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12)
商博良缓缓切开了那层黑色黏膜,果然,龙鱼不再有力量摆动,只是像个垂死的人那样颤抖和扭动长尾。它无力而妙曼的躯体和那个藏在囊中的幼仔让人想起即将死在产床上的美丽女子,甲板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悲伤。
剥开黏膜,里面是合抱的细长白骨,什么东西埋在血肉里,轻轻地扭动着,发出好像人一样的微声。
商博良咽了一口口水,双手抓住那些白骨,左右掰开,就像掰开一个铁打的捕兽夹,以他的臂力已经倾尽全力,那些细骨被两侧鲜红的肌腱拉扯着,比捕兽夹用的钢簧还硬。
商博良顿了顿,猛地把手插进血肉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里面那个蠕动的东西剥了出来,就在同时,无头的鱼身猛地前扑,被商博良掰开的细骨像是两排牙齿那样合拢,发出一声巨响。满船人的惊呼声中,商博良抱着那东西后仰,单手撑地翻身,避过了。这一击耗尽了已经死去的龙鱼藏在肌肉里的最后力量,无头的残躯保持着僵硬的前扑姿势,再也不动了。
鸦雀无声,这一幕震慑了所有人。一条死去的鱼,就像一个拼死保护婴儿的母亲,虽说那股子力气不过是本能的死而不僵,却依旧叫人心悸。
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商博良拖着手中的那蠕动的东西,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龙鱼身上移了过去。
一瞬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商博良手里,托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而那婴儿的下半身闪着莹蓝色的微光,没有腿,而是龙鱼般的……鱼尾!
“鲛……鲛人!”一个年长的渔民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
龙鱼腹中挖出的不是幼仔,而是一个鲛人的婴儿。一个栖息在远海深处、始终如同笼罩着迷雾的族类。
九州之内,智慧能和人类相提并论的族类有六个,纵然天启城的皇帝仍旧号称自己仰受天命垂治四方,是万物灵长,但也承认天下的异类中,有六种智慧若人。和异兽是完全不同的。东北方的宁州被羽人占据,这一族端庄温雅尤胜于人类,粗看和人类及其相似,只不过发色眸色不同,某些时候却能生出羽翼翱翔天空。皇帝对待羽人之国,是国与国的邦交,每年元日羽人国都会派出使团来恭贺,全城都去围观那些轻衣如云发如黄金的羽人,皇帝也回赠以金帛。还有殇州魁梧的夸父、越州山中的洛,也都偶尔会派出使团。还有三种对于常人只是写在书中的传说,龙类、魅和鲛。
早年间宛州海边有商人贩卖明珠,一斛一斛的出卖,都是食指尖大小,一样的颜色,因此获利百万。但是海边的珠户都怀疑那些珠子不是真的,真正的珍珠在海蚌中孕育,要由水性极好的海女下海采集,每月能采到几颗就算是好运了,还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谁能一次拿出一斛一般无二的珠子?但是那些珠子的光泽着实动人,贵人纷纷买给妻女装身,后来有传说那些珠子其实是所谓的鲛珠,使鲛人的眼泪入水凝结而成。
采集鲛珠的方法残忍而诡异,鲛人只有女性的眼泪才能凝珠,她们是海神的侍女,若是看见人类落海而死,便会围绕尸骨游动,悄然落泪。她们尤其见不得女孩死去,见到便会感伤于她们的早夭。于是渔户就买下无家可归的女孩,把她们带到海中掐杀,所以要掐杀是因为不能见血,鲛人附近常有凶猛的鲛鲨护卫,鲛鲨见血就会袭击小船。把女孩的尸首捆在长绳上扔到海里,隔日潜水去收集鲛人眼泪化成的珠子。虽说这样也得百粒珠一条命,但是比起采珠还是容易多了。当地的官衙闻讯而动,查封商人的店铺,商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关于鲛人的传说千奇百怪,有的说这一族凶狠好斗,有的又说鲛人柔媚如少女,因为和海神扯上了关系,所以渔民祭祀海神时也随祭鲛人。
“真是……真是成龙啦!”一个渔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妈的,哭什么!哭起来你那丑脸裂的像个枣树瘤子似的。”郑三炮惊魂初定,看那个鲛人婴儿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团,想必也不至于变化出一副巨大的獠牙来吧他们这一船人给吃了,倒是对渔民阴阴的哭声很烦,“不就是鲛人嘛,看见你失散多年的老娘了?”
他转向沉默的牟中流,“将军,这鲛人怎么到龙鱼肚子里去了?给它吃了?”
“别瞎扯,你吞个活蛤蟆,隔天吐出来也死了。”崔牧之说。
“大人……”一个渔民扯住郑三炮的衣袖,“这就是那龙鱼化的!”
