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为半公开性质的读书笔记

前言

当我即将走出大学校门的时候，辅导员赠与我一本《智慧书》，大小32开，凡9万字，不过区区一本小册子。内容是300条箴言附简短的解释，说的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涉及识人观事、慎断是非、修炼自我、防范邪恶，可以看出导员对我这个行将踏入社会的学生的关心。

当然，该版本的中文译名《智慧书》不过是大言唬人，兴许是出于营销考虑，取名力图简洁而扎眼。其下标的英文译名，《The Art of Worldly Wisdom》（《普世智慧的艺术》），则更谦虚贴切一些，因为其中的处世智慧确实是跨越国界而普世皆然。

至于其西班牙语的原名，《Oráculo Manual y Arte de Prudencia》，就更突显精要，直译的话就是《手书神谕和审慎的艺术》，从形式和主旨概括了本书：形式上，将自己写的箴言比作神谕，教化世人，不容置疑；主旨上，反复强调谨慎克制的重要性，拒绝冲动，避免犯错。

这凸显出了作者本人的矛盾性：作为中间阶层，对下他要维护矜持与权威的形象，对上他要保持机敏与谨慎。这是我读完此书对作者其人的印象，而带着这种认识重新阅读更能理解他为何会悟出那般道理。

当然这种矛盾性不仅反映到内容上，也反映到写作形式上，前面提到本书内容由箴言和解释组成，这其实很矛盾，既然作者将自己的箴言比作神谕，何曾见过神需要对自己的谕示做出解释？正是因为作者本人有一定身份地位，所以可以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写出格言，又因为作者的地位还不够高，无法用地位保证所说的合理性，才需要加以解释说服读者。而全文300条箴言解释最短的是这么一条：

“运用人道之时，就当神道不存。运用神道之时，只当人道不在。” 

其解释为：这是精湛的法则，无须评论。

这大概是本书中最令人云里雾里的一条，人道为何，神道为何，怎么就无须评论了？

因为作者本人是耶稣会教士，担任过塔拉戈纳耶稣会学院院长，在神的话题上自不必多费口舌来说服人。(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神道在当时社会有共识)

巴尔塔沙·葛拉西安（Baltasar Gracián, 1601年1月8日 --- 1658年12月6日），是17世纪西班牙作家、哲学家、思想家、耶稣会教士。 1619年，进入耶稣会见习修行，此后历任军中神父、告解神父、宣教师、教授及行政人员等职。他从未出任过重要公职，但是常与政治人物交友往来，这些人生经验都成为他写作思考的源泉。

书是作者思维的具现，通过分析书中箴言的共性，就能还原出作者精神世界的一角。有些箴言不负智者之名，给人以深刻启发，有些囿于个人或时代局限性，还有些形同废话。它们体现的是葛拉西安这位智者如实的思考，所谓人无完人，智者也是人，因此智慧书中不全然是智慧。

带着这种了解，让我们自洼地走进《智慧书》的箴言世界。

局限

打开书，映入眼帘的第一句箴言——“万物已近极致”，就体现了某种局限性。

作为后人，我们当然知道从作者生活的年代（我国正处于明末清初）到如今，得益于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万物已经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站在作者的角度，这个人世一直是顺着某种自然的节奏向前发展的，智者也是人，只能顺着文明的惯性生活，难以预见突变的未来。

就如我们十年前无法预见移动互联网对社会生活的改造如此广泛和彻底，今日的我们也无法预见未来会否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无从揣测以怎样的形式发生变化，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不确定本身。

所以我认为这句箴言反映了两种局限性：

一是人类共有的局限性——想象的极限。人很难超脱现有的素材去构造对未来的幻想，这就是鲁迅说的，“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神思，所谓‘天马行空’地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却是三只眼、长颈子，也就是在正常的人体身上增加了眼睛一只，拉长颈子的二三尺而已。”

（另外，崇古大概也是中外共有的局限性，孟郊诗云“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葛拉西安也认为时人不再如古人一样重诚信，至于近代也是如此，这种思想似乎无论中外，在每一世代都会萌生，而顺次往上追究似乎永远都找不到那个传说中重义轻利的诚信时代，那种黄金时代可能只存在于人类的美好想象中。）

二是作者个人的局限性——傲慢的态度。虽然受限于素材和想象力，萌生“万物已近极致”的想法不稀奇，很多人都产生过“此刻即永恒”的念头，但不进一步怀疑而就此采信这种静止的观点，则完全归咎于个人傲慢的态度。

也就是说，你可以看不到前路，但你决不能就此傲慢地认为前方没有路，时间会一次又一次的打这种傲慢之人的脸。比如，福山曾认为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但现在我们也看到了，灯塔国业已深陷重重危机，或许前路还不清晰，但我们心中应该都有了确定的答案——自由民主制度绝不是终点。

当然，智者也是人，也会有人的情感态度，葛拉西安会有这种傲慢并不奇怪，既然他把自己的箴言称为手书神谕，自然是充满傲慢，傲慢则语气会绝对化，而绝对化的论断往往有漏洞，他会轻易断言“世上没有未经修饰的美”，会一口一个“蠢人”如何如何，“智者”如何如何。他显然自觉站在更高的、足以定义蠢人和智者的高度。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在两句箴言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世上的一半人嘲笑另一半人，其实他们都是蠢人。”

“看上去愚蠢的人都是笨蛋，看上去聪明的人也有一半是笨蛋。”

毫不掩饰的轻蔑不屑，足以证明葛拉西安内心骄傲，不会用平等的眼光看待“乌合之众”。

有趣的是，如此骄傲自信、俯视众生的葛拉西安，面对上位者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态度，如：

天生为王。这是一种神秘的特异力量，不是来源于技巧，而来自于天生的支配力。人们会不明就里地臣服于此人脚下，拜服于这种权威的神秘力量。这种天生的王者有君王的资质，有如雄狮般的特殊才能。他们使人敬畏、甘心臣服。假如他们还有其他品质，那么他们天生就要成为国家的风云人物。他的一个手势所造成的的影响，远胜于别人的长篇大论。

