“一定是神明大人听见我们的祈祷,来帮忙了。”一边说着一边聚作一群往神殿赶去,想要当面感谢神明大人。而神明大人通常都是和煦地笑笑应和叽叽喳喳的孩子们:
“嗯,确实是卡米做的。”
收获祭持续到深夜,燃起的篝火如此热烈差点烧到云彩。大家是如此兴奋,直到夜半时分还不散去。神明大人带着小海龟一直陪伴着爱他的人民,待到所有喧扰平静下来才返回神殿。卡米经历了热闹的祭典很累,今夜她睡得很沉,没有注意到夜半时分神明大人离开了他们小小的神殿。
4.
大洋内漩涡的中心,诗歌中称为神之所在。
恢弘的大殿中尘雾缭绕,石柱顶天立地从尘埃矗立到星空。十二张硕大无朋的座椅围成一圈,每把椅子的背后刻着各式不同的精美浮雕。此刻已有十一张椅子上落座了他们的主人,这些神明不约而同的沉默或是闭目养神,只等着大殿的门再次被叩响,所幸他们没有等待太久。
一道金色的身影像是风一般飘过,瞬息间安然落到他的座位上。群神睁目,主座边上一位有胡子的神明眼光若雷霆,目光投射过去震得石柱都开始扑簌簌掉下碎屑。
“你来迟了,亚兰洲的神明。我们一致认为你在拖延时间。”
胡子神明开口,带着呵斥与质问。金色身影却只是摆摆手笑笑。
“很抱歉,很抱歉,今天还算是个挺重要的节日,上路前就贪了几杯。”亚兰洲的神明大人打哈哈:“恭喜你们猜的很对,我的确是在拖延时间。”
胡子神明怒目而视,一旁蓝袍的神制止了他。
“你拖的够久了,已经到了极限。就算你不来,今天的议程也不会发生改变。亚兰洲的沉没已成定局——”
话音刚出所有神明突然抬起了头,十一道目光一起望向金色的身影施加压力。亚兰神明沉下了脸:
“我三百年前说过不,今日我的回答依然不会改变。”
暴脾气胡子神明一拍桌子站起,整个海底仿佛都在动荡:
“缩在末席的东西,你算什么神明?三百年时间让你考虑已经够久了,这是通知你,不是商量!你是要推翻神议,还是违抗宿命?”
正说着胡子神明周身风雷鼓荡,仿佛下一刻就会动手。亚兰神深吸一口气,青金二色翻涌,一瞬间竟压下了雷霆。胡子神明顿了一步悻悻坐下,亚兰神环视四周,目光锁在胡子神明身上:
“你说得对。我做不到推翻神议,也不能反抗宿命。”亚兰神眼色冷的足以杀人:“但我能做到死在亚兰洲之前。至于你——”
“你大可以来试试,我该不该坐在末席。”
气氛随着这句话再次剑拔弩张,众神的脸色都逐渐阴沉。正这时,一直坐在主位上的神明缓缓抬头,他是个满头白发手握权杖的老人形象。亚兰神已准备好迎接更为猛烈的呵斥,老人一开口,却是意料之外的和蔼。
“你知道的,青。”老人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魔力:“亚兰洲的覆灭是定数,早在你成神之前就已经决定好,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无法更改。”
“我知道。”被称作青的神明抬头,年轻的脸庞与大殿内其他神明的形象格格不入,袖子上仿佛还沾了颜料色彩。
“亚兰洲的沉没会带来变革,文明将在其他大陆上碰撞出更多传说与火花。”
“我知道。”
老人皱眉:“青,你还年少,获得神位刚过三百年。离开亚兰洲只会让你脱离桎梏,你还能变得更强。”
“我也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亚兰洲已有两位神明,信仰绝不崩塌。”
大殿内似乎有风在刮起,主神的声音已经从原本的和蔼变得冰冷不容置疑。压迫感降临在青的身上,他将腰杆挺得更直。
“神明因信仰而生,生命因信仰而平衡。信仰之力即为神力,神明汲取信仰方为支柱。你与前代神明将信仰之力白白浪费在凡人身上,亚兰洲的平衡早就因为你们乖戾的行径千疮百孔。亚兰洲的崩塌不容你一意孤行。现在这种情况——”
“你有罪。”
青面无表情,看着主位上的老者。十二位神明的气息互相碰撞,在海底挂起永恒的风暴。良久后,青淡漠着开口:
“收割信仰如同收割小麦,借助信仰壮大身躯,以神明的名字化作基石支撑大陆。为此不惜掀起战争,愚昧生灵,震慑民众,这就是你们作为神的本质吗?”
“没错。”十一位神明一齐点头。
青摇摇头。
“我当不成基石,我生来是火亦是风。你们的根基是可怜的丁点信仰,我本无根,但还有源头。”
正说着青大步向外走去,胡子神明暴怒起身,手掌中投掷出雷电,却在击中青的前一刻被金色的光晕吞噬消融。蓝袍人急忙按住了他,高声向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说:
“青,神议已定,不容更改。你当真要看地覆天翻?”
“我无所谓。”
唤作青的神明,他的声音远远飘来。
“我不会看到地覆天翻,因为那定然发生在我死之后。”
5.
卡米真的好累,她这一觉睡得特别长,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她望见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孩子们追逐嬉戏。原本那些在神殿门口献上满分作业和简笔画的孩子们已经变成缺牙拄拐的老爷爷,坐在门口笑呵呵看着孙子辈追逐打闹。亚兰洲的时光流淌不息,不变的只有青色的风和金色的麦田。
神明大人不会老去,但他早在某一年收获祭上就宣布神位由卡米继承,他则抱着画板躲在神殿里退休了。卡米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块石头雕成海龟的样子放在殿里作为神像,想了想她把海龟像挪了一点,放在神明大人的雕像侧前。刚上任的几天,神明大人坐在边上笑呵呵看着卡米手忙脚乱,看她憋红了壳也有无法实现的愿望,只能窘迫的摆手示意信徒明天再来试试。信徒倒也毫不在意,甚至还想伸出手摸摸卡米的头,突然又想起小海龟已经成为新的神明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没有礼貌,手尴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来原神明大人更是干脆不在神殿里窝着了,有的时候只在神像前面挂上一盏油灯就宣告自己要出门远行。卡米经常连续好多个日子看不见神明的身影,好在祂留下的那盏灯似乎也有魔力,每次遇见卡米还实现不了的愿望或者无法解决的问题,擦一擦灯盏,等着油灯冒出幽幽的火光,问题总会游刃有余的解决。
日复一日的过去,孩子们还在神殿前这条放学归家的小路上奔跑嬉戏。卡米干脆在神殿门口放了个小碗,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精美包装的糖果,谁都可以随便来吃。买糖的钱是卡米潜水到海底发现宝藏换来的,她还记得自己举着金币趾高气昂去买糖果时卖货大婶称赞的眼神。
有人家的媳妇怀孕了,向卡米祈求母子平安。卡米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做,于是趁半夜写好了安胎和营养食谱,配上好长好长的注意事项顺着那家人的门缝下塞进去。几个月后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清晨,人们奔走道喜又填了个大胖小子。
村长隔壁家的二叔黄昏时来到神殿抱怨,自己家孩子不听话,在学堂总拿到零蛋。卡米就趁着他们放学的时候路过神殿装出老成的声音吓唬二娃再调皮捣蛋就没有糖吃。二娃被吓的哇哇大哭,隔天叔扛着锄头回来,喜滋滋的靠在神殿门前炫耀二娃从零蛋进步到及格的试卷。
外乡来的那位渔民老人在某一天夜里辞世,他已经不知道活了多久了,有人说他比自己的爷爷还要大两辈。这么大年纪无病无痛的离世已经算是喜丧,老人无儿无女,大家一齐赶过去料理后事。哀乐的声音与宴席上客套的话交织,卡米溜进老人的草房子,看见那张曾经伤到她的渔网早就被晒好整整齐齐收进箱子里落了灰,捞起卡米后老人就很少再出海捕鱼了。她看见床头有老人泛黄变脆的日记本,笔记却停在五十年前他来到亚兰洲的那一刻。床下的纸箱子里装满了卡米最喜欢的海草味面包,老人活着的时候卡米也喜欢偷偷溜进这里玩,每次老人都撑着身子爬起,从床下摸出面包给她吃。现在老人离世了,卡米摸出一个面包撕开油纸包装,发现还是新鲜出炉的。她试着咬了一口,熟悉的淡淡海洋的咸味充斥口腔,卡米忽然间嚎啕大哭起来,她想起最开始学习买东西的时候神明大人教给她,一角钱,也就是一枚硬币可以换一个面包。这么久了她走遍村子甚至亚兰洲,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循一枚硬币换一个海草面包的等价原则。
可是只有在这里,只有偷偷溜进老人的小房子玩的时候,老人每次都沉默地摸摸卡米的前爪子,然后左手拿着一角钱右手拿着面包一起塞给卡米。
只有在这里卡米能同时拿到面包和硬币。
爱不需要遵循等价,爱是例外。
二叔冲进小房子,把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卡米抱出来送回了神殿。
神殿里神明大人好像早就开始了等待,身边没有画板,衣服上也没沾上色彩。卡米一直哭了很久很久,知道夜深神殿里还有抽抽噎噎的声音。
“老人是被人爱着离开的,直到离去也爱着他人,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神明大人开口,声音和煦如微风。
卡米抽泣,没有回答,神明大人只好自顾自继续说:
“他直到去世都很愧疚曾经弄伤了你。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海。”
卡米哭泣的声音更大了。神明大人无奈,他把卡米抱起来放到垫子上,认真的看着卡米的眼睛,好像很严肃地想要教给她一些事情:
“卡米,老人来到亚兰洲后就没在写过日记,并不是因为他过的不幸福,也不是因为索然无味。是因为他爱着亚兰洲,爱着大家也喜欢这片土地。老人用自己的心当成了日记本默默记录着五十年,而这份珍视直到死去都不会消散。你是亚兰洲的神明,卡米。你的任务是记录下每个人的爱意。”
“可是,可——我,直到爷爷去世也没凝聚出神力。”卡米抽噎:“我——以为能治好爷爷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
看着眼前泪眼朦胧的小家伙,神明温柔着语调继续说到:
“爷爷的愿望是,他离开后你也能每天快快乐乐地吃到海草面包。能做到吗,卡米?”
