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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等你(第二十三章 雪纷飞 第二十四章 两心知)

2021-11-08 09:31 作者:锅包肉好吃锅不好吃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三章 雪纷飞

民国七年的北京,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随风纷飞,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分外庄严。

我惊奇于为何立春过后,依然能看到如此盛大的雪景,陈乔年同志本着认真钻研,科学求证的原则,极认真的查阅资料,并非常一本正经的告诉我说大概是因为西伯利亚寒流的缘故。我将信将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除了惊叹,对于这漫天的大雪,我更多的是兴奋。至此,白雪纷飞的日子里,小小的四合院,除了鹤年、子美,又多了一个在雪地里打滚的……身影。不过,可惜的是,还不到一分钟,就被陈延年同志气冲冲的拖回屋里。

傍晚,雪霁初晴,碧空如洗,落日的余晖,温柔的拂过每一寸角落。胡同里的人家也陆续走出家门,自扫门前雪。

延年独自在院子里将地面上的积雪扫到一块儿。

“你做什么呢?”我站在屋门口,踮着脚尖,向延年的方向望去,好奇的问道。

“堆雪人啊,给子美、鹤年堆个漂亮的小雪人。”延年声音清朗,带着一脸的笑意,说话间,蹲下身子,伸出手,捧着一抔雪,用力攥紧,将绵软的白雪捏成一个小雪团。

我心里忍不住发笑,情不自禁的摇摇头,这男生啊,还真是不懂如何哄孩子开心。

我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笑道:“你这哪儿行啊,哪有这么哄孩子的!”

延年愣了下,已经被雪冰的通红的手掌僵在半空中。

“什么意思?”

“堆雪人哪有自己堆的!”我笑着看着他。见他面上依旧呆呆的,不由的深深叹了口气,“还没明白?”

延年看了我半晌,迟疑了下,试探道:“那你跟我一块堆?”

我瘫坐在地上,扶额感叹:“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快起来,别坐在地上。”延年皱着眉头,话语忽地变的严肃起来,责怪道:“地上冰,你也不怕着凉!”说罢,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拉起。

我站起身,扑了扑身上的雪,索性开门见山的提示他:“堆雪人,堆雪人,要的就是堆的乐趣,你都堆完了,让鹤年子美干什么,看着雪人赞叹说,呀延年哥哥真棒!是你哄孩子,还是孩子哄你啊!”

延年若有所思的点头,我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还不把乔年还有鹤年子美叫出来,咱们一块儿玩,到时候雪人堆好了,人家小朋友看到自己堆的雪人,才最有成就感呢!”

“有点道理!”延年极难得的向我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我努着嘴,唇角轻扬:“不是有点道理,是非常有道理好吗!”

延年平时忙于课业,极少陪弟弟妹妹玩耍,子美、鹤年一听说要堆雪人,兴奋的在院子里又跑又跳。

四合院忽地热闹了起来,延年带着鹤年堆雪人的身体,不断地用铲子拍打,让身子能够更结实。

乔年则带着妹妹将之前团好的小雪球放在雪地上不住的滚动着。雪球越滚越大,二人小心翼翼的,将雪人的脑袋放置到雪人的身子上。

“堆起来喽。”两个孩子跳着欢呼。

延年和乔年喘着大气,露出喜悦的笑。

我从小板凳上起身,跑到厨房,寻了个胡萝卜,用水冲洗干净,又从袋子里翻出两颗黑豆,兴冲冲的跑到庭院里,递给子美、鹤年。

“那,你们看。这个胡萝卜像不像雪人的鼻子呀。”我柔声柔气的蹲在那,笑道,“鹤年,你来给雪人将眼睛镶上好不好。”

延年见状,也受到了启发,到院门口捡了两个树枝插在雪人的身上。

“好棒好棒!”子美拍手叫好,粉团般圆润的小脸挂着灿烂的笑。她看着雪人,又看了看自己,嫩生生地说道:“延年哥哥,雪人没有围巾带呢,他会不会冷呀!!”

