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秘密
再次与他相见时，他竟是满身酒气。
我从未想过他竟会堕落成如此地步，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卧倒在街边巷尾，手里紧紧攥着的不再是他女儿的照片，而是那毁了他一生的破酒瓶！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那副表情，似乎在向我诉说——“你看见没？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才这样的！”
“我现在真的很感谢你的妈妈，幸亏她极力反对让囡囡跟着你，否则，我都不敢想象，现在的囡囡会是什么样的。”
我真的已经对他这副模样失望到了极点，浑身上下都是恶臭的酒味，在对着他说话时，我甚至忍不住想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
“哼！”他不屑地冷笑道，看样子并没有对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感到可耻。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他努力为自己争点面子，滑稽地扯了扯衣角遮住他那肮脏的肚皮。虽然说话气势十足，但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盯着我看，一直都在逃避。
面对如此一个无药可救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庆幸离开他离得早，还是应该可怜他变成如此这般地步。
“女儿今天在上课，我没带她来。”
“我知道。”
“你希望她看见你这副模样？”
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他没回答只是把头撇在一边，手用力攥着酒瓶脖子，龇牙咧嘴的，在发抖，像是在愤怒。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怕他又控制不住自己自己的情绪，将那酒瓶扔我身上。
我看见他那攥着酒瓶的手微微抬起，我脚下已经做好了准备迈开腿逃走的姿势了，双手抱起手里的包护住头。
下一秒我听见了玻璃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随后便是如同暴雨一般的，一个中年男人的嚎啕大哭。这让我感到诧异，这是这么近十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哭，而且还是哭得如此狼狈不堪。
他不断抬起手砸向那堆碎玻璃，就好像不知疼痛一般，麻木的砸，像是将一切的情绪化作这一拳又一拳，懦弱地不断伤害自己。
我起初并不想制止他，因为我怕他，我怕他抓起这堆碎玻璃扔向我，但我又不得不制止他，他毕竟也是孩子的父亲，再怎么说也是我曾经的爱人。
我缓缓靠近他，控制住他的双臂，不断劝告他冷静，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其实我的双腿一直的发抖，额头也满是汗珠，因为看见他的那张脸，就让我想起了太多不好的回忆。
我并不知道他是真的情绪失控了，还是单纯逢场作戏，故意展现他如今的落魄的模样，总之在我的劝导下，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手掌上全是碎玻璃渣和模糊的血迹。
路人匆匆，两三人一行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自敢羞涩难耐劝说他赶快起身，并告诉他，明天是女儿的生日，囡囡其实很想见他，自从上次离婚后，就再没出现在女儿生日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到了囡囡想见他，他呆呆地看着我，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不难看出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希望，希望也仅仅是一闪而过，转瞬间又恢复了麻木与暗沉。
“她......不会想见我的，我知道。”
“是我不想见你而已，女儿每天都很想你。”
“真的？”
我十分厌恶他这般不信任我的样子，如今我都再一次站在了他面前，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欺骗他呢？
我看着他站起身，那油腻恶心的啤酒肚，在我面前晃悠，我微微叹口气，不知为何脑子里闪过了当初与他相识的模样。十几年过去了，曾经清爽的少年也变成了现如今这般油腻堕落的模样了。
我一直盯着他的肚子，被他发现了，他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衣角，企图将那一圈圈油腻的啤酒肚遮拦起来，但这一身衣服显然小了一整圈，根本藏不住他那油腻的肚子。
“我离开后，你就再也没给自己买过衣服了？”
他没回答，双眼躲避地看着一边，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我闭上眼，心想这毕竟是女儿的生日，眼前这个男人过的怎么样已经与我再无关系了，但是我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看见他的父亲是现如今这般模样。
“走吧，回家......回你家，洗个澡，我再陪你去买几套像样的衣服。”
思绪转换到曾经的回家路，望了望不远处的小区，熟悉，可是看了看脚下的路，和身边的人，又觉得陌生。
我踏出一步打算先走，后手却被他拉住了，他似乎好像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已不是曾经那般，迅速又把手缩了回去。
“走......走这边......”
