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国公杨忠·乱渊 | 1 六镇长城
我就这么摔倒了。我披着长长的斗篷,被一块石头绊倒。
我从一个草坡上走下来。没有办法预料,狠狠的摔了一跤。自己摔向了半空中,悬浮了那么一瞬间。那一瞬间里,呼吸已然远离,光线织就的幕布关闭。声音一丝也没有。我怀疑自己没有躯体。深不见底的灰暗光芒没有边缘。空无的形状在四面延伸。从脚底传来的麻木透向头顶。我尽情舒展着自己的恐惧。无法挣脱的无尽幽暗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在凝望着我。我揉了揉磕伤的膝盖,走下了草坡。
我踢到了一块石头。灰褐色斑点的石皮,四十年来像是书写着某种字符。我坐在石头旁边,在无尽乌云的长阵与莽茫草原之间。我没有捋自己花白的胡须,也没有叹息。那个摔了一跤的年轻人,多年以后仍然独自一人走下了草坡。
我没能在独孤信的墓志上刻下我们的故乡。目光黯然的看着墓志下葬,期盼自己不再是自己,期盼某天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看到它。它残破粗砺,连文字都在和谎言纠葛。空冥没有放过任何石碑的缝隙,漫长的鸿沟都被它充盈。往昔的金雕振腾着蔽天的羽翅,牢牢稳坐在我的臂膀。我在自己无名的人生里遗忘。人无法在时间里逃避。长途跋涉的旅人,无论在群山中的村寨落脚,还是在河源渡口的茅屋夜宿,时间都不会停留。墓志终有一天无法触碰,被时间构筑的透明屏障保存起来。我只能在屏障的那头,转身而过,毫无缘由的被这块墓志中流散的空冥擦碰出妄念的火花。火花中莽原四处燃起黑红野火,稠浓苍烟的尽头有六座一模一样的堡垒。在魏国北境,南北两线长城之内。那里是代北六镇。我坐在武川镇的城头上。
啃着煎饼的人,扛着长枪,斜靠在城楼的台阶。群山绵延在身后,他眼前的血色夕阳,如同拍烂的西红柿摊在地平线上。广袤的草原缠绕着几条蜿蜒河道,成群的绵羊赶往军镇旁的河滩帐篷堆。汉人修建长城是为了抵御匈奴人。鲜卑人修筑长城是为了抵挡柔然人。哪个国家富裕,哪个国家就能拥有长城。因为有南北两线长城,六镇的军士得在两段长城之间来回换防。我和我的兄弟们对这样的长城设计气愤不已。六镇长城建造的时间,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几十年。在武川镇的集市里,新来的武器商人招揽几个兵家阔少,进店观赏他最好的货色。
建安年间,曹操命人铸造了五柄环首宝刀。曹植歌辞赋而咏之,宝刀的华彩砺刃令人艳羡。晋朝八王之乱后,匈奴人攻打洛阳,世家大族被洗劫一空。辗转百年宝刀流失漠北,如今重现在武川镇,与各位结下了不解之缘。四个年轻人看着商人慷慨激昂的表演,抚摩着刀首精美的兽头雕刻。高欢这时候走了进来。他掏出一笔银子,打发了武器商人。他邀请我的兄弟们一块去酒楼。这就算我们与高欢结识的开始。
我仔细端详着他手中的龙首大刀,也无甚新奇。鲜卑人的长刀天下无双,再厉害的利刃钢脊我都见识过。五个人同时挎上了同款环首刀。一种浅浅的心照不宣在诞生。我和如愿、黑獭、李虎的情谊在武川镇人人皆知。高欢赠刀之时,他就这么自然的加入我们四人了。他都不是武川镇人,他来自怀朔镇。那里不过是个和武川镇一模一样的地方。六镇的军士,自然都是兄弟。五柄刀首围拢一处,龙虎熊马雀,五兽镂空的纹样高贵的嵌在刀柄环首之中。高欢拿着挑剩下的马首刀。李虎必然是选的虎首。独孤如愿喜欢雀首的灵动,宇文黑獭抱走了熊首刀。
武川镇的马市大街基本上是在城楼外。各色骏马嘶啼不已。马钉、马掌、马镫敲碰的哐当声,锤击声。在这里挑选马匹的人,早已做到充耳不闻。我们为高欢挑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优良的鬃毛如水般泄入掌中。这是我们的回礼。高欢踩着马镫跨上马背,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武川镇。
我推开了窗户,让月光洒落进来。宝刀都在几案上。我把自己的刀拿了过来,让五柄刀首聚拢堆在一起。月光在兽首的轮廓边镀上纤细的光晕。我们第一次拔刀出鞘,试练刀法。高欢在酒肆里自称贺六浑。鲜卑话说得十分地道。我有点喜欢他,虽然是第一次结交。我的眼神越过高欢的肩膀望向某处。那弥漫的幽暗散发出一种未知的信号。喧闹的猜拳打诨都驱散不了那种幽暗。