“这……”延年犹豫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没有动弹。

那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是我花了一个通宵织给他的,只不过他并不知道罢了。

我急忙将自己身上的红围巾解下来,挂在雪人的脖颈上。

  “你们看,这样雪人就暖和了!”我握着子美的手,轻声道:“明天姐姐给雪人织一条新的围巾好不好!”

不经意间,我的视线和延年的视线撞在了一块儿,他凝望着我,神情变幻莫测。

余光扫过,旁边的乔年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哥,我发现眉姐姐特别会哄孩子,真不错!”

“阿嚏!”我浑身哆嗦了下,打了个喷嚏。

我感冒了,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生了一场病。

我缠绵病榻,整个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头也疼的厉害,只觉得半个脑壳都在痛,太阳穴的地方也突突的跳个不停。

“吱嘎。”

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半睁着眼睛,努力的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朦朦胧胧中,就看见延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

“怎么是你啊。”我揉了揉眼睛,直起身子,急忙整理了下散乱的头发,拉扯了下衣服,将自己整理整齐。

延年把汤碗放在置物柜上,将炕桌搬到炕上。

“快过年了,姨妈又要置办年货、又要打扫屋子,忙的团团转。”延年坐在我身边,静静的看着我,明亮的眼睛沉静如水。

我有些内疚,低头揉搓着被角,暗骂自己病的不是时候,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声轻叹声传入耳边。

“你也别自责了,北京寒冷干燥,屋里的火炕你是不是睡不惯啊。”延年起身拿过汤碗,一边用小勺轻轻的“咯愣”着里面的药汁,一边柔柔的吹气,好让汤药快点凉下来。

“有一点。”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道,“可能是我被子盖得太厚了,炕又热,每天早上一身的汗,平时出门又不注意,在院子里总是想不起来穿大衣,一冷一热的就着凉了。”

“等晚上的时候,我帮你把炕上的温度调一下,你也是,睡不惯也不说一声。”延年沉着一张脸,语气却十分轻柔。

我凝视着他,努力的平顺自己慌乱的心。

“以后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和我说,知道吗?”延年又一本正经的追了一句,最后三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知道了。”我十分乖巧的回答,身上实在是没力气,嘴角硬生生的扯出个微笑。

延年冷凝着的眉头逐渐松了下来,面色愈发柔和,往我身前有凑了凑。

我心里有些紧张,身子瞬间绷直。

一羹匙的中药送到我的嘴边,我觉得自己全身都烧得慌。

“不……不用你喂了,我自己来。”我伸出手,试图接过药碗。

“你看你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延年拦住我,毅然决然又小心翼翼的将汤药送到了我的嘴里。

炉火静静的燃烧着,我的小屋里,温暖异常。我十分木讷的接受他一勺勺送过来的药汁,心里却早已如小鹿乱撞,慌乱异常。身后,早已汗流浃背,我发誓,这是我生平喝过的,最累的一次汤药。

门帘被掀开,冷风趁机吹进,拂在我的面上,清凉舒适,我觉得我没那么热了。

“眉姐姐,心刚哥哥和白兰姐姐来看你了。”乔年冲在最前面,笑的十分灿烂。

“听说你病了,我们特意看看你。”白兰跟在乔年的身后走进屋,手里拿着一束花,白皙的面庞上带着温柔的笑,明媚的似乎能够融化这个寒冷的冬日。

“呦,吃药呢,我们是不是来的不太巧啊。”心刚眼睛睁的老大,目光在我和延年身上扫来扫去。

“没有没有。”我急忙坐直身子,笑道,“谢谢关心啊,小病一场,还劳烦你们兴师动众的,真是不好意思。”

“坐吧。”延年依旧坐在炕边,招呼他们。

乔年手疾眼快,搬了两张小椅子,一只递给心刚,另一只自己坐下。白兰则脱下身上的大衣,坐在炕沿边上,笑着看着我。

“怎么样,好点了吗?”白兰柔声问候。

“好多了。”我笑着回答。

“快,把剩下这点喝了。”延年压根儿没理会我和白兰间的交流,举着汤匙,又送过来了。

我有点尴尬,愣在那。

“干嘛呢,快喝了。”延年瞪了我一眼,又将汤匙朝我嘴边送了送。

我环视四周,只觉得耳根子烧得慌。屋内,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部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深吸了口气,合了合眼睛,抢过药碗,将剩余的汤药一饮而尽。

