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夏夜百物语31号《黑色山茶花》

作者:Blackcrab_黑蟹(B站)
冬夜,一切都黯淡无光。
鹅毛大的雪花在黑暗中静静飘落,大地慢慢铺上了一层冰冷厚重的帷幕。在黑夜里唯一能依稀辨认的,除了人里的零星灯火,便是远处雪白、绵延的山脉,像早已冻僵的巨人尸体。
小铃走到了门边,用颤抖的手猛地掀开门帘,刺骨的寒冷铺面袭来,脸颊仿佛被瞬间镀上了薄薄的冰层。外面偶尔有枯树的树枝不堪积雪的重压而断裂,半埋在雪地中的手推车车轮无声转动。整个街道像大雪中的墓地,一片死寂。
她伸手接下几片纯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中迅速消失。风忽然在此刻呼啸,宁静的雪花们随之跳起了疯狂的舞蹈,刹那间,一种难以理解的迷茫感在她的胸膛中升起,她看不到街道了,狂风把黑夜中的色调全部搅乱,雪白,暗灰,漆黑,一切颜色都在顷刻间归于混乱。
在自己的思绪迷失于风雪之前,小铃掩着被冻得通红的脸退入了屋内。
她回到桌前,让自己的视线转移到桌上花花绿绿的外界杂志,满脑子却都是刚才那风雪大作的瞬间。
在这片压抑的寒冬中,好像还藏着什么比寒冬还要冰冷的东西。
“哗啦啦啦——”
轻微而急促的翻书声传入了小铃的耳朵,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转头看着书架间的阿求。她来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却似乎根本没有借书或看书的意思,只是站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快速翻书。
那个时候的小铃还相当年轻,听说过“稗田”之名,但也只是与阿求有过几面之缘,所以给她的印象除了言行举止有点书香门第的气质之外,也就和普通女孩没什么区别。
小铃的视线转向了铃奈庵内的时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而她也不知道阿求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前来铃奈庵。
真是奇怪啊。
稗田家的大小姐对待书本怎么会如此草率?
“稗田小姐?”小铃忍不住发问。“已经很晚了哦。”
虽然打烊的时间早就过了,但她知道阿求是幻想乡难得一见的学者,于是便特地延后了铃奈庵关门的时间。而且借这个机会,她也想多了解一下对方。
阿求轻轻合上了手中的古书。
“叫我阿求就好。”她转头看小铃。
“那个......阿求小姐,外面雪越来越大了啊,如果不早点回去的话......”
“还差一本书,马上就好。麻烦你了,小铃。”阿求对小铃轻轻点头。
“啊......好的。”
阿求踮起脚尖,将手中的书放回原位,然后取下书架末端的另一本书。昏暗的橙色灯光映照着有些干枯的书页,那些褪色的假名沉睡在这些书页上已有数百年之久,但阿求的目光只在它们的身上略过极短暂的时间,便让它们继续躺在书页间的黑暗之中。
“阿求小姐,听说你的工作,是记录幻想乡的历史吗?”
“嗯......就是把幻想乡写成一本书吧。”
“真厉害呐。”小铃合手。“所以说,要查阅那么多资料吗?”
阿求再次合上了手中的书,看着小铃桌前的台灯。“放在黑暗中的东西,在光源的照射下仍然会投下影子,但如果增加光源的数量,把它们放在不同的角度,影子也就会越来越淡和越来越少了。历史也是如此,所以我需要查阅各个方面的书籍,神话传说,经济文化,社会政治......没有人能百分之百精确地去记载历史,作为学者,我所能做的就是从尽可能多的角度去揭示它的真相。”
“是这样嘛......”小玲若有所思。
阿求再次踮着脚尖把书放回。宽大的衣袖顺着她的左手臂滑落了下来,小铃注意到在她纤细的小臂上有着累累的伤痕,还有相当多的淤青,让她不禁暗暗惊呼。
“阿求小姐,那些伤痕是......”
“啊,这个啊......”阿求看了看自己左臂上的伤痕,不慌不忙地重新拉起衣袖。“刚才家里的书架倒了,不小心被书砸到的,没关系的......小铃?”
小铃忽然拉住阿求,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书桌前。
“稍等,我马上拿药出来!”
“啊,这个真的没什么啦......”
“不行啊,要是化脓了怎么办......”