看见卡米强忍着憋回了眼泪,神明大人松了口气。
“能不能凝聚出神力不重要的,卡米。神力不过是实现愿望的手段。因为爱所以有期盼,因为期盼所用有愿望,神力不过是这段因果上最末尾的一环。就算是没有神力,你也在用自己的力量去爱着大家,实现他们的愿望。所以大家也都爱卡米。”
“所谓神明就是爱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爱的家伙,卡米已经是合格的神明了。”
梦里发生的故事真的很长,卡米也不知道后面的话自己有没有听全。她日复一日趴在神像头顶上,哪怕自己的海龟神像早已经完工。卡米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实现着大家的愿望,但是哪怕离开了神明大人的那些奇迹,人们的生活却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天深夜,卡米蜷缩在垫子上,听着神殿门外呼呼的风声,她有些害怕。
风声大起,雷雨大作,轰隆隆的雷声撕裂夜晚的天幕,雨水倾盆模糊了陆地与海的分界线似乎要将天地倒转。卡米很不安,她担心大家是否会遭受什么灾难,这般恶劣的天气完全可以称之为天灾了。卡米坐起身,拿出神明云游前留给她的小灯擦了擦。就像无数次遇见她解决不了的问题那样,借助小灯遗留下来的神力,卡米开始了她再熟悉不过的祈祷:
“神明大人,我祈求您,庇佑大家不要蒙受灾难吧。”
正说话间神殿的门被人啪啪拍响,急迫慌张的声音传来: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我求求您——村子已经被水淹了,房子倒了大半,地面裂开了——我来这里路上差点掉进去,桥和路都已经断了,水涨的很快,所有人都会死的,神明大人——我求求您,救救大家吧。”
卡米心急如焚,她怀抱着小灯就要冲出神殿,哪怕外面电闪雷鸣,山在崩裂,海在咆哮,闪电撕裂大地犹如天罚。她在神殿里大声呼喊着外面每一个人的名字,安慰他们不要着急,说着直直向外跑去。可她的脚步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送回了神殿内。卡米急切的大叫,怀里小灯微微颤动,亮起幽幽的火光。
霎时间轰隆一声巨响砸落,大地都被震慑地颤抖。土地上原本不断崩毁的裂缝好似被什么力量压制住不再扩大,仿佛一只遮天的大手强行按在山峦上叫它安静。雷电声突然安静了不少,卡米抬头透过神殿的窗户看去,两半金色的光幕缓缓合拢,辽阔广大到足以覆盖整个亚兰洲。闪电击打在光幕上激起黄金色的波澜,却无法再降临到亚兰洲的土地上。风雨飘摇中,无与伦比的神迹合掌成金色的天穹,隔绝骇人的闪电,化作庇护这座大陆的摇篮。
6.
神明大人,或者我们称呼祂的名字,青。
青也做了个梦,沉沦在梦里久久不愿醒来,那时候他还不是神明。
三百年前的亚兰洲是人间炼狱,饥荒,战乱,瘟疫,灾厄在大陆上游荡,生灵像麦子一片片倒下,被不同的死神收割性命。灰尘与死亡将天空染成铁锈般的颜色,人们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太阳。
青已经不能回想起当时的一切了,他把这段记忆再脑子里封存的太久。他只记得来自枪炮的铁锈色,来自凝固后血液的红褐,来自死亡的漆黑。脚下的路一寸一寸向前摸索,没有任何一处空间被容许拥有其他的色彩。青跟着团队在游荡,好像漂泊在这片破败大陆的幽灵。
他为什么要游荡?他漫无目的走下去是为了——什么?
哦,想起来了,是为了色彩吧,大概。
他跟着一个女孩子漫无目的的走,就算是女孩子,在这种末日下也被侵蚀的看不出半分姿色。女孩长什么样子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女孩的眸子很好看,是某种发蓝的绿色,泛着幽幽的光。女孩的眼睛很好看,女孩的画也很好看,每次女孩绘画的时候他都在一边静静端详,他看见大片大片的金黄,从画布直冲进眼帘,霸道低占据整个视线。他还看见画卷上端有刺目的圆形物体,发出介乎白色与黄色之间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和他不一样,他只能发出摇曳着,脆弱的红色的光,像极了这片被人厌恶的天空。
这是什么?他指着金黄问到。
这是麦田,我从书上看见的。女孩子笑着说,一边调颜色一边用沾了尘灰的手抓起什么在吃。
“要是有了麦田就可以收获大批大批的麦子,我们拿麦子去磨面粉,做成面包,做成饼干和其他糕点,这样就不会有人饿肚子,我要在烤面包的时候加很多很多的糖——这样吃一块就会很满足,也不容易饿肚子。”女孩一面捧着手里看不出颜色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吃着,一边兴致勃勃的描述。“要有糖的话我们就还要种其他庄稼,能产糖的,我想想——嗯,算了,不知道。”
“但是不管种什么,我们都要有充足的阳光,没有阳光是长不出好庄稼的。”女孩扬起手里的百科全书给他看,这本书一路跟着战火颠簸,哪怕女孩精心呵护也避免不了残破。封面消失不见,后半本的内容也几乎被撕扯烂了,还有几页有烧焦的痕迹。
“书里没写,我也不知道具体该种些什么。”女孩垂头丧气,但很快又乐观了起来。
“反正只要有阳光就不会错的。只要大家在需要阳光的时候能照到阳光,就肯定不会饿肚子。”
青默然看着女孩兴致勃勃的画着,金色的麦浪和太阳一次一次地刺痛他的眼睛。这种他从未见过的色彩是如此的炫目如此的吸引人,让他惭愧。
女孩负责画,青负责沉默。团队里其他人规划路线节约粮食。女孩吃的很少,她的画大家都很喜欢,因此没有被赶出去。这些人蹒跚在末日的土壤上踉踉跄跄躲避着一切,有几次让青产生了这样的生活似乎还可以的错觉,但这终归不会是永恒。团队里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女孩描绘太阳的笔墨越来越淡。这些都是消耗品,人命快用完了,颜料也快用完。
铁灰,红,黑。
队伍里只有女孩和青了,也不再有吃的。
终于有第四种颜色被允许存在,大雪开始纷纷扰扰地落下,势必要覆盖整片大陆。白色侵占领地的速度很快,肉眼可及的一切都将被雪掩埋到永恒。
女孩倒在路边一动不动好久了,身上已经覆盖几厘米厚的雪。青挣扎着想替她扫净,却发现自己的身子破碎,玻璃渣散落一地,莹莹的火光经受不住寒风,马上就要熄灭。
女孩绘画时,青是一直被挂在架子上照明的提灯。
一阵风吹起,将女孩身上的雪吹散了一点。这阵风刮来,差点扑灭青摇曳的火焰,但他不在乎。青在心里默默请求,风再来一点,再大一点,不要让女孩就这样被埋在雪里。
再大一点,再大一点,风啊。
风好像是听见了他的祈愿,真的刮来急促有力的一阵。雪粒扑簌簌落下,青心里呐喊的声音越来越大。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风啊。
吹散吧,吹散吧,吹散雪和烟尘。我再不要看见这样的天空了。
青的心跳像鼓点咚咚地不可抑制,说起来他觉得自己有心这件事挺可笑的。风卖力地吹起,冲散女孩身上的雪层,露出她被冻到青紫的脸色。青不会说话,但他在心里卖力的祈祷强烈到几乎要被天上听见了。风愈演愈烈,青的心跳越来越快,终于随着鼓点声停止,有一缕不同以往的微风盘旋下来,轻盈落在青破碎的身躯边。
风停止了,但一个声音蓦然开口,也是轻脆像女孩子的声音:
“咦,这次的愿望源头怎么是一盏碎掉的灯?”
那阵风盘旋下来,幻化成少女的形象,穿起青色的衣衫,赤脚轻盈地站在雪地里。一股强烈的,轻盈明快的青色冲进眼帘。青没有手可以用来捂住眼睛,他几乎要流着泪熄灭了,隔着泪水,青问到:
“你是谁?“
“我?我是风。”说着青色少女盘旋起来,飞到空中打了个转又落下:“我也是这片大地上的神明。可以实现愿望的那种。”
青怎么敢相信这种说辞,如果真的有神明,世界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绝望、残酷、看不见未来。无数人无数个祈求中但凡实现一种,现实也不会如此悲惨。
“我做不到。”青衫少女摇摇头:“我是以愿望为食的神明,化作风吹息整片大陆。越是强烈直白的愿望,就越能让我现身。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人许愿,或者背离愿望的指向,我就毫无力量。”
“亚兰洲的覆灭已成定局,背叛与战火正是灾厄的形式。”青色少女自顾自地说:“我改变不了,也没有神明能改变。我能听见整片大陆的声音,一开始还有哀嚎夹杂着愿望,慢慢地愿望消失了,痛苦地嘶喊、咒骂、抱怨,这些都消失了。我从海边吹来,越过山峦,没有听见任何的声音,除了你——你的祈求强烈到可以让我现身,于是我化作风,实现你的愿望。”
“整片大陆上只有你的声音,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青沉默着没有言语,青色少女俯下身好奇打量着他.
