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蛮触之争

“……唉。果然还是不行啊。” 野良用左手捂住头部的左侧，露出有些头疼的表情叹了口气。 将眼前已经写满四分之三页的纸张撕下并揉成小团以后，她将其随手投入身边已经装满小半桶废纸的垃圾桶，然后又拿起了放在桌子中央的马卡龙，看起来似乎是想补充一下长时间思考而有些消耗过度的算量。 此刻的野良，正身处于一个流淌着优雅缓慢的轻音乐的房间内部。如夕阳般的暗黄灯光晕染在灰棕色的内墙上，微微照亮了深红色的木质地板。金黄晶亮的白兰地，澄澈透光的伏特加，棕黄带红的威士忌，连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酒类，整齐地排列在展柜上，和放在柜台上的磨豆机与滤水壶看似格格不入，却很轻易地融入了咖啡厅内慵懒闲散的气氛中。 不过，即使身处在这让人心生愉悦的氛围中，野良的脸色看起来却有些难以释怀。正当野良将手上的马卡龙浸泡在眼前的咖啡中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 “嘿——把马卡龙浸在咖啡里吃吗。真不错啊，特别是只留手指拿住的一部分不泡进去这一点，就像忒提斯把阿喀琉斯浸入冥河时一样愚蠢呢。” “……难道你想让我把马卡龙像鹦鹉螺号一样沉到咖啡底下捞不上来吗？还是说你对如何食用马卡龙有自己的见解呢，蔵，音，小，姐？” 只是开始交流就火药味十足，不到十分钟之内必然演化成口角冲突，最后绝对以某一方的败北作为收尾——能与野良有这样恶劣关系的人，也只有此刻突然从她后方走出，露出一副揶揄表情的蔵音了。 事已至此，离两者在咖啡厅里爆发争吵大概也只有两三分钟，而离两人被服务员一起赶出咖啡厅也不足五分钟的时间了吧——至少，平时肯定是这样的情况。 “怎么可能呢。我唯一能接受的食物只有烤青花鱼，其他的食物吃法我可一概不知。” 然而，像是做出了停战宣告一般，蔵音干脆的收起了那副表情，然后极其自然的坐在了野良对面的位置上。 “所以呢？发生什么事了？——啊，服务员，请把菜单给我。” “不是，为什么你那么堂而皇之的坐下啊…我可不记得我有叫过你。而且——” 像是又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一样，野良皱眉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到：“而且，我记得我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拖欠的稿件了才对吧？我自认为现在可没有要被你找茬的理由就是了。” 正是如此。这便是野良没有立刻从座位上弹起逃离咖啡厅，而蔵音也没有立刻用关节技将企图逃跑的野良固定住的原因。 “说的是啊。简直是可比摩西分海的奇迹——不，倒不如说是异常才对吧。” 蔵音边说着，边有些宠溺的摸了摸小巳的头，后者此时正老老实实的盘卷着待在蔵音座位的右侧，而轻轻晃动着的身体也证明它对蔵音的抚摸显然十分受用。 “任性傲慢，狡猾乖僻，简直如懒惰之罪的化身般处于拖延症晚期的鸽子妖怪的你，竟然会在截稿日前一个星期前就完成了稿件，让我很担心你的精神状态啊。所以，在知道你在咖啡厅里之后，我就来看看你是不是脑袋烧糊涂或是被熵给侵蚀了啊。” “话没说几句，帽子倒是扣的一顶接一顶啊，你这文学系筋肉起重机……” 露出一副不耐神色的野良似乎正准备发作，但最终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将目光落在身前的白纸上：“也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因为我自己想写一本小说，所以为了空出时间，就提前把赛博传媒那边的工作给完成了。” “真是少见啊，你会为写作如此上心什么的。”蔵音也将目光落在处于两人之间空无一字的纸上，“不过看起来，你又陷入了所谓的‘灵感’不足的状态呢。” “不对。灵感是有的。” 出人意料的，野良摇了摇头，然后将置于一旁的笔记本拿起翻开，展露出写在其中的或潦草或工整的笔记。 “除了灵感以外，故事的构架，还有人物的设定也已经想好了。也动笔写了几张，但是总觉得还缺少了一些什么，所以又全部推翻重来了。” “这也只是作家平时写作时都或多或少会经历的情况吧？写出来再推翻，写出来再删掉，写出来再否认，直到最后才能诞生出令自己和读者满意的作品。倒不如说，基本上从未经历过这种瓶颈的你，反而是写的有些过于肆意妄为了吧。