没过多久,小铃就提着一个棕色的小箱子坐到了阿求的身边,仔细地处理起阿求手上的伤口。每当她看到阿求脸上的表情稍稍紧绷起来,她手中的棉签就稍稍放慢了涂抹的速度。
“疼吗?”
阿求摇摇头。灯光下,小铃戴着一副小巧可爱的圆边眼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稚嫩的眼神中满是关切之情。
小铃帮她处理好最后一处伤口后,重新抬头看着阿求。脸上漾出了淡淡的笑。
“好啦。”
“谢谢你,小铃。”阿求起身向小铃轻轻鞠躬,“今天晚上也真是麻烦你了。确实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家了。”
“嗯嗯,以后随时欢迎你来玲奈庵哦。”
阿求拿起挂在门边的长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年轻活泼的少女,渗入内心的寒冷似乎也有了些许的消融,她在门口与小铃挥手告别,随后便走入了灰暗的茫茫雪原。
岁月在阿求的笔尖下悄然流逝,转眼间,已是她与小铃相识第三个年头。
夏日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水汽,却又无法化作雨滴滋润大地。除了庭院中偶尔清脆作响的惊鹿,就连蝉鸣也消失了,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存在压在幻想乡的上空,让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真是讨厌啊。
空旷的日式房间内,阿求独自一人伏在桌前,在摊开的空白卷轴上挥墨书写。
她特意打开了两侧的移门,但却没有一丝微风吹入房间,只有令人烦躁的闷热,让她有点昏昏欲睡。她下意识地狠掐自己的右臂,指甲陷入了伤口。
为什么......好讨厌......夏天的感觉......
阿求用毛笔轻点砚台,黑色的墨中荡起小小涟漪。
刚想下笔,笔尖却带着微颤离开了纸面。
啊......
我记得......
很久很久以前......确实有过这样一个夏天......
眼皮变得愈发沉重,视野模糊,阿求在朦胧中看到了那些遥远的记忆,但承载着它们的存在早已死去了,在夏日的闷热中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你在撒谎!我父亲上星期就是被这种妖怪给吃掉的!
不......那是意外......这种妖怪,明明不应该会这样的啊,难道说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它......
阿求的双眼几乎完全闭上,右手却把毛笔抓得更紧了。
但她早就感觉不到毛笔的存在了,手心死死抓着的仿佛是过往的漫长回忆。
这些书籍,就是稗田家蛊惑人心的证据!你们说该怎么处理!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我!那些妖怪是真的啊!你们连古事记都不相信了吗!
......
如果......能给我多一些时间去好好记录它们的话......
......
为什么......
阿求环顾四周,一片漆黑,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是非曲直厅前冰冷的石砖上。阎王高坐在她的面前,桌旁是沉重的审判板,上面狰狞的条纹仿佛无数被记录下的罪孽。
那是我的罪孽吗?
“第八代御阿礼之子,你可知罪?”
我的罪孽?
......
“阎王大人......我真的不知道我犯了什么......”
“糊涂!”阎王忽然冲她震声喊,如撕裂黑暗的惊雷。“你身为记载幻想乡历史的学者,本应通过这些历史让人类与妖怪更加了解彼此,但你的记录却缺失了那么多的信息,还如此片面与主观,最后只让人与妖之间的误会加深!”
“而且,告诉我,在你有限的一生里,到底是尽全力记载幻想乡的历史重要,还是你那么多无意义的感情重要!”
阿求呆滞地抬起了头。
“我......有限的一生?无意义的......感情?”
......
阿求猛然睁开眼,不知何时,卷轴与桌面上已经铺满了漆黑的字迹。她的呼吸变得不规律起来,瞳孔微颤,似乎这些扭曲的字就是审判板上所书写的罪孽。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疼痛,那是记忆中的伤痕迸裂,流出了黑色的血。
“小心啊,阿弥!别摔着了!”
“放心好了,这次去城里边,我肯定会大赚一笔回来的!嘿嘿......”
她慌乱地拿起抹布将它们抹去,但墨迹只是越发扩散,记忆的黑血仿佛洒满了桌面。阿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在依旧模糊的视野里再次浮现出了幻觉。
这次的幻觉里面,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她依稀看到那个身影伏在夕阳下的床榻边,脸上有着无法忘却的悲哀,他却无能为力。
“够了......已经够了......”
“为什么......一定要别人来代替你来爱我.......你就是你啊......”
“回答我啊......你醒醒啊,阿弥......”
