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翻译】石川啄木《云是天才》( 雲は天才である第一部分)

雲は天才である[1]
石川啄木[2]

六月三十日,在S――村寻常高等小学[3]的职员室里,墙上的挂钟仍一如既往地发出慵懒而无精打采的悲鸣――可能是受学校教师的单调生活所感化吧――报了下午三点的时。不过现在估计已经快四点了吧。这样的状况,完全是拜乡下小学里懒惯了的职员所赐,我在这所学校已经工作了有三个月了,至今却还没见过这钟跟K停车场的大钟对上过时间。照一位每周六都经过停车场回相当遥远的老家的女教师所说,学校这钟“至少迟到三十分钟,多的一次甚至迟了一个小时零二十三分钟”。其实这事,完全源于校长大人自己的判断,说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是农民子弟,如果钟按正确时间来走,怕是到劳作时间都聚不齐人。实际上,这一带的农家生性勤恳,连早饭时间都比普通家庭要早。而我同事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于时钟的慢行,都没有称职地采取过任何措施去进行调整。不管是谁,就算早上上班迟到了,也没有人会愿意提早那么一分钟。至于我么? 说来惭愧,由于多年来的习惯,睡懒觉几乎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了,所以……
下午三点,规定的课程在一小时前全部结束了。如果是在平时,我现在应该站在高年级的讲台上,进行为时两个钟的课外辅导,但是校长说,今天是做月末清查的日子,加之他老婆头痛虚弱,不如就让学生们赶快回家。他这话可是难得的破例,校长的一家四口——有老婆和两个孩子——一直以来都把学校的值班室作为自己的家,用村费雇来的小佣甚至还要兼做洗尿布之类的工作。校长怕老婆的这个秘密,我也老早就知道了。毕竟他老婆在脸色阴沉的日子里,对待学生也会极其冷酷,关于她的传言,林林总总,可管中窥豹。我艰难地吞下了涌上舌根的不快,看来今天不得不停课了。作为普通科二年级的代用教员,我的薪资有八圆[4],每月就承蒙以此过活。在自己的工作范围之外还要上两个小时的课外辅导,在别人看来就是做白工,不,就是做白工也未曾懈怠,因为我对此毫无怨言。究其根本,做这课外辅导,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执教,在我以职员室末席的地位初来乍到的第一个星期,我通过教鞭感受到了学生们寄予的厚望,或者说,是自己更加殷切地想对学生们敞开心扉吧。表面上,我将一个小时的时间用在教授初等英语和外国历史上,实际呢,我要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知识(虽然鄙人知识贫乏,但也时时提醒自己是作为日本代用教员的一员来任教的)、一切不平,一切经验,一切思想——总之是一切精神,要在这短短两个小时里,静候合适的时机,将我的舌化作火箭迸发!绝不是无的放矢。不论男女,不论年龄是十三、十四、十五还是十六,五十多个年轻的胸怀,不正正是满腔赤红热血,只等星星之火的青春火颜吗!长空之下,火箭漫天,热油之上,赤蛇游走,呜呼,那熊熊燃烧着人生烽火的烟香! 都说学会英国话,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平凡的一句话,对我来说也是能射出百万火箭的强弓坚弦。从前有一个叫希腊的国家;基督徒曾被处以磔刑;人在出生的时候除精神外一无所有;罗马一介都府,曾经有着跨越世界的名号;卢梭在欧洲的号声响彻云霄;拿破仑于科西嘉岛降生;拜伦曾与我们同呼吸;托尔斯泰至今仍然健在;高尔基曾漂泊流浪,现在身患肺疾;沙俄国力,远超日本;我们正值年轻;没有血性的人有何立足之地……啊啊,一切矛盾都是星星火种。我将化作此火。五十多个胸膛也燃起熊熊烈焰。四五栋教学楼宛如熊熊大火的洪水。我用自己骨露瘦削的拳头猛砸桌子。目光所及,有雀跃的,有振臂的,也有高呼万岁的。真的就像是一场暴动啊。我的眼睑由始至终洋溢着激动的眼泪,号哭声不绝于耳,我们心情高涨,面红如火,呼声高亢,如革命之神的石像一般耸立,宛如一幅生命反叛的活画卷!这泪已经不是水了,而是榨干心脏流出的树脂,是油。让这火势越发张狂吧!“一九○六年……这一年○月○日,S——村寻常高等小学校内的一个教学场发生暴动”[5],后世的世界史里,即便对此事语焉不详,但这一场可怕的景象,如烙印在我们五十多个雅各宾党[6]的胸膛上永久不磨的金字,恐怕是连名为“时间”的破坏激浪也难以消除吧。