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梦
无聊的时候突然想到的点子。虽然只是一个偶然的想法,但是尝试了我一直很想尝试,并且也是我认为只有文学可以很好地发挥的东西——时间的错位。欢迎你们给出意见和建议,它们对我非常重要。
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眼泪正在从我肿痛的眼睛流到身下的地板上。起身时小腿肚的抽筋让我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好一会儿。我躺回床上,又感到尿急。我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去厕所,发现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另一只找不到了。厕所里,马桶边呕吐物散发着酸味,几只苍蝇在上面盘旋、停留,旁边滚着几个酒瓶。这一片狼籍让我很惊讶,因为我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镜子里的人头发像荒草堆,双眼红肿,眼白上爬着细细的血丝。我回到床上,闭紧眼睛,可已经睡不着。 呕吐物的酸味正在从厕所散到卧室里。在地上睡的一晚让我浑身僵硬,我不想清理。管他呢,等回来再洗。我打开窗透气,窗外热烈的阳光把沿街的水泥房照得刺眼又模糊。这片区域都是自建房,大多三四层,一家人一栋,粗拙如赫鲁晓夫楼,砖砌再抹上一层水泥,用一层粗糙掩住另一层粗糙。她家是这片楼里最高的,有五楼,楼顶上养鸽子,有时可以看见一群白鸽在屋顶上空飞旋。后来这些水泥房都拆迁了。拆迁后她家就不再养鸽,原先的鸽子也不知道飞去哪里。我不喜欢吃鸽子,因为肉太少,也不喜欢赛鸽,因为经不起忧心如焚的等待。我倒喜欢就这样看鸽子,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看它们或者在阳光下展开雪白的翅膀,或者站在檐角凝思。进食是看不到了,因为她家的屋顶太高。从下往上看它们总能感到一种自信和昂扬。我暗自觉得这是因为感知磁场的能力让它们无论身处何处都对家的方位胸有成竹。 我捡起一摞散在桌底的碎片,那是我们在转角咖啡拍的照片。还没拆迁搬走那会儿,夏天的时候我们常去那里。那里的咖啡不贵,人不多,空调也开的很冷,透过窗户还可以看见她家楼顶的鸽子。主要是空调开得冷。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禁烟,她不喜欢那里的烟味。我觉得还能忍受,我喜欢闻沾在我头发上的烟味。桌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已是中午 12 点。我要赶紧去咖啡馆,说不定她已经等着。 那些日子我们在转角咖啡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琐事,其中一件我记到今。你告诉我鸽子不像人靠着一些房子啦、树啦这样特别的标志认路,而是靠磁场,所以不管飞到哪里都能找到家,而且一定要找到家。一群固执的幽灵。可是在磁场里定位的地点和家不是一回事。如果有一天这些房子、街道、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群白色的幽灵就算凭借磁场找到这里又怎样?磁场里的定位是点,点和点除开位置不同外再无区别,这样少得可怜的区别不值得让它们说这里是家而那里不是。或许可以争辩说,重要的就是这个地点,这个地点和别处都不一样。可是这个地点是哪里?这个地点的独一无二对鸽子而言来自地球的磁场这个坐标系,而磁场本身又在哪里?或者说地球本身又在哪里?每一次对家这个地点的咬定总要依赖一个坐标系,而坐标系本身的定位又需要坐标系,归根结底要被迷茫和无根淹没。 我经过工地,旁边几棵芒果树枝叶茂盛,枝头挂着半个鸡蛋大的绿芒果,叶子上沾满灰尘。我跳起来摘下一颗芒果放在手里捏碎,闻它温热香甜的气味,过桥的时候就扔进河里。有一年夏天我们在街上走,团团白絮从街道边几棵不知名的树上飘过我们眼前,我问她这是什么树,她看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柳树会有白絮,但这不是柳树。我们都同意这不是柳树。我说这好像夏天下雪,她说是呀,但她从没见过雪。她问我见过吗,我说我在电影里见过。她说她去过北方,可是没看见雪。北方哪里?北京,去的时候是暑假。她开玩笑说,她家鸽子说不定比她先去过北京。白絮在草坪间随微风轻轻滚过。夏天很热,风把我的心情吹得像白絮那样轻快。 有时候我想,要是我也是只鸽子就好了。当然不是肉鸽,我不想被吃掉。我要是鸽子的话,就可以飞的很高,说不定到白云上面,风会托着我轻盈的身体。还可以飞的很远,比北京远,飞过山川湖海,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记得我的地方。不过待在陌生的远处或许会很孤单吧,所以要是鸽子的话,我就能永远知道家的方向,厌倦陌生带来的刺激后还有一处休憩。不过我要真的是鸽子的话说不定也会厌倦,厌倦这片哺育我也哺育游隼的天空,厌倦因为奔波劳碌而褪去诗意的远方。 靠近咖啡馆的路边有些房子大门紧闭,水泥墙上画着红色的圈和叉。那是要拆掉的房子,主人已经搬走了。原先对这个标记只是略有耳闻,如今已经可以亲眼看见,说明拆迁的日子近了。她家就在附近,也快了吧?和我没头没尾的思绪一样多的鸽子拆迁之后该去哪里? 有时候鸽子不会回来。对于人来说,辨认公母已经需要学习,辨认特定的一只鸽子就更为困难,更何况路途遥远,所以没人知道那些一去不返的鸽子究竟是为何一去不返,是遭遇不测,还是已经迷失,还是它们压根不想回家,又或者是它们把别处当作了家。不过人们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它们遭遇天敌——我说更愿意相信——人们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一去不返的鸽子究竟怎样,便根据归巢的鸽子说鸽子天性恋家,而那些没有归巢的鸽子因而也分有了它们的恋家,于是人们便推出,恋家的鸽子没有回家,一定是遭遇不测。 我到转角咖啡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我点了一杯,在她面前坐下。 “你知道吗,我家下周就要拆了。”她说。 “这样快?” “不快,听说按照政府的计划,进度都落后一个月了。” “拆完以后去哪儿?” “我爸城里买的房子,人民公园旁边。” “那这些鸽子怎么办?” “飞走呗。或者送人吃掉。反正卖不完了。” “这样啊。” “不然怎样。” 窗外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我们正好沉默地听着。 “这些鸽子让我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 “梦?” “我梦见我们以前住的地方要拆迁那会儿。那些赫鲁晓夫楼一样的水泥房,还有过去你家养的鸽子……” 我讲述了那个梦。 “这个梦不如你之前说的那些梦奇怪。” “嗯。它像真的一样。要不是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那些旧房子早没了、鸽子也早没了,我还以为不是梦。” “那你醒来的时候什么感觉?” “很伤心。你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 “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猜你看见了我认真又有些杞人忧天的表情,因为你笑了。你捏住咖啡杯把,“怎么不能?” 也是。怎么不能。我看向窗外,鸽子像大风吹起的餐巾一样掠过街道上空,洁白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烁。她一只手托着下巴,顺着我的目光看鸽子飞过水泥房的屋檐。 “你觉得它们会回来吗?”我问你。 “不知道。我倒希望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