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小庄回到家的时候，叶冲正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抱着个靠垫，下巴埋在里面，快睡着了。

       “睏了就上楼去睡，坐在这儿干嘛？”小庄问道。

       “等你啊，”叶冲抬起眼皮看看他，“你不回来，我哪里能放心去睡。”

       小庄微微一笑，“那现在我回来了，上去睡吧。”

        叶冲眨巴了几下眼睛，目光落在小庄脸上，良久，他撇了撇嘴说道：“你这副打扮真是难看死了，赶紧去洗了去！生生老了20岁，走一起还以为你是我爹。”

       “哦？那下次就伪装成父子好了，来，先叫声‘爸爸’练习一下。”小庄戏谑道。

       “滚！”叶冲喝道，同时把手里靠垫扔了过去。

       小庄侧身闪过，逃走，然后笑嘻嘻地上楼去了。

       叶冲看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又听见楼上传来哗哗的水声，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去进行他的计划。

       待一切完成，叶冲看看楼上，听着水声已经停了一会儿了，他朝着楼上叫道：“小庄，你洗好了没？好了就下楼来，有事儿跟你说。”

       “来了。嗯？你突然关灯干什么？”小庄保持着下楼的姿势站定在楼梯上，一片黑暗之中，餐桌上一个大大的蛋糕，烛光在上面跳跃着，还有被那光芒映衬得格外温暖的叶冲的笑脸。

        “小庄，生日快乐！”

        “谢谢。”小庄笑笑，轻声说。

       小庄的生日是叶冲选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他也不在意，但叶冲却执意选了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做他的生日，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个日子会赶上清明节。在当年那个小孩子心里，只是单纯地觉得过生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只想让他开心一些。然而在清泉家的那么多年，他除了对小庄说一声“生日快乐”，什么都做不了。

       两个人隔着烛光相视而笑，叶冲突然有点疑惑地眯起眼睛，细品了一下小庄的表情，看得出来很开心而且有点感动，但是——“你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你早猜到我要干什么了？”

       小庄笑意更甚，“这要是猜不出来，也显得你哥我太笨了。”接着他解释道，“往年你都是一早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说生日快乐，今年却矢口不提，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忘了，一种是想给我个惊喜，明显后者概率大。”

       叶冲：“哈，那我要是真忘了，你岂不是会很失望？”

       “那是一定很失望，不过——”小庄突然凑近了过来，“你什么时候让我失望过？嗯？”

       叶冲见小庄笑得倒是开心，有点无奈道：“你这样我真是很没成就感。”

       “那我下回注意，装得惊喜一点？”

        叶冲翻了个白眼：“那倒大可不必。”

       小庄嬉笑一声，问道：“你是不是还煮了面？赶紧端上来，本寿星饿了。”

       冲：“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们实在太了解彼此了——“你是不是应该许个愿，然后把蜡烛吹了？”

       小庄闭上眼，认真而虔诚地许了愿，却没有吹灭蜡烛，他看着烛光有点出神，“本来也只能燃那么一会儿，就别吹了吧。”

        叶冲随他，端了面放到他面前，“我第一次做，也许不太好吃，你试试看。”

       小庄看着那碗有蛋有菜的寿面，拿起筷子尝了尝，声音有点含糊地赞许道：“还挺不错的。”

       “是吗？”叶冲见小庄吃得挺香，不禁也觉得开心，然而他吃了一口，就一口，笑容便渐渐凝固了。

       “你管这叫‘还不错’？”叶冲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对食物的要求到底有多低？”

       “吃不坏肚子就行，”小庄答道，“再说，有你一片心意在里面，就还不错了。”

       “那也是难吃啊……”叶冲有点沮丧地说道，他明明仔细观察了小庄煮面的过程，自认为没做错什么，怎么味道会差这么多？“我自己都吃不下去，你也别吃了，吃蛋糕吧。”

       叶冲的目光转向蛋糕，不由得抚额，——蜡烛燃得太久，蛋糕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蜡油，看着已然没法吃了。

