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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消失大陆的爱情(上)

2020-04-25 17:15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陆地】

金雨霏可能永远也忘不了,她和顾淮告别的那一天。当时她没想到那就是最后的见面。她穿过熙攘奔逃的人群,人群如狂风,几乎将她卷起,如落叶般裹挟。但她抓住一道残垣,让自己站定,身体依靠断壁,如薄纸贴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顾淮才露面。

顾淮从她身体一侧出现,焦急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听到这句话,雨霏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人群越来越拥挤,风沙越来越大。黄沙在身前狂啸而过,一张嘴就糊满嘴唇舌头。雨霏张嘴想说话,但是舔到了舌头上的沙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边的乌云又如大军压境。

艰难地逆着人流走了好一阵,两个人才找到一座只塌了一半的房子。从房间的内饰看,这曾经是一间高档餐厅,一面墙上还有没完全被毁坏的牡丹国画。但房间里的物品已经全被搬空,只留下靠墙的一排旧沙发。空荡荡的厅堂,跌落的灯罩,半面破碎不堪的墙。

雨霏和顾淮靠墙坐下,都有话说,都在开口之前咽了下去。

“预报说,暴雨会下三天……”顾淮先开口了。

“可能不止三天。”雨霏说。

相互又沉默了片刻。顾淮说:“你听说了吗?连瑞士都快淹了。”

雨霏点点头:“听说了。我没想到的是,连芝加哥这种内陆城市都沦陷了。”

“毕竟海拔低。”顾淮说,“海拔低的地方,早晚都得沦陷吧。”

“不知道最后能剩下多少陆地……”雨霏轻叹道。

顾淮没有接话。这个话题太令人沮丧。暴风雨不断,海水持续向陆地蔓延,欧洲大陆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上海、纽约、悉尼、巴黎……曾经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繁华都市都成了海底的亚特兰蒂斯。这两天听说非洲大陆也有一半淹没到海洋里。欧亚大陆的人都向蒙古和青藏高原转移,美洲人也统统向安第斯山脉附近逃亡。看上去是不可逆转的陆地消失过程,雨水和海洋从天空脚下两头进逼,侵蚀人类的生存空间。从来没人料到,地球生态圈内竟然有如此多水量,持续不断融化的严冰和地下渗出的水汽都变为水的中间形态——水。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有余,而且是以一种诡异的正反馈形式自我加剧:冰层融化、海水上涨,带来更大的海洋面积。而更大的海洋面积带来更不确定的洋流和飓风,导致持续不断降雨,火山爆发加剧,二氧化碳和尘埃漂浮在空气里,阻止地球散热,更高温的气候条件让更多冰雪融化,水汽蒸发。大气进入永不停息的湍流状态。这些事情一般居民都搞不懂缘由,如果不是因为顾淮在基础科学研究所工作,他也很难接触到一手信息。民众只知道恐慌奔逃,只有研究所的研究员还在锲而不舍试图寻找改变命运的楔子。他们的努力最终打动了政府,顾淮听说,他们要飞上高空了。

“霏霏,我来是跟你说一件事,”顾淮终于稳了稳情绪,进入正题,“我得到了内部通知,政府从去年开始一直在扩容空间站,准备作为危急时刻的逃生岛,近期已经扩容成可以容纳一万人的小社区。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和地球月球都有联系,能供人长期生活。下个月政府准备先护送一批科学队伍上去,从高空研究解决危机的办法。我们研究所可以派出三百人,我在其中。你跟我一同上去吧。”

顾淮说完,等了屏息凝神的十几秒,才听到雨霏充满犹豫的回答。“淮……”雨霏轻声说,“其实……我听说这个消息了。”

“你听说了?你听谁说的?那你已经准备好了?跟我一起走?”

“我走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顾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往下沉。

“意思就是……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我在地上的事情……还太多了。”

雨霏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顾淮心急如焚,想快速问个清楚,但又怕催得太急,引起雨霏反感。他伸手想握住雨霏的手。但雨霏双手相互紧紧握着。

“是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什么事?……”顾淮轻声问。

“有工作上的,也有我妈妈……”雨霏说。

“伯母怎么了?”顾淮一惊。

“她也染上HC375了。”雨霏说,“我爸爸带着她,到了川藏边缘。可是高原她的身体又吃不消,现在停下来休整了。”

