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
“滴——滴——”
苏广睁开眼睛,摸了摸上衣兜,又碰了碰腰间,没有拿出手机。他没有戴帽子,银灰色的头发湿漉漉的。雨水凝结在他的脸上,沿着崎岖不平的皱纹向下滴落。浸湿的宽大黑色西装覆盖着他佝偻的脊背。广阔的墓地中,一群身着黑衣的人,站在墓坑前。
“主啊,请聆听我的召唤,称赞你的名:超越存在、大小、范围这所有概念者;原型的无限眩目、无法到达的高度;唯一的原型且永远的存在。”
长须的神父将经书捧在胸口,站在苏广对面。两人之间,通体漆黑的棺材在小雨中有些发亮。蒙在尸体面部的白纱从右侧浸透红色,缓慢地向上抬起。
“安息吧,教徒苏广的孩子,苏宝。被谋害者必将走进第一门。你的诞生与你的生存只为成为主的仆人......”
苏广看见了那点红色。他身体前倾,前脚掌踩在土坑的边缘。红色的软泥碎块向下滚落。他转过头示意旁人,其余人皆肃穆地低着头。他的嘴唇翕动着,肩膀沉了回去。
“...在穷极之门守护者的引领下,你得将走过那片阴暗的草坪,通往他处...”
本应是尸体的人,手掌轻轻地向上晃动一下。蒙住尸体脑袋的染红白布紧贴着面部,唯有嘴唇中央缓慢地鼓动,像呼吸似的。苏广几乎是跌落在墓坑中。他右腿一弓,伏在棺材边,掀开了那层布。
“...车祸不会令你感到恐惧,因为你从灵魂深处呼唤着主的降临...”
苏宝残缺不全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张脸的右侧残留着如勺子舀开蛋糕的凹坑,左侧则印着不全的奇怪符号,印记深深地扎进了皮肤,像是刀伤愈合后的痕迹。他将左手搭在大腿根部,另一只手伸到苏宝的鼻翼下试探。
“啪!”
一声清脆的拍响突然在他头顶出现。苏宝向后抬起头,看见人群肃穆的脸围成一圈。暴雨一样的掌声倾泻了下来。
“你们...”苏广嗫嚅着嘴唇,他向后坐了一步,靠在棺材上。他咧嘴笑起来,“感谢主,他还活着!”
“他是还活着。”有人笑着重复他的话,“他还活着。你在等待什么?”
“结束他在现世的痛苦吧。”
“死亡的不彻底是一种罪过。谋杀的不彻底是一种罪过。”
苏广不知作何反应,眼神木讷:“谁杀人了?”
人群安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更大的掌声和口哨声。一些人甚至把帽子掷出,一只黑色的礼帽飞进土坑,砸在尸体的身上。被西装包裹的尸身在胸口处扁下去一块。
“你们杀了他?”
“卡!”
“滴——滴——”
“老苏!”摄像机关停后,导演从摄像机后面伸出戴着墨镜的脑袋,“还可以!今天先到这里了,大家去吃饭吧。”
苏广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从墓坑里爬了出来。他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雨水,走到离摄影机远一些的雨棚下,从上衣兜掏出手机,换上自己的红色大衣。
“爸!”
苏广怔了一下,转过身,看见苏宝站在不远处的雨中,一辆轿车边,撑着一把黑伞。伞的边沿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苏广走进雨中。两人坐进车里。
“给你带了银耳汤。”苏宝从座位底下提出一个保温桶,扭开盖子,“银耳没了,汤也没了。”
苏广开着车,瞥了一眼,桶是空的。
“妈说如果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晚饭就别吃了。”
倾盆的大雨将车身笼罩起来。车前窗几乎看不清路况。车灯射出几米远就在暗夜和雨中消失不见,黑亮的柏油马路向苏广迎面冲来。
“我知道。”苏广面带笑容,从座位后抓出一个礼物袋子,“结婚纪念日,我当然记得。尾箱里还放了几瓶红酒。”
苏宝没有看礼物袋,又拧了拧保温桶。银耳汤的味道弥漫在车里,他喝了一口,惬意地躺在座椅上。
“妈还说,既然知道今天是结婚纪念日...”
在很短的一瞬间,苏广看见车道边的栏杆出现在正前方。银色的栏杆像一条鞭子一样抽在轿车上,车身向前翻滚。而苏广留在原地。他看着车身穿过自己的身体,缓慢地向前滚动,还听见苏宝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还要杀我?”
在第一声碰撞之后,车子尾部便燃起了火焰。黑色的方块在地上划开几条伤口,斜插在行道树上。
“儿子!”