拜此所赐，我可是切实体会到了现实世界里你的编剧的痛苦啊。对了，马卡龙，我也拿走一个了哦。” 野良看着蔵音将拿起的马卡龙如其所料的扔给了一旁的小巳享用，自己也再次伸手从装有马卡龙的盘子中拿起了一个：“不，大概和那个也不太一样呢。你应该也能理解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形，再设计之初就会将各种类型的文学或是影像的作品相关的知识灌输在心智中。因此，怎样的情节会更加的跌宕起伏，怎样的人物塑造会更加的吸引人心，像这样的东西轻而易举的就能理解并做到。但是，当真的把内心所想的写出来的时候，就会有种看到了拟像的偏差感。明明是自己写出来的文字，看起来却像是和我其他的作品一样陌生又熟悉。” “当然，我肯定也是不会犯下抄袭或是重复利用之类的低级错误的。文章的内部从写作的风格到主题的思想也都是和我以往的其他作品相同，无论是给我的哪个读者看，肯定都能一眼就看出这是我的作品吧。” “但是对我来说，那也只不过是名为‘野良’的人形会写出的作品而已；归根到底，也没有跳出这样的框架。虽然养成自己的风格未必也不是一件好事，但每次在心智里翻阅起那些被记录着的或美好或悲伤的由他人所创造的作品时，虽然我也会感到非常敬佩，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对于自己无法写出这样故事的焦躁感。” “你还真是贪婪啊。” “这只是身为作家的本能吧？想要拓宽自己的写作面，又或者是想要创造出更多样丰富的故事之类的。而且，我也确实曾经因为市面上的负面反馈而差点被淘汰了，所以对于这种事情也比其他人形更加敏感啊。” “如果无法进步就会被迫淘汰，无法前进就会被迫后退，就像永远追逐瞪羚的猎豹，和永远逃离猎豹的瞪羚一样。它们向前奔跑，却始终停在原地，不进即是倒退，停滞即是灭亡。无论是人类还是人形，都像被扔在名为‘进化’的跑步机上啊。” 似乎是说的话有些太多了，野良将手边的咖啡端起，并将其剩下的部分一饮而尽。 “不小心把话题岔开了呢。总而言之，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身为写作人形的我，正在因为自己的写作的相关知识不够而在感到困扰啊。如何让自己的写作风格更加多变更加广泛，现在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 “原来如此。” “所以，虽然我对此并不抱希望……”野良看向对面似乎对她所说话题毫不在意的蔵音，“同为文学研究类的人形，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我实在想不到到底还欠缺了些什么呢。明明因为我脑内的关于各种类型的作品的信息都多得要溢出来了，所以我一开始还觉得开辟一个新的写作风格只不过是件信手拈来的事情来着——” “这不就是原因吗？” “——什么？” 蔵音一边将方糖用夹子小心的投入咖啡中，一边继续说到：“把被动接收的信息当作知识，把事先就存在的记忆当作学习，这不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吗？” “一般来说，人类吸收并记忆所看到的事物，都要经过认知、保存和再认三个过程吧？在重复处理与记忆这部分的内容的过程中，也会对这部分的内容产生新的认识与观点，最终才能诞生出自己的思想。换句话说，只有在经历了认识的过程以后，才能得到最终理解的结果吧。” “但是从你的发言来看，你从来都仰仗着自己心智中预存的信息，而没有真正的自己去体会过将其认识的过程吧。如果连认识都做不到，就更谈不上理解了。如果想就这么靠着半吊子的记忆去写作的话，会失败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说起来，在现实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人呢。明明自己从来没有看过相关作品，只是在网络上翻阅了一些阅读感想与名言摘录，便在自己的文章中拼命塞入与文章本身毫不搭调的情节或是语句，似乎这样就能彰显出自己作为作者的阅读量与见识。然而，这样的作品就像一只内部被塞满了花束的感恩节火鸡，不仅让它失去了自己原本作为食物的意义，就连从肚子里取出的花束也会带上油腻，让人实在生不起欣赏的欲望。”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硬要说的话，那是我‘以前’的自己，在进入云端之前的自己。