“看见一盏灯的时候我还很好奇,你不该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青皱眉:“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听见的啊,我从远古以来的传说里就听说过。”少女转了个圈。“传说中作为灯的精灵都有实现愿望的功效,少说也是能满足可大可小三个愿望的水平,你怎么不用一用呢?”
青只感到没来由的一阵暴怒和反胃。愿望愿望愿望,祈祷祈祷祈祷,神明和传说中一样骄纵傲慢如斯。如果愿望真的有用,怎么可能有人死去?怎么可能有人面临现在的下场?神明高高在上俯视,听着惨嚎发出阵阵嘲笑。真该死,一群该死的东西。
“滚,我不想见到你。”
少女没动,轻盈地踩在雪上打转。青掐住自己的灯芯想要熄灭自我,他已经知道亚兰洲被覆灭了,整片大陆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也就没有了拯救女孩的必要。此刻他最该做的事情就是自我熄灭,跟随主人一道离去。神明赢了,把大陆留给他们吧。他心里咒骂着怎么这个时候风全都销声匿迹,他胸口倔强地火苗还在燃烧闪烁,好像向着天际上的傲慢神明宣誓最后的主权。
雪花纷纷扰扰,风沉默在亚兰洲上。
良久,少女开口。
“我其实可以听见灵魂的声音,你还有其他愿望吗?”
青突然睁开眼了,他心中的火烧的更加剧烈。他迫切要发声,声音卡在嗓子里赫赫地响,像是垂死挣扎的鱼。这副样子吓了青衫少女一大跳,她连忙飘过来,招手引来倒在雪地上的,可怜女孩的灵魂。
“你不用这么急,我能听见你的愿望。愿望的声音不是靠说出来的,只要心里祈求就行。”
青流着泪,破碎的身子摊开在雪地上,底座被履带压得粉碎。他看见熟悉的女孩身影缓缓浮现,嘴巴一张一合说这些什么,但是他听不见。
他有那么多话想说,很抱歉我只是盏灯。很抱歉我让你饿肚子。很抱歉在最困难的时候还让你点燃我。很抱歉我不会说话只能当个毫无作用的倾听者。很抱歉不能继续照亮你了。
很感谢你愿意分享你的故事和色彩和书,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一切了。
自称神明的青衫少女点点头,雪停了。有一缕阳光突然穿透铁锈般的天空洒落,打在雪地上映得明亮。死后他终于看清楚女孩的脸,有偏蓝的绿眼睛,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终于女孩的身影逐渐变淡,那抹阳光被天空没收消失,女孩的灵魂随阳光一起回归天国去。青身体内的灯火忽明忽暗,像是覆灭的前兆。
良久,青衫少女斟酌着开口。
“她说,她很感谢你,谢谢你的光明。正因为有你照亮,她才能画出其他色彩。”
“她很害怕铁锈,也害怕血液般的红。但是她不怕你。她很感谢每天晚上有你照亮,她才能安心睡着。”
“她还说,她知道你是有生命的。火光跳动的时候咚咚很像小孩子的心跳,她知道你也是活着的。你也是她的一切,所以在这以后,你还要继续活着。”
青沉默的听,一盏灯其实不会流泪,也不会心跳。他脆弱的空无一物的灵魂被封存在玻璃罩和灯芯上,大声哭泣时没人能听见,悲痛欲绝时没人能看见,因为他只不过是一盏灯,其实他做的够好了,身为一盏灯,明亮到了主人死去的最后一刻。
他其实也可以死去了,但是现在出现了能听见他声音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后,青沙哑着开口:
“如果你真的是实现愿望的神,那你还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得看是什么情况。”少女拄着腮帮子:“愿望需要足够明确,越是强盛的愿望,回馈给我的力量就越强,甚至足够让我无所不能——许愿者想要实现愿望的这份心情一定要足够强烈,强烈到可以冲破一切束缚。当然也不能是过分强的愿望,太强的愿望会把我的神力消耗干净,我就像个气球啪一声消失掉了。你看——”
正说着少女伸手摘来一道清风,与以往无色无形只会呜咽着吹拂的风不同,青能够看见这道风的颜色,青翠,透明,有好看的琉璃感,质感有些像他原本身上的玻璃。
“好看吧?”少女骄傲:“这就是我的神力,每个神明的神力都是独一无二的。”
青怔怔的看着那道青色的、跳跃着的风。耳畔再次响起战火中那个女孩的声音:
“有麦子就一定要有风吹来才对嘛。风吹麦浪的场景,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
在画中金色饱满的麦子低垂着头,柔美地顺着风的方向倒向一边。磨坊的风车缓缓旋转,商铺里卖着新鲜出炉的面包,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没有人会饿肚子。
“我想向你许个愿。”青低着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好呀好呀。”青衣少女欢快地起舞:“你不知道,我作为神明的本质就说实现他人的愿望。没有愿望的世界,我根本没法存在。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吧?神明诞生的理由就是人们的愿望哦,因为有愿望才有信仰,有信仰才凝集出支柱。你看那些耀武扬威的神,他们其实都是这么诞生的——欸,不对,你不是灯之精灵吗?你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这样好了。”少女娇笑着开口,声音清脆如风铃。
“我们互相向彼此许一个愿望好了,互相实现。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你也听听我的愿望——哎呀别说什么不行的丧气话,你可是灯之精灵,灯神!你肯定能实现愿望的!这个传说在我还没化成风之前就流传了!肯定没错!”
“许愿前一定要交换彼此的名字。”少女用身子护住莹莹的火,郑重的说:
“你叫什么?我叫风希,希望的希,是【倾听】与【祝福】的神明。”
“我叫青,青色的青,青麦的青。”
青颤抖着呼了口气,他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心再次剧烈地跳动。恨意和爱意一起鼓胀,少女温柔地呵护住小小的火苗。
“神明大人,我向您祈求。祈求您刮起一场烈风,吹散眼前不息的雪;吹散战乱与瘟疫、死亡与绝望;我祈求您吹散铁锈的天幕,让每一个心有所念的人都能再次看见太阳。我向您祈求,这场风将以神的名义愈演愈烈永不止息,直到所有生灵放眼望去,都是希望的光。”
少女温柔的把青抱在怀里,一片片捡起破碎的玻璃。海面上已经有风暴在汇集了,青色的风暴一点点压向亚兰洲的大陆,黑与白二色在呜咽。
风希低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的最后确认:
“你的愿望足够强烈吗?你的心意足够坚强吗?”
青的眼泪被风刮地涌出,但他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
“足够坚强到等待这场烈风平静,我要成为第一个看见阳光的人。”
“那就好。”
少女长出一口气,好像吃了定心丸般展颜一笑。青色的衣衫飘扬,展露出她向风那般轻盈灵活的身躯:
“那就好,那我就足够强大了。”
风暴已经向岸边靠拢,铁幕上电闪雷鸣,映着巨大的影子于天上暴怒。神的愤怒被青色的烈风隔绝在世界之外,整个亚兰洲成为了暴风聚集下的孤岛。少女的身形不稳,被风拉扯着似乎要飘到天上。她珍重地把怀中的小灯连同玻璃碎片放到地上,伸手拂过,提灯完好如初。青注意到她的指尖已经变得透明了。
“要听好哦,灯神大人,我的愿望。”
“我将【祝福】的权柄许给你,我祈求您成为亚兰洲新的神明。您治下的国将是黄金般的原野,您信仰的旗将是由爱与被爱交织而成。”
“我所愿是神爱世人,人亦爱神明。”
一股柔和的力量从风希的指尖缓缓汇聚,轻点在青的身躯上,如同水珠落在宁静的湖面,在白雪中掀起涟漪。一双手正从这金色的涟漪中缓缓浮现,十指向上好像要拥抱或祈求些什么。属于这位崭新的神的身影渐渐浮现,金色的涟漪被风卷起,吹落成泛着星光的长袍披在青的身上。涤荡罪恶的青色烈风自海上呼啸过整片大陆,隔绝了天外神明怒火,却唯独在这金色的神影前安静地旋转,谦卑如信徒。
大地深处的脉动鼓荡着,为神明的诞生而雀跃。那缕日光,从天国往而复返,带着某种不可阻挡的决意砸穿铁灰色的天空,照耀在青的身上。金色的光明织成神明的冠冕,向这片土地宣布着不容侵犯的威严;青的身影已经完全凝实,他张目望去,大地与天空,清风与流水,亚兰洲的一切正向他俯首称臣。
天上那模糊的巨大身影旁缭绕着黑气,暴怒间似乎要投掷下雷霆,毁灭这片不尊神谕的大陆。十万道神罚的闪电自黑雾间涌起,主神的注视下,亚兰洲脆弱如同风雨中的小舟。霎时间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降临了,却在接触到青色烈风的那一刻互相消融。巨大的黑影更怒,抬手要招来更多的灾厄;青抬头,愤怒冷峻的目光与天上的神对视,无数道金色的光芒化作碎片融进风中,代表毁灭的闪电遇见这青金交融的洪流如雪般融化,被磨灭到一干二净。
金色的神灵抬头,向着神之所在宣告自己的主权:
“我名为青,继承前代神灵的名号与权柄,于亚兰洲之土地上建立神国。以【青】的名义起誓,许给亚兰洲万里晴空。此地将抚平一切伤痛,教困苦劳顿者停步歇息,心怀悲戚者安然自得。凡见风起之人,即沐我之恩泽。”
轰隆隆的雷声逐渐消失,白雪被风逐渐吹散,露出脚下这片久经摧残的土壤;青抬头看向高高远远的天空,铁锈色的天幕被风暴撕扯出无数的裂缝,一缕又一缕的阳光穿透云层,金色的神辉洒落亚兰洲的土地上。希望之风温柔地吹过整片大地,青衣少女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7.
