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59 神魔无心（九）

　　在这个没有四季的虚空之境，时间似乎总是静止的，这里的一切都不曾变过，直到拂徵身上的销魂钉消失，他身上的伤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开始愈合，凝水才恍然，原来已经一百年了。

　　她已经和梦魇有一百年没有见面了。

　　神魔肉身伤口愈合的速度与魂体的力量有关，拂徵伤口愈合极慢，除了销魂钉折磨太多之外，还因为他几乎在销魂钉消失的一霎那就动用了无所遁形。

　　就算不能在她身边，远远地看着她也好，拂徵这么对自己说。

　　妖族的内战已近尾声，东海蛰伏，南海终于向昆仑山俯首称臣，西陆妖族也纷纷归顺，昆仑墨裳于昆仑山雪宫之中举行了开国大典，例行分封，论功行赏，从此开启了天下四陆的新纪元。

　　但是这对于虚空之境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天下的动荡再大，在漫天的神魔眼里，也不过是漫漫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而已，或许此时会激起浪花，但是马上又会回到滔滔江水之中，再也认不出来。

　　下界的众生做任何事情，在满天神魔看来可笑的，在这个规矩比人多的地方，他们不敢有任何的逾越，将自己的欲望压在心底，久而久之，他们似乎觉得自己是无欲无求的，而下界众生终日奔波劳碌所求的东西，都是不过是笑话罢了。他们不停地告诉自己，有欲望有追求是一种耻辱，像下界众生一样为了心中欲望付出性命更是可笑的，莫名的优越感充斥在他们的胸膛里，维持着他们那点不知所云的可怜自尊。

　　“总要给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找个高尚的理由，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有些安慰，不至于看清自己的可笑和荒唐。”拂徵闭着眼睛开口，解答凝水的疑惑，凝水还是不明白，“可是，有想要追求的东西，这本来并不可耻啊，他们又为什么要隐藏呢？”

　　拂徵笑了笑，“所以说，他们在做一件可笑而又荒唐的事情啊，然后为了掩盖这样的荒唐，给它穿上一件件看似华丽实则繁缛的衣服，世人看来光鲜无比，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究竟是一种怎样束缚的力量。”

　　凝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么，你感受到了什么？下界发生了什么吗？”

　　“妖族派人去北陆和亲，公侯家的女儿们要么称病，要么赶紧许配了人家，除了陆家。”

　　陆家？凝水想了想，依稀记得乐游三族中，就有陆氏一族，只是不知道这个陆家，和自己印象中的陆家是不是一个。从前和亲，都是弱势一方嫁女子，如今妖族大胜巫族却还是嫁了女子过去，虽说奢比尸是巫族的首领，但是从公侯之女之中选，可见重视。

　　“那陆家的姑娘，是自愿去的么？”

　　拂徵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感应到现在发生的事情，若是想看到过去和未来，那要去请主上了。”

　　主上……凝水想起那个从未谋面、只是听说过只字片语的神，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给神族定下了那样没有丝毫道理的规矩，凝水本以为她是个老古董，但是从梦魇的只字片语来看，她又似乎很神秘，不论做什么事总是有别的角度、别的考量。

　　“你每时每刻都盯着北陆么？”

　　“北陆太大了，我只盯着她周围的地方罢了。”

　　这样啊……凝水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摸了摸冰凉的销魂钉，痛感让她微微皱眉，随后也不知在想什么，“要是梦魇也在关注着我的周围就好了。”

　　其实他一直都在。拂徵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不能说，说了之后以凝水的个性定然会去找君上，到时候这件事一旦说开，君上和凝水必定逃不过惩罚。

　　魔界的魔族，可都等着君上虚弱的那一刻，好取而代之。

　　拂徵不是没有这个心思，只是如今他早已没有能力，也没有心力去想那个了，他现在只想在天上好好看着后土，哪怕是看她嫁给别人，只要能确定她安好，拂徵就别无所求了。

　　凝水却没注意到拂徵的思虑，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怔怔出神，“算了，他还是不要看我的好，他若是时时刻刻看我，便是在意我喜欢我了，就要受和酒疯子一样的苦，我不要他受苦。”