尽管在书中有几处对无礼贵族的讥讽，但总体上葛拉西安对王者，对君主，对领袖等位高权重者不吝赞美。其对上和对下的态度大相径庭，或许和他的社会地位有关，或许是天性使然、真情流露，也可能两种因素都有。但不管什么原因，所有与此相关的内容都无关智慧，对我们没有意义。

真正的重点是，这句箴言反映出了葛拉西安又一个人局限性——迷信和崇拜，虽然批判一个耶稣会教士迷信确实很奇怪。但我这里说的迷信不是对神的信仰——正常的信仰不算迷信——而是对未知的解释，其突出表现是将某种现象归因于神秘，且格外崇拜先天资质，如：

英雄相惜。与其他英雄惺惺相惜是英雄的特质。可以说，这种特质是人间奇迹，因为它神秘而于人有益。心灵之间有天生的亲缘关系，心灵结合的效果是这样的神奇，使得无知俗人将其归结为魔力。产生敬重，进而产生善意，有时，还能产生友爱。它无需言语而使人信服，无须付出而赢得众多。感情上的共鸣分为主动和被动两种，皆能带来相同的幸福。越如此，越令人崇敬。认识、区别并利用这种天赋，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无论多努力，都无法取代这种造化的眷顾。

明察善断。一个明察善断的人可以驾驭事物，而不被事物驾驭。他能迅速探知事物最本质的东西，他还善于相面。无论是谁，只要他看一眼，就能判断是什么样的人，并断定其本性。通过有限的观察，他能探知隐藏最深的秘密。他洞察敏锐，领会精微，推理明确，可以发现、留意掌握和了解一切事物。

从以上三段箴言与解释，可以看出葛拉西安相信存在特异的人格特质，除了这里提到的天生王者，还有天性阴郁者，天生优雅者等，其中关于优雅，他是这么说的：

“它主要是出自先天而非后天培养——后天的训练甚至根本没有作用。”

再联系第二段的“无论多努力，都无法取代这种造化的眷顾”，很明显，葛拉西安重视先天多过后天，我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禀赋是如何看待的，如果他不是天生英雄、天生优雅的话难道就“放弃治疗”了？这种对先天的崇拜和对后天的消极观点，很难与书中其他积极进取的操作建议一同看待，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人。

另外从这三段还能看出葛拉西安对人格特质的极尽歌颂与夸大，在他口中王者气概能让人不自觉拜服，英雄特质能让人自觉亲善，优雅可以帮人迅速成功或迅速摆脱困境，等等。他所描述的这些特质就像超能力一样强大，可以不用付出就取得收获。但凡涉及到此类话题，这位智者就好像被套上了降智光环，不见一贯傲慢冷静的笔触，吹得是天花乱坠。

这或许是他的宗教背景和时代背景所影响的，毕竟我国直到清朝末年的文人笔记里都充满了奇谈鬼事，没有科学的年代普遍比较迷信，更何况他本就是教士，种种因素都有可能导致他过于唯心的认识。比如第三段就体现这一点，葛拉西安称赞明察善断之人能迅速探知事物本质，还能相面识人、见微知著。此类说法反复出现在多句箴言中，无不显示葛拉西安对分辨、判断或称选择能力的极力推崇，认为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无往不利。

科学的匮乏，以及唯心的认识还反映在书中的一个比喻上，在解释为何要“避免与人太亲近”时葛拉西安称“天上的星星因为不贴近人类，所以才能保持灿烂辉煌。”很显然，这个比喻非常失败，如果他具有现代常识的话，断不会用如此比喻折损自己名誉，可惜，在他所处的年代，天文望远镜刚刚被发明出来，智者也是人，无法突破时代的技术限制，无法超越时代的认识。

不过这个比喻也给我以启发——智慧和知识是分离的，缺乏知识的人完全可以是智慧的。比如一个故事就讲到，老农民不识得下乡的汽车，被城里人嘲讽为愚蠢，之后城里人到田间却不辨菽麦，老农民没有嘲讽回去，谁更智慧不言自明。而且智者可以从完全错误的知识中悟出正确的道理，比如“无风不起浪”这一俗语所依赖的事实是错误的——除了风以外月球引力也能制造大浪，但说明的道理是正确的，也就是有果必有因。这多少能帮助智者在知识有限的古代萌生超越阶段的正确认识。

道德

除上文总结的种种局限，书中还有一类内容同样没有现实意义，我统一归类为废话。如果说前者是过时的唯心的“糟粕”，后者就是正确但没什么用的“鸡肋”。这些废话就是葛拉西安对人事的看法，我视其为“事后诸葛亮”式的总结记录。比如开篇第二句箴言就属此类：

品性与智慧，是组成人类才能的两个要素。要走向幸福生活，缺少哪一个都将半途而废。仅仅拥有智慧是不够的，还要有好的品性。蠢人的不幸，在于没有获得适合他的地位、职业、邻居与朋友圈子。

又比如

学识和善心。学识和善心结合起来可确保成就不断。高超的智慧与邪恶的意愿相结合，会生出变态的魔怪。邪恶的意愿将破坏所有的优点；如果再有学识助力，将使事情更加败坏。这是一种可悲的过人之处，它的最终结果就是毁灭。有学识而无明智的判断，则倍加愚蠢。

文明和高雅。人类生来野蛮，文化使人类高于动物。因此，是文化造就了人；人越文明，便越伟大。正因如此，古希腊人将世界上的其他人称为野蛮之人。无知就是未开化——最能教化人类的莫如知识。但是，若不高雅，即便有知识，也显得粗鄙。我们的才智，我们的欲求，特别是言谈，都要显得高雅才行。有些人天生就秀外慧中，他们的思想、言谈、衣着（如同灵魂的果皮）和才干（如同灵魂的果实）都显得高雅；相反，有的人粗俗不堪，极度缺乏教养，令人无法忍受，这使得他们的一切（甚至包括最优秀的品质）都失去了光芒。

由此三段可以看出，这类废话在形式上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概念成对出现，又如：

“有识亦应有胆——有识无胆者亦无所成”

“努力和能力——兼而有之定会卓尔不群”

“聪明且勤奋——蠢人常因匆忙而失败，智者常因拖延而失败”

