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江桥

猛地一睁眼,看到屋里一片漆黑,我就紧张地望向窗外。不出所料,我又在不该醒来的时候醒来了。这些日子总是起的太早。我用手卷起枕头,把脑袋深深地埋进里面,双腿烦躁地在被窝里蹭来蹭去,床单乱成一团。
几个月来,过早起床的毛病一直困扰着我。无奈之下,我曾尝试刻意地熬夜,顶着困意强抬着沉重的眼皮,凌晨两点钟再睡觉。然而,一种无形的力量好像控制了我;它不会管你有没有好好休息你累不累你烦不烦,每到凌晨四五点钟,它就毫不客气地给你一巴掌把你扇醒。有时它也用相对更柔和的手段——血腥的噩梦,或者某种坠落失重的感觉。
煎熬地在床上折腾到了六点,天已由漆黑变为了苍白。我不愿再继续这无意义的辗转反侧了。随手抄起几件衣服,匆匆穿上便出门去。
仲春的武汉——这个用词十分不准确,武汉似乎鲜有春天。从潮湿阴冷的冬季,到炎热难耐的夏季,只需经过几场酣畅淋漓或烟雾朦胧的大雨小雨,再无别的自然仪式。但我也无法再用别的词语形容这刚下过一场惊心动魄、白昼如夜的暴雨的四月初。那个把我叫醒的力量看出了我的迷茫,它带着我走过八一路、广八路,走进地铁站;它又把我推进了地铁车厢,推着我换乘,最后我从一个出口坐着自动扶梯出了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蛇山上矗立的高大古式楼阁。我不禁问它,你如果是想让我出来看黄鹤楼散心,为何要如此早叫醒我?你不知道这里八点半才开门吗?它不说话,只是让我注意前面的那一群相互交叉连通的天桥——上去。我明白了,它想让我在长江大桥上走走。武汉的大桥那么多,为什么是长江大桥不是别的呢?或许,这个从历史书中曾经读到过的名字,让它,也让我记忆更深刻吧。
好吧。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一组又一组的阶梯,走到最顶端。清晨六点余钟这里已是车水马龙,刚上来,就迎面看见一排公交车夹杂着几辆小车呼啸而过。我沿着人行道缓缓走上了桥。
桥下就是长江。此刻,这条滋润了亿万人民的宽阔河流,好像酒足饭饱正在躺椅上安闲休息的耄耋老人。雨虽大,长江充盈却未泛滥,她正心满意足地享受雨后的平静。江中心有一条航线,几条船自北向南缓缓驶向上游。这些船样式整齐划一,前中部分都是被黑绿色篷布包裹的拱形船舱,后面则是三四层高的艉楼。但我发现它们装载货物的情况应该各有不同:有的船吃水线远高于江面,想必是空船,航行起来也的确轻盈自如;有的船吃水线埋在江面以下,不时有江水漫上甲板,船尾后面发动机荡起的水花也更大更多,我想肯定是满载而行。
走至江中心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已经走过很长的路了。黄鹤楼还在那里,高昂着头颅,守护着亘古长存的长江,守护着在睡梦中苏醒的武汉三镇。脚底突然一阵震动,下面的铁路桥又有列车通过了。这座大桥,已经在车水马龙声和铁轨与列车的撞击声中走过66个年头。66年,她让多少武汉人能够和江对面的亲人、朋友相聚,把酒言欢?66年,她让多少南来北往的旅客免受列车数小时的渡江之苦?66年,多少车辆、多少人马踩在她身上运输了物资,让江两岸的工业、商业正常运转?66年,建造她的过程所培育出来的工程师、技术专家,还有他们的学生,他们的学生的学生,在全国各地造了多少座桥梁,这些大桥又让多少家庭免于摆渡、滑索和登山,多少经济得以发展呢?恐怕以上的数字永远也无法得到。人们都知道,无法用数字去赋予她意义,她已经超越了这些。

1927年,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黄鹤楼写下诗篇。“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旧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的京汉、粤汉铁路,就这样被“龟蛇锁大江”无情地分开。这铁路被一分为二,不正好比当时四分五裂的中国吗?但他并不为此感伤。“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心潮澎湃的他正全身心投入救国救民的运动之中。此后三十年,天翻地覆,换了人间;他添了皱纹,额头高大起来,已是人民的教员。他亲自拍板,一定要建好长江大桥。他曾在大桥还只是几个厚实的桥墩时在长江里畅游,写下“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他也曾在大桥建成时亲自上桥,感叹道,“以往过桥是坐船过,今天是走着过,我们创造了历史!”这座大桥,因他的光芒而熠熠生辉。

我趴在大桥的栏杆上。这栏杆的银灰色恰到好处,上接无垠之蓝天,下连丰盈之江水;这横跨长江六十余载的大桥也恰到好处,西通汉阳,东到武昌,京汉粤汉在此交结;大桥建成的那个时代同样是恰到好处,扫尽旧世界的污秽,迎接新时代的曙光。
我思绪正飞散着,许久未作声的那个它却把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大桥再宏伟,时代再伟大,与你何干呢?你不过是尘埃。不!即便我是尘埃,我也有热血;就像这座大桥,钢铁是冰冷的,却温暖了无数人。
可是它全不以为然。它嘲笑着我,指责着我。
我不禁掩面痛哭起来。
(完)
文案:王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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