我用我的新刀劈砍着一棵无辜小树的枝叶。我的祖先从魏国故都平城迁徙过来,在与柔然人的交战中建立功勋。家族传承着将军的名号。我想再建功立业,而柔然人几乎是杀不着了。他们早已臣服魏国,年年进贡。柔然可汗阿那瑰在洛阳城里有自己的府邸。他回归柔然王庭的时候,仪仗车马通过北境防线,六镇还会派兵护送。即使边境上有争执,朝廷的态度都是息事宁人。六镇和长城,俨然成了摆设。魏国都城迁到了洛阳,仍然十分的富裕,军资从魏国的北方州郡按时运来,只不过越来越少。镇将和军吏们为了军镇的运转,先得让自己的族人过得温饱。
魏国北伐柔然的时候,六镇的所有兵力倾巢而出。几十万大军兵分五路,出长城,深入漠北合围柔然大军主力。从武川镇涌出千里调军的火把长龙,映照着草原上空的银河迢迢。平城贵族的升迁,从六镇开始。高门子弟以驻守六镇为荣。暗夜里的猛士们,跨越大漠追击柔然的残兵。斩首万余,掠夺的财宝辎重源源不断的运回六镇。柔然再也不敢南侵。北线长城修筑完工后,二十年没有了战事。长城外无垠的沙砾,不见一丝硝烟。无形的溃散在人心中渐起狂澜。
营房的号角雷打不动的每日响起。这里可能是魏国最平静的角落。每一个镇民都不用操心生计。从生下来开始,生活物资的配给都是按级别所定。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的操练巡防。魏国用强大的财力打造的边境堡垒防线。南方瑰丽的梁国也望尘莫及。
那个梁国人在镇将府里有模有样的等着。他腰间华丽的玉佩,表明他的生活有着繁复的程式,却不一定有功用。北境人会挂着火镰匕首。走到哪里都能点燃篝火,给猎物剥皮。坐在镇将旁边的他,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梁国所灭的那个齐国的皇子,萧宝寅,投奔了魏国。
镇将亲自带着这位亡国贵胄巡视了整个武川镇。萧宝寅一直在问,这里从没被柔然攻破过?十足的安全。柔然人根本没可能跨过长城。武川镇坚不可摧,六镇坚不可摧。在这里生活,可以不受都城的辖制。镇将毫不遮掩他的惬意。萧宝寅,魏国的尚书令。脑海里也出现了这么一座军堡,完全属于他自己。他坐在镇将的位置上,用屯养的兵马实现他复仇的宏愿。
萧宝寅问我的年纪,我回答十六岁了。萧大笑了起来,他说自己正是这个年纪跑到了魏国。
十六岁的萧宝寅是齐国末代帝王萧宝卷的弟弟,在齐国被封为鄱阳王。现在梁国的皇帝萧衍图谋篡位,开始残杀齐国宗室。他被严加看管了起来。为了活命,他苦苦哀求自己的太监放了自己。从皇宫里逃出来后,他穿上布衣,赤脚逃到江边,顺江漂流十余里,才得以到达长江西岸。为了躲避追捕,昼伏夜出,骑着驴子走到寿春的戍堡,才敢亮出身份。魏国任城王元澄得到禀告即刻派侍卫迎接,他才安全逃往魏国。奔逃他国时,对自己的故土又恨又难舍,将来你会知道的。他这么对我说。他刚到魏国时,衣衫褴褛,被当作了掠卖的俘虏。
萧宝寅又说自己还有个侄子,身世更为曲折。他叫萧赞,萧宝卷的遗腹子。萧宝卷的妃子被萧衍占有,早已怀有身孕。生下的孩子就是萧赞,却一直被萧衍隐瞒,以为自己是梁国的皇子。萧宝寅寄去了书信,告诉他真相,劝萧赞来魏国。我心里在打趣,在别人家蹭饭还要捎上自己的侄子呢。
往南翻越大青山去云中城,在白道关隘就要严查身份官文,按期限返回。除非洪水冲垮长城,才有可能出现通往梁国的路。再说了,柔然人不可能攻克六镇。
在萧宝寅那里听了三言两语后,我就把自己看成是神游过梁国都城建康的专家了。我打算在高欢面前炫耀一番。因为高欢去过洛阳,他每次来武川都让我们对洛阳的向往深厚得如同大青山里从不清扫的落叶。
我打开窗户,让月光与凉风进来。自己的血脉深处在颤抖。黑夜里的屋脊上真的没有潜伏什么无名之物吗?它悄无声息的爬行过来,伸出湿漉漉分叉的长舌舔舐着我的清醒。我想快点睡着,又不愿意离开窗户。空气一如既往的干燥像是某种帮凶,连喉咙都热辣辣的灼烧了起来。我从未经历过什么,只不过在长城上熟视无睹那广袤的天地。
我睡着了以后,我的某一部分化作一股白烟,从耳朵洞里冒了出来,代替我打量自己的房间。这股子白烟像是被我内心禁锢得太久。它东飘飘西窜窜,一会儿又快活的在空中打转。
它看到静穆的青山暗涌着亘古的铮角磬鸣。天幕的低缘缀着星辰点饰的宝石。苍岭脚下的木屋把它收拢过去,给它一个恬静的夜晚。炭火早已熄灭,空空的铁锅丢弃一旁。星光缝补着屋墙上的每一道木纹裂缝。猫头鹰的啼叫激起夜阑的缓缓波纹。一把斧头在屋角闪动着。柴禾七零八落的堆放在树桩旁。晨光中,我把它们堆拢点火。猎犬围着我,摇着尾巴兴奋的跳跃。突入其来的大雨,让我坐在屋檐下,聆听暴雨对山林的冲袭。倾覆的雨点交织出急缓旋律的合奏。密集嘈杂的雨声往往在远处旷地。屋檐落下的水帘有着动人的叮咚声。那一阵白烟透过这永不间断的波点,穿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