……

很显然，葛拉西安非常强调一种全面看待人事的思维方式，把人物的成功、事物的发展都归结到最起码两个因素上，而不认为靠单一因素即可成事。这固然是智慧的体现，是个人宏观视野的体现，但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是缘何得出如此结论，没有例证，看不到具体过程，自然无法引以自省。至于这个结论本身，阴阳正反之道，唯物辩证之法，哪个不比这个结论完全和深刻？要我说，“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直接就给概括了。所以这些内容没有镜鉴意义也没学习意义，是为鸡肋。

另外，第二段中的“有学识而无明智的判断，则倍加愚蠢”和第三段中的“有些人天生就秀外慧中”，又一次体现了葛拉西安对判断和天生特质的崇拜。这大概也是“事后诸葛亮”的一种体现，不对，应该是“事后臭皮匠”的体现，因为他过于唯心的认识，导致他哪怕站在事后角度，都把原因归结偏了，归结错了。

这种场景不难想象出来，可能他看到一些有才能的人，因为站队错误，因为选择错误，导致前途无望，所以崇尚判断力；可能他看到有些贵族，气质煌煌，手下如云，心腹忠心耿耿，于是崇拜天赋。但这能是真相吗？很显然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不可能。

什么王公贵族，宁有种乎？把他们放到乡野农户成长起来，能天生高贵优雅才有鬼了。

什么如神的判断力，说得轻巧！不开上帝视角，真的身在局中谁敢确凿咬定某种选择是对的。

至于另一类废话就更没劲了：

“有时三思而行，有时立下决断”

“决不被敌人误导”

“识人别出错”

……

如果说之前的废话在认识世界方面还有些教益，那这三句我只能当是良好的祝愿了。

说了这么多，似乎都和本节标题——道德——不搭杠。

其实它们是有关系的。

因为书中所有的道德相关都是废话。

再回过头看本节引用的前三段箴言，里面提到了品性，提到了善心，也提到了文明。显然，品性和道德有关，善心和道德有关，文明也和道德有关。

但这三段不都是废话吗？它只强调了这些品质很重要，拥有它们你才能幸福，才能有所成就。

但唯独没告诉你该怎么做。

是的，本书中所有和道德相关的箴言都是空口白话，它们强调道德的重要性，高调赞美道德的美好，更像是政治正确的口号，起码在对行动的建议中从没有让你考虑过这种东西。虽然，其中有些箴言会专门建议你去帮助别人，比如有一句箴言道“行善不求大，但要常去做”，但给出的理由也不是为了良善本身的正确性，而是为了获取利益，并且为了让自己的善行能够获取更多利益，特别探讨了施惠的手段。

这种纯粹功利主义的立场将道德视为纯粹的手段，竟然同样得到了“勿以善小而不为”的结论，让人喟然慨叹，到底是殊途同归，只是冤枉了那些真正的道德主义者，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和这些为名为利的大善人站在同一屋檐下，共享同样行为带来的荣誉。

纵观全书，葛拉西安不认为善良道德本身有特殊价值，不认为它们是应该持守的准则，为善归根到底是为名为利，所以当道德和名利出现冲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抛弃道德这面虚无的大旗，比如有箴言是这么说的：

“绝不因同情而卷入他人的不幸”

如果这句还能用明哲保身开脱，另一条就赤裸裸了：

“懂得推罪于人——即便是以我们的自尊为代价，也要找一个替罪羊”

这一句箴言大概是本书道德底线，明确支持为了自身利益的甩锅行为。

所以书的封皮上某教授推荐语写道此书会“使人产生向善的心理”，我是一丁半点也看不出来，除非这里说的向善是指为了利益而行善，但这究竟是“向善”还是“向利”呢？

也许并不用深究，像我一样将其所有事关道德的空洞看法一同扫入废话篓子即可。

审慎

既然本书的原名为《手书神谕和审慎的艺术》，审慎自然是此书的一大写作主题，许多箴言都归属此类，强调审慎的重要性，并教你如何去做，如开篇第三句箴言：

做事时常留有悬念。若你的成功出人意料，则更能受到钦佩。任何事若昭然若揭，既毫无用处，又让人感到索然无味。若不急于公开自己所做之事，就会使人期待。若你地位显赫，将更能引人注目。将任何事都染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正是神秘引起尊崇。即便是阐明情况，也不要过于直白，就像在日常交往中不会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一样。谨慎地保持沉默是世间智慧之精髓。公开声明的决心从不会获得高的评价，只给他人的品头论足留下口实。若所行之事恰巧以失败收场，你就会遭受双重的打击。若想引人惊奇与注意，就向那些缄默的神灵学习吧。

这句箴言揭露了人性的自然反应，而此举不仅利于保全个人名声，更重要的是有助于成功本身的实现。根据某种心理学理论，如果你在目标实现之前就急吼吼地公开声明自己要做的事，你潜意识会以为自己已经做过这件事，或者认为做这件事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的，那你会低估其难度进而飘飘然，并最终滑向失败。所以哪怕人再有自信，也要默默去做，否则双重打击几乎难以避免。

这种保持沉默、保留实力的韬晦建议，在书中占有相当篇幅，“出人意料的成功总是更受敬佩”“不要让人看到未成之事”这一类的说法经常是变个花样、改头换面就出现在另一句中，不难体察葛拉西安对此印象之深，竟忍不住反复强调。相关的箴言还有：