顾淮听到HC375,心里骤然沉到谷底。那是新近流行起来的一种疫病,最初可能是从羊或牛身上爆发出来,传到人身上之后,变得异常严重。就像每次大湿大热环境中的新病毒,在取上千人性命之前,很难找到控制其蔓延的办法。目前的气候极易病毒传播,死亡的人数几天之内就直线上升,根据前一天晚上的新闻播报,目前达到了7268人。雨霏自己的专业就是生物医学,在这次大迁徙之中,一直是在医疗队,随迁徙人流解决病痛难题。目睹太多死难本来就让人心理压力过大,这次疫病感染到自己母亲身上,可想而知会有怎样的崩溃。顾淮恨不得立即将雨霏带走,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二人静坐的残垣断壁此时竟有了一种即将沉没的帆船之感。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呢?”顾淮问。

“我想去青藏线,跟我爸妈汇合。”雨霏说。

她和顾淮目前都在青藏线上,自从大陆全面被海水淹没,所有人都朝青藏高原大逃亡,从前令人避之如洪水猛兽的高原反应也没人在意了。毕竟高原反应怎么都能适应,洪水来了是真的要死人的。更何况,自从气候变暖,喜马拉雅山脉高山冰雪融化消失,高原的空气也没那么稀薄冷冽了。仍是只有青藏、川藏两条进藏线,而现在高原上的居民已经过亿。

“什么时候去?”顾淮问。

“……”雨霏声音更轻了,“明天。”

“这么快?”顾淮着实吃了一惊。

“HC375扩散很快,我怕我赶不到,妈妈就……”雨霏的话生生刹住了,顾淮也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恐慌,但片刻之后,雨霏的声音又镇定下来,“我已经跟川藏线的医疗二队联系了,加入研究组了。其实这次,即使没有我妈妈的事,我也想留在地上。需要的新药和新的疫苗太多了,急救处理也多,我们现在全员七天轮转,还是应付不过来。”

“那我明天就见不到你了?”顾淮问。

雨霏勉力笑了一下:“希望咱们都快点研究出东西,快点解决问题吧。等水退下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或许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接下去了。两个人都知道,这个假设前提实现的可能非常渺茫,基于这个前提的所有畅想都显得如此苍白。顾淮揽住雨霏,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雨霏的手。但即使是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两个人之间也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着,相互触不到对方的温度。

从废旧餐厅里出来,已是暴雨如注。只有下午四点,但天黑如夜幕降临。

他们本就在高速公路边缘,四面是一马平川的原野,此时人影稀落,车辆寥寥无几,更增添了庞然空旷的感觉。低云遍布四野,倾盆大雨蒙住视线,天地仿佛进入宇宙之初的混沌,但不断被炸雷和从天至地的闪电撕裂。每次闪电撕开乌云,就会看见整片大地的荒寂苍茫,仿佛人类文明从来不曾在地球上存在。

落雨之前,雨霏跟随的人流队伍此时已经消失不见,绝大多数人可能进入了两公里之外的休息站。此时的公路上,只还有三三两两被困在雨中仍在艰难赶路的人。路上多数房屋的自来水已经断流,而按照经验,这大雨不下三天是不会停息的,因此所有路人都知道,必须赶到运营中的休息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顾淮搂着雨霏的肩膀,两个人顶着暴雨向西行进。在他们身后,仿佛有什么一直追赶,或许是从东部一路蔓延的海水带来的压迫感,或许是两个人心里对于未知命运的不确定感,他们一路走,一路感觉身后的阴影。

他们很清楚,这不仅是他们两个人命运分岔的节点,也是整个地球命运分岔的结点。

                              【天空城】

顾淮等待雨霏通话的时候,经常站在天空城最偏僻的一条走廊里,从落地窗俯瞰脚下的地球。这里是通向天空城能源中继站的一条通道,距离居住和科研区都远,能源中继站运行良好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到这边来。顾淮在这里,可以有最自由安静和地面通话的时间。

他等待着,但雨霏许久都没接听电话。

顾淮的心思纷乱。他进入天空城已经一个月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直有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进入了一个电影场景,或是进入了一场梦,总觉得随时可能结束、醒来,回到地面上他曾经住了五年的博士宿舍。他时常俯瞰脚下的地球,看变幻莫测的白色气旋和不断扩大的蓝色海洋,这种遥远的俯瞰也像极了一场梦。

只是每天早上,他都从天空城的小房间里醒来。

天空城的生活朴素极了。他们每一天都延续前一天的模式,早晨起来吃两袋营养食物包,进入实验室研究,十二点吃一顿素食三明治,然后一点开始下午的工作,一直到五点,之后是强制的体育运动时间,七点吃唯一一顿正餐:天空城无土种植的高蛋白植物,做成伪肉排配意大利面。顾淮起初受不了食谱的单掉,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与他们忧心忡忡的工作相比,没有什么饮食问题是值得花心思的。