毫无疑问,这两个小时,是我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内,最得意、最愉快、最幸福的时光,自己每天出入这所学校的大门,似乎也因为这场课外辅导而有了意义。然而,六月三十日这一天,作为“教育”的模板,把这具躯壳完完全全奉献给了教书育人十余年,口中念着忠信孝悌的话语反复千万遍,思想穩健中正,风采和品质无可非议且达到了平凡的极致,同时热爱和平,崇尚温顺美德,以极强的忍耐力在老婆手下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如今在这个S——村里每个月拿着十八圆的村内最高的工资的田岛校长大人——据他所说,自己是并不乐意去停课的,在他满不乐意地顺便去照顾一下那个五官长得像只马铃薯的田岛夫人后,就待在了职员室的一角,边核算儿童出席簿边把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从过去一个月里儿童各自的出席记录中核算总数和比率,明天制作出所谓月表还得交给那个瘦狗样的俗吏手上。不仅这些,诸如成绩的盘查,缺席的事由,食品携带的状况,学用品供给的情况等,有不少巧立名目但几乎毫无意义的工作。他让我明白了,地狱极乐绝不是为方便宗教家而存在,而是实际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是啊,这一天的我显然是应了校长大人的话,在去往极乐的途中,直到回到现实中的正确时间,在与娑婆世界[7]相差了的这一个小时里,我都被困在这个酷热的地狱里。算珠啪嗒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就连中世纪末的大冒险家、跨越极地炼狱天国三界者的但丁·阿利吉耶里[8],听到的也怕是自奈落[9]底传来的“帕佩、撒旦、帕佩、撒旦、阿雷佩[10]”这样令人胆寒的声音吧。实际上,要是我做清算的话,就像又富又吝啬的老头计算自己的财产的时候一样,无论如何也摆不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吧。如从极乐到地狱! 宣告此般永劫之人是谁,究竟是谁?曰:校长者。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看清校长脸上所表现出的丑恶和毛病。首先,其鼻下八字髯暗淡无光,这是其人物毫无生气的证明。而其髯如鳝鱼般垂于月盆大脸的两端,恐怕也是这人忘却了上进精神的象征吧。这是亡国之髯,是只有朝鲜人、旧时的汉学老师还有现在的学校教师才有的髯,脸上还挂着黑痣三颗,左眼下如煞星的那颗尤其大,真是碍眼。这俗称泪痣的东西,对于像我这样的人,甚至是平时备受崇敬的人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罢了罢了,反正这种男人,将来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最后,我得出田岛校长=0〔#“田岛校长=0”为横写[11]〕的结论。也就是说,这人上上下下没有一丝一毫讨我喜欢。

当这场不法暴动的始末,从自己的口中,在学生休息室的一角,毫无保留地传到了我雅各宾党全员的耳朵里时,一团乌云忽然间笼罩了五十多个年轻的天真面孔。这是关闭乐园光明门的铅灰色云雾。很明显,他们也和我一样怏怏不乐,愤愤不平。当然,我并没有谈及他老婆头痛的事,但是,当我话音未落,有的人就一脚踢开地板大喝一声:“校长这混蛋!”接着不同的声音持续不断,“那臭鳝鱼!”“我要烤死它!”最后还有人发出像“吃我一刀[12]”这样极其陈腐的奇声。我微笑注视着他们,静静地走向地狱之门。在我们向前迈出有十五步的时候,后面的骚乱忽然回归平静,正奇怪时,“一、二、喊、泥鳝——”,忽然爆发的声音甚至令教学楼都为之撼动,还能真真切切听到夹杂着的裂帛般尖锐的女学生的声音。我回头看了看这般宏景,啊,此时这些革命健儿有半数以上像风中疯狂摇曳的木叶一样已经从学生楼梯口飞出户外了。在门前玩耍的校长的孩子的小脑袋上,今天恐怕要下起突如其来的拳雨了吧。然而,这休息室中仍有好事未归者。既有瞧准机会特地想对我请求什么的执念之辈,也有两三个留长发的小鬼——总共十一二人。勤杂工的次子和女教师寄宿家庭的孩子(因为身份的缘故,他们多少从校长大人那里受了些照顾),这俩小鬼尾随我而来,从刚才开始就像门卫一样地站在这个地狱的入口,看守着里面的状况。