“不要比上司更耀眼”——所有的成功都会引起嫉恨

“避免抢眼而招致恶名”——即使是优点，若太著名，也将成为缺点

“不要总开玩笑”——总是准备调侃的人绝不会准备做严肃的事

“掩饰你的意图”——你甚至不能让人知道你的喜好，以免别人利用

“变换你的行为模式”——否则人们会预想到你的下一步，进而挫败你的计划

“不做毁誉之事”——明智之人远离社会上的旁门左道

“进退之际，了解时运”——时运不济就应撤退，以免一失再失

“急流勇退”——适时的撤退正如巧妙的进攻

“切勿言过其实”——以免违背事实，让人对你的品味、见识和判断力产生怀疑

“从不慌乱”——绝不让自己窘迫是审慎之人的一大目标

……

说实话，单看这些箴言，任谁都会怀疑作者罹患被害妄想症，怎么总是假定自己会被人针对，这是不是过于谨慎了。在我看来，这也不难解释。

首先要理解葛拉西安作为中间阶层要面对来自上下两方面的巨大压力，就像现代家庭里的中年人，或者现代企业里的中层领导，可以说是压力最大、神经最紧绷的群体，不仅下属的失误自己要背锅，上峰的错误自己要背锅，甚至平白无故同僚也会甩给你锅，因为家父就是这种地位，而且上述三种无妄之灾都遭了个遍，所以我十分理解这种处境对处世心态的影响，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由不得你不小心，一旦中招家庭事业很轻易的就会垮掉。尤其是葛拉西安没有出任过重要公职，也就没有掌握任何权力，可以说命运操于人手，如此小心审慎并不为过。

在葛拉西安的阐发下，审慎真的成为了一门艺术，不管是你想的到的还是想不到的处世行事的方方面面，都涵盖在内。这种升华了的审慎艺术不可谓不高明，但这和真正的智慧相比仍然是等而下之，甚至充满了讽刺意味。

智慧

• 中外的智慧是相通的

三百句箴言中，有相当一部分可以说是中国俗语的西方版，比如上文提到的“行善不求大，但要常去做”与“勿以善小而不为”，另外还有“命运只会通过打击人来培养人”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相仿，“行动总如处于监视中”更是体现了“君子慎独”的思想，等等。这种跨越了年代，跨越了文化背景的巧合，就像生长在不同气候土壤的不同品种的大树，结出了相同的思维成果，总是让人惊奇。

不过，人就是人，当剥离了时空和文化等外在因素，人还是人。同样都是人组成的社会，其中能够上演的剧目大约是有定数的，也就难免出现相似甚至一模一样的情节，而身处此情境的戏中人能够悟出的道理或者迸发的智慧大抵都是相通的，只是阐发的形式不同，比喻不同，说理的路径不同，但终究殊途同归。

既然结论大同小异，是不是意味着这部分内容不必读呢？

恰恰相反，我认为很有必要仔细阅读这部分箴言。

生活在历史悠久、文明延续不绝的国度，是我们的幸运，我们每个人都沐浴在博大的中文文化内，被古老的智慧包围，使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包含了足够多的道理。但坏也坏在此处，过早地接触精深道理对我们不一定有利。

想想小时候是怎么学这些道理的，不外乎死记硬背、填空默写，这样机械的学习就容易造成情绪上的厌烦，对这些道理油然而生抗拒，也很容易失掉对道理本意的理解，只记下文句的字面意思，可以说是记在脑中，但走不进心中。

等长大后，我们自以为掌握了这些道理，实际上也确实是烂熟于胸，可以脱口而出，但其实很少有人按照那般道理行事，即便随口就能引两三句论语，也不意味着个人修养有半点提高。这就是所谓的熟视无睹，惯听不觉，只当那些是磨得耳朵出茧的老生常谈，毫无反躬自省的自觉。

如果我们一直在中国文化圈内求索，很难打破这种惯性，因为诸多处世真理已经被先贤总结浓缩到不能再简的地步了，比如“慎独”二字，我们听的学的已经是中文最终版，后来人不会想着重新发明轮子，就算想也没办法。所以人们就只能抱怨为什么总是老一套的说教，为什么不能来点新鲜的，因为确无必要。

而通过阅读《智慧书》，就能唤回久违的新鲜感，来自西方的新奇表述能够形成一种冲击，虽然道理本身没有改变，不过是打扮一番，但偏偏就能让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在接受这种新鲜表述的洗礼与冲击之时，久被尘封的东方智慧就会应激而出，被自觉地拿来两相对比，这种对比就带来了重新认识的机会。我个人在这种对比中思考和收获良多。

• 智慧的表述是相异的

承上文所述，《智慧书》与中国相似题材的著作如《处世悬镜》、《增广贤文》等所载为人处世的道理有相通之处，但在形式、逻辑等说理的路径上相异，有自身的特点，比如：

①箴言都附有解释

拿出手头的书翻了翻，中国经典的一个明显特点是语言都非常简练，且不带有解释，告诉你如何去做，但不告诉你为什么。这种风格很有家长主义的色彩：老祖宗已经替你思考过总结好了，不需要质疑，只管照做即可。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一则可能是文言文本身的高度凝练，二则可能是古代文人的治学传统。前者可能比较牵强，毕竟文字再凝练也不妨碍人多写几段，而且确实也有很多经典篇幅较长。但再仔细区分会发现那些都是目的为说理的议论文，不是箴言的格式，我目前所见的箴言格式经典无不言简意赅，没有解释。后者所指的传统就是后人为前人解释的传统，好像古代文人不兴解释自己的文字，都是后人来解释前人的文字。当然这两个原因也只是我想当然的看法，没有实据，当不得真。

与此相比，《智慧书》中的箴言都附有解释可以说十分贴心了，当然，我上面也推测了原因，可能是葛拉西安的社会地位导致的，这里就不赘述了。

②一以贯之的功利主义

虽然我国的劝世经典里说的也都是防范他人，不信人情之类的世故之言，但是，基本也都有劝人相信良善、坚持德行的内容，观其措辞就是把德本身当作毋庸置疑的价值追求。这种可能是从一贯的儒家思想沿袭而来的道德主义立场，和老成世故的处世哲学嫁接拼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世俗观念：虽然人心险恶，不可不防，但自己依然要相信道德，立志做君子。

这种观念看似很好的糅合了认识与实践两方面的不同价值观，但这两者内在的区别就注定了冲突必然爆发——认识和实践是不能决然分割的，认识指导实践，实践又反过来影响认识。就好比让一个修炼道德的人一直采取市侩行径，并且用实践证明这一套东西能够取得世俗成功，他一定会对自己原来的思想观念产生动摇，会怀疑道德之虚无。人无法持续做到看待事情一套价值观，做事又采纳另一套价值观，除非是天生伪君子，否则必将生疑或精神错乱。历史上最常见的一种情况就是读书人平日里高谈阔论，一个赛一个的清高，遇事跪的比谁都快，又或者是言必称礼义仁智信，在官场争斗中一个比一个心黑手辣。反正道德和功利，基本上，人总得选一个，灵活融合的观念虽然听起来很完美，但经不住现实考验。（当然也不是完全无法成立，比如把道德当成一种信仰来追求，或者把此生和后世分开考虑就能解决，但这就带有超现实的非理性因素，所以不在此讨论）