风希安静地睡在一片草地上,鼻尖萦绕着秋天微微枯黄的草香夹着被太阳晒过的温暖味道。秋日的太阳晒在眼帘上让少女感觉有些痒,却又暖洋洋的很舒服。风希闭着眼,她听见耳边有风吹麦浪的声音。其实她也没见过这般丰收的场景,但是灯之精灵既然和她描述过,那一定不会错,就是这种声音。孩子们在田埂间奔跑,有男人挥动锄头的声音,土路边大婶拿缸子沏好几碗大叶粗茶摆好,在阳棚下招呼满身大汗的男人们过来歇息;孩子们追逐嬉戏的声音越来越大,风希把脸埋在好闻的干草里,她还不想动,这种感觉太舒服了。
好像远远地有什么声音在呼唤她,希风依旧不想动。但是孩子们叫叫嚷嚷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孩子们围着她转。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一只只小手还带着脏兮兮的泥巴向她身上摸去,风希感觉自己被孩子们拉起来了。她坐在金黄色的谷堆和稻草间,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一张张孩子们的笑脸。
“神明大人醒啦!和我们一起玩吧!”孩子们叫叫嚷嚷。田间劳作的男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向她打招呼,大婶们微笑着叫她过去坐坐。
“你们...都认识我?”风希疑惑,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的原因,围绕在她身边的这些面孔好像隔着雾般模糊,她分辨不出。
“你不记得我啦?神明大人!”簇拥过来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孩子使劲拉着她的手摇晃:“那次我们的球卡在树上,是你帮我吹下来的!”
说话间孩子的脸庞渐渐清晰,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围拢过来。紧接着一张张带着笑的脸逐渐明亮,人群越来越多,簇拥在风希身边。
风希认出他们来了,这一个孩子曾向她请求够到树上的皮球,那一位姑娘曾经向她许愿,把寄给心上人的漂流瓶吹的再远一点;老人晚上向她祈求风调雨顺,家里的青壮年曾求过她让夜里的风轻一点,不要打扰孩子们安睡。这一位那一位,男女老少,都曾经是她的信徒。
“神明大人,您不记得我们啦?那年暴雨下得厉害,我们几个向您请求,莫要让雨水淹了庄稼。您肯定是听见了,第二天风和日丽,太阳大的紧啊!”
泪水从风希的指缝间涌出,她能看见了,但是不敢去看。
她有好多年好多年再也没看清过信徒的脸;灾厄横行,让大地上纯洁的祈愿越来越少。她是以愿望为食的神明,可是亚兰洲的灾厄几乎断绝了她的力量来源;风希吹过整片大地,再不曾听见真心的祈愿,诅咒、谩骂、哀叹、悲痛之言化作血雾生根在土地上,每一句都在撕扯她的身体,分裂她的本源;蔓延的灾厄与绝望让风希越来越虚弱,身为神明的她再也看不见前方的路了,她就靠着耳朵不放过每一声细微的呼喊,靠双腿一遍遍跑过亚兰洲的土地,直到自己身为神明的身躯都被绝望磨灭到消散:如果没有真挚的愿望,她甚至已经凝聚不出影子了。
她还要救人,神明风希爱着每一位信徒;双目失明的神靠听觉不肯放弃每一道愿望,但这片大陆已经不允许纯洁无暇的感情出现,除非是人之将死;临死前的呼喊是她为数不多能听见的,强烈的、纯白的声音;可她每次赶到都已经为时已晚。少女神明沉默着从尸体上拉起虔诚信徒们的灵魂,吹散阴云,牵他们的手让阳光接引至天国去。
一位。
一千位。
万万位。
风吹啊吹啊,吹过整片被鲜血和战火覆盖的大陆。少女一次次接引她爱着的信徒。原本身为希望之风的她带着死亡的意志降临,她不忍听灵魂之言,可她必须要听:这些是她的信徒。又一个人死去,又一个人魂归天国。青色的风呜咽着在大陆上奔波,风希也想和信徒们说说话,但是她做不到了,没有人听得见风哭泣的声音;她带着无数个灵魂临终前的悲愿和遗言呼啸至永恒。有人把她当成了不详的征兆,传言风起之时,人就要离去了。
风希很难过,但她没有办法,因为如果不借助临终前诉求的力量,她已经无法现身。青风一路吹啊吹啊,直到她从海岸吹到山涧,从谷底盘旋到天空,这片大陆上再也没有一丁点其余的声音。
而此刻坐在麦田间,金黄的景色充斥入眼帘。少女风希用手掩面跪坐在地,高高的天间吹过秋日宜人的风,她能看见了,少女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这些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曾是她的信徒,是亚兰洲因灾厄死去的万万个生灵,都是她爱着的人,是她一个个一位位亲手接引起,送至天国的无暇的灵魂;她认出了这些脸孔,万万个生命每一个她都认得,孩子们的小脸是如此的干净明亮,脸上不再有战争的脏污,沾染血和灰;大人们四肢健全的看着她笑,没人是拖着断腿跪地祈祷的姿势。
孩子们不由分说的将风希拉起来,推着她的腿和腰让她一起玩游戏;风希被孩子们推着踉踉跄跄的向前,裙摆上都是脏脏的小手印,眼前黄金色的道路一望无际,路的尽头是一颗枝叶繁盛的老槐树,树影正上方的天空还飘着一片粉粉的云朵,好像自童话故事里出现,由棉花糖编织成。金色的路绵延到尽头铺平了整个视线,老槐树下好像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影,在向她们挥手致意。
“我们到那里去,神明大人,那里更好玩。”
孩子们拉着风希的手叽叽喳喳,掠过田野的风吹得少女无法睁眼。
“那里..这里是哪啊?”
“这里是天国啊,神明大人。”孩子依旧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大家一直在等你,一直等一直等,我们已经等您好久了。”
说话间老槐树下像是被打亮了灯光,大家的脸也一张一张,全部清晰。天国里有数不尽的阳光洒落,有数不尽的面包和粮食。每个人的一天都是笑着睁眼再带着满足入梦;那朵粉色的云在空中轻轻跳动,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夹棉花糖里。
风很大,金色的风吹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所有人都沐浴在这希望的风中。
风希的两只手都被拉着,泪水好像断了线,划过她的脸庞。
“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您实现我的愿望了!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神明!
......
“我...”
“我没能...我没能救下一个人,我...”
风希哽咽到早已经说不出话,孩子们牵着她的手,她没办法用手掩面而哭,只能任凭风将她滑落下来的泪珠吹的好远:
“我本该是亚兰洲的神明,像我这样的...对不起...对不...大家”
“我这般...我这样无用的神,我这般一事无成的神...也能被允许爱着大家...我一个人都没能救下...我...爱...”
