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血书赢得一座寒山
冷山热雪。
一座寒山连着一群守山人与一支部队的命运。
青藏铁路第一轮竞标时,中铁二十局拿下风火山标段的胜算其实并不大。可是他们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就无颜面对躺在青藏一期千重冷山上的先辈们。
红土岭一样的风火山,连同它垭口飞扬的经幡,一如奔突流淌的血魂,悄然地蛰伏在这支当年铁道兵十师后代的血脉里。
铁道兵老兵出身的董事长余文忠,伫立在当年饮马青藏的地图前,血也开始热起来了。中铁二十局似乎与青藏铁路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相约,此前,他们已经三上三下青藏线了,那时余文忠只是一个兵。
第一次上青藏线是1959年秋天,昆仑山上已经开始飞雪了,时为铁道兵十师的47、48团官兵和49团的一个营,刚从酒泉到柳园和清水的中国第一个航天城的铁道支线上撤了下来,就进入了青藏一期锡铁山到格尔木一线的隧道群,但只进到格尔木,雪水河下边的乃吉里尚未全线开工,仅仅干了一年半,到1960年12月,天灾人祸,饿殍遍野,新中国的第一次青藏大梦魂断昆仑。部队移防到了河北易县,执行一次国防工程任务。
第二次上青藏是1963年,修的是兰青线的一条延长线,西宁到哈尔盖,海晏到克土的221厂的铁路专线,那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横空出世的地方,可惜今天除了一座高耸入云端的原子弹制造基地纪念碑外,便是一片工厂废墟的残垣断壁了。但是当年46团、48团在那里一直干到一声东方巨响颤动万里戈壁,震撼了世界,才撤至成昆铁路,会战大西南。
时隔十年,青藏之梦又重现在铁兵十师的五更寒里。1973年3月,时任铁十师副师长的姜培敏率领打前站的队伍进至青海乌兰,修建青藏铁路一期哈尔盖至格尔木862公里的路段,铁道兵上来的是铁七师和铁十师,十师担任了最艰难的396公里,天峻县东面的关角隧道横亘在垭口4200米的山上,此前西宁铁路局工程四队已经在进口打了一公里,出口切进了几十公尺,困难时期封闭隧道口下山了,47团上去了,打开封口,在那里干了4年,留下了56名英魂,永远游弋在关角的山上,俯瞰着列车从脚下缓缓驶过;而铁十师在青藏一期线则留下两座烈士陵园,128名官兵魂归冷山,一枕青藏风雪,远眺着温柔的烟雨江南和秋高气爽的北方。
铁十师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70年代中期,铁十三连在风火山留下了一条永远不通火车的半公里长的铁道路基。往事已被青藏的漠风吹散了,却在中铁二十局的后代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青藏情结。四上青藏高原,拿下风火山标段,成了梦寐以求的皇皇铁路大梦。
但是,觊觎风火山的岂止是一个中铁二十局啊,世界第一高隧毕竟集政治、经济乃至地理文化效应于一身,谁拿下了这个项目,都将受益无穷,十九个参加青藏铁路竞标的工程局跃跃欲试,竞争激烈。因此,风火山标段最终花落谁家,能不能握在中铁二十局的手中,余文忠心里也没有一点底,不过他终究是老军人出身,深谙中国大型工程的竞标,不仅比的是硬实力,软实力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筹码。
余文忠转过身来,坐到了高靠背的大班椅上,抓起了写字台上的电话,拨通了集团公司各个处党委书记的电话,建议在全局1.3万多名职工中开展我为投标作贡献的活动,让铁道部和竞标委员会知道中铁二十局全体职工心系青藏铁路的夙愿和未了情。
夏军民听到这个消息后,就琢磨着做一件一鸣惊人的事情。他是建工处的团委书记,曾经有过18岁当兵的历史,父母是60年代中期从江苏支援新疆的知青,他从小在新疆建设兵团里长大,1989年到了新疆奎屯的高炮团当兵,复员时分到了中铁二十局,可心里一直对大西北情有独钟,祈盼着有一天能够重上青藏高原,一展当年铁兵后代的风采。
“我要换一种新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上青藏的决心!”夏军民对处里的人说。
“怎么个新颖法?”同事们不知道他要玩什么名堂。
夏军民说:“写血书。”
“傻帽!”有的人神情袒露出一脸的不屑,“都什么年代了,还写血书,又不是上战场。”
夏军民说上青藏铁路,对一支铁兵的后代来说,就是上战场啊。
那天他到商店扯了一块二尺多的白布,到了单位的卫生所,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说请帮我抽两管血。
女护士不解地问:“你要献血?”