这两个字可不能丢掉了。”蔵音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而且，比起我在那时候的失态，杜宾的情况反而更贴近一些吧。” “杜宾吗？虽然我平时也会找他来当我写侦探小说类型时的参考，不过我对他倒是了解的不太多呢。硬要说的话，他给我一种较为缺失感情模块的冷漠感？”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无法认知到感情呢。毕竟那些所谓的侦探案件，大部分来说都是因为人类一时的意气用事造成的。所以对杜宾来说，知晓感情这一存在及其诞生的原因之类的，关于感情的本质的认识肯定也比一般人形要深刻很多吧。然而，虽然他拥有理解感情的知性，却不会将自己的感情当作感情去考虑，即使会产生类似情绪般的想法，却也不能将想法视作对感情抱有理解。” 蔵音将身体微微后倾，以一个看上去非常舒服的姿势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人类与人形的区别所在啊。虽然人形依靠数据的传输产生的学习效率比人类高了不止几倍，但也同样有着些许弊端。比起人类所说的只拘于表面而不理解其内在的半桶水，对于人形来说，只是知晓内在而完全忽略了与外在的互动，同样也会无法得到完整的认识。因此，对于现在的野良你来说，‘写不出令自己心仪的文章’，本质上也就是这个理由吧。” “所以说，如果你想要打破这个瓶颈的话——” 说到这里，蔵音突然停下了话头，然后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从怀中抽出一个长方体形状的物体，放在了野良的面前。 “虽然只是想让你好好再学习一下大作家的细腻温和的文笔，没想到还能起到其他的作用啊。” “？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野良一开始尚未反应过来蔵音的话语的含义，但当她看到眼前所摆之物时，眼中的困惑立刻转化为了释然。 “没有认知过外在，那便重新认识一次外在。没有过真正的阅读经验，那便脚踏实地从头开始体验。解决方法就是这么简单明了啊。” 摆在野良面前的，是一本川端康成所写的《雪国》。蔵音似乎也很满意野良的反应，露出了稍微有些自得的表情。 “生日快乐啊，你这鸽子妖怪。虽说你的诞生对于世界来说属实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在诞生之日的纪念日里，我也就还是好好的献上祝福吧。” “……啊啊，是这么回事啊。这才是你真正来找我的原因吧？” “你很啰嗦欸。只是因为之后教授肯定会给你准备生日派对，而我又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提前送过来了而已。” 面对蔵音那几乎是毫无说服力的话语，即使是刚才因为与自己的文章战斗了数小时而精神有些疲惫的野良，也不自觉的微微翘起嘴角。 “也罢。虽然也只有你这种脑袋掉书缝里的人形才会在生日这天送别人一本书，但我还是心满意足的接受了吧——话是这么说。蔵音小姐？为什么要把我伸向书的手给抓住呢？” 当野良有些疑惑的将视线从书籍上重新移动到与蔵音对视的瞬间，她感到某种密密麻麻的东西瞬间爬满了皮肤表面，身为作家的本能此刻正在警铃大作。 没错。这份压迫感。这份来自于编辑的催稿的恐怖压迫感。此刻的蔵音像是重新回到了平时的状态一般，眼中迸发出的光芒，正是她身为编辑的对稿件的渴望。 “那么，既然你刚刚说到要自己写一篇小说……类型是怎样的？情节设定有没有纰漏？人物设定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言行不一？最重要的是……” 就像是100米跑前信号枪的枪响一般，蔵音说出了那最后一句话。 “——什么时候，能够写完？” “呱！我不想再被人逼着写稿了吔！” “喂！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没有用的，你这鸽子妖怪！赶紧把新的小说写出来！” 像这样一个黑色的身影被一个绿色的身影紧追其后的场景，也不知何时开始成为了云图里常见的光景了呢……看着瞬间夺门而出的二人，咖啡厅的服务员只是默默的这么想着，然后将二人的开支全部记在了教授的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