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三)

入夜,程青烟一屁股坐在浮空车的后座上,飞快地在若干个工作聊天群组里回复着“嗯嗯”“好的”“收到”,随后将私人终端随手丢到身旁的空位上,泄了劲似的靠在皮椅的靠背上,拧开保温杯灌下一口温水,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战争结束了。可是“至民”的战斗还远未结束。倒塌的家园需要重建,崩坏的秩序需要恢复,流离失所的人们需要救济,解甲的战士需要安置。千头万绪,跑不完的一线现场,开不完的讨论组会。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比混着烧焦血液的硝烟味道要好得多得多。
“累了?”驾驶座上的梅莺调整一下后视镜的角度,发动了引擎。
起步,挂挡,油门。道路两旁崭新的路灯杆上挂着各式各样鼓舞人心的宣传标语,明灭的灯光交替拂过望着车顶篷的程书记发直的眼神。
“……昨晚,蕾拉又没吃晚饭。”
“医生怎么说?”
“她的右手神经传导没有任何问题,新的义肢排异率无限接近于零,其他换装了同批次的战士们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问题可能不在硬件上。”
“……意思是,心病?”
“医生说不排除。”程书记捡起终端,确认一眼没有新来的消息,“心理障碍。什么时候她心里把这个坎儿过去了,她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动。”
沉默了片刻,梅莺抛出了自己的假设。
“老程,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指挥官同志还在的时候,蕾拉在舰队里是出了名的冰雪聪明。”
“也许吧。也许……”
程青烟长叹了口气,望着保温杯上的字出神,将杯盖拧开,旋紧,又拧开,又旋紧……
“多喝热水。——『纽带』舰队指挥官 赠”
梅莺意识到自己失言,触及到了程青烟的伤心事,识趣地选择沉默。随手打开电台,希望听听老歌能让这位已经有些身心俱疲的老朋友暂时从烦恼中抽身。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换台。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
换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
换台。
“——怎么走着走着只剩下我自己了,你呢?若有天——”
换台。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一定把我来埋葬——”
梅莺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电台。
“别关啊,挺好听的。”程青烟发觉了梅莺的窘迫,情不自禁地笑出来。随着音乐的继续播放,她也难得地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献上一枝美丽的花。”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都说啊多美丽的花……”
唱了几首歌,程青烟似乎是将憋闷在胸口无处言说的苦闷倾倒出一些了,身上也轻松了不少。梅莺去泊车,她则拎着后备箱里提前买好的菜,整理整理心情,面带微笑进入公寓。
“程姐姐,你可回来啦,蕾拉、蕾拉她又——”一进门,梅尔就眼泪汪汪地冲过来,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蕾拉,脸上、身上全是红色的花痕。一股刺鼻的腥味充斥着整个玄关,鲜红的血正汩汩从蕾拉苍白的手腕上渗出。
二话不说,程青烟扔下手里的袋子,把终端塞到梅尔颤抖的手里,抱起蕾拉发凉的身体,死死掐住她的手腕止住血流,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停车场跑去。
“给梅莺打电话,让她赶紧出来接我!”
没等程青烟跑进停车场,梅莺已经把车重新开出来,打开车门。等跑在后边的梅尔也坐进副驾驶,梅莺一脚油门,浮空车直接蹿了出去,向医院飞去。
程青烟摇晃着蕾拉,一刻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直到蕾拉被推进急救室,她都没有醒过来。梅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眶红红的,像做错了事一样委屈地撅着嘴。程青烟什么也没说,坐到这个曾经开朗的战姬身旁,默默地将她搂进怀里。
“程姐姐……对不起……我……梅尔没能……看好蕾拉……梅尔什么都……做不好……”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是姐姐不好……是姐姐没能保护好你们……”程青烟很想大哭一场,但她只能仰起头,抿紧了嘴巴,连眼泪也不敢流。怀里的终端又在不停地提示她有人需要她的答复,至民需要她,至民的人民需要她,她也只能把它拿出来,在梅尔视野外继续着工作。
自从那天她们的私自行动失败之后,蕾拉和梅尔就像丢了魂儿一样,一天比一天沉默。蕾拉变得更少言寡语,还时不时做出轻生的举动;曾经无论身处什么样的逆境都能用自己的乐观和天真带给同伴力量的梅尔,也终日蹙着眉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启蒙读物发呆。这样的情况五年前也发生过一次,那个时候她们朝夕相处的指挥官只知道对被奥拓露娜的花言巧语骗走的妮欧牵肠挂肚,却对这两个同样命苦的丫头置之不理。直到后来,指挥官同志回到了她们身边,她们才像终于见到阳光的野花,重新绽放出生机。如今,失去了陪伴她们成长的太阳,这两棵没人要的小野花,又要到哪里去寻求温暖身心的日光呢?
