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续的日子8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三点半过一点,外头在淅淅沥沥地落雨,听起来软软的。或许因为昨晚的噩梦,我才又做了噩梦,一个两个连着,像服用少量甲醇一样的梦,醒来痛不至失明。 我起身走到客厅坐下,打开风扇,拿起桌上的罐子,捻出两粒咸话梅放进嘴里,我想它可以补充从汗水里流失出去的盐分。它吃起来很干瘪,是时间起了作用,像个小脑袋,长满皱纹也怪不得它,我平常用它来泡水,泡发之后吃起来也还是无组织的软烂。一口亲在我外婆的脸上,梅子不可逆地老了。 锅里的粥也吃了几口,还是温的,米煮发之后,分两次打了两个鸡蛋进去搅散,再放了一块盐渍过的鸡腿和一点鸡精,然后煮到粘稠之后关火,盖上锅盖把粥焖住,余热会得到好的去处,即挂粥的鸡腿肉很嫩,米饭也入了淡淡的咸鲜味。 离开厨房,回到客厅,从柜子上拿下来《抒情歌谣集》,翻到上次看到的页数。入目刚好是一段温柔又幸福的文字,我心不自觉悠悠颤颤,“这一天,我可以压制回想,压制一想再想,有这么多的幸福可以浪掷,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怅然”。 这本书原是我到九江之后买的第一本,但到现在只剩下它没看完。先来后到好像在看书和爱情上都不太管用。当作上帝启示,我还是怅然。 昨夜我梦到自己要坐电梯上12楼,进了电梯却找不到按键,我最怕电梯门关上瞬间之后的那段停顿时间,现在醒了想想,也一样怕。 电梯疾速地上了40几楼,现实里我可没坐到过这样高的地方,梦境总是对当事人明目张胆地欺骗。电梯变成了两层,朋友在电梯里,我被隔离在外层进不去,我抓着隔离的栏杆,对电梯里的朋友大喊我害怕,朋友着急但也没法,我只能闭上眼睛,想着把它当成过山车就好。 电梯上到顶点,就像冲浪板冲出海面越过浪头那般,重力逐渐不被感知,我睁开眼睛,看到一片银蓝色的海,海豚成群地越出海面,黑色的弧线像一道道小桥,短暂的出现又钻进了海里。我听不到浪花的声音。我对朋友说,别怕,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天堂。这里有这么多海豚,现实里我没亲眼见过一只,真的,其实天堂是一片海。 我想离开,我们走到银镜一样的海滩,出现了三个电梯,我站在中间等,我按了一下按钮,但恍惚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按对方向。我没想过天堂还能再往上。 背后开始涨潮,有些人意识到天堂的海水将要吞卷一切,开始拥挤在我的背后推搡。远处有几架飞机坠毁,还看到几艘大船失事。涌动的海水逼近,我背后都是身强力壮的人,但他们也开始害怕得发疯。所以我凝聚自己的注意力盯准按钮的方向,不停地按红灯亮着的按钮。直到门打开。 我最先进去,人群在我之后排成两列。门关上,人又都突然消失。只剩下我和我的朋友。电梯里出现一个门卫问我要去哪,我说12楼,他说你确定吗?我说嗯。其实我不确定,12或是22,一开始就不确定,我只是随便选择了一个可以接受到达的地方前往,我恐高,矮一点的地方更好。 等到电梯门打开,出现的是狭窄的楼道,铺了酒店常见的红色地毯,踩上去软软的,右转角的尽头是一道窄门,一道我好像原要去的门,未知但不陌生。 看书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把手撑在桌子上,然后重心往前,所以手肘关节的皮起了一角硬币大小的厚茧,摸起来皱巴巴的话梅一样的手肘,我想着时间和水的故事,出了神,是不是它也老了?和牙齿一样,到了份上就会不可逆地永远老下去。或许世上能被看到的唯一只有海浪,能被看到的永远只有波涛。 《抒情歌谣集》读起来简柔直当又悱恻恳切,就像一片家乡的落叶,一阵夏夜摇扇的风,日复一日就够动人,读起来难免不愁。难以回归土地,不想白头也不想老。 看过的书又寄回家,再一并寄些偶然吃到觉得味道不错的红薯干回去。我的牙口和我外婆一样,我很有把握她会喜欢,这方面我敢说自己了解。 一本书要写很久,所以读得慢也没关系。书和信不一样。如果我知道《湘行散记》的后头记的全是沈从文写给妻子的信,我大概就不会买它了。我把自己当作三三,才勉强不带艳羡地看完书,刚关上又开始愁。 太残忍了,我应该学会嫉妒三三,然而本事只有悲伤,没有半点嫉妒,因而愈想愈伤。好没道理,我的方刚血气都去哪里了?平白无故的这两天腿又开始肿,所以路也少走,加上秋老虎厉害,就更是哪儿都不想去。快离开了也没有不舍得,看来是说不上爱这里。 《一一》里说“电影发明之后,人类的寿命起码延长了三倍,因为我们会获得相较于以前三倍的生命经验”,可是我活到现在为止,还在查漏补缺,故而不禁觉得,再多活两次,我顶多把一个人生过得更完整些罢了。也不一定清晰,因为我不知道完整从何而来,又是怎么添上的,或许只是再增些琐琐碎碎的边角,框架还是原来的简陋飘摇。再加上会有多两倍的梦境,平均下来,人生还是像头长毛的牛,模模糊糊的,时时刻刻掉毛,时时刻刻与上一刻不一样。人生的可能性划拉到一起四不像,还是分开有意思? 有人说书本里的东西拿到现实里是无用的。我只想着,人类的东西拿到自然界是没用的,拿到人类社会里也只有一部分有用,因为大部分还是动物那一套。而人类得以发展至今,主力还是用的自然界里的东西,一些被发现之后按照人类的理解来使用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一说是动物,人常会不乐意,但生态学的观察里,动物和人类一样了不起的地方多嘞,可是为什么我偶尔想看人类表演,却从不愿意看动物表演呢?大概是我完全不懂动物吧,我怕它们骂我,骂我穿了一件衣服,骂我毛不够长,尾巴太短。 人类的还是自然的作为人类我分不太清楚,只觉得前者是我仰仗其苟活却无法得心应手的东西,是我生来就拥有的可以使用的好工具,后者是一种代价。 我正在同老友叙旧畅想,至哈欠连天时,我将台灯的光调暗,然后找了本书把光再挡住些,我说,我就在你身边休息会儿,然后趴在桌子上闭了眼。 醒来一看,才四点十三分。十六分的时候,对面四楼阳台的灯突然亮起,我听见牙刷敲击漱口杯的声音。十七分,天突然下起雨,脆脆得像另一把牙刷轻轻快快密密地打在遮雨棚上。更多落在地坝上,听起来和水临近开之前锅底吐气泡的声音很像,遥远的烟花燃放也是这个声音。二十分,灯熄。 我又闭上了眼,想着,看吧,这种寻常的短梦,也是有的,也好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