“扯淡!你别欺负我读书少!”郑三炮看他一脸惊恐的神色,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就是那龙鱼,化龙了,我们杀了他,他就在肚子里化了一个小孩出来!这小孩是来索命的,索我们全船人的命!这小孩是不祥之物阿!”渔民大声说。
几个年长的渔民一起围聚到商博良身边,更多的渔民也聚了过来,其中一人颤巍巍的向商博良伸出手,“先生,这孩子给我们吧。”
商博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再环顾四周,围上来的渔民眼里……都像是烧着阴阴的鬼火,那个向他伸手的渔民,手搁在怀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他想起黑衣仵作的话,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龙鱼不死就要放生,死了就要斩草除根。渔民向着他逼上一步,围得好似铁桶。
“上步者杀。”商博良按着刀,五尺长刀影月在他周围荡开了一片空间,他衣袖一卷,把那个鲛人婴儿抱于胸前。
没人敢对上他那柄刀,那是把百眼海蛇都给砍了的刀。
“将军,”渔民为首的在牟中流面前颤巍巍的跪下了,“老少爷们儿上了官家的船,将军说什么别的,水里来火里去,我们都听从,就这件事,请将军听我们一句,这东西是怨魂啊,留不得!留了会要了我们一船人的命的!”
跟着他,半数的渔民都跪下了,只有阿大和阿二这种愣头青不懂老一辈的规矩,茫然的左顾右盼。
郑三炮急忙一步护在牟中流面前,“滚!滚!什么意思?你们这什么意思?逼宫呢……哦不,逼宫是逼皇帝,将军不是皇帝……”他想解释说自己没有把将军比作皇帝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情急之下越说越乱,只能甩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定了定神,“总之一切听将军的!”他扭头看了看牟中流,“将军,杀不杀?”
满船人都看着牟中流,牟中流却好似神游物外,呆呆的看着那个鲛人婴儿。那个玉白色的孩子,居然有一张及其漂亮、圆润的小脸,她是睁着眼睛的,普通人的眼皮之下,覆盖着一层蓝色的、透明的膜,使眼睛看起来好像蒙着一层薄雾。婴儿似乎发觉了牟中流在看她,转过头来,发出了一声好像是笑的声音。
牟中流无意识的退后半步,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这东西看起来五分就像个人,怎么能说杀就杀?”他嘶哑的说,垂下眼帘。
深夜,后舱里的大木桶边,坐着五个男人。大木桶里装满海水,那个鲛人婴儿入水好像普通小孩扑进母亲怀里那样开心,扑腾着游来游去,它确实太像人了,除却那条鱼尾,只是在皮肤之外有些软鳍似的飘带,锁骨处两处打开可见鲜红的腮。五个人这么木楞楞的看了许久,一个个面色凝重。
牟中流崔牧之商博良之外,郑三炮也带着他的好徒弟阿大来了。牟中流点名要阿大过来,讲讲他们渔民对鲛人到底怎么想的。但是阿大也讲不明白,似乎关于鲛人的传说根本就是一笔烂帐。
“这少爷游得挺欢阿,倒不怕冷。”崔牧之打破了沉默,“我们都愁死了。”
“不是少爷,是个小姑娘。”郑三炮说。
“郑三炮你就分得出鲛人男女?”
“这样看是分不清楚,刚才我揪住他翻过来看了看肚子……那地儿长得跟女人一样。”
崔牧之满脸垮掉的表情,“你个老光棍能别这么猥琐么?”
“我只是好奇,我虽然猥琐可又不禽兽……”郑三炮辩解,“带孩子也得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吧?”
“闭嘴。”牟中流低声说。
一片死寂。
“龙鱼成龙这种事是邪说,”商博良说,“我猜这个婴儿是被龙鱼吞下去的,但不知道他为何并不想吃掉它,而是把它存在颈囊里。也可能想等等在吃,猴子就会把食物藏在两颊的喙囊里。颈囊原本是放龙鱼幼仔的地方,必然有海水。有海水鲛人就不会死。那些渔民说的什么冤魂的事,我看只是迷信。”
“我的想法和博良差不多,好似那个百眼海蛇,说起来神乎其神,总有解释。”牟中流点点头,“问题是要安那些渔民的心不容易。”
“将军,我觉得还是留着,那么多年,活着的鲛人没几个人见过。没准帝都的皇帝陛下都不曾见,留着带回去,送到帝都去,杀了就是死肉一堆,没什么意思了。”崔牧之说,“渔民那里还镇得住,怕什么?这船上还有好几十老水兵,都是属下带出来的,靠得住。”
“留着是得留着阿。”牟中流叹了口气,“以后怎么办,慢慢想吧,我只是觉得,从我们见到龙鱼开始,这趟远航就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那些渔民说的,好似被什么冤魂缠上了。”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出门去,“郑三炮,照顾孩子的事就交给你了,这船上也没女人。”
郑三炮傻眼了,“将军将军……我……我是个打炮的!”“我看你照顾你那些刺金弩和铁骨蒺藜就像照顾孩子似的。”牟中流头也不回,“照顾铁家伙都那么有耐心,照顾这东西必定更好。死了就罚你。”
“这这这这……”
商博良和崔牧之都起身,挨个在郑三炮肩上拍了拍,也不知道是勉励还是同情的意思,跟着牟中流出门而去。
“唉!唉!崔参谋……崔参谋,商兄弟……”郑三炮说。两个人溜得比兔子都快,舱门砰的一声扣上,铿锵有力的确认了他奶爸的身份。
郑三炮呆站了许久,愁眉苦脸的转头回来,看见那个鲛人婴儿像条金鱼似的摇摆着尾巴向他游来,圆润的小脸藏在水下,又是警惕又是好奇的盯着他看,跟人类的孩子一般无二。
“铁东西只需要上上油,磨一磨,码码好。”郑三炮唉声叹气的跟那个小鲛人说,也不管他懂还是不懂,“你能上个油么?能磨磨么?”