经过漫长的等待,蕾拉终于被护士推出急救室。明明是个二十岁亭亭玉立舞刀弄枪的大姑娘,却苍白消瘦得像个即将早夭的小孩子。程青烟一行立刻凑到推车前,急切地确认蕾拉的情况。蕾拉的呼吸几不可闻,但胸脯确实还在微微的起伏着。七八袋各种各样的液体吊在车头的铁杆上,沿着细细的输液针管从她已经干瘪的静脉中流入她的身体,维持着她脆弱的生命体征。她居然醒着,只是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的灯管像射流枪开火一样一段一段地后退,对谁的呼唤也不理睬。
程青烟知道她心里难受,但她的心又何尝不是如同刀割般滴着血?情绪崩溃,在梅莺和护士的惊呼声中,她脆生生地给躺在病床上的蕾拉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没良心的你给我听好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谁让你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啊?我要是晚回来几分钟,你就真的死了!没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指挥官同志了!知道吗!指挥官同志临行前托我好好照顾你们,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和他交代?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说到最后,已是不住的抽泣与呜咽。
蕾拉的脑袋被这一耳光打得软绵绵偏向一旁,认命似的一动也不动,默默地听着程青烟的埋怨,血液的流失让脸上巴掌印也变得苍白。
“……骗子。”
突然,蕾拉沙哑地吐出两个无情的字眼。让正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的程青烟不由得一愣。
“你说什么?”
“……你是个……骗子……”
“你!你说什么?”程青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害怕难道真的如同梅莺所说,那件事情已经败露了?
全然不顾自己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病体,蕾拉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将埋在心里的话破罐子破摔地摊牌。
“……指挥官和妮欧已经不会回来了,他们死了,我杀的,对吗?”
“什——”
“这位家属请您冷静一点,病人现在情绪不宜太激动,有什么矛盾还是先放一放,让她好好休息吧。”
小护士哪见过敢扇刚脱离生命危险的病患耳光的家属,一时也是傻了眼。但那清脆的耳光声和程青烟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在夜晚显得格外吵闹,再放任她们旁若无人地闹下去恐怕要被其他病人投诉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出声拉架。
“老程老程,先听护士同志的。护士同志,我们的病房怎么走?”梅莺瞥了一眼那些尚在候诊的病人好奇望向这边的目光,低声道。
在众人吵闹又暂时平息之际,没人注意,被遗忘在一旁的梅尔瞪大了双眼,两行泪水倏地流下来。
“老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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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冷静过后,程青烟感到前所未有地懊悔。她后悔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悔扇了蕾拉耳光。她不是第一天和这两位战姬相处了,也不是不明白她们两个内心的孤独与安全感的缺失。除了他身边,她们的容身之处只有自己。可是能做的她都做了,能照顾到的都照顾到了,她实在是想不出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填补住她们心中失落的空洞。在那一巴掌过后,她实在没有脸面再以监护人的身份出现在这两个被再度抛弃的少女面前,仿佛当时被扇耳光的是她自己。这个错误太过低级,低级得不像是她程青烟所能犯的错。她现在多想重新把那冰凉的小手轻轻握进手心,问她痛不痛、安慰她,然后好好说声对不起。
但是,就结果而言,事情的发展仍在控制之中。
蕾拉和梅尔正在被动适应着没有指挥官的生活,这却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成长就像蜕变,终究要撕裂束缚自身的保护壳,与所珍视的的一部分自己告别。伴随着彻骨的痛楚,也会鲜血淋漓。可是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脆弱,他无法永远为她们遮风挡雨,只有结痂的疤痕才能护着她们在没有他的漫长岁月中走下去。
只是,这鲜血淋漓只是个修辞手法,不该是少女手腕上血肉翻卷的刀口。这破开茧蛹的代价,是否有些太过沉重?