阿求挣扎着把双手伸到桌底,一阵摸索后,她从那里取出了一把的左轮手枪。
她打开了手枪转轮,确认六个弹槽中的其中一个装填了子弹,随后开始回顾起自己的过去。她能追忆起那个冰冷的雪夜,那座带着些许温暖的书屋。也同样是那座书屋,曾经飘出过不详的妖怪之烟,还有为了躲避人类“悲惨”命运的占卜怨灵......在那座书屋中,有着一个外表文静而内心活泼的女孩,发辫上的金色铃铛在记忆中清脆回响。
“咔。”转轮上膛。
有点荒谬,此时此刻,第一想到的人居然会是她。但阿求的记忆继续往下追溯,忽然间,她的记忆好像没入了极寒的海水,此生短暂的记忆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而在海面之下,千年的岁月凝固成了坚冰。盛夏的闷热被严寒取代,御阿礼之子就在这座冰山下哭喊着,挣扎着,但冰山依旧无情地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在黑暗的深海中窒息。
阿求把枪口慢慢挪到了太阳穴旁边,紧闭上了双眼。
她记得这是自己第15次这样做了。
每次都是这样,六分之一的几率能迎来解脱,还有六分之五的几率是继续走下去。
但无论哪种情况,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带着永恒的记忆,去拥抱下一个轮回。
第十代御阿礼之子又会开始一段新的人生,遇到新的人类与妖怪,遇到新的她与他。然后在撰写缘起的漫漫长路上,再次缓慢而无声地沉入时间的深海。
她扣动了扳机。
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哗啦啦啦啦——
嘈杂的雨声终于打破了夏日的闷热。街道上的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带着抱怨的嘟囔声回到家中。横穿人里的小溪很快变成了汹涌的大河,将小桥吞噬在了滚滚浪涛中。雨幕随着狂风呼啸而急促地横扫大地,像雨神的脉搏在跳动。
阿求走到了庭院里,她在暴风雨中深深呼吸着,空气中清新的水汽让她完全平静了下来。
她稍稍仰头望向远方巍峨的群山,炽白色的闪电在怒吼,像是要将整座山脉从上至下撕为两半。但它们只是一群沉默的观察者,屹立在无法触及的天边,从古至今,无论何种异变降临,它们都只是看着脚下的蚂蚁们在风雨中挣扎前行。
水滴从洁白的山茶花瓣上滚落,划过阿求的眼角。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阿求的身体突然不住地抽搐起来,视野中灰暗的世界也慢慢朦胧。这个时候,一道闪电咆哮着撕裂了她头顶的天空,照亮了她惨白的面颊。
“哈哈哈......”
阿求在暴雨中无力地笑着。
在许久之前......早在她的名字还叫做稗田阿礼的时候,她曾在内心许下过一个愿望,一个更像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泡影般的愿望。她从未觉得那个愿望能成真,在深暗的记忆长河里,它一直都是一颗渺小如尘的火星。
直到今天,这颗火星在她的眼前暴胀,将所有的记忆蒸发殆尽,顷刻间吞噬了她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在惊雷作响的一瞬间,御阿礼之子的宿命,幻想乡的历史,还有无数与她相遇相别的人,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没错,都结束了。
她带着欣慰地闭上了双眼,再一次将左轮手枪对准了太阳穴。
“阿求!”
阿求的手指停在了扳机上。一个红黄相间的娇小身影冲破了狂乱的雨幕,向她艰难地跑来。她看着浑身湿透的小铃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面前,使劲拉下她的右手,眼眶边的细流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记耳光甩在了阿求的脸上。
阿求的思绪在剧烈撼动着,面前好像有一束微弱的光,穿过寒冷刺骨的雨水,照在她虚无的灵魂上。在那束光里,小铃在嘶哑地呼喊着她,尽管她的声音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
小铃带着抽泣慢慢靠在阿求的肩膀上,滚烫的体温传过阿求湿冷的外衣,传到了她的体内。“为什么啊......阿求......”
金黄色的铃铛从小铃的头上悄然滑落,橙色的发辫在风雨中飘摇着绽开。
“为什么你就不能多关心一下自己啊!”
阿求右手中的手枪也跟着落地。她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小铃,双臂不自主地抬起,把她抱入怀中,湿透的衣袖从手臂滑下,雨点落在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上,融入了阿求的血里。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心里有什么就跟我说出来啊!”小铃紧抓着阿求的双肩。“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告诉我啊......”