“吃这个。”延年又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这…又是什么啊!”我咬住嘴唇,内心已经欲哭无泪了。

“灶糖!”延年咧着嘴笑道,“北京没有梨膏糖,吃这个,嘴就不苦了。”

我接过糖块儿,含在嘴里,低着头,心中也跟着甜了起来。

“柳眉,你怎么满头的汗啊。”白兰的声音传入耳中。

“啊!”我抬起头,手指拂过额头,指尖沾到汗珠上,我手指捻了捻,苦笑道,“药管用,发汗了。”

心刚站起身,向白兰递了个眼色,随即笑道:“看你没事儿,我们也放心了,就不打扰了啊。”说罢,拉起乔年,带着白兰转身离去。

屋里,再一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和延年,大眼瞪小眼。

“那个……你药也吃完了,我也先忙去了,你好好休息。”延年依旧面色柔和,拿起药碗,准备离开。

“等一下。”我急忙叫住他,“照片,你去取了吗?”

我满心期待的照片,因为生病了的缘故,无法亲自取回来,只能拜托延年,可是过了这么多天,却没有任何的消息。

“哦,取回来了,我给你拿去。”延年身子滞了滞,回答的却十分平静。

过了不一会儿,延年就跑回来,将一个牛皮信封递给了我。

我伸手接过,屏住呼吸,强压住内心的忐忑,期待着打开后,照片的样子。

“那个……”延年缓缓开口,话语间带着几分犹豫,“合照……老板说,底片不小心弄坏了,所以……”

“啊,是吗?”我心底一沉,一瞬间失落涌上心头。

“没关系,左右也不是为了去拍合照的。”我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的回答。原本要打开信封的手也跟着收回,将那牛皮信封扔到了炕桌上。

“你……不打开看看……数一数张数了吗?”延年又挤出一句话,轻声问道。

“不看了,等用的时候在说吧。”我收敛笑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我掀开被子,站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递到延年手上。

“这个送给你。”

延年接过,看了一眼,原本暗沉的目光瞬间明亮:“《互助论》?”他简单的翻了翻书页,惊喜道,“竟是全法文版的!很难得。”

“嗯,我也是偶然间在书店找到的,你现在的水平,阅读全法文的书籍也不是难事了吧,这个就算是今年的新春礼物。”

“谢啦。”延年晃了晃手中的书,唇角牵出满足的微笑。

我目送着他离开,揉了揉依旧疼痛的太阳穴,回到炕上。

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牛皮信封,不自觉的撅起嘴角,心中一阵怅然:“你的礼物是有了,我内心期待的礼物,再也看不到了。”

睡了许久,或许是药真的起作用了,醒来,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

起身,穿好外衣,独自走到院子里,坐在秋千上发呆。

“眉姐姐,你那还有牛皮纸吗?”乔年走过来,高声问道。

“有吧。”我站起身,挑了挑眉毛,抬脚回屋。

乔年也跟在我身后,进了屋。

“那,还有两张。”我将翻出来的牛皮纸递给乔年,好奇的问道,“要它干嘛!”

乔年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我哥要包书皮!”