少女神明不敢看她的信徒。她还是风的时候,一遍一遍吹过。她怀着这样的愧疚和痛苦吹拂了三百年,天知道风里掺了多少没人能听见的悲伤。她是个不合格的神,她救不了自己的信徒,也救不了自己爱的人。
戴草帽的卖茶大婶蹲下来,温柔地替风希擦去眼泪。就算隔着模糊的眼帘,风希也能感觉到她带着皱纹的笑是那么和蔼,拂去眼泪的手是那么温暖。她不由自主地想握住那双手。
“哪里的话,神明大人。”赤膊披着汗巾的男人笑着说,他的眼里充满了骄傲。
“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现在可以休息了,神明大人。”
“您是我们最喜欢的神明。”
槐树下的影子里人头攒动,连吵闹的孩子们也安静了下来。老人、孩子、年轻人、男男女女,远的近的,此刻正亲切的看着这位独属于他们的神明。还在亚兰洲的时候,他们没办法把这句话传达给清风,但现在是时候了。
“我们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被您爱着,成为您这位世界上最善良的神明的信徒。”
风希哭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又回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她还不是风,也不是神明。她跟着哥哥在外面奔波贴补家用,每隔一段时间往家里寄钱给年迈生病的母亲。她和最照顾她的哥哥一直在外游荡,不知道会去哪个城市,在哪个桥洞下面歇脚。这样的日子劳累艰难,但有最爱她的哥哥和妈妈,还能坚持下去。
直到有一天,哥哥做工时被人打得要死了。哥哥要死了。
风希慌忙往家里寄信,在外居无定所的少女六神无主,她不知道如何能得到帮助。焦急的等待后也收不到家里的回信。哥哥挣扎着摸她的脸,让她尽快把消息告诉妈妈,看看妈妈怎么样了。
我要尽快把消息送回家。
风希悲伤着大哭,她忐忑痛苦地把哥哥留在外面,慌忙向家的方向跑去,要把消息告诉家里。少女不知道这地方离家有几百里远,她只能一路哭一路跑,一路跑丢了破烂的鞋,荆棘划破她的脚掌,空气灌满她的肺,咳的时候带出血来。她麻木,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累。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渐渐她不再痛苦了,她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轻松,脚步逐渐轻盈起来。风希开心的不得了,这样她就能再快一点了,现在还不够快,远远不够。风从她的耳边呼啸吹过,越过她的肩头,调皮刮起前面路上的纸屑打起转转。
要是像风一样快就好了。要是像风一样就好了。
少女一路向家跑去,为了减轻负担她丢下了脑子里所有的念头。向前,向前,跑。
她回想起年幼的时候在家,撑着小被子搭出来的帐篷,提着小灯,翻看着残破的童话书。这书破破烂烂的已经没几篇故事完整了,就这样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时候,他还扭扭捏捏不情愿的样子。风希提着小灯用头顶顶着被子成三角形,借着昏暗摇曳的光,看起了童话。那几篇故事都断断续续,只有一篇还比较完整:
传说大陆上有一盏神灯,人们发现他轻轻擦拭,灯神就会嗖一下钻出来,满足她三个愿望。如果是好孩子,甚至再多一个愿望也不是不行。
灯神,灯神,我是好孩子。
风呼啸着从风希的耳边钻过,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眼前逐渐出现了光圈,金色的光。
灯神,灯神,我是好孩子。
我还想再快一点,我要把消息带过去,就像风那么快。
风希决定好了,她下定决心,捏紧小拳头,在梦中回忆里翻翻捡捡,找出了那盏小提灯。她轻轻哈了口气,用衣袖擦亮了小灯:
“灯神大人,我是好孩子。”
“我向您许愿,请让我成为风吧。”
金色的阳光成片成片洒下,将眼前的道路都照耀成黄金色。风希的眼泪无法止住,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这场泪水绝不是悲伤和哀叹,她因喜悦而哭,她哭着自己竟然值得被爱着,也被容许爱着他人。她哭着自己的愿望终于能够达成,得见充满希望的国度。
大槐树下人影熙熙攘攘,有一道身影卖力的钻出人群,冲出槐树的影子,沿着这条黄金之路向风希跑过来。少女泪眼朦胧,但她还是第一时间认出来这道她魂牵梦萦的身影。这道身影曾经拉着她一起在夕阳下散步;为她在夏夜闷热的时候整宿整宿的拍蚊子;这道身影把自己最爱的童话书借给她,牵着她的手走向商铺,给她买糖。
少女的哥哥,冀,沿着这条黄金道路一路跑来。
风希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更温暖的掌心包裹着,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哥哥穿着白色的衫,眼里都是宠爱和关怀。风希好久没看见过这种眼神,自从她成为了风,所有人看待她的目光都是带着目的期盼,期盼着神明大人做些什么。再没有人,再没有人用这种只有爱意不掺杂要求的眼神注视过她,纯粹的,不求回报的,毫无保留毫无目的的爱。
“快走吧,希。风要起了。”
“妈妈给我们留了饭,回家晚了要挨骂的。”
青金色的风吹过亚兰洲的每一片土壤,直到现在,神明风希的力量还在温柔地呵护着大陆上的生灵。而身为人子的少女,希,双手被哥哥拉住,正沿着黄金色的道路跑向槐树下。她的灵魂曾被禁锢在风中吹息了三百年之久,而于此刻,她正式魂归天国。
天国里有金色的阳光挂在天空上,有金黄的麦田和标志性的大槐树。如果隔着太远你看不见,那就去找天上那朵向棉花糖一样,亮晶晶,粉色的云就好了。
8.
人们冒着雨,脚步艰难地跋涉。
他们分成一组组队伍整夜整夜的搜寻,冒着洪水和山崩的危险。大多数是一位大人领着孩子们,爬过倒塌的山峦,淌过浑浊的河。大地深处轰鸣,裂开狰狞的嘴吞噬房屋与麦田。天色昏暗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太阳隐匿在那片昏暗后,亚兰洲为数不多光明的来源只剩下穹顶般的金色天幕,以及是不是击碎在天外,骇人的电闪雷鸣。
绝大多数人都留在原地,修建防御工事抵挡灾厄。直面天灾,就算有再多的人手也实在是不够。天与地在愤怒,雷霆划破惨然的天空映着天穹外巨大神人的脸。人们原本不想让孩子参与到这么危险的行动中,但是他们执意要去。村中长者无奈的同意,于是一队队大多由孩子们组成的搜索小组出发,艰难地跋涉过每一寸面目全非的土地。他们在找那位金色的,属于他们的神明。
神明大人不见了。名为青的神明,从金色天幕覆盖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回应过他最爱的信徒。
在那个暴雨初降的夜里,洪水泛滥要席卷村庄,人们躲在家中瑟瑟发抖。正当无数人都以为毁灭在所难免的时候,眼看着金色的天穹合拢,压制洪水,隔绝闪电。无数人在神怒般的天灾下惶恐,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看着天外的金色与漆黑的神影交锋。那金色的力量竭尽所能地护住亚兰洲,但是肉眼可见地正在被逐渐消磨。第二日人们安顿好伤员,埋葬死者,顾不得悲痛就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修建简易的堤坝挡住洪水,组织居民撤离崩塌开裂的土地,以及派人去搜寻他们的神明大人。
他们相信着靠人力也能战胜天灾,也相信着他们的神明大人只是在其他地方默默地守护着他们。亚兰洲的神绝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连孩子们都知道,亚兰洲的神明,爱着这里的人。
从那一天起,亚兰洲的上空再也没有了昨日般的晴空。阴云密布,黑暗和雷电浑沌成一片,像是愤怒的拳不停地砸下,金色的屏障被砸的像是暴雨中湖面上的小舟飘忽明灭,但绝不沉没。
人们并不绝望,他们把悲伤埋在心底,用三百年来丰收的喜悦和期盼为勇气奠基,直面灾厄。卡米也没有闲着,身为海龟她并不怕水,往往抢在抵御洪水的第一线。她几乎全天不眠不休,从暴雨之夜后再也没合过眼。她奋力挖掘着沙石,装填土袋,在麦田四周填了一垒又一垒。小龟的爪子几乎要被磨平,还没完全长成的鳍血肉模糊。小小的身影站的比谁都要坚挺,人们不忍,劝她休息一会,拿面包给她吃。
卡米摇摇头。麦种必须保下来,如果保不下来,那就算战胜了洪水,明年大家也会被饿死。
有的地方堤坝被冲破,有孩子失足落入浑浊的河水。卡米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扑腾在混着泥沙湍急地水中。人们在岸上焦急地望,过了好一会,才看见卡米驮着那个小孩子缓缓浮出水面,两人都已经几乎昏死过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卡米才醒过来,吐了口呛在肺里的泥水,跟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大咳。卖面包的大婶拨开人群冲过去抱着卡米大哭,拿毛巾擦拭她嘴角的泥和血。卡米虚弱地推了推大婶,示意她想要到麦田那边去。大婶哭着摇头,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人们围上来,说什么也不允许她再以身犯险。
卡米把头埋在鳍里,她试图扭动了几下,无法挣脱怀抱。大婶递来她最喜欢的海草味面包,卡米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连连摆手示意不要了,把粮食留给需要的人。
神明大人教导过她,要珍惜每一点粮食。
她还是只小龟,不需要吃那么多。
卡米感受到大婶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她身上,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是如此温暖,她好多年没再感受过了。小时候只有神明大人抱过她,长大后到了叛逆期,她感觉被人抱在怀里或者肩头好丢人,神明大人还想和以前一样抱她的时候被她倔强地钻出来跳到地上要自己走,可还没跑出去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望着神明大人,等着他的脚步跟上来,执拗地拉住神明大人的衣角。神殿的门带着金色的光缓缓开启,两人一同步入夕阳。
她又想起还在海里漂流的日子,她轻盈地划过浅滩。海底土壤和岩石间的小孔有时会喷出一股一股地热流,把小孔附近的珊瑚吹的泛白。卡米最喜欢把身子缩成一团,仰面向上挑选一股力度合适也不太烫的热流吹着自己的壳,像是坐在摇篮里一般安然入梦。那种感觉和被人抱在怀中一模一样。梦里的卡米随温柔的海水飘啊飘啊,飘到熟悉不熟悉的海域,和小丑鱼亲切地打招呼。
卡米的肺还有些疼痛,她感觉自己的眼帘好沉重。小海龟被人围着,在洪水泛滥的边界渐渐睡着,朦胧的梦里泛起白雾。
不知名的大殿,有白雾四处笼罩。一走一过带起的风将白雾吹散成各种形状,脚步声杳杳,在空荡的大殿中回响。
青在作画。
不知是被人禁足还是他自愿囚禁于此,在这宏伟浩荡的大殿中有金石铸成的柱子参天而立,神像,画卷,神明与他的画板。青作画的速度很快,没过一会就有一张被他揭下来随手一扬,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白雾中。神明大人的手有些发抖,如果你临近了看,会发现神明大人的身躯已经呈现半透明的样子,心脏处有一点火光忽明忽暗。与神明大人平时优雅美丽的金色身躯不同,那火苗隔着白雾起舞,泛着生命的红。
大殿内隔着彩绘的玻璃窗,光从破碎的窗上洒下来,落在神像的眼角上,顺着脸颊慢慢滑落。那一丝光仿佛被赋予了水银般的重量,带着不容阻挡的坚决压的白雾纷纷避让。青一时间怔了神,看见光凝成的水滴砸在桌角,溅湿了他铺平的画,那朵粉色的云。
闪电照亮玻璃窗外,黑色的滚滚雷霆砸下,青皱眉,从桌上抽出一张画,扬手覆盖在金色天幕上。只见那被雷霆洗礼下飘摇脆弱的庇护之光一颤,又突然安定了下来,带着坚决与安定护住亚兰洲大陆。
窗外十一位神灵的身影齐齐出现,硕大可怖的神像巨脸占据了整个窗户,怒视向大殿内这股脆弱的火:
“无知之辈,当真要违抗神议至此?”