       “不行，面我得吃完，寿面吃一半，岂不是要折寿？蛋糕，你先吃。”小庄说完，半晌不见叶冲有动作，他顺着叶冲的目光看过去，顿时被那蛋糕的惨状逗乐了。

       随后他吹灭蜡烛，拿起刀，把上面沾了蜡油的部分清理干净，然后切了一角递给叶冲，“奶油少了点，凑合吃吧。”他说道。

       “我倒是不爱吃奶油……”叶冲拿叉子戳了戳蛋糕，说道，“可是这么多年了，第一次给你过生日，就弄成这样，对不起……而且今年又赶上清明节，要不咱们换一天吧，清明节过生日总觉得怪怪的。”

       “干嘛要道歉？我挺开心的，真的。再说清明节挺好的啊，日清月朗，春明景和，多好。”

       “哪年清明日清月朗了啊？都是风雨如晦，你听听，外面又下起来了。”叶冲抱怨道。

       “总有一天会的。”小庄笑了笑说道，然后他突然面对叶冲手心朝上伸出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礼物呢？”

       “啊！”叶冲突然大叫一声，然后满脸歉意地看着小庄，“我忘了。”

       庄：“真忘了？”

       冲：“真忘了。”

       小庄难掩失望地缩回手，说道：“没关系，明年送两份，把今天的补上。”

       “好。”叶冲一边答应着，同时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小庄。

       “还看我干嘛？吃蛋糕吧，吃完睡觉了。”小庄说道，神情幽怨。

       “嗯。”叶冲继续点头称是，继续盯着小庄看，看着看着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装的还挺像，你明明知道这种事我不会忘的。”

      小庄也笑了：“配合你啊，不然你多没成就感？”

      “喏，生日礼物，”叶冲拿出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小庄，“那天在百货大楼，我看你看了好久，觉得你应该是喜欢。”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做工精巧的怀表，银色的外壳上浅浅地雕着藤蔓花纹，里面的表盘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浅浅的银灰色上仿若有月光在流动，随着角度的变化，呈现出或紫或绿的光彩，绚烂却温柔。

      叶冲凑过来，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卖那么贵，倒是很好看。”

      庄：“是什么你都不知道，就买了？”

      冲：“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就行了，我管它是什么呢。”

      倒的确是叶冲的行事风格，小庄心里笑道。

       “这是黑蝶贝的贝母，”小庄答道，“以前只在书上读到过，说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出产一种独特的珍珠贝，它们会在满月时张开贝壳，沐浴月之华彩，如果碰巧有月亮的眼泪落进去，便会生出一颗黑色的珍珠。那篇文章还把白色的珍珠说成是太阳的眼泪。”

       “都是眼泪啊，那以后我不送人珍珠了，送人眼泪这多不吉利。”叶冲说道。

       叶冲的话把小庄逗乐了，“文人的浪漫罢了，你还当真？珍珠怎么来的你又不是知道。”

       “做人总要有点浪漫情怀的，太理智了多无趣？”叶冲反驳道。

       “好吧，”小庄妥协，“为了你的浪漫情怀，干一杯。”

       香槟酒的气泡在杯子里翻腾，淡淡的香气缓缓溢出，“叮”的一声轻响之后，被一饮而尽。

       突然停了电，那些未燃尽的蜡烛又派上了用场，窗外雨打芭蕉，室内烛影摇红，蛋糕被吃掉了大半，酒也被喝掉了大半。

       “冲，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小庄突然问道。

       “没感觉。”叶冲答道。

       小庄歪过头看他，果然是一脸平静毫无波澜，“这么淡定？”

       “他本就该死，”叶冲冷冷地答道，“他侮辱咱们的姐妹，还滥杀咱们的同胞，对这种恶鬼，只有除之后快。”

       “嗯，说得倒是没错。”小庄赞同道。

       “那你呢？你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叶冲反问道。

       “我？”小庄看着摇曳的烛火，目光变得悠长，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某个时段，“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些忐忑不安的。”

        “是吗？”叶冲狐疑道，“我可没看出来你今天哪里忐忑了。”

       小庄：“……”——怎么感觉叶冲眼神有点儿不对……

        “所以，你今天根本不是第一次。”叶冲盯着小庄，目光微沉，“我查过了，这两年里在上海莫名发生意外的日本军官一共21个，说吧，这里面有几个是你的手笔？”

       小庄沉吟了一下，“9个？或者10个？没太在意……”

       “林小庄！”叶冲只觉得血压一下子彪了上去，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啊！你一个人……不知道这很危险吗？还干那么多次，你气死我算了！”