所谓入口,其实是将这个房间和学生休息室区分开来的两扇破旧纸拉门,从校门走上笔直的玄关再左转就到。在这个入口里,是我要面临的地狱——极低的天花板、十叠[13]的面积、污点密布的墙壁、古朴的小窗、因年久而扭曲的皮椅,都爬进了这个满溢人生倦怠之情的职员室里,还放着张凹字形的四脚桌。我正对着的两只桌角,右边那只是校长大人的位子;左边那只属于负责监考的首席训导兼老油条;校长旁边那只是我的位子;对面那只属于那个女教师。学校的职员总共也就四个人,我是其中最末席的。不过就算有上百名职员,我这区区代用教员也还是只有坐末席的资格。这规矩是真是迂腐又儿戏啊。好了,我也该打开那扇纸拉门到职员室去了。
职员室里,当女教师背面墙上的挂钟发出懒洋洋的悲鸣通报下午三点的时候,我们四名职员都在桌旁各自的位子上落了座——桌子既是我们关系密切的桥梁,也是我们相互割据的证明—— 像“帕佩、撒旦、阿雷佩”这种持续二三十分钟的痛苦的声音,在三四分钟前,就像被脚步声吓得不敢声张的田沟之蛙的鸣唱一样,戛然而止。同时,(老尊者毫不动摇地拉着但丁的手,再往其他修罗圈里走),阵阵杀气,飒飒扑面而来,在这个室内描绘出另一幅景象。
若要详细说明状况,是不现实的,问题大致如下所述:
两三天以前,我灵机一动想到,应该写一首让这个S――村小学的学生日常颂唱的、也就是类似于校歌一样的歌曲,为此我写了歌词配了曲。等写好了再检查时,我不禁呱呱直叫嚷,当然并没有到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这么兴奋的程度,但当这首歌曲通过我妻子的歌喉唱出来时,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听着真是赏心悦目……妻子还夸了我一番。那天晚上有两三个学生过来玩,我配着小提琴教了他们一遍,也不出所料地得到了赞扬,而且有趣的是,他们还说今后每天都要唱这歌。歌词以六行一联统共六联,曲子是八调四二拍,最后两行是四三拍。我妻子说,曲调这样变化就更有趣了。对,其他先搁置不谈,我反正是对此事没有半点愧疚。作词作曲者,决不能和盗贼、伪善者乃至一切无耻之徒的行为混为一谈。想来像我这样的代用教员也有作曲的资格才对。可以说,我就是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的大丈夫。然而,我本别无图谋,这堂堂赤裸之心却成了敌人漫天流矢的目标。虽然没有必要说什么夸张的话,那天晚上我教授这首歌的学生也不过只有三个人(名字也清楚地记得),但不管怎么说,在我雅各宾党员的心中烙印着同样的颜色——年轻生命的浅绿和涌出的春泉正以血色的火熊熊燃烧,连嘴唇都被烧干,野火也随之疾速游走,歌曲仅一两天的时间里就为之传唱,到了今天,虽然多少有些走音,但高等科的学生几乎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都知道怎么唱了。
白天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运动场上井然有序地做起了蛇行的运动[14]。参与其中的有近百人,当然也有一群凑热闹的家伙,他们口中高唱的正是他们的新田耕助老师新作的校友歌。我创作的歌曲为许多人传唱,心中绝不会感到羞耻和罪恶,反而是一片愉快和得意。看着他们行进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气喘吁吁,身体跃跃欲试,虽然只持续了5分钟,但我也毫无疑问成为了行进队伍中的一员……问题的关键出在后面。

下午三点前三——四分钟,到现在为止一直用笨拙的手指在算盘上跳跃、嘴里重复念叨着“帕佩、撒旦、帕佩、撒旦”的校长田岛金藏先生,现在正仰着头手拿烟管,看着像是完成了出席簿的清算。他砰砰敲着桌子的边缘,突然间,一种难以名状的,像狸猫难产、像是从水龙头里飞出一只草鞋般——更适当地说,就像邻家的猪在酷暑里身患感冒发出的奇响——可以说是极响——不过,仔细分辨的话就知道这是卡在喉咙的咳嗽,在他巨大的喉核边高鸣。接着又是一阵风平浪静。本以为这下没事了,等他一看此时出现在算盘上的84、79这样的数字要记入月表的男生部出席情况时,忍不住咬下了一寸的笔穗。这一刹那,有如白日梦到沉痛的事或是去年死去黑猫的幽灵发出的声音一般:
“新田老师。”
校长的声音传来。
我立马抬起头来。同时,其他两人——首席和女教师也抬起头来。从这一瞬间开始,我就完完全全地再听不到“帕佩、撒旦、帕佩、撒旦、阿雷佩”的声音了。女教师沉默地看着校长的脸。首席训导转过身体准备抽烟。好像在心里都在等待着什么。然而,在这短短三秒的沉默之后,一场近来罕见的暴风雨开始刮起。