和中国的这种矛盾的观念比起来，《智慧书》的观念就直白多了：处事就是为名为利，行善也是为名为利，做上位者的好处就是能更好的行善，也就是能更高效的挣取名利。一切都统一在功利主义的价值观中，毫无相悖之处。如果说精神上奉道德现实中拜功利是伪君子，那这就是真小人，孰更高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反正在我看来半斤八两。

③多处体现神的存在

宗教对世俗的影响造成了东西方文明的巨大差异，从《智慧书》中可以看出，对于神在人世间作用的认识，西班牙人和中国人截然不同。最起码我从没在中国经典中看到说你办事的时候考虑神的影响，顶多是警告你“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者考虑身后的“鬼神之事”，人神界限非常分明。而葛拉西安笔下的神明却十分生动，他会用很多有趣的比喻：

“如果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你就应大胆向前，因为幸运女神喜欢勇敢的人。作为女性，她也喜欢年轻人。”

“幸运女神的青睐虽然很强烈，但是却很短暂。背一个人太久了，她很快就会厌倦的。

“幸运女神几乎不会送人到门口——她总是对初到之人热情似火，对将去之人冷若寒冰。”

“幸运女神总是随意地洗牌。”

“名誉女神只与领袖打交道。”

从这些比喻可以看出，幸运女神在他的编排下倒了大霉了，毫无神的排面，和人的脾性没有不同——可能这就是西方神的特点，虽然比人强大，但是和人的欲求一模一样（或许源于希腊神话的设定）。

我倒是很奇怪葛拉西安为什么如此确定幸运之神是女的，或许是有传统依据，但他编排得就好像自己见过、熟悉幸运女神一样，身为教士对神却没有崇敬感距离感，仅仅出于说理的需要，为了增强说服力就把工具神抬出来比喻一番，给人一种很随意的感觉。

• 毫不褪色的智慧精髓

兜兜转转，肆意吐槽了一大圈，好像是时候进入正题了。在这一节我会摘抄一些个人印象深刻的箴言，并且略作评说。和上面吐槽过的大不相同，这些箴言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和人世变换而陈腐，它们直击那永恒不变的人性……

事物本身及做事的方法。事物本身及做事的方法。只注意事物本身还不够，还需注意做事的方法。坏的方式会毁掉所有的事情――哪怕你是有道理的和正义的；好的做事方式可对事情有所补益，可让“拒绝”冠冕堂皇，让真相更喜闻乐见，甚至让苍老的面孔增色一点。如何做事，至关重要。礼节可获得人们的好感。良好的风度给生活增添乐趣，令人愉快的表达助你轻松地摆脱困境。

获取信息要谨慎。生活中，我们亲眼所见之事为少数，要知晓其余的事，都得依靠他人提供信息。但是，耳闻多为谎言，而非真相。通常情况下，真相常由眼见得知，很少依靠耳闻。真相绝少来得纯粹，尤其是那些来自远方的其中往往融入传播者的情绪。这些情绪改变了真相的色彩，使之可喜或可恶。这种“真相”总是带着人们的倾向，所以，当它来自那些高声颂扬之人时，我们要多多留心。当它来自责备者时，我们更要留心。注意说话者的意图，提前了解他的立场，要用深思来防范虚假和夸张。

透过现象看本质。事物的本质往往与其表象有所不同，无知者见到的只是外壳而已。你让他看到内核，他才会醒悟。谎言总是捷足先登，傻瓜总被牵着鼻子走，因其愚蠢得不可救药。真相总是伴着时间缓缓来迟。因此，审慎之人常会留一只耳朵聆听真相，他们共同的自然之母已睿智地赐予每人一双耳朵。欺诈是浅薄的，因此肤浅之人才容易相信它。"谨慎"隐居于幽深之处，只有贤士和智者才去拜访。

不要成为第一印象的奴隶。有些人把首次所闻娶为妻，把其他说法纳为妾。但是，由于谎言捷足先登，真相就无法在这种人那里栖身。不要用最初的目标来满足愿望，也不要让第一印象充斥头脑，因为那是肤浅的。很多人就像装酒的新桶，都会保留首次入桶的酒的味道，无论酒好酒坏。如果这种肤浅被别人知晓，就会有灾难降临，这还会给那些狡猾的人做坏事的机会。居心不良者总是急于把轻信者的头脑涂上颜色，因此，定要在头脑中留出地方，用来举行第二次听证会。亚历山大总会空出一只耳朵，来倾听事情的另一面。要等待消息的第二甚至第三个版本。如果成为第一印象的奴隶，则说明缺乏心智，那么，成为冲动的奴隶就为期不远了。

不要认同最新的说法。有些人跟着最新的说法走，结果走向了荒谬的极端。他们的情感和愿望是用蜡制成的--最后到的人用图章在上面盖上印，把以前的印迹都抹掉。这种人永远不会得到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把一切丢得太快。每个人都可用自己的染料给他们染色。让他们成为知己没有任何好处，这些人一辈子都长不大。因为情感和意志变化无常，他们跌跌撞撞，思想和愿望都像跛了脚一样，在路上摇摇晃晃。

这五条箴言结合如今的互联网舆论场去理解会感到备受启发。

现在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也是信息匮乏的时代，因为过多的信息堵塞了有限的渠道，所以事实与真相的传播在某种意义上仍然困难重重。真理本身不会说话，全仰赖宣扬真理的人，真相本身不会向外散播，全指望宣传部门的传播技巧。不是说你办了好事，别人就会自动理解与赞扬你的行为，中国在抗击疫情中取得的伟大胜利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此无可辩驳的事实在宣传过程中因为种种因素依然惨遭扭曲和贬损。

