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愚人节这一天，其实并不算特殊。这个世界上大概有1/365的人会出生在愚人节，所以，昆德拉出生在4月1日，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但是，作为小说家的昆德拉，把属于4月1日的幽默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于是，人们相信，他出生在4月1日是命运的必然。

    但凡了解昆德拉的作品，大概都知道他笔下著名的“轻与重”的对立。今天，译文君就来讲讲昆德拉作品里同样重要的另一组对立：偶然与必然。

    昆德拉从小学习音乐，他甚至借用了作曲的方法来为小说谋篇布局。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他指出了贝多芬音乐中暗含的一种信念：贝多芬似乎将重当做某种正面的东西。……重、必然和价值是三个有内在联系的概念：必然者为重，重者才有价值。

    当特蕾莎离开日内瓦，回到被占领的布拉格，托马斯也决定追随她，回到波西米亚（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离开）。他向日内瓦的医院院长解释自己为什么必须离开，引用了贝多芬写在乐谱里的“es muss sein”，意为“非如此不可”。也就是说，托马斯将自己回到布拉格与特蕾莎团聚理解为一件“必然”的事情，一件很“重”的事情。

    随后，昆德拉道出了托马斯与特蕾莎的关系并非必然，他们的相遇是一系列偶然导致的：七年前，在特蕾莎居住的城市医院里，偶然发现了一起疑难的脑膜炎，请托马斯所在的科主任赶去急诊。但是，出于偶然，科主任犯了坐骨神经痛病，动弹不得，于是便派托马斯代他到这家外省医院。城里有五家旅馆，可是托马斯又出于偶然在特蕾莎打工的那家下榻。还是出于偶然，在乘火车回去前有一段时间于是进了旅馆的酒吧。特蕾莎又偶然当班，偶然为托马斯所在的那桌客人提供服务。恰是这六次偶然把托马斯推到了特蕾莎身边,好像是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东西在引导着他。他决定为了回到波希米亚是因为她。如此必然的决定依赖的却是这样偶然的爱情，七年前如果不是科主任犯了坐骨神经痛病，这一爱情根本就不会存在。这个女人，这个绝对偶然的化身，现在就睡在他的身边，在睡梦中深深呼吸着。

    但昆德拉随后笔锋一转，写道：如果一件事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难道不正说明了它非同寻常且意味深长。

    在昆德拉看来，人之所以会把偶然理解为必然，是因为人有一种赋予无意义以意义、用美感包裹巧合、把偶然诗化为必然的本能。

    特蕾莎对托马斯的爱，就是一例典型。

    特蕾莎的原生家庭并不是很幸福。母亲粗鲁地侵犯她的隐私，并告诉她，她的肉体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出于反抗，特蕾莎内心深处产生了“有别于其它肉体的渴望”。所以，她阅读小说、听音乐会，只求“显得与众不同”。

    当来自布拉格的帅气医生托马斯出现在她工作的小酒馆时，特蕾莎“感到她的灵魂从每一根血管，从每一根毛细血管和毛孔中飞冲到表面，要让他看一看”。她想要获得这个人的爱，用这份独一无二的爱，来证明自己是“有别于其它肉体”的，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

    在这样一个时刻，收音机里恰好在播放贝多芬的曲子。特蕾莎将这一巧合视作“证据”，竭力地“证明”自己与这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之间有“命中注定”的联系，竭力地想从偶然中寻找必然：她边走边努力想从这一偶然之中悟出点什么：偏偏就在她准备给一个讨她喜欢的陌生男人上白兰地的一刻，怎么 会耳边传来了贝多芬的乐曲呢？……萌生的爱意使她对美的感觉异常敏锐，她再也忘不了那首乐曲。每次听到这首乐曲，她都激动不已。那一刻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都闪耀着这首乐曲的光环，美轮美奂。

正因为这种“诗化的必然”，特蕾莎始终以一种非常“重”的方式看待她和托马斯的爱情。这就和托马斯对待爱情的方式产生了冲突。只要托马斯不了断他和情人们的联系，特蕾莎就始终无法从托马斯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爱情。但是，她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被诗化了的她与托马斯的偶然邂逅，她已经认定了那是一种必然。因此她越是痛苦，就越是无法真正地离开托马斯。

昆德拉写道：人生如同谱写乐章。人在美感的引导下，把偶然的事件（贝多芬的一首乐曲、车站的一次死亡）变成一个主题，然后记录在生命的乐章中。犹如作曲家谱写鸣奏曲的主旋律，人生的主题也在反复出现、重演、修正、延展。……人就是根据美的法则在谱写生命乐章，直到深深的绝望时刻的到来，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其实，沿着托马斯与特蕾莎的情感纠葛，我们还可以挖掘出更多在爱情之中的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比如，我们之所以固执于“必然”，是因为人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必须劝说自己，眼下的选择就是正确的，而不去考虑“如果做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更好”，这正是昆德拉讨论的“einmal ist keinmal”（只活一次就像没有活过一样）之命题。再比如，昆德拉还更加详细地谈论了“诗化记忆”与“爱”之间的关系——“隐喻是危险的，爱由隐喻而起。换言之：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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