两人在暴雨中相拥着,而阿求始终一言未发。
她无法开口,纵使内心对于这个孩子确实有着愧疚,但那个冰冷的意识早已烙印在了大脑的深处,她无法将事实告诉小铃。
在混乱的风雨中,她选择继续沉默下去。
后来,她记得是家仆将意识不清的自己与小铃搀扶着回到了房间。她的牙齿在不住地打颤,一边浑身发抖一边脱光了湿透的衣服,然后迷迷糊糊地跳入温热的洗澡水,那个瞬间,她滚烫的身体似乎融在了水里。
阿求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洗澡水渐渐冷却,那个“意识”也跟着再度浮现,从她的体内散逸出来,小小的浴缸似乎变成了灵魂的深渊。她在浴缸里进入了梦乡,她梦到自己面前有无数道灰色的横线,横线排列得相当紧密,让她看不到后方的世界,但那里却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有爽朗的笑声,有悲恸的哭声,还有庄严的宣告,有相约的誓词,有空灵的吟唱......
阿求来到了灰线的前方,发现那些紧密排布的灰线上还有着一些纵向分布的斑纹。她费了好大劲,才把手插入一个黄色的斑纹,在那里她摸到了一个圆鼓鼓而坚硬的东西。
当她把那个金色的铃铛拿出来的时候,铃铛却在她的手心里慢慢融化成了黑色的流体,从指缝间流入虚空。除了双手中的黑迹,什么也没剩下,她愣住了。
她又看着前方那块由无数灰线组成的幕布,这块幕布向上下左右都延伸了无限远,看不到尽头。这些灰线与斑纹的排列方式,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此刻居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
但梦醒之后,她还记得一件事,左轮手枪的那一发正好是装了子弹的。
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间,越来越多的人与妖怪,在濒死之际离奇消失。
异变发生的频率无限趋近于零。往日熙熙攘攘的人里街道,逐渐再无人影。深绿色的藤蔓爬满了早已关门的店铺外墙,各种各样的农具与日用品被丢弃在角落中,在风吹日晒下慢慢腐朽。赛钱箱里躺着几颗生锈的硬币,满是裂纹的博丽鸟居伫立在铺满残叶的台阶前,静静诉说着这片土地最后的故事。
就在这万物逝去的死寂之中,稗田阿求迎来了她的三十岁生日。
阿求站在山脚下漆黑的山茶花田里,面前的小道上是一条狭长孤单的黑影。再往前就是高耸入云的山脉。昔日俯瞰着幻想乡的妖怪之山,已经变为了群山中一座不起眼的侧峰。
霞光铺满了黄昏的天空,太阳被一大片暗红色的云霞包裹着,像血海中慢慢衰竭的心脏。在这里,除了阿求凝固的影子外,还有一个慢慢向她身后靠拢的人影。
缓慢沉没的橘红色夕阳下,小铃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拂,如同霞光海洋中荡起的浅浅涟漪。她怀里紧抱着的古书封面发黄,上面有“幻想乡缘起”五个褪色的毛笔字。
阿求转身,看见面色阴沉的小铃站在不远处,稍显迟疑后淡然微笑。
“小铃吗?谢谢你,你还记得我的生......”
“阿求!”小铃提高了音量,但随后却低沉了下来。“大家......都去哪了?”
晚风骤然冰冷起来,黑色的山茶花瓣在花田中上下翻飞。阿求的笑容凝固了,她的目光转到了那些缭乱舞蹈的花瓣上,看着它们飘向身后的大山。
“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
“他们只是成了历史的一部分。”阿求回答。
小铃的双瞳猛地颤动,怀中厚厚的《幻想乡缘起》忽然落地,晚风吹开了枯黄的封面。
第一页,空白。
第二页,空白。
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空白。
......
晚风迅速翻动着一页页完全空白的书页,直到最后。这就是阿求毕生所编纂的《幻想乡缘起》,而它的正文,什么都没有。
“你放弃了缘起。”小铃冷冷地说。
阿求再次转身,她突然迈起了欢快的步伐走向小铃,在如血的晚霞下露出开怀的笑。
“你笑什么?”
“能看到这么美的夕阳,呼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能意识到幻想乡......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美......”阿求走到小铃的身后,对着夕阳张开双臂。
“但是记载幻想乡的历史......这不是稗田家......不是你的工作吗?”
阿求停在小铃的一侧,她轻拍小铃的肩膀,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放弃啊,而且......我的工作,你是不是记错了?”
“什么?”