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个人而言，更要慎之又慎。我们每天都处在互联网的信息轰炸当中，这个舆论场不是自然的、天然的现实，而是人造的信息茧房，可以说我们每天被无数张嘴煽动着，每一次划过新闻app我们看到的一篇篇文章，都不是真相在向我们诉说，而是媒体的转达。无论是自媒体，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媒体，都是有立场的，而且最终写作者都是人，人都是有情绪的，因此再看似客观严谨的文章都要用审视的眼光去看待。

人还有着奇怪的天性，要么会不自觉地站在首先接收的消息的立场，对之后传扬的观点总用审视乃至敌视的眼光来看待，要么会轻易相信最新的消息，鄙弃一切“过时”的资讯，总之就是没法平等地处理先来后到的信息。这两种倾向我都亲身体验过，所以现在格外注意避免其影响。

避免与人相争。任何相争都会损害名誉。对手会伺机遮盖我们的光芒，以达到比我们更耀眼的目的。几乎没有人能打一场光彩的战争。在你谦恭之时，你的缺点与过失也许会被掩盖。在敌对之时，则会被揭露。许多人在树敌之前都有很好的名声，但是争斗让逝去的谣言再度复活，让早被掩埋的丑闻曝光。竞争从贬损开始，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当谩骂无法奏效（许多情况都是这样），对方就以此报复，至少也要扫去陈年落灰，将我们所有不光彩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亲善之人往往平和，拥有名誉和尊严的人也往往是亲善之人。

不要回应驳斥你的人。对他人之驳斥，你必须搞清楚是出于狡诈还是出于粗鲁。驳斥并非总是出自顽固，还可能是个阴谋。对此，你须小心：前者让你受困，后者让你涉险。预防他人刺探，如何谨慎都不算过分。要防止撬锁者偷启你的心门，你只能用警惕的钥匙将其反锁。

这两条箴言结合网络红人的互撕更容易理解。战端一启，不分对错，双方都要付出代价。即便你是被挑衅的一方，即便你占着理字，如果回应的言辞冲动一点，显得咄咄逼人一点，也会被人指责。尤其在这个有记忆的互联网时代，即便在当下时点你什么都没做错，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黑历史也会被翻出来说事。所以任何网红都要竭力避免的就是节奏，节奏固然意味着流量，但只要节奏一起，其走向就不受控制，起码全网粉我印象中未曾有过，全网黑的情况比比皆是。在这方面我最佩服的就是旭旭宝宝，为避免节奏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眼看到事物好的一面。这是品味高雅之人的长处。蜜蜂为蜂巢采集花蜜，毒蛇为造毒寻找苦味。品味也是这样--有人追求好的，有人追求劣的。万物自有其用处，作为精神食粮的书籍更是如此。但是，许多人看不到事物的一千个优点，却偏偏抓住一个缺点不放，且把它挑出来横加指责，就像专捡他人心灵垃圾的人。他们喜欢记录别人的各种缺点，这只会降低他们的品位，而不是给他们的智慧增光。他们生活痛苦，因为以苦味养生，靠垃圾增肥。那些快乐的人，有些就有很好的品味，在一千个缺憾中，他们也能发现偶遇的一丝美丽。

控制你的反感情绪。我们总是任凭自己本能地厌恶一些人，即使我们尚未了解他们的情况。有时这种发自内心的卑劣的厌恶会指向杰出人士。要有意识地去克制这种憎恶感――厌恶杰出人物是最可耻的，就像赞同大人物能让我们崇高一样，厌恶伟人也贬低了我们自己。

识别缺点，不管其地位有多高。邪恶无法掩藏其本质，哪怕它穿绸披锦，甚或头戴金冠，终究会被正直之人识破。无论奴隶制怎样炫耀君王与主人的高贵，都无法减少其本质的卑劣。恶人可以站在高处，自拔其高，但他们依然卑下。人们能看到许多伟人有重大的过失，但却不知道伟人之所以伟大并非因为其过失。有些崇高的榜样外表美丽得很，甚至可以掩藏其缺陷；谄媚之人受其感染，认识不到高位所掩藏的东西如果失去其地位，将令人生厌。

这三条箴言帮助我重组了看待人事的眼光。首先一定要有发现美的眼睛，争取一眼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对于激起下意识厌恶情绪的事物，要克制后仔细审查，不能让厌恶情绪影响了对客观实情的判断。而对于看起来尽善尽美的事物，对于下意识投我所好的事物，又要提醒自己看到其缺点。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人物，一切存在都是阴阳正反的复合，只看到坏的一面或者好的一面要么是因为信息不足，要么是因为思考不周。总之阳光之下必有阴影，阴影之上必有阳光，这是要时时谨记自省的。

认清自身喜爱的缺点。最完美的人也有自己喜欢的缺点，这些缺点像明媒正娶那样堂而皇之，或像不合法关系那样遮遮掩掩。这些缺点通常是才智方面的，越是有才华的人，其缺点越严重，或越明显。并非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有缺点，而是因为他们喜欢这些缺点。这是双重的不幸--因这些缺点本可改掉，但他们却爱得荒唐。这些缺点是完美的瑕疵，令本人高兴，却令他人生厌。消除这些缺点是件很了不起的事，还可带来其他优秀品质。不然，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出这种缺点，在审查你的资质时，会紧盯这一污点不放，并尽量抹黑它，使你的其他才干也被掩藏。

避免土生土长的缺陷。水流之品质受河床土质之好坏的影响，人之品性受出生之气候优劣的影响。有些人会比别人更受故乡的恩泽，因为那里更为天清气爽。任何国家（即便是最文明的国家）都有其独特的缺陷——正是这些缺陷，让别的国家聊以自慰或是小心防范。纠正自己的缺陷，或甚至隐藏起这些缺陷，是最明智的胜利。你在同胞中鹤立鸡群，就会赢得好的声誉，出人意料的成功总是更受钦佩。其他的缺陷则源自家庭、职位、职业和所处的时代。如果所有这些缺陷都体现在一个人身上，并且未被小心约束，那定会让他成为无法忍受的怪物。