　　在寝宫的梦魇眼眸一暗，一挥袖子，空中的景象便立刻消失。梦魇皱了皱眉，思索半晌，终于还是出门，去向一个地方。

　　虚空之境无边无际，所谓的东西南北四门也不过是多数神魔主要活动地方的边缘罢了，再往外走，人烟凋零，便没有几个人知道那无边无际的尽头是什么，亦或是，根本没有尽头。虚空之境的四门按照“平安和顺”命名，东平门和南和门由神族把守，西安门和北顺门则由魔族负责把守，中间以太极图案为神魔两界的分界，东部为神界，西部为魔界，无疆殿和梦魇平日的居所在南面，梦希的无形殿和居所则在北面。

　　无形殿，顾名思义，是没有具体形状的宫殿，即便虚空之境的众人都知道神主的所在地是虚空之境的北面，但是却鲜少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因此也没有几个人见过梦希，甚至有传言，无形殿根本就不存在，而神主只是一个没有肉身的魂体，在另一个神魔都不知晓的地方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个说法对也不对，无形殿确实没有具体的形状，平日里大家也见不到它，但是只要在需要的时候，无形殿就会出现——一切都是以梦希的意念为转移。

　　而梦希确实也没有肉身，但是她是这世间最为强大的魂体，强大到，即便没有肉身的依存，依然永远不会消散。她不在任何地方，却又无处不在，只有与梦希相伴相生的梦魇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梦希的位置。

　　虚无的宫殿中空荡荡的，一切都仿佛泛着如游丝一般的光芒，在无形殿正中央的空中，银发女子身着白衣静静站立，她本是闭着眼睛，但是在察觉到梦魇进来后便睁开了眼睛，“你来了。”

　　梦魇笑了笑，“你又知道我会来，想对你出其不意还真是不容易。”

　　在旁边的神族，日司宫元光对着梦魇一拱手，随后便识趣地要退下去，梦魇却摆摆手，示意他留在原地就好，“元光不必离开，这次谈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听了也没关系。”梦魇说罢抬头看着梦希，“能不能下来啊，抬头挺累的。”

　　梦希看了看在地面上的玄衣男子，随后慢慢落在他面前，“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

　　每次都是这样。梦魇不由得长叹一声，因为梦希能够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所以自己的到来、自己来这里将要说什么她都清楚，“那你应该能够解答我的疑惑了？”

　　梦希一双眼眸如点漆一般，眼中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里面无爱无恨，梦希端详梦魇良久，才道，“魔君心中有了弱点。”

　　梦魇一滞，随后轻轻叹息，“既然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了，我还想骗骗自己。”

　　“又在撒谎。”梦希一双眼眸好似能够看透人心一般，“你若真的想骗自己，又怎么会来找我？”

　　梦魇转头看着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元光，“你平日里都和她说了些什么？怎么她现在也这般口齿伶俐了？”

　　元光只是对着梦魇一拱手，微微笑了笑，并未说话，随后目光又全然放在了梦希身上，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既然我心里已经有了弱点，你又看到了什么？我身上会发生什么？”

　　梦希微微闭上眼睛，随后轻轻开口，“伤口，血液，叛逃，泪水……”梦希说着皱了皱眉，“我看的并不清楚，只是一些闪现的画面，我不能再窥探你的未来了。”这样的情况是一种警告，如果梦希过多的说出来，对于她自身是有反噬的。有些事情她只能看，却不能说，明明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血腥却也不能提醒众人躲避，只能任由他们顺从历史的车轮一点点向前，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折磨。

　　贵为神主，却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梦魇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的，对我们这些看不见未来却极力想要创造一个美好未来的人来说，这一点点片段就已经莫大的提示了。”

　　梦希便再次闭上眼睛，回到空中，梦魇周身的宫殿霎那间便如烟尘一般消失，只剩下元光还站在远处，对着梦魇一拱手，“君上好走。”

　　梦魇看了看元光，半晌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地说出一句，“销魂钉的滋味，究竟如何？”

　　元光笑了笑，终于开口说话：“千般疼痛，想起挚爱，便觉心中欢喜，总是销魂蚀骨之痛，便也不疼了。”

　　梦魇想起当年拂徵的模样，又看了看元光闲适自得的模样，脑海中猛然浮现万劫不复地中，蓝衣少女的话语——算了，他还是不要看我的好，我不要他受苦。

　　梦魇忽地一滞，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又仿佛陷入迷雾之中，“销魂钉和单相思，你选哪个？”

　　元光一愣，随后有些落寞地开口，“若是真的能选，我自然是愿意选销魂钉的，只可惜……这两个我都选不了，也只能受着。”还真是羡慕拂徵，还有那个新来的神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