坐在浮空车里,捧着装满了红枣粥和鸡汤的保温饭盒,程青烟迟迟没能鼓起勇气下车。
“你的心乱了。”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惊得正在纠结的程青烟差点从座椅上蹦起来。转向声音的来源,梅莺不知何时拉开了车门,一手搭在门框上,目光一如既往的冷冽。
“怎么会……”她勉强扯出笑容,“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你最近太累了,身体才是战斗的本钱。”梅莺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老程,同样都是为人民而战的利刃,你知道你和指挥官同志最像的一点是哪里吗?”
程青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她和指挥官放在一起对比,不由得好奇地“嗯?”了一声。
见程书记对此感兴趣,梅莺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道:
“是意志。他从不会为自己的行动后悔,也不会因为困顿而畏首不前。最重要的是,他始终信任着自己身边的战士们。你的身上也闪耀着这样的意志,只是现在有些暗淡了。她们远比看上去的要坚强,和你、我以及指挥官同志一样,都是战火淬炼出的真正的战士。你是至民的书记,是带领我们前进的旗帜。所以不要犹豫,如果你认为这样做是对的,那就这样走下去。对错交给时间去评判,障碍交给我们去扫除,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
梅莺的一番话,像是擦净了玻璃上附着的水雾,将一束灵光照进了程青烟的心房。自己一直以来的含糊其词、支支吾吾并没有保护蕾拉不受真相的伤害,反而让猜疑与误会的茧房将她们彼此隔得原来越远。是啊,聪明如蕾拉,又有什么能永远瞒得住她呢?自己要做的不是溺爱式的保护,而是接替他去牵起她们的手,引领她们在不再需要『纽带』的世界活下去。
这并非是程青烟自说自话的臆想,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一直以来被她忽视的细节——蕾拉割腕。
与原生人类不同,作为改造人的AG具有强大的恢复力,只要大脑和AG核心不被破坏,身体受到怎样的破坏都能复原。指挥官同志在关于“天堂计划”的报告书里提到过,甚至因为这个特性,有一个AG因此受到令人发指的迫害与摧残,仅作为那些封建余孽的酒后娱乐项目。蕾拉如果真的一心求死,她完全可以选择直接摧毁自己的核心。也就是说,蕾拉的行为与其说是自杀,更贴近于自残。这个性格一直都有些“别扭”的姑娘,总是会不经意展露出逞强的一面。她不是在故意报复程青烟的欺瞒,而是在传递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求救信号。“救救我,程姐姐,我好痛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这样“说”的。梅尔想必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可惜她只是通过敏感的情绪感知力感觉出这一点,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蕾拉重新振作起来。因为就连梅尔自己被那被再度抛弃的恐慌中沉沦,自顾不暇。
“呵呵,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谢谢你,莺子。”程青烟顿时觉得世界的颜色忽然鲜艳了不少。
梅莺坐进车里,发动了引擎。
“记得好好休息,程大书记。趁着送病号饭,去和她好好聊聊吧,刚才她就说了,‘想和程姐姐谈谈’。我去接刘星瑶,有事终端联系。”
“嗯,注意安全。”
程青烟站在路边,目送浮空车离去,转身走进医院。
“喂,梅尔。如果……如果指挥官突然有一天再也不会回来了,不是像之前那样消失一段时间后还会出现,就是……就是从此在哪里都找不到他了,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你打算怎么办?”