青不说话,他站起身,又是一张金色的画被贴在天穹上。霎时间金光大作,那金色的半圆显得如此坚不可摧,直面灾厄与雷霆。十一张脸居中的那个,那尊神议主位上的老者身躯渐渐凝实,祂开口,为青和他的神殿盖棺定论:
“妄称神灵,卑微如斯。蝼蚁安敢直视宿命!”
青抬头看向窗外,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股嘲弄的笑。祂踱步到桌子边,伸手打开了抽屉。亚兰洲的神明挥手,一幅金色的浩荡长卷在他身后缓缓展开,如黄金般的神威大放光芒,众神凝视,一片金色煌煌照耀,正是亚兰洲的万里晴空。
神许诺秋日之祭上绘成金色的丰收之图,三百年来从未背弃诺言。此刻三百张金色的画卷在青的身后铺平蔓延到天际,青挺直了摇杆,随手从身后揭下来一张,再投入到那庇护的穹顶中:
“活了这么久还是急性子。能不能行,先耗尽我三百年来的夙愿。”
身为主神的老者动了真怒,祂神杖驻地,执掌雷电的大胡子神明慌忙退到后面:
“冥顽不灵。”
隆隆的雷声突然间沉寂下去。亚兰洲的人们正疑惑,海边的人却发现更为可怖的一幕:
海水翻涌,黑色逐渐从漩涡深处浮现。那黑色的海水悄无声息,却以极快的势头飞速上涨,黑色笼罩下海洋里无数的动物死去,又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腐败作血水,只要沾染上一点就会被死亡的气息笼罩。黑色海水以不容置疑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向亚兰洲涌来,天幕暂缓阻挡了海水翻涌,金色的神辉却在以之前千百倍的速度被腐蚀消融。一次又一次的金光闪烁,一张又一张的画卷被投入其中。人们肝胆俱裂,看着黑色海水升高形成洪流,半圆形穹顶外的海平面已经高过田埂和房屋。海水翻涌,悄无声息的死亡拍打着每个人的心头,漆黑裂纹逐渐爬满了金色的罩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因支撑不住而破碎。
闪电再次亮起,前所未有的粗大雷霆咔嚓一声劈到大陆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转头望去,绝望爬在每个人的脸庞:
天柱将折,亚兰洲上最高最高的山峰,已经不知矗立了多久。被闪电从山腰中击中而断裂。无数岩石滚落,山尖成倒锥形从数千米高落下,像是来自天外的陨石,坠落在大地的中央,在亚兰洲的中心处砸出深不见底的巨坑。大地悲鸣而颤抖,地震剧烈到人们站不稳身形,黑水正缓缓涌现,来自地底深处,从那个大地被击碎的圆心之中。带着死亡的黑暗钻进神明的庇护所,侵蚀沿途的一切。金色天穹颤抖,外面的黑色海水几乎爬满了整个穹顶,断绝所有光亮。庇护罩的金光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黑色海水马上要蔓延到房屋和城市,所有人都会死去。
天要倾了。
9.
卡米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眼。她正身处一片白雾的大殿内,四下茫茫,风卷起烟尘,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她确定自己从没来过这里。画板,掉落在地的画笔,靠窗的桌子半开着的抽屉,彩绘的玻璃窗外是一片炼狱般的景象,风吹过窗沿,随帘子飘动的却是金色的风。这间不知道曾在时光中矗立了多久的圣堂很明显已经无法再承担起敬神的重担,破碎的穹顶,破碎的圣窗,这里本来应该奏起圣歌,叫心与身的世界一应俱全。
她明明没来过这里,没来过的。
但是卡米隐隐觉得,这里唯独少了一个该站在神像前垂首的身影,一个伏在桌边作画的身影。两行清泪不由自主从卡米的脸庞滑落,她四处搜寻找不到门,冲向窗边,窗外是一片漆黑与混沌,人影在黑暗中挣扎,被吞噬后沉沦在死亡中。她认出来了,那是亚兰洲上的大家,是她爱着的人。
雷电滑落,洪水吞噬,人影一个一个倒下。卡米透过彩绘窗子向外看,她急切的大叫,血肉模糊还没养好的爪子扒拉窗沿要爬出去,她要救人。可是正当她要翻过窗子的时候,一股风柔和地将她托起来,送回大殿内。卡米安然的落在地上,眼泪在空中飘洒,她翻起身,执拗地继续冲向窗外。那股风坚定而柔和,像无形的手挡住卡米,坚决不肯让她过去。
白雾汇聚成人影,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影子,看不出是谁,也分不清男女。
“你去了,会死的。”那白影轻声说。
“我要死在他们前面。”
卡米抹了把泪,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白色影子一眼,又愤恨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光与雾。卡米执拗地继续向窗外走,那白影轻声叹了口气,飘到一边。卡米第三次要离开这座大殿,却感觉到自己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她低头一看,绊住她的是爷爷留下的渔网。洗净,晒干,还带着海水咸咸的气味和太阳让人心安的气息。
卡米怔住了,她踉跄退了一步离开渔网,伸手向后摸去试图保持平衡,一个硬硬的,冰凉的大物件顶住了她的腰和肘;卡米回头,支撑住她身体的是她最喜欢逛的商店柜台。玻璃橱柜里塞满了小面包与什锦味道水果糖,要卖三毛钱的那种。
手腕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卡米抬头,一根线系在她的小爪子上,线的那头是收获祭上,孩子们给她扎好的气球。
脚边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浮现:她最喜欢的海草味面包,小黑给她画的简笔画。二叔家崭新的锄头和耙子;她洗脸的毛巾,海面飘荡的小船,小海龟神像...
...
白色影子再次飘过来:
“大家希望你留在这里,大家不希望你死去。”
卡米安静地流着泪。她打开橱窗拿出了一个海草味小面包,掰开,里面有带着些微咸味的海洋香气的绿色果酱。卡米沉默着,哭着,三口两口地吃完。其实小面包真的不大,就算是卡米这种小海龟也要吃两个才能吃饱。在亚兰洲生活的这些年她其实长大了不少,不再是一只小小龟。她在长大,但面包没有长大,小时候以她的胃口吃一个就饱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卡米想起来了,商店里其他东西都有精美的包装,只有海草味面包一直是用油纸包的,上面也没有生产日期。但是每次她去店里,面包都是热腾腾新出炉的样子。
她还想起来,每次她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面包分给其他人的时候,孩子们总是一路烟跑掉,大人们则是打着哈哈回家吃晚饭,从没人接过她手里的面包。
人类是不喜欢吃海草味面包的。
风安静地盘旋在卡米脚下歇息,卡米怔怔地看着窗外,白色影子在她身边时隐时现。坐了一会后卡米起身,蹒跚地走到桌边。她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堆叠了三百张金色的丰收画卷:金色的麦田金色的阳光,照在海面上泛起金色的浪;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到深夜。
卡米安静地一张张翻看,从三百年前的第一张直到现在。随着画中时光的流逝,亚兰洲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青色的风从三百年前的占据天幕,到最近一百年间渐渐停息,化成星光点点洒在金色的麦子和堆垛中;一百多年前有人在路口种下一棵槐树,在年复一年的铭记中它渐渐茁壮;最近几年的画色彩越来越艳丽,人群越来越热闹,翻到最后几张,卡米在画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小小的粉色,还有粉色的云朵。
白色的影子和风陪着她一起安静地看,看完了这三百年,卡米注意到下面还有第二个小小地抽屉。与上一个厚厚一沓不同,这个抽屉里装着油彩与画笔,还有零星几张叠好,整整齐齐的画。
卡米抽出第一张,画上是夜幕下波光点点,神明大人提着被草绳绑住的她,俩人一起走在回到神殿的海边小径上;
卡米抽出第二张,上面是一只明显比其他人矮半个身子的小小龟,和孩子们手牵手在田垄间追逐打闹,把大人们好不容易扎好的稻草捆打散又嬉笑着跑开,二叔在后面挥舞锄头追赶;
卡米抽出第三张,画上是漩涡和风暴汇集的中心,十二根石柱顶天立地的殿堂;
卡米抽出第四张,画里的她正戴着小小花冠,趴在神像头顶上用假装成熟的声音回应信徒;神殿门外隔着虔诚的人们献上祭品,神明大人自己在画中角落看着卡米偷笑。
那是她第一次写下神明修炼手册的笔记,稚嫩还不成熟,不仅没能回应信徒的期待,还打翻了油灯,自己从神像头顶摔下来差点受伤。卡米怯懦不安,她觉得自己犯了大错,让神明的威严扫地。
神明大人抱起还是小小龟的她柔声安慰:
“不要怕。你现在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办法不爱你。”
白色的影子挪开越来越多浮现而出的回忆,安静地站在卡米身边。卡米低着头,将那三张画郑重地收拢好放回抽屉。沉默中,白色影子率先开口:
“爷爷死去的那天,大家都心疼于你的悲伤。”
“如果一份爱意沉重到让人如此难以承受,卡米,你要怎么接纳亚兰洲万万人的爱?”
卡米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扭头看向窗外的黑色,并没有直接回答:
“窗外的是什么?”