他指了指另一条路，这条路通向的是一处紧挨着闹市的小平房。
“这是？”
“我......觉得以前的屋子，我一个人来住的话太大了，所以给卖了.....”
他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眼神一直在逃避。
我心中的突然升起一团无名火，但想到当时这套房子已经成为了他的财产了，便转瞬即逝，我也无权干涉他做出何种决定。
“那走吧，你带路。”
我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一处位于三楼的破屋子里。这屋子连门都摇摇欲坠的，这一到冬天，肯定暖气都往屋外跑，寒气都往屋里窜。
“你就住这里？”
“嗯......”
他慌慌张张地走在前面，把散落的衣服一股脑地塞进衣柜里，勉强挪了点空地出来。
屋子不大，就是个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面积顶多也就三四十平，想起我们以前住的一百多平的大屋子，这里寒酸了不少，还像个猪圈，我这话倒不是嫌弃这屋子小像猪圈，而是他不收拾这屋子，屋子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难闻恶臭。
我掐着鼻子，甚是嫌弃，他指了指沙发处空出的一个小角，叫我坐，我摆了摆手，拒绝了，示意他不要耽搁太久，女儿也快放学了，我得赶去接她。
好像是听到了我要去接女儿，他没在耽搁，径直去了卫生间。
在等他洗澡之余，我大量了一下这个屋子，整个屋子乱的无法想象，却唯独紧贴在墙脚的柜台上干净地显得格格不入，这上面也并非没有摆放什么东西，而是女儿的照片，以及一张我们一家三口曾经的合照。
“你在干什么？”
可能是我看着着照片出神太久了，也不知道这时候他以及洗完澡了，正在我身后，突然听见他的话，被吓了一跳。
“我......”我扭头看向他，发现他只是拿着浴巾遮挡住了重要部位，随后我有些尴尬的又转过了身子，继续说道：“你先把衣服穿好吧。”
余光里，我看见他慌慌张张地走进了卧室，不一会儿穿得还算得体再次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刚才就随便看了看。”我指了指柜台上的相框。
“哦，那我们走吧？”
“你的手不要紧吧？需不需要包扎一下？”
他看了看自己那只受伤的手，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吧，我们抓紧时间，你不是还要去接囡囡吗？”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火气突然没那么大了，脑子里浮现出柜台上的照片，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随后我俩来到车边，他慌慌张张地在门前踌躇不定。
“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我是坐前排，还是后排？”
我倍感无语，拍了拍前排的座椅，他尴尬地点了点头，缓缓坐进来，两条腿规规矩矩地靠在一起，双手就放在膝盖上，什么事也不做。
在路过一家药店时，我让他在车上等我，随后我拿着一些消毒液和纱布，在车上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谢谢。”他看了看被包的像粽子一样的手，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嘴角很难掩饰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要感谢，就感谢女儿，我只是答应她会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完完整整地？什么意思？”
我瞪了他一眼，说道：“自己体会。”
随后我们来到商场，从地下车库出来，我带着他去买了些衣服，但因为他现在身无分文，那钱也是我付的。之后他说会还我，我点着头答应了，但心里很清楚这钱不用他还了。
再次回到车上，他看着我，含情脉脉的，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那，再会了。”
又将这句话扔下后，他便下车了，就和三年前在一样。
“你......不想去看看囡囡？”
他刚要关车门，我问出了这句话，他愣住了，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
我坐在车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思绪又被拉回到了曾经，曾经我们还是一个家的时候，那张照片，那张被他立在柜台上的照片。
审判长的法槌敲下，一切从那时候结束了，我们将财产划分清楚，在银行里他留下了一句“再会”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了。三年过去了，这是自那以后我再一次见到他，明明感觉三年过去了，一些事可能就随之消散了吧，但总感觉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明白，没有解释清楚，总残留了一些遗憾。
我们之间早已没了感情，若不是囡囡成为我们之间的纽带，我想今天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样一种怎么也理不开的感觉。
第二天，我带着囡囡去了游乐场玩，没有告诉囡囡我和她爸爸约定好了晚上一同给她过生日的事，打算给囡囡一个惊喜。
我在家里准备很多吃的，就是想让囡囡开心一点，当然还有他喜欢吃的。
“妈妈，今天是不是有人要来呀？”
囡囡看着门口，眼神里满是期待。
“不知道哦，囡囡最希望谁来呀？”
“我想要爸爸来！”
我看着囡囡笑了笑，心里觉得暖暖的。不过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跳动，已经临近了我俩约定的时间，却迟迟收不到他的消息。
我既失望又着急，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切，我居然会感觉他不再犯错了，可时间永远不会撒谎，已经到这个点了，迟到已经是注定的事了，看着女儿期待的神情，我心里无比的愤怒。
“囡囡，妈妈去接个电话。”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一个人来到卧室里，静静等待电话的接通。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稍后再拨......”