噗的一声,小鲛人一抬头,一口水吐在他脸上,自顾自的游到大木桶的另一侧去了,抱着尾巴,悠然的沉到水底,看样子是累困交加,睡着了。
“师傅……不是上油和磨,照顾孩子……要喂奶。”阿大在旁边认真的说。
“要你废话?”郑三炮恼火的拉开自己的开襟衣裳,露出嶙峋的肋骨,暴跳如雷,“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不知道孩子要喂奶么?可这全船上下,谁有奶?反正我没有!”
牟中流三个人刚刚走出船舱,黑衣仵作已经疾步而来,他的声音嘶哑急促,“将军……糟了!”
“怎么?”牟中流也吃了一惊。这个黑衣仵作素来冷静,此时声音里却透出极大的不安。
“将军跟我来。”黑衣仵作也不多解释,引着三个人来到甲板上。
正是深夜,漫天星辰,海风浩荡,值夜的水手也溜达去了别处,甲板上一片寂静。仵作指向远处,三个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海面细波起伏,并没有什么异样。牟中流也看不出所以然,扭头看着商博良。商博良面色凝重,摆手示意牟中流不要打搅他,从怀里摸出几根算筹,夹在指间,从算筹的缝隙里眺望。许久,他放下算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紧蹙着眉宇。
“怎么?”牟中流问。
“虽然没用海镜,但是粗算下来,我们一日一夜里航行了四百里,我们的航速是正常航速的三倍有余!”商博良说的很肯定。
“怎么可能?”崔牧之大惊,“今日风平浪静!”“信博良说的没错,此处是茫茫大海,无物可以参照,确定航速最准确的方法就是观星,博良观星的技法我们不必怀疑。”牟中流低声说。
“可是……可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么快的航速阿!”崔牧之说。
“在水流、风速、航速都差不多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船其实没怎么动。”牟中流说,“你忘记了,我们此刻没有扬帆,是随波逐流。”
“是冥川。”仵作说,“我们误入了冥川。”“冥川?”商博良问。
“是一条洋流,”牟中流说,“莲石岗一直禁止渔船远航,有诸多原因,其中一条就是冥川洋流。所谓洋流,是指海水航速极快的一线,洋流的路线基本都是不变的。沿着这些路线,海流比其他地方快很多。水手们通常都知道洋流的大致走向,航行的时候好借力。但是冥川这条洋流的方向一直不太清楚,它离岸太远,速度太快,而且它一直去往东南,东南大海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被叫做冥川,是因为这条洋流是冷的,而且一去不回,仿佛幽冥中的大河。”
“难怪这些天觉得不暖和,我们分明越来越向南。”商博良说。
“其实我们一直观测航速,离冥川有一定距离,平行航行。但这两天连连出事,我疏忽了,帆又毁了,才误入了。”牟中流说,“很麻烦,没有帆,我们就像是被卷入漩涡的枯叶,逃不出去。”
“织帆还要几日?”商博良问。
“连夜赶工也得四五日,此地如果风速也快,那么帆必须结实,否则就会被风撕裂。要逃出这条洋流,必须升起中央主帆和两侧副帆,缝起来不容易。”崔牧之说。
“每天四百里,四五天就是两千里!”商博良说,“我们会偏离航线多少?船上的补给还够不够?”
“补给不是问题,”牟中流低声说,“但是如果偏离航线太远,到了官家海图上也没标的海域,我们就真的进入无人知无人至的大海,那时候能不能转回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沉默片刻,居然笑了笑,“博良你不是对归墟好奇么?也许我们就真的飘到归墟里去了。”
“我倒是想去,却不想连累这一船人。”商博良倒还淡定。
“老水手现在看不出来,过两天也会明白。要是给船上其他人知道我们误入冥川,人心大乱,就真没机会挽回了。”牟中流说,“牧之,从今日起,腾出第二层底舱,全体水手给我加班加点的织造船帆,没有允许不准上甲板来。巡视甲板的人还要留几个,以免水手们怀疑,选不懂操帆的水兵。这件事交给你。”
“是!”崔牧之立定,躬身行礼。
“博良,观星定位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牟中流又说,“海图大概是不够用了,你用几张绵纸贴在海图下方,标记一下我们的航线,回来的时候有用。”
“是!”商博良说。
“我坐镇中舱,违令者,你们均有生杀予夺之权!”
“是!”崔牧之和商博良同时说。
崔牧之犹豫了一下,“将军,我们从见到那条龙鱼开始,连连走霉运,不会真像那些渔民说的,是给什么冤魂缠住了这船?”
牟中流摆了摆手,背着手走向甲板尽头,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袍带,“怪力乱神之事,不信则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