“我的工作,是把幻想乡写成一本书啊。”
阿求忽然指向了前方,小铃顺着她的手看去,她看见了前方那座横贯天地的巨山,山顶没有一丁点的积雪,反而有着大片生机盎然的翠绿。在半山腰上还有无数道排列规整的棕色线条,被星星点点的灯火装点。再往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泊,湖面与水平面却有着近六十度的夹角,像一面躺在山坡上的巨大镜子。更下方是星罗密布的农田,一直延伸到山脚。在与地面所形成的钝角边里流淌着清澈的小溪,小鱼在夕阳下轻盈跃起,弯曲成钝角的水面上开出了两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啊啊啊......”
小铃屏住了呼吸,双手慢慢抱头,喉咙里挤出不明意义的低喊。眼前的真相充斥着她难以接受的强烈矛盾,在精致与唯美中蕴藏着无穷的冰冷和残酷。她几乎停止了思考,让寒冷与恐惧从内到外填充自己的全身,只有还在地平线上奄奄一息的夕阳所投射下的微光还能让她感觉到一丝温暖。
她终于明白了,这十几年间从来都没有人消失过,幻想乡的历史是一曲甜美的摇篮曲,所有人都听着它沉睡了过去,进入了无尽的幻梦。
阿求走过那本空白的《幻想乡缘起》旁。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那本书,因为真正的幻想乡缘起就在眼前。
“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阿求......”
“我应该是最后一代御阿礼之子了,从此以后,所有历史的记录......就会由幻想乡缘起自己去完成。”
阿求来到小铃面前,她凄惨地笑着,忽然从左袖中掏出了那把左轮手枪,指着精神即将崩溃的小铃。接着,手中的左轮手枪转过了一百八十度,又把枪托对准了小铃。
小铃双手搭在胸前微微向后退步。阿求走上前,轻轻拉下小铃的手,把左轮手枪放到了她的手心里。不知是不是夕阳的缘故,阿求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恢复了些血色。
“抱歉。”她轻声说。“我很自私吧......”
“在我之前,她们从来都没有抱怨过这些呢......在有限的生命里,一笔一划地记录了那么多的故事,尽管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住......”阿求低头。“我的这些期望,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私心,因为稗田的命运......真的,我真的好想......”
阿求抬起小铃的手,让她手中紧握的左轮手枪对准了自己的额头。
“你要干什么?”小铃警觉。
“这里面装了一发子弹,就你和我。”阿求缓缓说。“缘起马上就要翻页了,最后再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吧。”
“咔哒。”手枪上膛。
小铃的手指僵硬地放在扳机上,迟迟没有扣下。
“话说,小铃。”阿求说。“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
“为什么......你要那么关心我?明明我这么自私。”
“......”
小铃双眼泛着晶莹的光,阿求的笑容在这黑色的花海中越来越虚幻,夕阳下的黑色山茶花瓣依旧随风飘扬,像一片混乱翱翔的鸦群。不仅仅是阿求,她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真实感,只有虚空与她为伴。
“开枪吧,小铃。和我这样的人做了这么久的朋友......这样的煎熬马上就能结束了。”
小铃紧咬着嘴唇,眼前虚幻的场景在回溯......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她睁开疲倦的双眼,看到阿求伏在桌旁手里拿着毛笔,得意洋洋地盯着她脸上的“杰作”,还特地拿出一面镜子摆在面前,对她的嗔怪还开玩笑说自己的化妆技术有多么高超......还有津津有味地读完“阿加莎克里斯Q”所写的推理小说的第一章后,她在街道上偶然碰到阿求,正想问她这本书是否就是阿求所写。阿求沉默地将小铃带回稗田家,然后用比自己刚才还要兴奋数倍的态度问她第一章写得如何,有没有看出自己精妙的伏笔,对凶手的真面目是否感到惊讶......
那些事情,明明真实得就如同在昨天刚发生。记忆中的阿求充满灵性,活泼动人。而现在的阿求,只是一座遥远的冰山。
在大脑中虚与实的记忆回廊里,小铃猛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沉默。
“......”
她听到阿求轻声叹气,随后从她手中取过了那把左轮手枪,把枪口抵在了她的头上。
“好人有好报,但是坏人却没有坏报啊。”
直到这时候,小铃才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这个荒谬的赌局。她的双腿也在发抖,大脑本能地想要驱使她快跑,但阿求的双瞳深处好像有一种极寒的光,映入了她的身体,让她根本无法动弹。
“阿求,我......”