“是未来也是宿命。卡米,它已经注定,但还未发生。”白色影子轻声说。
卡米低头看向自己的小爪子。她想着自己趴在神像头顶上的时光。
“我是个假冒的神,直到现在还没凝结出自己的神力。”
“我喜欢和大家一起玩,喜欢住在神殿趴在垫子上。”
“我喜欢吃海草味面包,喜欢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大家。”
正说着卡米哽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回响在白雾大殿之中:
“我不怕死,我更怕没法回应大家的爱和期待。”
“我不是——我不是神,我只是只海龟。我可能直到最后也无法找到成为神明的方式,但是就算是这样,我也知道大家都喜欢着卡米。”
“海龟——海龟有海龟的方式。我至少还是个爱着大家也被大家爱着的家伙。”
白色影子晃了几下,似乎焦急了起来。卡米最后一次擦干眼泪,默默看了好一会窗外。随后她坚毅地抬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强神色。白影忽明忽灭地闪烁,祂伸出手朝向卡米,口型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似乎要引领卡米做些什么。风卷起阵阵白雾,飘散成各种回忆里的形状。
这次轮到卡米拒绝了那道影子。她的小爪子温柔而坚决地推开白影,随后在怀中摸索了半晌,掏出了一个磨到微微发亮的硬币:那天神明大人给了她三角钱去给小黑家买糖果,原本打算给自己买面包的一毛,卡米终究没舍得花,留下这最后的一枚。白影在大殿的空中盘旋,久久没能落下。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卡米垂着头,从心中之景中拿出了那盏挂在神殿里,幽幽点亮的小灯。她像曾经无数次无数次虔诚祈祷的那样——神殿里长大的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她将那枚珍藏了许久的硬币轻轻放在小提灯的面前,看着摇曳的火光,双手合十,轻声说道:
“神明大人,我向您许愿。”
“我还不够坚强。请赐给我足够的勇气,足够让我背负起大家——所有人的爱意。”
小灯闪烁着微微的红光,火苗摇晃,似乎壮大了几分。
身为神明的青,他正斜靠在椅子上。面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画板。青色的风从玻璃窗外吹拂进殿内,揉乱了他的头发。大殿外黑色的海水已经几乎占据了整个世界,他手中的笔干涸,早就不能再画了。身后磅礴的画卷色彩几乎全部褪去,三百张画已经用完了,他再没有任何手段支撑起金色的天幕与他这残破的神躯。
神明,青,拖着已经半透明的身躯,将头枕在椅背上。听着风从耳边吹过。破碎的玻璃窗砸下星星点点的碎片。卡米不知道,身为神明的青和风希一样,可以听见信徒的声音,汇集他们的祈愿。
此刻青的耳畔已经安静许久,直到那声稚嫩但坚强的声音再次响起:
“神明大人,请赐给我足够的勇气。”
青闭着眼,头垂在一边。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总算是强挤出欣慰的笑。青勉强睁开眼,看着风不断涌入窗内,吹得他桌案上的纸四处飞去,化作白雾沉没进记忆的河流中。
他看向再熟悉不过的青色,向风问到:
“再借我一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说着青艰难地撑起近乎完全消融的双腿,伸手向风中,取下一盏提灯。提灯的玻璃罩子崭新如初。他艰难起身,作为神明的好看眸子幽幽地望着小灯。一缕火苗缓缓浮现,两抹阔别已久的红色辉映着,在提灯里,在青的心脏处。
青看着幽幽的火,轻声说:
“我向灯神许愿。”
两股火苗突然间燃烧得热烈,不似灯烛应该燃起的光。青本就半透明的身影在火光的照耀下快速消散,可他还是用了此生最温柔的语调,慢慢地说。
“神明,青。于此向灯神祈求。愿卡米扬升为新的神灵。愿她将善良而勇敢,知晓一切爱意,也被一切爱意所感知。”
“我所愿为她的心意将被回报。终有一日,这份心意将坚强到足够正视眼前的幸福。”
话音落下,提灯中的火明灭地闪亮了三次,随后在青的目光中嗖一下熄灭,化作一股青烟越过窗子飘散向远方,祂心中的火跟着摇晃几下后悄然熄灭。做完这一切后,青倒回椅子上,斜靠着椅背,看向这座大殿不知高到几何的穹顶。
“我就是...在此而生的啊。”
青幽幽地笑着,在燃尽前他努力地回想起一生,记忆如幻灯片般开始倒放。一幕幕都是祂最珍视的回忆,大部分都被他画下来了,只有些许,他还想再努力一下,但这已经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了。
回忆中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一瞬,那是三百年前遍布灾厄和瘟疫的亚兰洲。铁锈色的天空,血与火的红。他跟随的那位少女在战火中流着清澈的泪,好看的绿色眸子温柔地带领他辨认每一种颜色。名为哈特的少女,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心景。
“去找到【心】吧,找到你该有的归途。”
少女哈特笑着说,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茧里钻出,迎风展开翅膀,抖了抖身子,突然直冲向铁锈色的天空。
青也开始流泪,祂侧头看向自己还未完成的最后一幅画卷:画上有翠绿的树林和河水,交错的行人,支起的小小帐篷。卡米粉色的身影正在帐篷前忙前忙后搭建些什么,河水贯穿过道路在帐篷前流过,看不清帐篷前牌子上的字迹。河水绵延向的远处还是一片空白,青还没能完成上色。
“纵使那份爱意谦卑如微尘,你已是货真价实的神明,卡米。”
画架安静地立在地上,随青的身影一起变得完全透明。金色的神影在风中逐渐消散,祂保持着斜靠在椅子上的姿势,神躯化作星光飘向穹顶那片不知名的星空。画笔从祂手中摔落在地,摔碎成尘埃。
“啊啊,我未完成的画卷...我理想的国啊。”
“风会沉寂,火会熄灭。你可要活的久一些啊,卡米,你是只龟来着...”
卡米慢慢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身处在熟悉的家里,熟悉的小小神殿。小海龟神像上挂着小提灯,此刻灯火飘摇,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灯的玻璃罩子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纹。黑色海水正拍打着岸边,金色光罩在不断侵蚀下已经要破碎了。黑水还带着死亡的气息从大陆中心涌出。可能今夜,可能等不到明天,所有人都会死去。
这是宿命。这是即将发生但无法回避的事实。
卡米对自己说。
“这是宿命,但我还有事情要做。”
人们被山崩地裂般的灾祸和洪水困在自己家中。大人们眼带泪痕,小孩子悲伤惊恐地大哭。黑色海浪一遍又一遍席卷金色光幕的根部,这在风雨飘摇中可怜地庇护所此时脆弱的比纸还要薄弱,之前人们的抗争在真正的神怒与天灾面前可笑如蝼蚁,起不到一丝作用。人们在黑暗中咽下宿命的果,于绝望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卡米带上小灯,离开神殿。她一路上艰难地走,绕开深不见底的裂缝,险而又险地绕开涌上岸的黑色海浪。一路上没人看见她,她要去往码头,她曾经从那里来到亚兰洲。
码头上随海浪起伏漂泊着,那艘她再熟悉不过的小船。爷爷将她捞起,坐着这艘小渔船来到亚兰洲。在那之后这艘小船就孤零零被扔在海岸上,不知是否已经腐朽脆弱到无人能用。卡米摸着黑暗来到船上,一路抚摸着木头纹理,解开系船的绳子,将那盏小灯挂在船头。迎面是前所未见的大风、比人还高的海浪,黑色的死亡海水扑面而来,这般神怒之下卡米和她的小船是如此脆弱。提灯的光安静地闪烁着,在风雨飘摇中暂时护住安宁。
卡米站在风和雨中,看着无尽漆黑的海平面和滔天巨浪。她撑起船桨,用鳍轻轻拍了拍船头木板:
“我们出发吧,爷爷。”
她要去的地方是海之尽头,大漩涡中心,神之所在。
光幕碎了。
那残破不堪的光幕终究还是无法再撑住黑色海浪的侵蚀,布满黑色裂纹的天穹难以挡住海水的倒灌,哗啦一声破碎成琉璃。大洋深处的大陆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地震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亚兰洲要沉没了。
黑色海浪与雷电夹杂一齐落在亚兰洲的土地上,这片久经摧残的大地,再一次化作人间炼狱。放眼望去再没有一寸人们适合生存的土壤。村里老人指挥着大家仓促逃生,大人背着小孩,撑起伞。孩子拿着汗巾爬高一点给熙熙攘攘的人群指路。逃生的路上什么也不能带走,人们被迫逃离这片生活了三百年之久的故土,这片有着一望无际麦田和阳光的黄金之国。大人们垂泪,孩子们哭泣,将不得不抛下的回忆和生命埋藏在这片土地上,将要沉没进黑色海水中。
人们排成队伍,艰难躲过山崩地裂,躲避着黑色海水沾染到身上。二叔被人死死拉住,他哭喊向原本麦田的地方,那里还有卡米用爪子堆起来的小小堤坝:
“我们的麦子啊——我们的麦子啊!”
绝望的阴云在每个人脸上笼罩,他们心里其实清楚。
能逃到哪里去呢?能逃离亚兰洲吗?
众神降下的灾厄,宿命中早已定好的必然,能逃到哪里去呢?