这两条箴言直指人之最难改之处。我也只能做到知之，而难有信心改之，当然不改或许也是可取的，这没有定论。毕竟别人看来的所谓缺点，不一定就是缺点，这不是为自己喜爱找理由开脱，而是确有可能。至于土生土长的缺陷，从比较大的范围来说，我作为中国人，对中国历史是天然的熟悉，对中国的思维方式是天然的习惯，对中文的掌握是天然的流利，但相应的，与世界历史、西方思维、外国语言就隔着一层厚壁障，这是需要能动性去克服的。当然，这不是箴言里所说的品性缺陷，属于郢书燕说。

决不谈论自己。当你谈论自己时，要么是为了虚荣而夸奖自己，要么是因为自卑而责怪自己。这样对言者来说不适合；对听者来说，也不会感到愉悦。这点在日常谈话中需避免，在正式文件中更需避免，在公共演讲中则最需避免--这种时候，哪怕出现一点点愚蠢都是不明智的。当面谈论某人也很不得体，因为这样很可能让你陷入两个极端：被人认为是在谄媚，或是责难。

说话要谨慎。与对手交谈时，要审慎；与其他人交谈，也要小心，是为了言语得体。补充一句话总是有机会，收回一句话却永远不可能。说话要像立遗嘱：言词越少，纷争就越少。在细微小事上锻炼自己的言谈，从而应对更重要的讲话。深藏不露的秘密有点神圣的光彩。口风不紧之人，很容易跌倒或失败。

和审慎有关的智慧，并无新奇之处，但切中我最大的缺陷，另外我喜欢这两段话的修辞。

当对手先站在正确的一方时，你不能倔强地站在错误的一方。否则，你会不战而败，含辱而退。武器不好就不能取胜。对手抢先夺取较为有利的一方，是他的狡猾；若你跟着固守在最糟糕的一方，就很愚蠢了。行动上表现出的倔强比言语上表现出的执拗更危险，因为行动比言语冒更多风险。倔强的人好反驳而失理，好争吵而无益，这是他们常犯的错误。明智之人从不冲动，他们信奉正途，不管是自己早就发现，抑或是后来才加以修正。如你的对手是个蠢蛋，在此情况下，他就会转身踏上相反的错误道路。那么，要把敌人赶出好路，你只需自己占领就行--敌人的愚蠢会让他抛弃正确的路线，令其因倔强而招致惩罚。

虽然简单来说不过实事求是四个字，但多的是蠢人碍于面子，碍于情绪为了反对而反对，哪怕立论再不正也不愿意干脆了当的承认错误，及时改过，宁可站在错误的一边一条道走到黑，留下一连串苍白的辩驳供人取笑。线下如此，线上更甚，互联网的争端从来都是从论战演变成骂战，甚少以一方认错结束。其实干脆了当的道歉认错是最体面的方式。因为得闻真理，败亦是胜，如果对方得理不饶人，则其胜也是败。

心随精英，口随大众。逆流而上难以纠正错误，并且危机四伏――只有苏格拉底才敢这么做。与他人唱反调，他人会视为侮辱，因为这相当于你在谴责其判断力。你谴责了某种看法，也就谴责了赞成这种看法的人，因此，你会招致双倍的厌恶。真理属于少数的人，谬误恶劣却普遍。你不能根据人们在公众之前所言去判断其是否明智。智者在那里说的话都不是发自内心，只是迎合大众趣味而已，他内心也许对此深恶痛绝。谨慎之人应避免被人反驳，也应尽量不反驳别人――虽然他们老早便已做出评判，却不急于发表。人的思想生而自由，不容亦不应遭到贸然侵犯。智者因此保持缄默，如果他愿意敞开胸怀，也只是在隐蔽之处，在一小部分合适的人面前。

宁可同醉，而不独醒。政治家如是说。如果众人都疯狂，你也不会比其他人更严重。独自清醒在人看来，反而是愚蠢的。随大流是十分重要的。大智若愚。我们必须与世人共存，而大部分人是十分愚蠢的。‘想离群索居，你要么如神，要么似兽。’但是，我要修改这条格言，并宣称：宁可一起明智，也不独自愚蠢。有些人特立独行，只是在追逐空幻之物。

众人喜欢之物，个人不要谴责。能取悦大众的事物，必有其可取之处--即使难以解释原因，也不防碍它受到欢迎。特立独行，总是遭人憎恨，如果还理亏，就会被当成笑柄。你伤害不到你谴责的东西，只能破坏人们对你的品味的尊敬，而遗弃你这个人和你的品味。如果你不能发现事物中好的方面，就掩藏好你的愚蠢，不要随便谴责。一般来说，品味低下总是源于无知。众人所说，就是如此，要么将是如此。

结合鲁迅在《世故三昧》中描摹的世情：

“如果你遇见社会上有不平事，万不可挺身而出，讲公道话，否则，事情倒会移到你头上来，甚至于会被指作反动分子的。如果你遇见有人被冤枉，被诬陷的，即使明知道他是好人，也万不可挺身而出，去给他解释或分辩，否则，你就会被人说是他的亲戚，或得了他的贿赂;倘使那是女人，就要被疑为她的情人的;如果他较有名，那便是党羽。例如我自己罢，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士做了一篇信札集的序，人们就说她是我的小姨;绍介一点科学的文艺理论，人们就说得了苏联的卢布。亲戚和金钱，在目下的中国，关系也真是大，事实给与了教训，人们看惯了，以为人人都脱不了这关系，原也无足深怪的。”

难道，这就是智慧的真谛？

智慧的末路

一本书，九万言，浓缩到八个字，其实不过“心随精英，口随大众”而已。所谓处世智慧，说白了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只要保证自己站在大多数人所站的立场上，就没有错处，就能高枕无忧。只是这八个字还不完全，仍有一点没有给出回答，那就是行当如何。

是啊，跟着大众摇旗呐喊不过是动动嘴的工夫，还能糊弄过去，万一大众要你用行动去表态了，当如何呢？

按照孔子的看法，如果大众是正义的，那就跟着大众去做，如果大众不是正义的，那就跑路。

那如果大众不是正义的，而且还跑不掉呢？

如果听从内心的智慧，那就站在了大众的反面，前方可谓万丈深渊，明知如此后果还如此选择，绝对是不智。但如果跟随大众的选择，那就是亲手埋葬胸中的智慧，这种不显世不作为的智慧又算哪门子智慧呢。