“新田老师。”校长又喊我了。似乎带着了相当严苛的态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人的相貌是把平凡和丑恶放入名为“教育者”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一开始就没有半点空隙地容纳了一切表情。这实在是彻头彻尾的 “毫无意义”。即使是以做出一副强硬而严苛的态度,结果在对方看来也只是一副滑稽和稍可怜的样子。当然,当事人对此一无所知,他破钟呻吟般的迟钝只会变本加厉。“我想问您一件事。那个,生命之森……。是怎么唱的来着,第一句话?(看了眼首席训导,首席以一副非常困扰的样子沉默地低着眼。)唔,对了对了,春觉尚浅新月皎,生命之森夜来香,憧憬心中燃……这样唱的。据说那是,新田老师您私下创作给学生唱的歌曲,这是真的吗?
“不是的。这首歌虽然词曲都是我写的,但并非私下创作。我讨厌做鸡鸣狗盗的事。”
“但确实有这事对吧,这是我从古山老师那听说的。”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旁座的首席训导。
古山的脸上又浮现着困惑的阴云。他依旧沉默不语,察觉到一瞬间对自己的窥视时,鼻子里哼了一声。
哈哈,果不其然,将这般情形看在眼里的我早就洞悉了一切。抗议我径自将那首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的凯歌公诸于众的,并不完全是黄鳝金藏大人自己的想法,而是和古山合谋的结果罢了。而且说不定古山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不对,一定是他没错了。就凭校长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有精神干这事。那个古山,凭借作为这个村土著的身份,已经在这所学校待了十年多了。年过四十的他还和五年前一样满足于十三圆的薪资,也就说明这是个没出息的烂泥。他还是个夫妻不和到出了名的男人(这一点和校长相比就稍微缺乏温顺的美德了),一和他聊天,话题无非是哪天一起去喝酒啦、年轻时经历的女人啦、还有就是钓鱼之类的东西。在此之中,只有钓鱼这样东西在村里算是了不得的事,于是包括他在内的某些人就真认为他已经跻身名人的行列了。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既没有信仰又没有主张的人(从很久以前就想成为钓鱼名人的人,如果没有信仰也没有主张的话处事就会变得极端)。从我的角度来来,校长和这个人就是半斤八两,就像一棵因营养不足而自然枯死的朴树[15],就算是松树,伸出的就只会是枯死的枝叶,没有任何美感。他们和我,就算是每天抽的烟都不一样。他们抽的是干枯的橡叶粉,不辣嘴不回甘而且不香。我抽的,也许是五文三钱[16]的便宜货,但也是正正经经的香烟。香得浓烈,有辣有甜,是地地道道的人生味道的香烟。某天古山说,抽上一根我的烟,眼睛就熏得直打转,想来也确实是这样。如上面所列举的,我始终是这职员室里的异端分子。被大家视为臭小子、和平的捣乱者。如果要在这片小天地中寻找能和我聊天的人,真的只有那位女教师了。说到芳纪,她今年刚到二十四岁,是大我三岁的姐姐。而且,她还是个单身且热心的克里斯汀,擅长赞美歌,受新教育的熏陶,思想先进健全,至于长相嘛,毕竟每天都能看到她的脸,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脸颊泛着桃色,头发赤红,眼睛年龄一样很年轻水灵,闪着决断的光,担任普通科一年级的工作,是个善良的看护师。所以,她大概也明白我们说的事了。多少会对有理的地方表示同情。但是她毕竟一介女流,而且有点过于深思熟虑了,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她也只能一言不发。但是,她眼球的轻微活动已经在充分说明自己是我的伙伴了。况且,她之前可能已经从不知到哪里听过我写的歌曲,我还清楚地听到她嘴里哼着那首歌呢。
好了,对于那首歌是何时创作的,如何被大家传唱的,我已经在这里对他们详细说明了。当我所说的最后一个字落下,传到校长、首席和女教师三人共六只耳朵里后,那时,哐、哐、哐地,那只挂钟带着懒意叫了起来。突然,有一阵“啊——啊”的声音,从我身后的纸拉门里传来。恐怕那时因为头痛而虚弱的土豆夫人,为了不让三岁大的女儿跑到危险的地方去,就像几天一样在三岁的女儿的衣带上系上一条绳子,再把它的一端系在自己的脚上,最后无非就是在炉子旁边睡下,但现在时钟的声响扰了她的白日清梦,于是我们就又听到“啊——啊”的声音了。
三秒、五秒、十秒,可怕的沉默继续着。职员四人都各自坐在桌子边。最先打破这般沈默的是那棵古山朴树。
“那首歌得到过校长的首肯吗?”