她不是稗田阿求。真正的阿求,早就被这个自私的魔鬼给吞噬掉了。
摆脱宿命什么的,不是借口吗?
她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不管怎样,她就是个骗子。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骗我......或许......整个御阿礼的故事,都是谎言......该死......真他妈该死......我怎么就没早点看出她的真面目?
“咔哒。”
小铃的身体剧烈颤动了一下,她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阿求无奈的神情。
阿求身后巨大的“书页”还在缓缓隆起着,与地面几乎变成了九十度垂直,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角度去观察过幻想乡的全貌,现在的“幻想乡”就像一座正向她缓缓倒塌的巨大墓碑。
“该你了。”阿求把枪递回到小铃手中。小铃愣在原地,死死盯着手中的左轮手枪。在一小会沉思后,她慢慢放下了握着枪的右手,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怎么了?”阿求皱起眉头。
“......”
“为什么......小铃......你明明应该讨厌我的。”阿求的语气变得苦涩。“是我的愿望,才让幻想乡变成这个样子的。”
“阿求,你知道‘豪猪效应’吗?如果两个感情很好的人走得太近的话,很大可能反而会伤到彼此。”小铃看着手中的枪摇摇头。“让阿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在想......会不会是我的责任呢?”
“说些什么......”
巨大的阴影掠过了小铃与阿求,头顶的星空刚刚浮现就被翻折的书页吞噬。在最后的光辉中,小铃紧握手枪,看着阿求傻笑,泪水却夺眶而出。
“没错,阿求......我好讨厌你......你就是杀死大家的凶手......”
“是啊......是我......所以为什么不杀了我?”
“那样就太便宜你了。”小铃恨恨地说。“我知道有种方法,可以让你比死了还痛苦。”
小铃忽然举起手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小铃。这一发装了子弹的。”阿求说。
小铃愣了一下,随后喉咙中滚出一阵大笑,她的笑声越来越高亢、尖锐,长发被夕阳映得血红,在寒风中凌乱地舞动着。
“不,因为我知道......你是个骗子。”
“砰!”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黑色的血在沟渠中缓缓流动着,像夜幕中美餐一顿后散去的蛇群。
晚风愈发强烈而寒冷了起来,压抑的黑幕已经遮蔽了绝大部分的夜空,只剩下远处天际还有一条微微发亮的条带在苟延残喘。小铃躺在黑色的血泊中,嘴巴微张,双眼还死死看着阿求的方向。
阿求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把小铃还有余温的尸体从血泊中慢慢抱起。
“真傻啊......明明都说了,这一发是装了子弹的。”
她用沾满了墨的手轻抚着小铃的脸颊,痴痴地笑着。
“你以为你离开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对不对?”
“怎么可能......哈哈哈......哈哈哈......”
“你明明一直都在我身边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今天晚上还要去铃奈庵借书的。”
“这三十年来只有你这么黏着我,我都有点烦你了......但现在好了,我可算是抱住你了......”
“真暖和啊,小铃......”
书页与大地之间的天空,只剩下了最后一根细线,但那线条也早已融入了夜幕中,很快,再无一丝亮光。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阿求紧紧抱着死去的小铃。她已经看不到小铃的脸了,却感觉小铃的身体越来越轻,寒风呼啸着吹起小铃的发丝,在黑暗中与阿求的发丝轻触,又如细雨般彻底消散。
“小铃?小铃?”
阿求把小铃抱得更紧了,黑色的泪从眼中汩汩流出。小铃的身体在墨中融化着,墨水沿着小道扩散,时而平缓,时而曲折,它流过了辽阔的山茶花田,流过了幽静的竹林,流过了还散发着些许书香味的稗田家,最后流入那个名为“铃奈庵”的宁静书屋中。
她和这片大地上无数的墨迹一样,变成了缘起上一行普普通通的文字。
“小铃......不要走......你在哪里?这里好黑......小铃......回来啊......小铃......”
阿求无力地跪了下来。在一片清新、淡雅的墨香中,她也闭上双眼,让自己沉没在这片黑暗的海洋里。和其他人一样,她的一切,都被没有厚度的文字完全精确地记录了下来。
幻想乡翻过了新的一页。
在被翻过的这一页上,有两行细腻婉转的文字。这短短两行所记叙的故事是那么渺小,似乎并非是为了记录,而是为了淡忘。
但它们却始终交缠在一起,直到页尾也没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