      小庄被他吼得一愣，一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然后习惯性地去抚他的背帮他顺毛儿，同时说道：“没什么危险啊，你今天也看到了，只要计划好了……”

      “我呸！”叶冲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这种事要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计划得再好，到时候也可能会有变数！”

       “是有可能，但是你哥我的应变能力还可以……”小庄干巴巴地为自己辩解着，但最终，在叶冲核善的目光的注视下，他决定认怂，“对不起，我错了，看在我今天生日的份上别生气好不好？”

       “我才不是生气……”他只是有点担心，“早知道当初不让你提前来上海了，就该让你等我两年一起来。”叶冲说道。

      “清泉上野让我来的，你又做不了他的主，再说我第一次杀人也不是近两年……”小庄用极小的声音嘀咕着。

       “你说什么？”叶冲音量不算很大，但那几乎能凝出冰渣子的语气生生把小庄吓一哆嗦。

       “我说，清泉上野让我来的。”小庄试图避重就轻挽救一下，只怪自己几杯酒下肚就忘乎所以，忘了叶冲耳力极佳，把不该说的说了出来。

       然而叶冲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后边那句，不是这两年，那是哪年？”

       小庄有点为难地掩面叹息，但看叶冲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蒙混不过去了，只好开口说道：“你还记得你遇到我的时候，追打我的那个日本老头儿吗？”

       “记得啊，你之前的……”叶冲实在说不出“养父”这两个字，那禽兽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小庄的养父，“我记得后来他家里失火，烧死了。”

        叶冲突然悟到了什么，他转过脸，向小庄投去了一个惊疑的眼神。而小庄，轻轻地点了下头。

       “这怎么可能？那年你才……才14岁。”

       “所以才会有那么一点忐忑不安啊，毕竟年纪还小。”小庄轻飘飘地说。

叶冲没说话，却疑惑地看着小庄，他想不出小庄纵火杀他的理由，就算是因为被虐待而怀恨在心，一个14岁的孩子也不会想到要去杀人吧？叶冲回忆起9年前的一些事，那老头儿叫什么他早忘了，或者说根本没关心过，但记得他来过一次清泉家，跟清泉上野说了什么，之后清泉大发雷霆，把小庄叫去骂了一顿，再之后过了几天，那老头儿就死了。所以……“是清泉上野让你干的？”叶冲问道。

       小庄有点苦涩地点点头，心道叶冲你没事儿那么聪明干嘛？知道真相又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叶冲悲愤又痛苦地闭了闭眼，握紧的拳头看起来很想打一些东西。许久，他的声音从牙缝里被挤出来：“清泉这个疯子……”

      “好啦，这都多久的事了，不用在意。”小庄柔声安抚他，“他跑上门造谣拿我要挟清泉，我那时候刚被清泉收为义子，那谣言如果传出去会有损清泉家的声誉，清泉怎么可能放过他？”

      “你别转移话题，事情的重点不是清泉要不要放过他，清泉想杀个人还不容易么？他手底下那么多杀手，随便让谁去不行，他让你去？你那年才14岁！而且万一事情败露，他绝不会保你！”叶冲越想越气，越想越是心疼小庄，不由得眼眶都红了。

       小庄却是面带轻松地笑了笑，说：“你哥我这么聪明，哪会让事情败露？那老东西长期失眠，每晚都要吃了安眠药才能入睡，而且睡得很死，我就趁他睡着了利用他家里电路短接引起火灾，让他逃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小庄的轻松并没有安慰到叶冲，他冷冷地瞥了小庄一眼，说道：“呵，你还挺自豪的是不是？”

       小庄悻悻地闭了嘴，看着叶冲自己默默地生闷气。

       许久，叶冲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小庄听见，心里轻叹了一声。

       “冲。”小庄突然开口叫他。

       “干嘛？”叶冲闷闷地回应道。

       “来，抱抱。”小庄向他张开了双臂。

       “哈？”叶冲满脸问号，不懂小庄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喝多了吧你？”

       “还行，没太多。”小庄答道，继续发出邀请：“来抱一下嘛，今天开心不是吗？”

       可是我现在不开心，叶冲心道。但是看着小庄充满期待的目光，他没忍心拒绝，上前轻轻环住小庄的肩背，本来只打算浅尝辄止一下即可，却不曾想小庄一个用力，就把他箍到了怀里。