“不,我记得的,一定,绝对,没有许可。”校长代替我回答说。
我咯吱咯吱地把烟管一转,向女教师露出了幽幽的微笑。古山也又开始抽烟。
校长呢,定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脸涨得赤红,鼻子上都冒出水蒸气了:“总觉得,要说的话就是自由过头了。新田老师,你虽然也是受新教育出身的,但总觉得,还是多少有点太任性了……。”
“是这样啊。”
“既然说‘是这样啊’了,那么你也应该是理解我的。话说就是,那啥,我想应该是今年四月四号那天吧,也就是我去拜访的那时候。嗯,确实是那天。我郡的视学官平野先生托我照顾新田老师你,我就把新田先生招进这所学校的时候,也是有视学官先生的手谕的,一直以来我也对你很客气,对很多事也很宽容,但是,如果你太任性的话,那么我作为掌管一所学校大小事务的校长……“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打算退一步说。我抓住这个机会说道:
“那也请你不要客气。”
“不像话!你不要把校长当狗屁!”
他这话声音有点高。握紧的拳头咚地敲了桌子,算盘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掉到了地板上,发出了喀哒喀哒的响声。我还真不知道校长还有这样的冲劲。或者说像是吐露心声一样,他迄今为止也许都在视学官面前忍气吞声。不过,他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没有当这位校长是狗屁啊。这时,我后面的纸拉门发出沙沙的响声。是土豆夫人爬了出来,至于是何情形光用听的就无从得知了。
“从刚才听到现在,“古山突然插嘴说,”以我一介短见,我觉得校长先生是有道理的,但是新田老师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自己擅自地写了那首校歌,又擅自随意地教给了学生,也就是说,大抵是错在没有按程序走这点上,啊不,我觉得呢,应该多少也是有错的。”
“这所学校有校歌吗?”
“你也是知道的,目前没有这种东西。”
“那现在呢?”
这次到校长回答了:“现在的不是您创作的吗?”
“问题就在那里。对我来顺序……”
大家都吵得难分难解,我举手制止了古山。
“其实不存在什么问题吧。既然你们已经不允许我把自己写的那首歌说成是校歌了,那么就当我没有为这个S——村寻常高等小学创作过校歌好了。我本来只是看到这所学校的学生日夜吟诵着大同小异的东西,就想试着写写校歌这种类型的歌曲而已。反而是你们称之为校歌的。也就是说,你们也认可它是校歌了啊。于是学生们都唱了它,唱了这首校歌。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这不是天下太平的好事吗?”