我失去耐心的厌恶之情已经难以掩藏，不断做着深呼吸，提醒自己今天是囡囡的生日，要调整好心态。
“您好，您所拨打的......”
“妈妈......”
门口传来囡囡的声音，我回头，她正倚在门框边，手里抱着我送她的泰迪熊，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妈妈是不是在给爸爸打电话？”
“嗯......”
“那他有说什么吗？”
“他......没有接电话。”
“为什么呀？是我不听话吗？妈妈没有给爸爸说，囡囡很乖的......”
渐渐地，囡囡抽噎起来，哭声一阵又一阵地刺入我的心。
“囡囡，别哭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儿，我心里除了愤怒以外，还有懊恼。女儿真的很听话，因为听她所说，只要女儿听我的话，他就会来看女儿，可是过去这么久了，他一次都没来过。
我一把抱住女儿，轻轻地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不断安抚着她。
这天，注定是女儿最痛苦的生日。
......
关于我和他为何要离婚，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对与错，甚至可以说我从未想过会和他离婚，离婚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离的婚。
可能是他的工作，也可能是他对我的隐瞒与欺骗。
他跟我说，他的工作是一家小型货运公司的管理人员，但我从来没去过他的公司，他也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他的公司在什么地方，只是跟我说工作地点总是不确定，哪里地租便宜，就去哪里。再加上有时候缺少司机人手，他也身兼数职，是不是也会去跑点长途运输啥的。
因为日子过得还算有声有色，他虽然忙，但却让我和女儿都过得很幸福，所以我不曾怀疑过他，就连他经常加班不回家，或者突然接个电话就消失不见，都没怎么在意，因为他都是信任他的。
但直到又一次偶然，我看见了他的短信，是一个房东在提醒他交房租，就这件事我找他聊了聊，可他的回答令我失望至极。
我本以为是他给手下的员工租的一处员工宿舍，可曾想他的回答扭扭捏捏，避重就轻，让我第一次对他的工作产生了怀疑。
当我想刨根问底，想知道他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时，他却提出了离婚。
在签订离婚协议前，不管我提出多么无理的要求，他都欣然答应，可就是不愿意给我一个解释。
我不满离婚的理由，提起诉讼，我就是希望它能说出真相，但得来的依旧是那句谎言——“夫妻感情到了一个无法在维持下去的时刻，我感到厌倦了。”
女儿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个陌生的电话。
“请问您是陈先生的什么人？”
“我......我是他的前妻，他怎么了？”
“他是否有现任妻子？或者其他直系亲属？”
“据我所知，他应该没有再婚吧，毕竟前几天我们才见了一面，我和她有个女儿，女儿一直跟着我的，他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
“哦，是这样的，陈先生他，不幸离世，现在需要有人来签死亡证明，地址在......”
“他......死了？这不可能啊，我们前几天才见了一面的......”