夏军民摇摇头说:“我要写血书。”
女护士愕然,说:“你有什么血海冤仇要申,可找领导谈谈,何必采取这种极端方式。”
夏军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说:“我不是要申冤,而是要为上青藏铁路写血书,表决心。”
夏军民伸出胳膊,让护士抽了两管血,带回办公室,展开白布,挥笔写了一首诗:“昔日高原铸辉煌,今日请战上青藏。甘洒热血写春秋,誓与青藏共存亡。”然后拍了照片,折叠起来,找了一个信封,写上北京铁道部傅志寰部长收,便骑上自己的摩托车,跑到了邮电局,以特快专递的形式寄往首都北京。然后独自去了渭南,参加青年团员集训班学习。
世间的事情也就这样凑巧。就在开标前的头一天,中铁二十局局长余文忠与郝副局长一起到铁道部拜会傅志寰部长,想作最后的努力,请铁道部领导看在当年铁十师喋血关角,魂系青藏高原历史上,将第一轮投标的标的倾斜给中铁二十局。刚在傅部长的办公室落座,秘书拿着特快专递进来了,递给了傅部长。
“什么东西?”傅志寰问秘书。
秘书摇头道:“不知道,是从咸阳寄来的,指名寄给您的。”
傅志寰摆了摆手:“拆开看看是什么名堂。”
秘书撕开了特快专递,掏出来一看,一块白布上写着一封血书,脸色陡变,说:“部长,是血书。”
傅部长顿时也惊讶道:“上边写着什么内容?”
“昔日高原铸辉煌,今日请战上青藏。甘洒热血写春秋,誓与青藏共存亡。”秘书念道。余文忠局长与郝副局长也面露惊奇之色。
“哈哈!”傅志寰部长笑叹道,“老余啊,你们这思想工作已经做到我头上来了,真是及时雨啦。”
余文忠也一头雾水,说:“傅部长,纯属偶然,我们也不知来拜访您的时候会看到中铁二十局普通职工请战的血书,真是天意啊。”
“不是天意,是好事啊!”傅志寰感慨地说,“这样的单位不让它中标,还让谁中标,这样的同志不让他上青藏线,还让谁上?”
余文忠忐忑不安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他突然觉得关键的时候一封关键血书,终于让中铁二十局在共和国部长心中留下一个重重的情感砝码。
傅志寰对秘书说:“马上将这份血书拍照,彩印几份存档,血书感人,下不为例。电告各工程局,一律不准写血书,其他局就是写了血书,也不能中标。”
一位曾经是军人的热血之书,却在最后的时分赢得了一座冷山。2001年6月1日青藏铁路开标时,中铁二十局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风火山。
6月3日,中铁二十局的人还沉浸在中标的喜悦之中。这天集团公司人事处的一个叫李向阳的干事,突然通知建工处人事科,说让夏军民来局里,局长要见他。
夏军民跃上自己那辆带电动加力的自行车,心里忐忑不安。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召见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了,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啊,也从未与局长打过交道。他小心翼翼地骑车到了中铁二十局的大楼前,将车停好,步履轻轻地掠过大堂,乘电梯上了人事处,向通知他的李干事报到,然后怯生生地迈进了余文忠的办公室。
“你就是夏军民?”余局长有点意外,这个年轻人身体干瘦干瘦的,却有男人的清秀之色。
夏军民站在局长面前有点手足无措,立即像当年当兵时见连长一样,啪地一个立正说:“报告局长,我是夏军民。”
“坐,坐!”余文忠走了过来,拍了拍夏军民的肩膀说,“你可是为二十局立了一功啊!”
“局长,这话从何谈起?”夏军民受宠若惊。
“就是你的那封血书啊!”余文忠感叹道,“最后一天,我们忙着拜会各位菩萨,请人家高抬贵手,给中铁二十局一份活干,最后见傅部长时,竟然看到了你写的血书,此情可鉴青藏,这真是天意啊!”
余文忠仍然沉浸在激动之中,向自己麾下一个无名之辈的年轻人详尽地描述了那天在傅志寰部长办公室的所见所闻。末了,他站起身来,说:“年轻人,我为你倒一杯茶,位卑不忘局忧,你们可是二十局的希望和未来。”
“局长!”夏军民呷了一口局长给自己泡的茶,恳切地说道,“作为六处的年轻人,我斗胆进言几句。”
“你可以随便说,不要自谦。”余文忠鼓励这个年轻人。
“我们六处过去在青藏一期时,当时编制是50团,搞的是青藏线的运输,”夏军民喃喃说道,“这次上山后,能不能多给我们六处一点活。”
余文忠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给自己提的唯一要求,竟然是为处里的几千号人的命运和生存着想,说:“我考虑一下。”
“谢谢!”夏军民已经感激涕零了。
“年轻人,上风火山上好好干吧!”余文忠欣赏地看着这个瘦削的年轻人。
夏军民骑着他的电动自行车回到了处里,也许因为抽血之故,他查出了轻微的肺结核,住了十五天院,六处的书记黄锦波专程来看望他,征求他的意见,任命他为六处机械一队党支部书记了,职务正科级。
我在中铁二十局风火山指挥部宣传办公室里单独采访夏军民的时候,记下了他的故事,一个多小时的采访,我数度缺氧,也数度跑出去吸氧,一位出身于外地的小同乡,二十局的才子唐相彦一直陪在我左右。采访接近尾声时,我突然向夏军民发问:“你写血书的真正动机是什么,真的如一些报道里说的那么崇高吗?”
“徐作家,你也是军人,实不相瞒,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纯粹就是一闪念。”夏军民仍然有军人的豪爽。
“我欣赏你的真实,属于军人的真实。”我站起身来,与这个瘦瘦的年轻人握手告别。
摘自《青藏铁路》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