离开了土地,离开了麦田,失去粮食和种子,就算他们成功活下来,明年也会被饿死。天灾与人祸总是接踵而至,没有金色的粮食,连金色的希望也要失去了。
二叔被人死命地拖回了逃难的队伍中,他流着泪,看着春天亲手种下的一颗颗麦苗被黑色海水吞噬。
人们迈着坚定向死的步伐,躲避着黑色海水走向码头,寻找离开的方法。在路上他们发现了卡米的小小脚印,这些脚印帮助人们躲开了数不清的危险。
蒙受灾难的人们跟着脚印,一路向海边。海边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水,死亡的气息更浓。海浪拍击间连礁石都被腐蚀。人们跪倒在地,绝望的哭泣。就算他们逃到了这里,也离不开死亡的宿命。
海岸和海水漆黑连成一片,绝望中不可见丝毫的光。
有的人打算收起伞,任凭黑色的雨水落在身上。
父母低头垂泪,正要将孩子从肩头放下;倒是孩子眼尖,趴在肩头看得更远。小黑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使劲摇晃家长的肩膀:
“爹,爹!娘!你们看,有光!那里有光!”
紧接着更多的孩子惊叫起来:
“真的有!真的有光!二叔——村长你快看看啊,海上有光,要往我们这边来——”
“不止有光,我听见声了——是船!肯定是船声,好大的船!”
人群在孩子们奋力的喊叫声中如梦初醒,慌忙行动了起来,几个男丁护住老人往码头方向,站在最前面。村长拄着拐,颤巍巍看向天际线上,越来越大的光点——
一艘巨大的船,或许我们称之为方舟。一艘巨大的方舟划过黑色的海水,带着不可阻挡的坚决破开巨浪,驶向码头。这艘方舟是如此的宏伟壮观,就是与脚下这片大地相比也不逞多让;黑色的海浪带着愤怒拍击船身,雷霆与暴雨降落在桅杆——但这神迹般的方舟不为所动,它前行的方向是如此明确,势头是如此不可阻挡:暴雨和雷云在天上聚拢的漩涡不过是它桅杆上鸟巢,漆黑的死亡海水决不能沾染到船身半分;船头挂着一盏灯,是人们一开始看见的光点——这盏灯是如此明亮,发出柔和金色的光芒,照耀整座方舟。在金色光芒的庇护下,任何灾厄都无法影响到这艘渡世的方舟。
“方舟啊!是神迹中的方舟啊!神明大人没有抛弃我们!”
村长老泪纵横,险些跪倒在码头上,几个男人立刻将他扶起。人群中重新燃起希望的信仰,有威望的人立刻组织逃难的人群,有序登上方舟。
说话间这艘宏伟的方舟临近海岸,巨大的力道狠狠撞在岸边,要将神迹实行至明显。船头的灯光芒大盛,金色的光晕呵斥退海水,船板放下,降下梯子。人们流着劫后余生的泪水登船,孩子们被大人拉着,不吵不嚷,如此多的人登上如此巨大的方舟,一切却显得那样井然有序。这艘要带领他们逃离苦难的方舟,神明大人绝不会抛弃他们。人们跪倒在船舱里,流泪念着心中的神。
黑色的天幕笼罩一切,方舟和金色的光成了世间唯一瞩目的存在。天边有风云起,雷霆扭曲成的巨大人脸缓缓浮现。粗大的雷霆闪耀间批下神罚,闪电在撞到船身的一瞬间却碎裂成光斑。金色的光晕闪烁,方舟的船身未能被伤害到分毫。
待到最后一位逃难的人登船,方舟缓缓驶离岸边。那盏灯挂在船头,中心燃着明亮刺目的火,火光闪耀纯洁如黄金。灯光在漆黑的海水上直射映出一条黄金般的航线,方舟沿着这条黄金之路,隔绝一切灾厄,正缓缓驶向未知的明天。
船舱里人们井然有序地呆在自己的小小角落,孩子们因为惊吓和劳累先支撑不住。困倦中孩子扯住母亲胸前的衣襟,嘴里喃喃地说:
“妈妈,这艘船要带我们去哪里啊?”
“带我们去神明大人答应过的晴天。不要怕,孩子,睡一觉就到了。”
10.
方舟划过漆黑的海水,沿着金光向未知的前方航行。灯火燃着幽幽的光晕,在灯光笼罩下,亚兰洲的人民很快从悲伤绝望的情绪中解脱。金色的光晕像母亲温柔抚摸的手,船身隔绝了一切天灾与人祸。人们听着海上的声音,慢慢进入了梦乡。
这艘神迹般的无人驾驶的方舟沿着灯光的一路指引,驶离亚兰洲的土地。在方舟的后面暴雨和雷霆交织,巨大的岩石滚落,山峦和海底都在破碎。在无尽的黑暗中,亚兰洲沉没进海底。
方舟带着人们一路向前,离开这片曾经充满爱和悲伤,如今永不会再浮现的大陆。
......
不知在黑暗中前行了多久,金色的光芒再次笼罩整个方舟。在这股柔和的光的作用下,人们从梦中幽幽醒来。此时人们已经感受不到颠簸,挤在船舱里,四目相对,迟疑踌躇着。直到那盏灯上再次有金色光晕扩散,仿佛在催促些什么。几个胆子大的家伙对视一眼,费力地推开舱门,跳下船去。船舱门大开,有新鲜的空气和光明透进来,带来崭新的气息。人们互相望着,随即起身下船的人逐渐变多。
村长也起身,他带着拐杖,艰难地一步一步爬出船舱。
舱外是白色的沙滩,碧蓝的海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海岸,沙滩上有好看的贝壳和螃蟹,岸边的礁石被冲刷成瑰丽的形状。背靠着海岸向这片新大陆看去,一望无际的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动物和藤曼,脚下能踩到厚厚的落叶与黑褐色饱含营养的土壤。那泥土好像刚刚被干净的雨冲刷过,带着自然的芳香气息。
这里是神许诺给他们的丰饶土地,还有万里晴空。
与亚兰洲不同,甚至更胜亚兰洲。如此肥沃的土壤,如此茂盛的植被,有更多更多亚兰洲人们还没见过的颜色填满了整个视线。这里是,比起亚兰洲上一望无际的金,更加瑰丽丰富的世界。
男人们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女人们相互抱着,流着泪接纳自己如获新生般的心灵和雀跃的憧憬。这里的土壤如此肥沃,大家都还活着,肯定能开垦出更多的田地,收获更多的作物。
“可是麦子呢?种子——我们的种子从哪里来?”有人问道。
人们沉默无言,原本的收获已经被黑色海浪吞噬殆尽,逃难时没有条件也不允许带着麦子一起离开——连救下人都很困难了。这片新的大陆还不知道有什么作物和果实,如果试毒和试错去耕种还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但困境迫在眉睫——不抓紧时间的话,马上就会有人饿死。
忧郁和沉默的气氛再次笼罩在人群中。正当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几个孩子的小脑袋突然从船舱里探头,紧接着所有孩子们手臂抓着手臂,从船舱的门里钻了出来:孩子们抬着许多筐成熟饱满的、金黄色的麦谷来到岸上,这些麦子既可以当现成的粮食,也是品质最优良的种子。孩子们脸上带着神气,手叉腰一副快夸夸我的样子。
“看我们从船长室发现了什么!”小黑兴奋地大叫。
大人们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只见这些金黄饱满的麦子每一粒都是最上等的品质,丝毫没有受潮,也没有被黑色的海水侵蚀。人们注意到这些谷筐上都被一种明明亮、粉色的光晕笼罩住,在黑色的灾厄和深海的航行中替大家保护住希望的种子。这些粉色的光点来到了阳光下,在谷堆的四周翻腾、跳跃着,像是活泼的小精灵。
卡米正趴在其中一筐麦子上呼呼大睡。孩子们戳了戳她的壳,卡米浅浅动了动身子,继续做着黄金般香甜的梦。
“神明大人可能不会再回应我们了。”小黑把卡米抱了起来,将小海龟放在垫子上。“但是我们还有卡米。”
(完)
尾声
“好了,那今天的下午暖阳故事会就结束了,这就是曾被称为神明的龟的故事。”
喵柠合上故事书,看着眼前原本围拢在一圈吵着要听故事的小流浪猫们睡作一团。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小猫们身上,头挨着头,尾巴和尾巴打成一团。喵柠哈了口气,温暖的阳光再舒服不过了,让她也忍不住眯上了眼。
“好了,差不多该回去了。让我再查一查——1、2、3、4、5,还有一只电饭煲。”
王宝煲躺在草地上,听见喵柠叫她才起身,揉着泛红的眼角:
“呜——真是个好故事来的。”
喵柠用书轻轻拍了她一下:
“还不快点起来,要回到monacafe帮忙了——今晚谁负责做饭来着?”
王宝煲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诶?要不换人吧,我说。你上次炖的海带汤卡米吃完后闹了好几天情绪,还坏了肚子——哎算了,还是快点回家吧,卡米也快要回来了。”
这是曾经被称为神明的龟,独属于卡米的故事。这位如果你在北立交桥的森林与河间,或者咖啡店里,看见一只粉色带着兜帽的小海龟,没错那就一定是她了。这位神明司掌着【爱】和【丰收】的权柄,目前正忙着收集信仰重建神殿,她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亚兰洲去。目前的临时神殿还是小小帐篷,时不时还有人会悄悄来到帐篷前,放下麦子和油纸包着的小面包。别人问起这事,前来供奉的人也只是挠挠头说不知道。他说用麦子和特制的面包供奉这里的小龟是他们家代代传下来的祖训,从他太太太太太爷爷那一辈就开始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来到北立交桥,听一听这只小海龟的教诲。她会在神殿里很神棍的说神明和人类应该是平等的,神先要爱着世人,信徒才会爱着神明。当然如果你有多余的硬币的话也可以交给卡米,她会很高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