“蕾拉是想说,老大死掉了梅尔会怎么办,对吧……”
“我是说——嗯,是的……”
刚走到病房门口,程青烟隐约听到了两个原型AG的对话。她好奇地停下脚步,也想听听她们对此的想法。或许,这能帮助她带着她们走出心灵的困境。
“梅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梅尔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老大那~么厉害,肯定会像动画里的超级英雄一样,只是暂时退场了而已。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他肯定在瀑布底下进行着艰苦的修行,或者在给梅尔组装更大更强的大炮,然后在这个世界再次出现坏蛋的时候,‘咣’地闪亮登场,三下两下就把敌人揍飞!只是……只是梅尔现在不想要老大变得更强,也不想要更大的大炮了……蕾拉,梅尔现在只有你一个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了,别丢下梅尔,好吗……”
“……我不会的。你这么笨,离开我会饿死的。”
“唉嘿嘿,蕾拉最好了。程姐姐之前不是说过,老大和妮欧在一个很机密的地方执行任务嘛。等蕾拉伤好了,他们的任务应该也快要结束了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他们吧!嗯对了,还要带上零四,妮欧肯定也放心不下她……”
“那如果……程姐姐说的是假话呢?如果我说……我说是我亲手杀了指挥官和妮欧,你要怎么办呢……当时的情景,你没有忘吧……”
“你一定是流血流太多了,躺好躺好。妮欧现在可是傀儡之王耶,当初所有人都被来自天上的大炮炸没了,妮欧都能把大家救回来。区区致命伤,她肯定早好了。至于老大……老大至今都不知道在哪里,你怎么可能打的到他嘛~”
“那个和妮欧在一起的警卫,就是指挥官……”
“什么?”
门外的程青烟心里也是暗暗一惊,她没想到蕾拉居然能猜到这个地步。
“嗯,那个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对我们开枪的人,就是指挥官。”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大……老大怎么会对我们开枪呢……老大明明最疼我们了……如果那个人是老大,他为什么不直接带妮欧离开?反而还要阻止梅尔?”
“……算了,说了你也不信。比起这个,梅尔,对不起,昨天把你吓坏了吧……”
“梅尔没问题!”
“少来。梅莺姐说,你昨晚都吓傻了。虽然本来就傻得让人担心……”
“这位家属,请问您是来探望的吗?是门出了问题吗?”
屋里的话题戛然而止,因为她们听到了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是那个年轻的小护士。她看程青烟站在那一动不动好久,试探着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这一问,结果就暴露了程青烟。
“啊啊啊我在等人。真是的怎么还不回来,我先进去好了。”
慌乱地自言自语着,她抬腿走进了病房。
“奇怪的人……”小护士嘀咕了一句,转身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一进入病房,程青烟感到气氛明显有些紧张。梅尔捧着一本学龄前儿童才会看的通识课本,像突然听到钥匙拧门锁的贪玩鬼一样假模假样地盯着书页,但是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瞟着门口的动静;蕾拉盖着洁白的被子,在病床上躺得板板正正,合上眼皮装作在睡觉。
程青烟看着这两个干妹妹有些幼稚的赌气行为,不禁莞尔。
首先,走到梅尔的面前,抽走她的书本,顺时针转了一百八十度,将倒立的文字和插图正过来,又重新塞进她的手里。
然后,将饭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打开一字码齐,鸡肉和香料经过充分炖煮后的香味瞬间飘满了整个房间。而从昨晚就水米未进的蕾拉,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饶是这样,她居然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尚未消散的热量将程青烟的手掌炙烤得有些发烫,她悄声靠近病床,将温暖纤细的手掌轻轻抚上蕾拉的脸颊。
意料之外的碰触让蕾拉一个激灵,她打了一个哆嗦,心有余悸地坐起来,警惕地盯着程青烟。
“程姐……姐……”
程青烟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微笑,满意地蜷回手指。
“从昨天晚上就没来得及吃饭,饿了吧。”