“这个我们并不清楚，如果您无法来签字，那只能请您通知他的其他亲朋好友来签了。”
说罢电话被挂断了。
我麻木地像个行尸走肉，我无比希望这是个恶作剧，但放不下的心，还是让我决定去医院看看。
当我亲眼看见他的尸体时，我捂着嘴泣不成声，双腿瘫软地坐在地上。
医护人员将我扶起，同时也将那白布重新盖在了他的脸上。听他们说是死于大出血，浑身上下中了十几刀，人送到医院时，人送来时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因为涉及刑事案件，尸体只能先暂时交由警方处理。
之后的几天是怎么过去的，我完全记不得了，只觉得浑浑噩噩的，每一天都睡不好，而这一切我也不敢告诉女儿，他的父亲已经死了的现实。
“再会。”
“再会。”
“再会！”
为什么他总是喜欢在分别的那一刻说“再会”！可每一次说完过后，都是消失，甚至这一次是直接离开了这个世界呢？
纸是包不住火的，葬礼上，女儿还是得面对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的现实。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我的心也跟着被撕扯。
葬礼当天来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面孔，他们说自己是老陈的同事，还跟我讲述了他在公司里的故事，但当我问起那间出租屋时，所有人都沉默了，我也没再想追问下去了。
他死后过去了快三个月，凶手至今没被抓到，他的母亲可能是承受不了这么突然而来噩耗，瞬间老了很多很多，我时不时还是带着囡囡去养老院看看她，但老人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不断跟我说，让我不要误会老陈了。
我不明白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担心我一直恨老陈吧，也可能是因为丧子之痛希望有人理解吧，总之我只是不断点头说记住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家里突然到访了几位西装革履的人，他们将一些老陈的遗物交给了我，一部分是当时放在他家柜台上的相册，另一部分是装在一个黑色小塑料袋里的。
送走那一行人后，我看着手里的相册，全都是我们一家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心里五味杂陈。
原本在做作业的女儿坐在了我身边，与我一同看起了照片。
“妈妈，这个相册，爸爸一样好像藏过什么东西在里面。”
“在这相框里？”
“嗯，我以前看见过。”
我急忙把相片翻了个面，打开相框后，里面竟是一封信。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会看见这封信，我希望我能够陪伴在你和囡囡身边，其实我的工作并不是运输公司的一员，而是一名缉毒警察，但因为工作原因，我不得不向我身边的朋友，甚至是我最亲的人撒谎。
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我知道我肯定无法一一向你们说清楚，所以还请你原谅我。
我想等我将这群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绳之以法，再让我用余生来好好陪伴你和女儿，到时候我们一家去周游世界，你不说一直很想去看看美丽的阿尔卑斯山吗？我们一起去看！
我真的亏欠你们太多了，真的很对不起，但我知道，我们的未来一定十分美好！
泪腺像是被引爆了一样，我浑身上下都感到无力无助，看着手里的信脑子里全是曾经的点点滴滴，那一刻我才知道，他所说的再会，原来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我和女儿紧紧拥抱在一起，屋子里满是痛苦的嚎哭。
那个黑色塑料袋里装着个小盒子，盒内是他获得的勋章，以及他的警官证和警号。
在这事过去了几年，我们市区破获了一起重大贩卖毒品案。后来他的母亲因病去世了，在这场葬礼中我才知晓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我认识了一位中年男子，他正是老陈的上司，从他那里得知，老陈在与我结婚前，就已经是安排在暗线里的卧底了，为了保证我们母女两的生命安全，一直没有告诉我们真相。而那个收租金的短信，其实接头暗号，所以他的解释才如此毫无逻辑，因为担心将我和女儿进步卷入这个案子，他才想着与我离婚，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听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此刻的心境。虽然早已接受了他对我的欺骗，但真当我知晓了这一切后我却满是懊悔，如今女儿也已长大，我亏欠她的永远是个完整的家庭。
回想起他所说的每一句再会，原来背后竟藏着这样的一个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