校长和古山面面相觑。而女教师的眼里浮现出了满足的微笑。入口处除了有站岗的两人外,还有了新来的。后面的拉门刷地打开,紧接着,出现了腰边缠着细绳、带子也不系、身穿脏兮兮的棉布细条纹的夹衣、袒露胸部抱着孩子含乳的、静静地进了房的化生者[17]。这是土豆夫人大驾光临。夹衣上是被汗打湿的缎质领子。无论怎么看,这都绝对是一副不得体的打扮。她那像针一样锐利的钩上来的眼角,狠狠地瞪着我,兀自在校长的旁边站着。如果,在地狱底部,有像白发茨[18]一样瘦削将死的人,正握着我儿的骨头,咯吱咯吱地咬着的这般情景,来到现实见诸于我的耳目,恐怕莫过于这个女人盯着我的眼神吧。终日被此目光所刺痛的校长阁下的心情也是如此,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谅之处。
化生的女神——贫贱版的?——像石像一样无言地伫立。不久,这个房间里发生了电光火石般的变化。校长似乎再次装模作样地摆出了早被遗忘的严肃态度,面部两三处肌肉都伴随着抽动。虽无从得知他在援军到来之后,是恢复了勇气还是感到了恐怖,但他内心一定是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冲击吧。而且古山也抬起了头。但是,已经没用了。毕竟攻守之势早已扭转。我感觉自己在敌方势力的增强中更加自豪了。女教师一看那尊女神,就好像被难以形容的不快的迷雾封住了纯洁的胸膛,忽然低下了头来。我见此情形,不知是感到了耻辱,还是觉得可悲,抑或是气血上涌,耳朵根都变红了,用铅笔尖笃笃地啄着桌子。
古山先开口了:“但是,做事总是得有顺序的。既然不按照顺序做了……就算是做陆军大将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卓论。
校长接过话头:“既然没有按照正当的程序走,那么即使它可以作为校歌采用,但也还是不能称为校歌。就算你有一张卓越的资格证,作为身居教育之位并以此谋生的人,如果事事不考虑顺序,那就真是太离谱了。“
他说完就把嘴巴死死闭上了。他的言语这么差劲,可真叫人同情。
女神的视线像冰之箭一样直射在我的脸上。像是在催促我的回答。突然,从她简单地,或者说是粗鲁地扎起来的头发上,掉了一把梳子下来,谁也不敢去捡。我笑着说:
“来来去去都是再说顺序顺序云云,那么到底有什么顺序呢?冒昧地说,本人一无所知……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可以请教一下吗?如果因为如果不清楚我校采用校歌一事的程序,保不准他日我成了别处的校长,要是再次发生这么失策的事,那可就麻烦了。”
校长怏怏不悦地回答道:“虽说是程序,但也没有那么麻烦。第一(这里他加重了语气),需要校长本人认定,如果认为可以的话,就会送到我郡的视学官那里,然后呢,嗯,如果这首歌得到认可,能给学生们传唱了,那么才会被定为校歌。”
“哈哈,你说什么啊,我的作品,只是先前没有大费周章地按正确的程序来行事而已啊,也就是说、不过是稍急了些而已。不用啦。对于作者本人来说,被采用为校歌,或是不被采用,不过都是屁话,只要自己创作的歌曲被学生们传唱了,已经名副其实了。哈哈哈哈哈,”这样一来大家都没有别的意见了吧。“
“但是,”古山不断地重复,死缠烂打是他的拿手好戏,“如果让学校的学生们传唱的话,还是得让校长,还有让我,一起讨论下这歌的含义比较好吧,或者等你写好了就拿给我们看看,等我们觉得可以了就行,大抵是这样。”
“不仅如此,你还一边说学校教案没有必要做形式上的记录,一边一回到家就立马写小说之类的东西。作为一名教育者,真是令人大跌眼镜。真的是,太……算了,这也另当别论了。新田老师啊,我们学校,怎么说也是由文部大臣们下达通知规定教授细目的。像算术啦、国语啦、地理啦、历史这类自不必说,就连唱歌、缝纫这样的,也明明白白写在细目里的。在我们这些长年从事教育事业的人看来,现在的细目是卓越无瑕的,就连说是精雕细琢都不为过。我要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是还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日子,我们在一个那个时候就已拿着四十五圆薪资的叫小原银太郎的著名助教老师的监督下,编写过小学教授的细目,那个时候和现在比起来,哎呀真是不知怎么说好了,想起来都冷汗直冒啊。所以,正真的教育家,必须遵守其完美无缺的规定细目,一丝不苟地进行教学,否则,往小了说就是对不起教授学生的家长,对不起支付月薪的村公所,往大了说,我们就要承担起扰乱我大日本教育的罪责,这一点对于我们教育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晃已经十多年了——我们来到这里,虽然只有四年零三个月,但——我在励志竭精地努力着。当然,并不是说一切细目里没有的东西都不能教。也就是,正如古山老师从刚才开始就频频主张的那样,做事是有顺序的。按程序取得许可了,那么无论教什么也无伤大雅了。如果不这么做,这样的行为就会像我刚刚教诲的那样,而且既然我拜命校长,或许连带我都要负起责任。这样一来,对于你我而言都很麻烦。不仅如此,连我校的颜面也会受损啊。“

“看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呢。”我保持了极洒脱的态势。尤其在校长刚刚的那番话语里,我更是几次都几乎失笑,忍得我肋骨都要折断了。“你的意思是,我写的歌并没有载入那张完美无缺的教授细目里面对吧。”
“当然不可能有啊。”古山道。
“没错当然不会有。毕竟是两三天前才写的东西嘛,啊哈哈哈哈!您刚才说的话,结论非常明了,就是不能让学生们唱那首歌而已嘛。只要把话中各种顺序排列的枝条和细碎的叶子剪去,就能看到里面赤裸裸的肝胆了,就是这样没错。“
现场鸦雀无声。
“那个编细目的聒噪老头说,代课教员只要离开了讲台就什么都不能教了,照他的意思,反过来说,在学校以外教授学生的相关要求,有写在细目上吗?”