“不是吧!”我忍不住笑出声,“他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

“谁知道了?”乔年没好气的嚷道,“神神秘秘的,也不让我看。”

“我怀疑他偷偷藏什么东西了。”乔年咪咪着眼睛,红红的腮帮子气鼓鼓的,不自觉的咬着手指甲,自言自语,“每天晚上都捧着那本书,我凑过去他就把书合上了,肯定有秘密。”

“他这么喜欢那本书啊。”我心中高兴,看来还算是物有所值。

第二十四章 两心知

民国十四年,我迎来了自己回国掌舵柳氏的第一个春节。

“虞美人”不仅在上海站稳了脚跟,还借着东风,横扫的整个长江以南的花布市场,算是给股东们有了满意的交代。

整个昌隆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工人们拿到了实实在在的“银子”,各个面上挂着笑,这个年节,终于是好过了些。

父亲发来电报,叫我去香港过年。一来母亲多年未见我,心中甚是思念;二来我家表亲林氏家族在广州、香港两地经营多年,多走动走动,有利于日后在粤的生意拓展。

广州最大的染厂是珠江染厂,我也曾让崔浩给我买过他们在市面上卖的几款印花布,同技术工人研究了一番,虽然质量过关,却花色老气。我有意挤掉珠江染厂,便欣然同意,搭乘飞机,前往香港过年。

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早就习惯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面对着亲朋好友相聚的热闹与欢笑,一时间竟无所适从。

我带着得体的微笑,礼貌的与每一位亲友寒暄,对长辈们的催婚一笑置之。每日与规矩、世故打交道,疲惫不堪。在公司、在家里,一副模样,没有片刻放松。

“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我便以调研市场为借口匆匆逃离香港,乘船前往广州。

我穿着一身藕色苏罗旗袍,头戴白色素纱遮阳帽走出码头。

广州的阳光很是明媚,还带着几分热辣,我将太阳镜拿出戴上,以遮挡刺眼的日光。

表哥在“新河浦”有一栋洋房,他建议我在广州的日子里,可以去那小住。

走出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其中的黄包车夫,我站在人群当中,四处张望。

我还记得在香港家中看到的《工商日报》刊登的文章,大致是讥笑“某党”的干部甘愿跑到大街上,去当人力车夫。当时我就在想,他会不会也在其中呢。

“怎么可能呢!”我不禁浅笑,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听白兰说,他很忙,忙的住在办公室里,怎么会有功夫去做这些事。

“既然来了,终究还是见一面的好。”我心中打定主意,伸出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一名车夫停下,将车杠压下,我将行李箱放到车座边上,自己则在旁边剩余的空隙处坐了下来。

“去文明路75号。”

车夫的身子微微僵了下,随即躬直身子,拉车向前。

对于广州的繁华,我有些惊诧。密密麻麻的居民楼,鳞次栉比,画出了一道天际线,珠江畔,簇拥着一支支小船,有的挂着花灯,姑娘们倚船卖笑,一片旖旎风光。闹市中,每隔一段就能看到的石牌楼,雕梁画栋,飞檐高翘,和两旁的高楼大厦交映成趣,带着别致的中西合璧的浪漫风情。

这就是广州啊,身处在大革命中心的广州,被称为全中国最进步、最开明的地方!

车夫一颠一颠的拉着车向前跑着,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滴下,汗水浸透衣衫,车速渐缓,最终在一排低矮的三层小楼前停下。

我知道,那个他在的地方,到了。

车杠再一次被压下,我缓缓的站起身,走下车,呆呆的立在那,竟不敢再向前走出一步。

都说近乡情更怯,我这个样子,又是什么呢?

因为情深,所以情怯吗?

  “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我深深的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未能迈开那一步。

转回身,从包里掏出五角钱,垂着眸,递到那车夫的手上,轻声道:“劳烦您,再送我去新河浦吧!”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既然来了,柳小姐不进屋坐坐吗?”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那个我心心念念的清朗的声音传入耳畔,我心中为之一震,摘下眼镜,慌忙抬头,他竟然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一顶竹编的斗笠,深黄色的短褂,脚踩着一双破旧的布鞋,裤子用草绳扎起。不过几个月未见,他又黑了许多,这大概是南方的暖阳带给他的痕迹吧。

他依旧温雅谦和的笑着,和这广州的天气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强忍住已经在眼眶中徘徊的泪水,露出浅浅的笑:“想不到,这般巧!”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延年熟练的把车子停放在一边,我还是与从前一样,将行李箱放在地上,站在一旁,等着他过来提行李。

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他的面庞上依旧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亦如当年,我们一起走出医院时的情景。

只不过这次,我要走进的,是他工作和战斗的地方。

那时候,他曾说:“我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而这一次呢,带着我这样一位布尔乔亚,真的是他清醒冷静的决定吗?