苏广翻过破损的围栏,踩过已经从车身渗出来的不明液体,从满是碎玻璃的车窗探身进去。他看见苏宝的右脸被剜下来一块,左脸上浮现出复杂的印记。
车前盖已经燃起了火,他拽住苏宝的衣领向上扯。玻璃渣划破了苏广的衣服,红色的血渗进大衣。
“爸...”苏宝睁开眼睛,虚弱地握住苏广的手,“爸...不要杀我好不好?”
“我不会杀你。我永远不会杀你。我是来救你的。”
苏广握住他的手腕。眼前的景象忽的慢慢淡去。手心的血液干涸,变小,似乎成了一个女人的手。
“滴——滴——”
纯白的病房中,仪器平稳地转动着。
苏广握住她的手腕。妻子痛苦的眼睛出现在他面前。她紧蹙着眉毛,嘴唇青紫。
“老公...”她的声音很小,带有颤抖,“我们把宝宝生下来好不好?好不好老公?”
她说得很急促,嘴唇的开合有些松散。她紧紧裹着被子,箍出圆鼓的肚子。
“把宝宝生下来,就让他叫宝宝...”她一边说一边笑,才勾起嘴角,又死死抿住。
她痛苦的脸上看不见皱纹和白发,眼睛里水濛濛的,映着病房里的光。
“马上进手术室!”医生在苏广背后说。几个护士从门外走进来。
“我去生孩子了...”她声音大了一些,面带笑容,“把他生下来。”
“先生请让开一些。”
苏广向后退了一步,又半跪下来,吻了吻她的脸颊。他被医生别开,护士推着她的病床倏忽地飘远,又近在咫尺。
房间的色泽啪嗒一声变成无边际的黑。手术台在正前方,一览无余。他的妻子正躺在上面。
“啊!”他妻子痛苦的呻吟也在这片空间中回荡。苏广瘫软在地上,他发现自己的头发也变黑了,腰腿挺直。
“爸爸。”一个小孩站在他身边,牵着他的衣袖。小孩抱着一只兔子玩偶,靠在了他的背上,抱住了他。
“爸爸你在干嘛?”小孩的眼睛大大的,像他母亲的一样泛着水濛濛的光。
“爸。”另一边,一个小伙子半跪下来,将手肘搭在苏广的肩上,“跟我去打羽毛球,今天体育课被占了...”
“爸!”提着行李箱的青年人在远处向他挥了挥手,“爸我回来了!”
“爸......”
不同年龄的苏宝走向苏广,将他围住。正前方,手术台不知何时靠在了他眼前。苏宝将苏广架了起来,几乎是摁在了手术台上。
医生拿着手术刀,看向苏广。
“母亲,还是孩子?我们只能救一个。”
他的妻子不知所踪,一个婴儿坐在病床洁白的床单上。
“papa!”婴儿奶声奶气地说,“你要杀掉我吗?”
婴儿的嘴角开始流血。制住苏广的手消失不见,他向后看,只看见一片虚空。
“不要杀掉我好不好?”
他将婴儿抱起,高举在空中。手术室的强灯照耀在婴儿的身上,反射出圣洁的光。苏广露出笑容,但是长叹了一口气。
“我要我的妻子活下来。”
他松开了手。
......
“测试一结果:B。”
他睁开眼睛,晃了晃脑袋,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景象。护士模样的人摘下了他的头盔,身前不远的办公桌上,一个打扮整齐的研究人员正提笔写着什么。
“滴——滴——”
苏广扭过头。头盔连接着的显示屏上闪烁着奇异的波纹,形状像是大脑。
“测试二结果:A。”
一位警官推开门走了进来,两位警员跟在他的身后。
“测试三结果:A+。”研究员嘀咕了两声,“这项基本可以保证了...”
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纯白的地板反光柔和。护士将他身上的束缚器解开,为他按了按肩膀。
“测试通过。”研究员在纸上盖了章,“谢谢配合。”
警官走到他身前,伸出了右手。苏广愣了一下,才跟他握了握手。
“再次向您道歉,因为您的宗教信仰出此下策...您已经解除嫌疑,可以回家了。我们一定尽全力找出真凶。”
“对不起苏先生,是我要求他们一定要对您进行这项测试的。我以为...”一位警员站了出来,他低下头。
“没事,没事。”苏广盯着他看了两秒钟,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愿伟大的尤格·索托斯护佑你我。”
他穿上红色大衣,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大门。警员抬起头,面无表情。
研究院二楼通向一楼的是电动扶梯。苏广垂下头时,看见脚边的毛刷。他侧起脚尖,用毛刷蹭下了黏在鞋上的泥点。
苏广走到大门边,玻璃门的倒影一闪而过自己的脸。他停在那里,向玻璃外望去。太阳西沉,明亮的光直透进大厦内。倒影中,他的脸正好和太阳重叠在一起。他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念了两句。随后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