“细目上哪有那么愚蠢的事!”校长愤怒地说。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放什么心?”
“毕竟,我说的没错嘛。正如刚才细说的那样,我教那首歌,是在两三天前,也就是我刚写好的那一天晚上,只有那么区区三个学生来我家里玩,想来这里面也不会有那个编写细目的老头派来的眼线吧。如果那首歌里混入了什么危险的思想,或者如果是从学生嘴里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语……哎呀,虽然我真的很担心,但我们终归是清白如昭昭于青天白日之下啊。“
我头顶戴上了全胜的花冠。完美将敌人击退于铁岭[19]以北。既已剑折、马毙、弹丸尽,自古以来也没有延长战局的道理。
“我昨天也从阿荣(学生的名字)那里借了来抄写哟。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也觉得这是一部很好的作品,所以在明天唱歌的时候我也想把它教给大家。”
这是向我因胜利而挺起的胸膛上,咻咻投来的美丽而光荣的花环。这也是女教师首次朱唇轻启。
[1] 《云是天才》是石川啄木于1906年(时年20岁)根据担任小学教员期间积累的生活经验所创作的教师小说。本译文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石川啄木(1886 -1912),歌人、诗人、评论家。著有《一握砂》、《叫子和口哨》等口语歌集,对日本短歌作出卓越贡献。
[3] 此处指1906年石川啄木任教的涉民(Shibutami)寻常高等小学,位于岩手县盛冈市北部。日本寻常小学,根据 1886年《小学校令》建立的初等普通教育机构,有三年制和四年制两种。1900年修改《小学校令》统一为四年制,确立四年制义务教育制度。教学内容以修身、国语、算术、体操四科为主课。
[4] 石川啄木任时任代用教员,月薪八元。
[5] 1906年4月,初来乍到的石川指导学生罢课排斥校长,最终校长调任,啄木被免职。石川在后来的许多作品如《一握砂》中对这场暴动表达了怀念之情。
[6] 雅各宾党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参加雅各宾俱乐部的激进派政治团体。主要领导人有罗伯斯庇尔、丹东、马拉等。
[7] 娑婆:我们所居之娑婆世界的简称。
[8] 但丁·阿利吉耶里(1265-1321),“文艺复兴三巨头”之一,著有史诗《神曲》。
[9] 这里指梵语音译词“奈落“,佛经中形容永不能解脱的无间地狱。俗语中指无法脱离的境地,不知道底部的深的地方。
[10] 出自《神曲》地狱篇第七歌冥王普鲁托的喃语,无确切含义。
[11] 日语分横写竖写两种格式,小说(包括本作)多竖写。
[12] 原文是『チェースト』,应为剑道中发起攻击前的叫喊。
[13] 日本房间的计量单位,一叠等于1.62平米。
[14] 原文是【ポロテージ】,指儿童早教性质的运动。
[15] 日本朴树,木兰科落叶乔木,木材常用作制作木屐及器具的柄。
[16] 此处是日本旧时货币单位,一文为一两银子的六十分之一。
[17] 佛教“四生”之一。指无所依托,借业力而忽然出现者。
[18] 茨木童子,日本传说中的妖怪。
[19] 位于我国辽宁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