蕾拉垂下了头,仍在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昨天的事,是我冲动了。对不起,蕾拉。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你保证?怎么保证?向指挥官在天之灵赌咒发誓吗?”蕾拉的嘴巴还是跟抹了蜜一样。
“他的事,我们稍后好好谈谈吧。但在那之前,先吃点东西。他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会心疼的。”
蕾拉在程青烟的痛处插了一刀,程青烟也搬出同样的招式反击回去。若要将她引出泥淖,得先要挫挫她的锐气,让她停止无意义的逞强。
等两位战姬一阵风卷残云过后,程青烟收好饭盒,捋平裙摆坐在床沿,让梅尔也在面前坐好,表明自己接下来与她们进行会话的认真态度。
“我们开门见山吧。你们的指挥官他,失踪了。”
“湿钟?”梅尔歪了歪脑袋。
“请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在人类复兴联合政府的人带走妮欧之后,他就已经与我们断绝了一切联系。又一次……”蕾拉目露凶光,冰凉的左手死死地攥成一个苍白的疙瘩。
“不,严格来说,他那时与我们在一起行动。因为怕把你们也牵扯进来,所以……没想到,事到如今,你们还是踩进了这滩浑水。他的目的和你们一致,但具体过程——”程青烟用指节轻轻叩响两下身后的墙壁,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们隔墙有耳,“这里不是可以细说的地方。唯一能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只来得及把你们两个救回来,他则和击坠你们的人一路死战,最后都去向不明。我和你们的心情一样,也想尽快找到他。可是他的至民身份太敏感了,为了避免对『至民』和复兴联合政府之间的合作关系产生负面影响,他的行动没有上报『中书』,还使用了假身份。结果就是,我们无法在取得组织协助的同时还能把这件事彻底瞒过去,也无从查找起任何指挥官同志的行踪,因为此时的人事管理系统里,直到现在他都在办公室里坐着。”
梅尔鼓起了脸颊,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明明就是那个复兴什么什么政府的人脑筋不正常,妮欧明明是拯救了世界的大好人,为什么我们去接她回家都要偷偷摸摸的?”
程青烟叹了口气:“妮欧为了救指挥官同志,私自将所有原型战姬的核心傀儡化,削弱后续所有AG对傀儡的天然免疫力,在之后的战役中更是失控亲手杀害指挥官同志,光是这两项罪名就足以宣判她死刑。将她改判为终身监禁,就已经是组织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我记得你们应该有个‘妹妹’,代号是‘狐狸’,对吧?她有多久没站起来了?”
“零四吗?她确实好久都——不对,程姐姐,我们不是在聊老大的事吗?零四她一直都乖乖在舰队里哦。”梅尔的耳朵天线如果还在,此时应该已经“唰”地竖起来了吧。
“……您是说,因为锻素的原因……”蕾拉敏锐地察觉到了程青烟的意思。
“是的。”程青烟颔首,“支撑我们AG驱使这些义肢的能源物质,锻素。你们应该也知道,锻素提炼自傀儡残骸。在傀儡被击败后,随着残余的傀儡被清剿,世界上的锻素就开始入不敷出,包括至民在内,都已开始实行定额配给制度。如果继续维持着战时庞大的AG编制,残存的锻素库存很快就会消耗殆尽,到时会有数以千万的战姬老兵因为义肢停摆彻底变成残疾人甚至死亡,这将为世界秩序的重建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在找到新的替代能源或者解决方案前,只能让所有人统一换装低消耗的民用义肢,减缓锻素储备的消耗。像零四这种改造程度的AG,单在至民有一万九千四百九十人,她们都是为人民为世界抛头颅洒热血的好同志,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们躺在床上变成人棍。可至民境内不像别的地方有那么多的大型战场,锻素储备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为了维持这一万多名同志的正常行动,至民必须与人类复兴联合政府维持合作关系,才能贸易来他们制备的锻素资源。这也是指挥官同志掣肘的地方。说了这么多,简而言之就是,我们会想办法去找指挥官同志,但是,组织无法给我们提供任何帮助,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一边是一万多名素昧平生的同志,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同伴,他用肩膀挑着二者于刀锋之上行走,却不肯舍弃任何一端。
蕾拉颓然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惨淡的笑容让她看起来憔悴地让人心疼。
“……我们?你是说,我们?”