两种选择，皆是不智，这时候只能期望自己拥有葛拉西安反复赞颂的判断能力，在这种两难困境出现之前就早早脱身，那才称得上智慧。

智慧终究也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发挥作用，超出了一定界限，就走向了穷途末路，怎么做都是不智。

如此世故圆滑，掌握着深深处世智慧的葛拉西安，任谁，都会以为他能够八面玲珑、扶摇直上。如此审慎藏拙，宁可牺牲自己的喜好尊严也要取悦他人讨好上级的葛拉西安，任谁，都会以为他能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然而他的人生遭遇却是：

因笔锋犀利、讥讽政治，被耶稣会警告，未获批准不得出版作品。于1651年因寓言小说《批评家》问世而被耶稣会解除教席，放逐至乡下小镇，7年后终老于此。

起初我对葛拉西安的审慎艺术不以为意，是因为他在其中恰有一条箴言是：

提防那些掩饰自己意图的人。精明人的一个策略就是能在打击对手之前，先让他丧失警惕，然后反败为胜--他们掩饰自己所想之物，然后得到它。他们暂居第二，是为了在最后关头冲到最前面。这一招如果不被注意，就很少失败。当别人的意图很明显时，我们的注意力就不能沉睡。如果别人让他自己暂居第二，以隐藏其真正意图，你就要第一个发现它。小心谨慎就能够识破这种人的陷阱，并明白他们用以达到目的的借口。这些人总是指东打西，然后精明地回过头，直达目的。你最好明白自己所能容忍的限度，有时有必要让别人知道，你已看穿了他们的意图。

既然葛拉西安自己都知道要防备像自己一样的人，而他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教士而已，越往上去老狐狸只会越多，只靠审慎是藏不住尾巴的。到最后就变成了“你以为我在第一层，其实我在第五层”的猜疑链，藏不藏的没有意义。

当我看到了葛拉西安的人生际遇之后，对审慎就有了更深一层认识：

审慎确实是有用的，只要你不试图爬升，可以保你平平安安待在现有的阶层。但只要你有出头的愿望，只要你参与了斗争，那审慎就没有意义了，所有参与争利的各方必定是全力施为，你是躲不了、藏不住、退不出的。

所以葛拉西安所传授的不是登天梯的智慧，而是宦海沉浮淹不死的智慧，不是进取的智慧，而是守成的智慧。

无论是“心随精英，口随大众”，还是“宁可同醉，而不独醒”，都是教你从众，因为这样做最没有风险，可保利益无忧、性命无虞。

但显然这样做也没有出头之机。

而葛拉西安是靠什么青史留名的呢？是因为他践行了所有这些审慎的艺术，世俗的智慧吗？

并不是。

是因为他写就了《英雄》、《政治家》、《诗之才艺》、《批评家》。

是因为他写就了《智慧书》。

所以，不要只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

他用自己的人生证明了书中的箴言是对的：

智者的一个优势在于：智者不朽。哪怕现在不得志，今后也定会流芳百世。

这里所说的智者，不是把世俗的处世智慧研究到顶峰的人，不是审慎藏拙随大流一辈子的人，不是和众人一般无二蝇营狗苟的人。

不是所谓“心随精英，口随大众”的人，不是把自以为是的智慧窝在心里，为了身家性命怂一辈子，临死才能松口气的人，不是自诩看透一切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的人。

而是见人所未见之地，为常人所不能为的人。

如果葛拉西安完全遵循《智慧书》中的箴言法则行事，他一定不会违背耶稣会的要求，不会再发表自己的作品，他就成了抱着智慧流俗的凡人乃至蠢人。

正是因为葛拉西安违背了《智慧书》中的智慧，因而成为了举世闻名的智者。

什么是真正的智慧？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而我在《智慧书》外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一个。

后记

读书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认真地写笔记，将没有头绪的观感整理成文字，而且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一方面是因为久未写作，导致思维混沌、文笔生疏，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本书难以用一贯的逻辑梳理出来，其中的箴言五花八门，难以简单地概括。它不像小说有主线有大纲，也不像一般说理的文章有一以贯之的观点逻辑，本身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观点集合，对这种书写笔记，就如同读《论语》做笔记一样，看着短浅，实际任何一个线索捻出来都能展开长篇大论，全看个人愿不愿意深入挖掘和思考，而我偏偏是既不甘心草草了事，也没精力逐一展开，只能拣选重点记录下来。好在吸取了教训，待下次再读类似的书一定随读随写，以摘录为主，不强求分析出什么道道。

遥想中学时候，老师强制每周写读书笔记，对这种作业我一贯是心理上抵制，行动上应付，因此什么都没练出来，前段时间翻找出了彼时的作业本，望着那些文字是满满的陌生感——没有灌注自己精力的文字是不可能有印象的。现在只感觉满心惭愧，可惜当时花了那么多时间，读了那么多书终究在脑海中划过无踪，徒留韵味，虽能咂摸出滋味，却连只言片语都抓之不住。虽然罗翔老师说往日之读书就如前日之菜谱，记不住也不打紧，但罗老师本人的书可是有划线标注，且言谈动辄引经据典，更有随笔集《圆圈正义》出版，相信他是真正下了工夫的。

在此文写作过程中我不断遇到阻塞，因为读书时一闪而过的感悟往往是没由来的，而写作是讲逻辑的，我不能把那些感悟照搬到纸面上，需要梳理自己的逻辑，扪心自问，为什么会这么想，有什么依据，是否正确。这么一梳理不要紧，很多曾令我洋洋自得的好点子都被证明是有漏洞的，甚至是错误的。果然人的心思念头如猿马，冲动而散乱。所以读书要紧，系统的整理记录同样要紧，读过的不是自己的，内化多少才是关键，每把书读薄一分，要切实让自己底蕴增厚一分才算数。而且自己无时无刻不向外散发思维灵光，在和世界的互动中迸发灵感火花，这种逸散如果不用文字保存下来，也是对不住灵魂，对不住时光。

愿薄书厚己之路自此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