走进小楼,顺着狭窄的楼梯盘旋而上,路上偶尔会遇到他的同事,他们很礼貌的相互招呼着,对于身后的我,投来平和又略带惊奇的目光。

我像是个迷路而寻求帮助的路人,乖巧的跟在身后,不多说一句话,尽可能优雅沉静!

这么多年,似乎我早已习惯了在他面前的克制,甚至是刻意,克制自己的情感,刻意让我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没有那么的熟络。

“请进吧,这里就是我办公的地方!”他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先进。

我带着激动又有些好奇的心情,走了进去。

不过几尺见方的空间,一张书桌,一只书柜,柜子的最上面放着的是一张行军床。

“你平时也睡在这?”我转过身,惊讶的望着他。

“太忙了,睡在这也方便,凑合着便是一宿了!”他淡然的笑着。

我有些怅然,这么多年,他依旧如‘苦行僧’般的生活着。

书桌上,堆着一厚摞一厚摞的书,放在最上面的,是用牛皮纸包裹着的大部头。

我有些怔忪,想不到这么多年,他还是保留着包书皮的习惯。

“我去洗把脸,你在这等我一下!”

“哦,你去吧!”我顺着他的话答应着,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本包着书皮的书上来。

我偷偷的伸手翻阅,内容全是法文,翻开扉页,《资本论》的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不禁莞尔一笑,这个家伙,信克鲁泡特金的时候,就把《互助论》包上书皮,现在可好,换成《资本论》了!

我仔仔细细的摩挲着,这一定是他最爱翻看的书吧,原本磨砂质感的书皮已经变的平润光滑,书皮边缘处的折痕印子很深很深,飞起了毛边,甚至出现了整整齐齐的裂开的痕迹。

是因为经常拆开的缘故吗?我有些不解,好奇的,将书皮拆开,一张老照片,安静的躺在书的封面上。

那是七年前,我心心念念的,在同生照相馆和他的那张合影;我从未见过的,甚至这辈子以为都无法再看到的我和他的合影。

照片里的他和她,一站一坐,面上都带着清扬和煦的笑意,漆黑的双眼,透着璀璨纯净的光辉。那是他们最好的时节,有师长教导,有亲人关怀,有伙伴同行!相隔了这么多年,而今,只有我一人,掉队了。

照片的背面,是钢笔写就的一句词:“纵豆蔻词工,难赋深情!”

底下有一行小字的落款:“L·M & L·M”

这其中的一个LM定然就是我名字的缩写了,而另一个又代表着什么呢?

这个闷葫芦,不仅偷偷顺走我的照片放进怀表里,竟然还私藏了这张合照,包进了书皮中。

这么多年,就这样一直带在身边吗?

从《互助论》到《资本论》,从克鲁泡特金到马克思,从北京到上海,到巴黎,再到莫斯科,最后再回到中国。

将怀表贴身带着,将他与我之间那朦胧又不能言说的情感,藏在他的信仰之中……

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的内心无比涩然,像是甜蜜的糖水被熬过劲儿了一般,整个心都是苦的。

“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我又想起了方才在门外,脑海里反复吟诵的那句诗,我们彼此,都过的这般苦,甚至他的苦,要多过于我许多,我可以大声的说出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可他……却不能……

为什么会这样?

只因为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乱世……

只因为他此生身以许国……

楼道里,脚步声渐渐近了。我急忙把照片放回原处,泪水不小心滴落,浸湿了书皮的一角。我慌乱的将书皮包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擦干滚落在面颊的泪珠,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好情绪,转过身靠在书桌旁,面上瞬间换上了漫不经心的,淡然的微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能在哭笑间,转换自如了?

