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鱼谬笔

壬寅年中，天颜叵测。仲夏焚灵，酷气煎人，昀灼墨草，坪可烹卵。乃至暑末，未及涣气喟慨，而凛冬骤至，杳无毫兆。一夜花窗，茶封呵冻，愀然不知秋之所踪。候燕徙不及而僵死者，层敷于地。人闻之，皆言怪矣，然即众说纷纭，张主不迭。只是余夙不善于世事之冷暖，又生性猥惰，遂终日蜷匐于温室内，莫敢外行。

一日，余寐于白日，梦至一涘。其水之清宛空，徒闻潺潺之声而难辨其流褶。水间多浮坻渚，乃见其激溅之流向也。南畔兀拱连山，北岸邃袤幽林，余倨伫林中，漫然四顾。时传奇鸟三声，旷无人烟樵迹。泝洄而走，见璇穹无云，晴深明湛，津径有雨，毛毛凄凄。水侧昼夜之朵，对生长开，林杂春秋之花，相荫争盛。潭映白鹿，寻即无形。松杪百啭，望也无影。冷暖各送衡风，明暗相啮曚昽。余则不唏于此景，信步无停。

俄而，远闻有歌，寻去，睹一老翁盘坐苇岸玄岩之上。漉苔箬笠，半挂青蓑，独撑竹纶，踏而啸歌。其身侧置一笼火，青黄泰然，不虚细雨。余不假忐忑而向，翁亦无异于余步，粲然弄嗓。

盖其歌声锐厉剟耳，余不胜其烦而迫问做扰曰：“歌袭域水，安能渔乎？”翁拖音吟罢，附送远笑，目无毫动曰：“吾长坐于水畔，鱼长存于水间。吾旦暮而长歌，鱼四令而长游。歌携水上之泠风，游泛水中之澜波，吾之歌无异于鱼之游，夙来之恒事也，乃奚言渔不能？”余闻之，谬也，难免冷笑之意曰：“梦下之歪言也。”翁桀桀讥叫，拥竿而背曰：“非梦，则正言乎？”余凛然对曰：“非梦，则无此言也。”对曰：“梦乎非梦？称之何凭？梦者，以其不知以为梦而称之乎。乃既知以为梦，则已然有失于为梦者，安可称以乃梦邪？”其谈振矜若信，俨然成理，而余已多年不再擅于悬舌之辩，唯强哂而摇首曰：“谬也，谬也。”翁击股曰：“善！人之所谓存于世，不过一生寻谬之率行也，醒亦趋谬，梦亦究谬，少亦摹谬，老亦总谬，何醒何梦，何朝何夕，无名无道，无方无圆，独谬之所存，安有他者？”余茫然矣，迂久，怨曰：“翁之言，无稽凝似有理，余只字难悉，唯生惶惑于心间，翁者何人何意也？”翁如逞长图，掸袂忭曰：“如乃所判，梦下之歪言也，不胜谙悉，此醒此梦，唯垂钓而已。”语罢，复吟其歌，回身提笼火于靥前，蓦然吹矣。

余惊视其面，是余之经年沧桑而垂然老面哉。

梦醒，吾推窗而晤冽风，望天弥吞空之大雪，冲窗之冰旅势欲啮人。吾狼狈阖窗，惘然而喃喃曰：“谬也，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