       小庄抱着叶冲，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安抚噩梦里被惊醒的他，“别难过，也别跟我道歉，又不是你的错。”小庄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柔柔地响起来。

       “我……”叶冲欲言又止，但被这熟悉又温暖的感觉包围着，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小庄接着说道，“你把我带回了清泉家，可是却觉得我在清泉家过得不好，所以你自责，你觉得也许你当初的决定是个错误。”

       埋藏了十几年的心事就这么被说破，叶冲心底不禁有些窘迫，又有些心酸。

       “可实际上，我在清泉家过得挺好的，并不是安慰你，我是真的这么觉得。在清泉家，起码每天能吃饱饭，还可以上学读书；清泉上野虽然为人冷酷，但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只要我小心一点别出错就可以。最重要的是，我还有了你，我被责罚你会心疼、会偷偷给我送吃的，你比我还小两岁呢，能做的都做了，有什么可自责的？而且，那天要不是你把我捡回去，我大概都活不到第二天……”——那天他冲向叶冲坐的汽车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想活着的。

       “行了，你别说了，”叶冲听得心里难受，出言打断了他，“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把你捡回去’？你又不是路边的小猫小狗。”

       “嗯——倒确实不是。”小庄笑了笑说，他还不如路边的小猫小狗呢，小猫小狗好歹还有妈妈照拂，偶尔还有好心人给点吃的，他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听着叶冲的声音有些“瓮瓮”的带着鼻音，不禁揶揄道：“怎么了？不会被我给说哭了吧？”

       “谁哭了啊？我就是有点……有点……”叶冲从小庄怀里挣出来，坐到一边，故意扭过脸不看他，“小庄，我……其实我当年……”

       就在叶冲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之际，听见小庄说：“你当年就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儿，才去求清泉留下我的。你有私心，可是也改变不了你救了我的事实。再说你一个7岁小屁孩儿，有点私心怎么了？”

      “谁是小屁孩儿啊？”叶冲不满地狠狠瞪了小庄一眼，却看见小庄正对着自己笑。

       烛光摇曳，光影朦胧之中，小庄的长睫毛微微颤动，眼底的一池春水泛着柔和的波光，高挺的鼻梁下，丰满的嘴唇带着香槟酒的香气，又红又润，好像很好亲……

      我靠！我在想什么！这可怕的想法把叶冲吓了一跳，他不由得捂住眼睛，窘迫地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冲，你怎么了？”看着叶冲不知所以的神情变化，小庄不禁发出了疑问。

       “没什么，可能也喝多了。”叶冲没好气地回答，“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知道就知道呗，还非要揭穿我，我不要面子的吗？还有你喝了酒一直是这个德行吗？”

       小庄歪过头，用表情回给他一个问号，偏生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又给他添了三分可爱。

      叶冲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妖孽”，天底下怎么有男人可以长成这样？明明骨相刚毅，偏偏五官明艳，脸上那个酒窝，让他一笑就带了两分甜；像这样一脸茫然地看着你的时候，那双桃花眼出奇的纯净又天真，——小庄从来不曾天真过，然而他外表与内在就是可以这么截然不同。

       叶冲叹息，他这从小看到大以为自己已经对这张脸有了足够免疫力的人都有点受不住了，何况那些心怀不亏的龌龊鬼。

      “你以后少在外人面前喝酒！”叶冲说道，——命令的口吻。

      “这个做不到，喝酒那是我工作需要。”小庄端起酒杯又啜了一口，答得理直气壮。

        叶冲气结，“那至少少喝，还有不许投怀送抱！”

       小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我疯了吗？投怀送抱？多大的生意啊，值得我献身？”

       脑回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叶冲拍了拍脑门，无奈又心累，说了句“上楼睡觉”就走了。

       小庄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摸不着头脑，叨叨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生日礼物，开开心心也上楼了。

 

       第二天，叶冲想起来自己煮的面条，不甘心地跑去问小庄：“我明明做得跟你是一样的步骤，为什么味道差那么多。”

       小庄：“首先，你油没烧热，于是有些豆腥味；其次，水有点少，所以面有点儿糊，盐放得不够酱油又有点多；最后，我也不明白，你往里面放糖干什么？”

       冲：“不是说，放一点儿糖可以提鲜？”

      小庄眨了眨眼，疑问道：“你对‘一点儿’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