陈延年走进办公室,身上已换了一件半旧的白色短褂,黑色长裤,洗干净了脸,整个人瞬间清爽了许多。

“怎么,陈同志换了行头,不去拉车了吗?”我歪着头,话语间,带着轻松的调侃意味。

延年的目光扫过桌案,面上泛起一丝红润,衬的皮肤黑红黑红的。

“既然你来了,好歹也是要尽地主之谊的。”他笑着,声音清和,倒了杯凉茶,欲要放在书桌上。

我见此,急忙伸手接过茶杯,身体靠在书桌旁,没有动弹,私心不想让陈延年发现书桌上的细微变化。

“想不到报纸上说的竟是真的。” 我端起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茶,抬眸仔细瞧着他的反应。

“是我要求的。”陈延年回答的十分平静:“所有的干部都要去体验,不了解底层民众的疾苦,如何算得上合格的革命者!”

“实践出真知。”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想起当年互助社的事情,又是一阵怅然,不再搭话。

屋内又是一阵寂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进来,淡淡的一束光,将屋内的尘埃照映的清清楚楚,窗外,画眉鸟吱吱喳喳,十分欢实。

“别说我了,你怎么跑到广州来了。”延年沉默了片刻,忽地开口,眸光中泛起光彩。

“调研。”我回答的干脆,穿着高跟鞋的脚站的实在是累了,挪动了几步,坐在一张硬木椅上。

陈延年点点头,似乎瞬间已明白我的意思,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轻声笑道:“你的虞美人销的极好,我们区委很多女同事也爱扯几块儿料子做衣裳。”

“女同事?”我忽地来了兴致,扭过身子,将下巴支在椅背,凑过去戏谑道:“你们这很多女同事?”

“还不少呢!”延年极认真的回答。

“是嘛,真不错。”我嘴角抽动了下,面上挂着假笑,也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却依然酸溜溜的。

“不过你们的花布有点问题。”延年并没有察觉到我表情上的细微变化,眉头微皱着,沉声道。

“哪有问题!”我忽地站起身,语气冷然。

“广州的虞美人虽然在价格上,看似比珠江染厂的‘木棉牌’便宜,可是过了水之后,一尺布大概缩水半寸,缩水率高于木棉牌。在纱支量方面,比‘木棉牌’含量略低些,不够耐穿。说句不中听的,你在用劣币驱逐良币,诚心挤死珠江染厂!”陈延年一边沉思着,一边认真的分析道,“不过,花布这东西,大家图的是个样子,你花样时兴,大家也就爱买,也有它存在的道理。”

我挑了挑眉,笑容逐渐僵硬。心里暗思,花布这种快消品,若是穿个十年八年的,只怕我的厂子早就倒闭了。不过,他方才特意提到了广州的虞美人,我心中的微微有些纳闷,难道他已知晓,我单独供货给广东布商的事情?

“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嘛。” 我悠悠地开口,有意无意的开始试探。

“都是女同志们告诉我的。”陈延年神色淡然,笑着道,“要不,我哪儿有时间理会这些。”

我冷哼了一声,憋着嘴,双手不自觉的握成了个拳头,坐回到座位上,心中暗骂,好你个陈延年,不是工作忙的很吗?竟有时间和女同志聊什么花布、衣裳的,闲得很嘛。

“晚上……有安排吗?”延年忽地抬头,笑着看我。

我愣了下,不明何意,但嘴巴却极快的回了一句:“有!”

“哦,那算了。”延年表情闪过一丝失落。

“怎么了?”我有些懊悔,急忙追问了一句。心中暗叹:自己怎么就被他拿的死死的,他不过是失落了一下,便这般不忍心了吗?

“哦,没什么,就是想着邀请你去我那,给你做顿饭,算是接风!”延年颇为平静的看着我,手指轻轻的拂过鼻梁。

“去你家?你不是住在这吗?”我侧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唇边勾起一抹微笑。

“我在广大路有间宿舍,不过不常回去罢了。”

“晚一点可以吗?”我挑了挑眉毛,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镇定,“我今晚在西关的叙英酒楼和广东的客商有些交际,你……等着我,就当吃夜宵了,好吗?”