她抬起死物一般的右手,像甩提线人偶的木头肢体一样用力地甩了甩。
“一个扣不了扳机也飞不了的残废航空型,一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呆瓜蠢蛋,我们的队伍配置还真是,‘豪华’啊……”
程青烟一把捉住那折断的树枝一般摇曳的纤细手腕,将一面有着柔韧触感的东西填进她的手心,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比起我的说辞,你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很好。有的仗,不必用枪去打,因为你还有这个。”程青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仍然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这是……”蕾拉将手心里的物件端详一遍,那是一枚被火焰烧去小半的盾型臂章。黑色的底版上,用银色的丝线勾勒出一个抽象的图案,像是某种简化的犬科动物图样。
“廷达洛斯连队。除了这个名字,别的我们一无所知。这是妮欧被重新收押前偷偷给我们的,据说是指挥官同志偷偷从那个守卫身上拽下来的。当然,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调查吧,我们需要你的洞察力,你需要什么帮助也尽管开口。”
“我呢我呢?梅尔也要帮忙!”梅尔高高举手,生怕程青烟看不见她一样,尽管二人之间只隔着一米远。
“嗯……梅尔的任务是,听蕾拉讲故事!”
“啊?这算什么任务啊?”梅尔嘟起嘴,情绪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这和找老大又有什么关系嘛……”
程青烟微微一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本纸质书,递到梅尔手里。
“那就换一下,你给蕾拉讲故事。讲得越好,蕾拉的手好得越快。哎哎,别问,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管用呢?”
梅尔挠了挠头,费力地读着封面上的文字。
“叉……叉失是……叉失是咋……叉失是咋样……”
蕾拉无语地抢过书,瞥了一眼书名,纠正了梅尔的小瑕疵。
“《钢铁是怎样锻成的》……”
“别弄丢了,也别弄坏了。讲完记得还给我。”程青烟莞尔一笑,通讯终端又提示她有人在找她,在简单道别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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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还好吗』
【还在适应没有你的生活。只是她们的反应有些激烈,我按你说的把东西交出去了】
『那样也好』
『穷尽一生追逐着希望的泡影,总好过怀抱着遗憾长眠』
『让你头疼了吧』
『她们都是好姑娘』
【没有的事。我上次就学会如何去照顾她们了,你放心】
『远比看上去的要坚强』
『这样啊,那还是要多麻烦你了』
【蕾拉的右手残废了,对不起。我找过卡兰和奈莎帮忙,可她们都没有办法】
(许久的静默)
『她们两个怎么说』
『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都检查不出问题,义肢脱机运行状态正常,但就是接受不到蕾拉的神经信号】
【换回旧义肢也一样。奈莎医生认为,可能是心理学上的问题引起的应激保护机制】
【真的十分抱歉。可能是我之前演得太过火,让蕾拉产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误会】
『请不要道歉』
『我本就不该让你替我圆这个谎』
『应该是我向你表达歉意才对』
(又是静默了片刻)
『那让我试试吧』
『再过段时间烦请把她们带到这里来』
『还有零四和山猫小队』
【恐怕不行,地下收容区地址不能被任何无关人员知晓,这个忙已经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我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
『没问题的』
『多亏了妮欧』
『我们现在搬出去住了』
『在高天原的湖心岛』
『请你相信我』
『那里不会暴露主收容区域的位置』
『求你了』
【高天原哪有湖?】
『你来了就知道了』
『真的,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只有这一次,求求你想想办法』
『让我见她们一面』
【我会去想办法】
【但是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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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医院着实安静得让人害怕。好在蕾拉不是独自住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费力地调节着夜灯的角度,好让它不会干扰到睡得口水横流的梅尔,蕾拉轻轻挪了挪身体,慢慢地从她的手中抽出那本书。
梅尔只读了两页,就两眼发晕直接趴下鼾声如雷。白天她的心思全被那枚臂章勾去,完全没留意梅尔念了个啥。不过以她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只读半边的文化水准,其实听不听也就那么回事,甚至专心去听会更烦躁。
这本书虽然名字取得像是某种工业培训教材,但内容似乎不太一样,大致讲了一个很久之前的人在身体残疾后仍然继续在人生的战场上战斗的故事。不过她还是没弄懂这和钢铁锻造有什么关系。蕾拉粗略地翻了翻书页,在划过指尖的书页间,蕾拉看到了很多已经风干的花瓣,颜色与品种不一而足,不知道它们在这本书里已经当了多少年的书签。
合拢书本,在书的侧面,每一页上残留的墨点拼成了她的指挥官的名字。而这几个来自十几年前的青涩字迹下方,还躲藏着程书记的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