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第11章
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树 新潮社 2023。汉化仅满足爱好者的学习用途,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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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着电车来到你居住的城市与你相会。五月的周日清晨,天空初晴,漂游着唯一的一朵白云是光滑的鱼的形状。
我打了个谎说着“要去图书馆”便出门了,随后踏上了去见你的行程。在我的尼龙书包里装着午餐三明治(我妈妈做的,用保鲜膜包得严严实实)和学习用具,但我此行并不打算学习。离大学入学考试还剩不到一年,行程中我也尽量不去想这事。
周日上午的电车乘客稀疏。我悠闲地坐在座位上,思考着“永远”这个词。对于一个刚升入高三的十七岁少年来说,想要思考永久性的事物并不容易,因为他所能想象的“永远”范围相当狭窄。在我的脑海,从这个词中浮现出来的,只是雨落在海面上的景象。
每当我看到海上下着雨的画面,我都会被感性地触动。大概因为大海这种东西是永恒的,或者是在近乎永久的时间里不变的存在吧。海水蒸发后会变成云,云又产生雨而回落。这是一个永恒的循环。海水以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更替着形态,但海作为整体却从未改变。大海始终是同一片大海。既是可触摸的实体,又是一个纯粹的绝对的观念。当望着雨滴飘落入海时,我所感受到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威严。
因此,我每每想将我们之间的心灵纽带维系得更加牢固持久时,就会联想到有雨静静下个不停的大海的场景。我和你就坐在海滩上,凝视着这一切。我们挤在一把伞下,你把头轻轻地靠上我的肩膀。
碧海平静安详。没有阵风吹过,小小的波浪无声而规律地拍打着海滩,像晒着太阳的床单轻轻地摆动。我们可以永远坐在那里。但是这之后我们将要往哪儿去,应该往哪儿去,却无从想象。这是因为“我们打着伞并排坐在沙滩上”就已经是终幕了。如果剧本已经上演至终幕,我们又能从沙滩上站起来去向何方呢?
或许这就是“永远”的一个麻烦: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去”。可是不追求永恒的爱又有什么价值呢?
想到这儿,我放弃了对永恒的思考,转而想到了你的身姿。我想到你胸部的隆起,想到那裙下的掩藏。我想象在那里应该存在着什么。我的手指笨拙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你白色衬衫的纽扣,也笨拙地解开你(可能是)白色内衣后面的钩子。我的手逐渐探至你的短裙里面,触碰你柔软的大腿内侧,然后……糟了,我本不该想这样的事情。真的不想去想它。但我无法抑制。这是那种比“永远”更容易发挥想象力的事情。
更糟的是,在五颜六色的想象中,我的一部分不知不觉变得完全僵硬了,就像一个难看的大理石雕刻摆件。在修身的蓝色牛仔裤里,我的生殖器勃起了,感觉非常不舒服。如果不尽快恢复正常,恐怕连从座位上站起来都不能好好做到。
我试着再次在脑中回想起雨和大海。也许那宁静的风景能稍稍平息我健康得过了头的性欲。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但海边场景的想象再也无法漂亮地复苏。我的意志和我的性欲像是各自手里拿着不同的地图,分道扬镳。
我们相约在地铁站附近的小公园见面。以前也这么约过几次。那里有一些为小孩子准备的游乐设施,有个饮水点,还有摆放在紫藤花架下的长椅。我坐在那张长椅上等着你。约定的时间到了,你却没有出现。这是很不寻常的情况。在此以前你从未迟到过。或者说,你总是比我到得更早。我提前半个小时赶到时,会发现你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有一次我问你:“你总是到得这么早吗?”
“我一个人等着你来的时光,比什么都开心。”你说。
“享受等待?”
“是呀。”
“比我们见面都开心吗?”
你微微地笑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这么解释道:“可是,在等待的时光里,对于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会做些什么,期待着的可能性是无限的。是吧?"
也许正如你所说。一旦会面发生,这些无限的可能性就不可避免地被置换为了唯一的现实。这对你来说大概是一种痛苦。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我自己并不这么看。因为可能性说到底只不过是可能罢了。真正陪在你身边,切身感受你身体的温度,牵着你的手,在树荫中偷偷地亲吻,体验会好得多。
可是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你仍然没有出现。我不停地查看手表的指针,不安感袭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的心脏躁动地跳着,声响很是不详。难道你突然生了病或是遭遇了交通事故?我想象着你正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情景。仔细听着是否有救护车的警笛声响起。
或者,是你已经觉察到了我在那上午的电车里对你进行了性幻想(虽然我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感觉到的),不想再见到样子如此不像话的我了吗?想到这里,我羞愧得耳垂发热。我试图用我能想到的所有语言向你解释和为我辩护,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像一只大黑狗,一旦它开始向着那儿走起来,我就无能为力了。无论怎么用劲扯着绳子……
约定时间四十分钟之后,终于出现了你的身影。你一言不发地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迟到了对不起”之类的话也一概封闭了起来。我也找不到什么能说的。我们就沉默着并排坐在那儿。两个小女孩在一旁荡秋千,竞争着看谁能荡得更远。你的呼吸还很急促,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大概是跑到这里来的。每一次呼吸,你的胸口都随之剧烈起伏。
你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衫。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上衣,与我在电车上想象的几乎一模一样。上面嵌着一颗和我刚才(在想象中)解开的一样的扣子。下身是一条绀色短裙。虽然在蓝色调的浓度上与我之前的想象有些出入,但外观上大致相同。你身穿和我想象中的(或者说是我的妄想中的)几乎一样的衣服,我惊讶得不知所措。同时,不禁升起一种悲哀的感觉来。我努力不去乱想更多的事情。无论如何,仅仅是着有简单白色上衣和绀色短裙的你,在周日的公园长椅上显得令人目眩地美丽。
但是,今天的你有一些不一样。我无法指出这种异样是什么,但不一样的感觉一眼就能看出来。
“怎么了?”我终于出声问到,“发生什么了吗?”