“好,那我在家等你!”延年眉目含笑,左臂微抬,手自然的搭在书桌上。

见他如此说,我心中愈发欢喜,顺手将早就准备好的那一万大洋的本票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陈延年惊诧的看着我。

“饭钱!”我拿起皮包,回应了他一个极灿烂的微笑,“行李先放在你那!”说罢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叙英酒楼的顶层包间,通常情况下,是不对外开放的。听表哥说,在广东的酒楼、茶楼的习俗中,一直都有着这样的铁律:“有钱上高楼,无钱地下痞”。这叙英酒楼顶层便是彰显宾主身份和地位的最佳去处,侍者们穿着考究,整齐的列在外面,等待服务,里间铺着的是来自中东的手工地毯,柔软舒适的沙发,唱片机里播放的是时下最时髦的流行歌曲。圆桌上摆着各种豪华的餐具、酒具,被屋顶上华丽璀璨的水晶灯晃得耀眼夺目。

我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暗叹:表哥还真是够奢华。

却哪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去应酬,以前总是有崔浩或者张秘书陪在身边。眼前的这些商人们,一个个身着笔挺的西装,上衣的口袋刻意的露出手帕的一角,头戴礼帽,眼神儿不好的,必定要带着德意志洋行售卖的金丝圆框眼镜方为最佳,手腕上挂着的一水儿的欧米茄手表,当然,还得拿着一根儿绅士手杖,端的是洋气时髦,目空一切,自认为一等一的绅士风度。

我挺直腰板,端着一副名门淑女的架子,带着几分矜持、优雅的笑容一一和他们握手招呼。这些人,你和他们太亲切,就会显得自己越廉价。

这些庸俗的商人们,开口不说中国话,上来就是“密斯柳、密斯柳”的叫着,听的让人反胃。好像说几句洋文,你就是新文化的导师,文化界的名流一般,当真让人笑掉大牙。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中国,所有的事必须要在酒桌上才能说清?

父亲说,这是传统。几千年来,皆是如此。

我无力改变传统,只能服从规矩。

每个人都像是一只千面狐妖,随意的变换着各式各样的面孔。国家大事,民族大义时刻挂在嘴边,激动处不忘捶胸顿,一脸悲愤潸然,忧国忧民的嘴脸,可揭开画皮,说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生意。

我许了承诺,让广州所有的布商都要极力向客人推荐我的虞美人花布,每卖出一匹,所有的掌柜便有一尺的红利,其中佼佼者的,我单独有奖。珠江染厂若想收复失地,只能降低纱支含量,与我打价格战,可一旦它如此,便是自取灭亡。

陈延年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挤死珠江染厂。

谈笑间,我带着朦胧的醉意,内心却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我厌恶这样的世俗、虚伪,可自己却也深陷其中,一样的满身铜臭味。

宴饮完毕,已经快到夜里十点。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的酒,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我强忍着醉意,极力睁大自己的眼睛,抓住楼梯扶手走下楼梯,来到酒店的大门口。

端庄、优雅。这是时时刻刻,在外人面前都不能卸掉的伪装。

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隆的雷声震天响。要下雨了……

广州的夜生活不逊于上海,酒楼的吃客们,勾肩搭背,高声叫嚷,准备奔赴下一个欢场消遣去了。

不远处,街道的另一边,霓虹灯闪烁,在形色匆匆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泛着坚定的光,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不新的白色褂子,静静地站在那等着我。

我耐住性子,逐一告别,心却早已飞到他的身边。

“柳小姐,等一下。”一位男士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是聚德商行的公子,秦亚飞。

“秦先生,有事吗?”我温婉的笑着。

“恕我冒昧,可否用西式的吻手礼与你告别呢?”他走到我的身前,深情款款,言语间满是温柔恭谦。

我怔了怔,下意识的用余光瞥向街对面,白色的身影岿然不动。

我浅笑,都曾留学西洋,受过西方文化的熏陶,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缓缓的伸出带着半袖白丝手套的右手,任由这位秦公子吻落我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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