实验室弥漫着严肃而压抑的氛围。地球上的气候变化是大范围的,影响的范围尺度大,而想要对其产生影响,需要的能量也是极大的。想要扭转气候变化的趋势,所需能量基本上要在万亿瓦特级别,这样大尺度的能量工程,哪里是一个简单的天空实验室能够做出的呢。人类对气候的影响是全球性、经年累月的,化石能源燃烧了消耗了地球十亿年的能量储备,碳排放的能量已经对地球表面层能量总量产生了显著影响,而如今,若想让这样的趋势扭转,也需要同样调动地球自身存储的能源——从46亿年前地球形成就存储在体内的热能。而这又谈何容易。更不用说天气本身是混沌系统,一旦出现了紊乱,想要逆转趋势回到有序,是人类整个科学系统还处理不了的复杂情形。

天空城汇集了来自地球各个国家最优秀的研究人员,各种语言、各种学术背景的对话,相互交流,这原本是最能促进学术新知迸发的理想氛围,但几乎无解的困境,让所有研究员脸上都有几分沉重,餐厅里的交谈也缺少愉悦的兴奋,更见不到新发现诞生时的闪闪发光了。他们都知道,自己背负着无法背负的责任。

天空城的中心研究区是马蹄形建筑,各个实验室沿半环形分布,在共同的中央区域安装了一个巨大的地球模型,随时按地球上的最新数据显示出实时天气和水文,也把各个实验室研究出的新方案不断在模型上模拟。每到下午的模拟和集体会议时间,研究员都从实验室里出来,围绕在地球模型四周聚集成一圈,共同仰望着他们心中的家园,也共同承受着一次次失败的模拟效果。

那是嘴里干冽而苦涩的感觉,压在人心上。

顾淮很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雨霏,想告诉她自己的压力、忙碌、挫败感、生活的单调以及他对她的思念。可是每每到了真的视频时间,他又把话都压回肚子里。告诉她那些挫败和无力感有什么用呢?她又没有办法帮他,而且徒增她的心理压力。要知道,她正和地球上所有其他人一样,期待着天空城的拯救和突破。如果告诉她所有的希望都是渺茫的,对于她和地球上的其他人未免打击太大。地面上还生活在一片艰难困苦中,远比他们更艰难困苦,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相比而言,他的研究上的挫败感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淮的平板通讯器突然响起来,把陷入沉思的他惊醒。

是雨霏。她看到了那些未接的通话记录,回拨了过来。

“霏霏……”顾淮刚想说一些想念的话,突然看到她哭得红彤彤的眼睛,“你怎么了?”

“我妈妈……”雨霏说不下去了。

“阿姨她……她……”顾淮怎么都说不出那两个字,“……是吗?”

雨霏点点头:“昨天下午。”

“你还好吗?”顾淮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没事,”雨霏说着,突然又捂住了嘴,呜咽了,“我只是想起妈妈临走时,看着我爸爸的眼神……”

“霏霏,霏霏,”顾淮几乎要把头钻进屏幕里,“你听我说,你别太悲伤了,身体要紧啊,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太悲哀。你爸爸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呢。你听见我说话吗,霏霏。”

“嗯,我知道了。”雨霏吸了吸鼻子,“我没事了。”

“你自己最近怎么样?”顾淮问,“感冒好点了吗?”

“没事了。你放心。”

“如果有什么症状,一定要赶快检查……”

“我知道。”雨霏说到自己,反而异常平静,“我每天都做疫情检查,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我还有很多工作,不会让自己那么容易死掉的。”

“霏霏,压力也别太大了。”顾淮愈发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工作的事情,做也做不完,你还是该休息就休息。”

“我怎么能休息呢?多休息一个小时,可能就多死一个人。”霏霏有点凄然,但不是为了自己而委屈,更多是对现状的痛惜。

“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霏霏点点头:“嗯,最近这个礼拜,死亡率飙升。有一些疫病突然爆发,你都没法想象,像肺结核和疟疾,原本多少年都没出现过的。现在所有人的风声鹤唳。不过这可能也难免。最近新来的移民太多了,居住区密度太大了,你都不知道人们是怎么住的。四个人躺一排,他们身上还能横着躺两个人睡。饮用水也不干净,但人们还是得喝。……最近这几天,天气又不好,一直没有风,又湿又热,HC375已经发现了两个变种。我们真的有点走投无路了,实验材料越来越少,还不知道下一批什么时候能运过来。”

顾淮听着雨霏的讲述,越听越觉得自己离她实在过于遥远。他能明白她现在的绝望,就像他自己在研究中时常遇到的绝望感。但他也知道,与她遇到的困难相比,他研究中的困难太微不足道了。不管怎么说,他只是面临数据模拟的失败,而她要面对的,是一条条生命在她面前倒地逝去。

“霏霏,别太忧愁了,”顾淮尽可能表现出轻松的语调,“会好的,你相信我,真的。我们最近加了科研强度,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到时候能让地球降温、冰山结冰、海水退回到海洋里,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的。我们最近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了。”

“真的吗?”雨霏显然有一点被鼓舞了,“你们的研究有突破了吗?”