你没有回复,只是摇了摇头。但我知道发生了些不对劲的事。我能听到一阵快速而纤细的振翅声,大概在人类听觉范围之外。你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我轻轻地把自己的手盖在上面。季节即将入夏,但你的手却那么小而冰冷。我试着向它们传递一些温暖。我们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你一直缄口不言。这并不是一个人在组织正确语言时的暂时沉默,这是为了沉默而沉默——一种自身即闭环的向心性沉默。
小女孩们还在秋千上荡来荡去。金属零件吱吱嘎嘎的声响有规律地传进我的耳中。我想,如果我们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大海,而且还大雨倾盆就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沉默就会更加亲密和自然。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我不敢再追求什么。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你放开了我的手,一言不发地从长椅上站起来,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我也急忙跟着站起来。你开始沉默地独行,我跟在后面。我们离开公园,在街道上继续走着。从宽街走到窄巷,然后又来到宽阔的街道上。你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或者我们要做什么。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平时,你总是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滔滔不绝,似乎总是装了一肚子必须要对我说的话。然而,从我们今天见面到现在,你还未曾说过一个字。
渐渐地,我明白了:你并不是在朝着什么目的地走去,只是因为不想停留在一个地方而一直走着。是为了移动而移动。我走在你的旁边,配合着你的步伐。我也保持着沉默,但这是一个找不到合适语言的人的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你是我的初恋,是可以建立恋人间亲密关系的第一个对象。因此,当我们相会时,面对这样的“异常状况”,我得不出适当的判断,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之中。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还未曾经历过的事情。尤其是我对女性心理的了解,就像一本没有墨迹的空白笔记本。面对与平时完全不同的你,我一片茫然。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先冷静下来。我默念道,我是个男人,是大你一岁的年长者。这在现实中可能产生不了多大差别,也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有时——特别是当找不到其他可依靠的东西时——即使是一个无聊的空有形式的立场也可能起作用。
总之不能慌张。我必须保持沉着,哪怕只是故作镇定。所以我把话吞了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极其普通正常地,继续以同样的步伐伴你走着。
已经走了多久了?我们偶尔会在十字路口前停下来,等待信号灯变绿。那时我很想握住你的手,但你把手一直插在裙子口袋里,眼睛则直直地盯着前方。
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不,都不太可能。两天前的晚上,我们通过电话。那时你的心情很好,用欢快的语气说着非常期待后天能见到我。在那之后,我们就没再通信了。应该没有理由生我的气。
必须冷静,我告诉自己。我没有惹你生气。也许你遇上了某种和我不相关的,独属于你的麻烦。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来平复心情。
我想我们大概走了三十分钟。也许还要更长一点。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又在原来的小公园里了。在街上眼花缭乱地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你径直走向紫藤花架下的长椅,无言地坐了下来。我也在你旁边坐下。我们和刚见面时一样沉默着,并排坐在油漆剥落的木制长椅上。你下巴紧缩,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的空间,双眼几乎眨都不眨。
秋千上的两个女孩已经不见所踪。两只秋千一动不动地垂在五月的阳光下。这无人摇动的秋千看上去莫名其妙地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正在反省中。
随后,你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就好像是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我再一次将我的手放在你的小手上。我们的手尺寸差别很大。我总是惊奇你的手如此精致。这么小的手竟然也能做许多事情,例如拧开瓶盖或剥开夏橙的橙皮,真叫人佩服。
你终于开始哭起来。起初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寒战般地微微颤抖。你是为了不哭出来,才一刻不停地快步走着的吧。我轻轻地用手护住你的肩膀。顷刻间你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我的牛仔裤上,不时伴随着哽咽与阵阵短促的抽泣声。但仍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
我也沉默不语,只是待在那里,原封不动地接受你的悲伤——大概是称为悲伤的感情。这可能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完全接受着来自自己之外的痛苦,换言之,被别人托付了完整的真心。
我希望我自己能更坚毅一些。如果能用更强的力量抱住你,用更有力的语言说上几句就好了——正确而精准的话语,只一个字就能立刻打破这里的魔咒。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为此由衷感到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