“还不算是。就是……有了一点新进展,还要再看看模拟效果。”顾淮语焉不详,掩饰自己的心虚,“不过你放心吧。天空城的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会好起来的。”

“嗯,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到。”雨霏笑了一下,这是顾淮这两周第一次见到她笑。

关了平板通讯器,顾淮久久站在窗前,看着脚下地球的云雾缭绕。这颗看上去宁静美好的小小星球,谁能想到在它上面正有如此多灾难正在发生。他们生活在天空城里,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清洁、稳定、规律、高智能,这里的一切都和地球上如此不同。他们在想办法拯救地球,可是他们抽身世外,没有对地球灾难的切肤之痛。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害怕自己忘掉了地球上的生活,如果是那样,他就永远没办法贴近雨霏的心了。

他多希望明早一醒来,所有洪水灾难、所有这一切都是梦。

晚上从实验室出来,运动和晚餐之后,顾淮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房间只有六平米左右,但各种功能一应俱全,墙壁上各块壁板落下之后有不同功能的模块,一体化餐桌和简单餐具、工作台和电子设备、个人清洁装备应有尽有。平时模块壁板收到墙壁之后,墙壁浑然一体,是乳白色泛光的高分子聚合材料。单人床上方,有几个小格子用来放个人纪念品。其中最大一格里是顾淮和雨霏的合影。

顾淮将房门在身后关上,打开灯,房间里赫然出现两个人影。

另一个是一个女孩身影,端庄地坐在顾淮床沿上。顾淮蹲下身子,面孔平视女孩面孔,女孩的眼睛里亮出一抹蓝盈盈的光。蓝光迅速消失,女孩的眼眸恢复到平常的黑色。随后,女孩站起身,说:“你回来了。要喝水吗?”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到女孩面前,会惊异地发现:女孩的面容和她身后照片中的雨霏,一模一样。如果雨霏自己看到,会惊讶地叫出声来。

“小C,”顾淮说,“你坐下。我跟你说一些事情。”

“好。什么事情?”女孩顺从地在转椅上坐下,声音柔顺。

“小C,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你一定要替我记住,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要提醒我。”顾淮感觉非常疲惫,声音也很低,“你一定要记得。”

小C乖巧地点点头:“好的,我一定记得。”

顾淮躺倒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和雨霏——你就把她当作你自己好了——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大概是九年前了,那个时候,地球上还没有海难,只是气候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我还记得那一天,特别特别闷热,热到了40°C吧,人快被汗水淹没了,所有人和树都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我下午搬了好几箱子书,整个人都被热晕了。傍晚的时候,天上的云越来越低,气压也越来越低,能听到很远的地方有闷雷,肯定是要下雨了,大家都往宿舍跑,我也跟着。但是喘不过气,不知怎么的,我就晕倒在路上了。当时就记得,晕倒之前一个漂亮女生过来扶住了我,那就是雨霏……”

顾淮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九年前那个雨天一样昏昏睡去。这一次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同样美丽的面孔。

小C坐在转椅上,面向顾淮床边,静默良久。她眸子里又闪了一抹蓝光,然后暗下去,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房间一夜寂然无声。

                                 【陆地】

如果说不断爆发的疫病是压在雨霏心上的沉沉的包袱,那么这个早上目睹的事情,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雨霏没有想过,一旦危机到来,人和人的分裂来得如此之快。

早上她去旁边的一个居住村里,给居民打针,中途感觉头晕目眩,一照镜子看到嘴唇都白了,于是决定提前回来。因为是提前回来,所以无意中目睹了她本不该看到的一幕。

这几日,暴雨冲毁了公路上一座临时修建的桥,运送物资的车都被堵在河流两侧。虽然工队夜以继日赶工重建,但物料不足,按最快的速度估计也还要一周。运药物的车也被堵在河流另一岸。随着疫情持续蔓延,药物正在一天天消耗,眼看着还有两天就要见底,剩下的几天,拿什么补漏洞,整个实验室都心里没底。实验室的主任医师黄曦一直在带领实验室,用仅有的实验材料生产简易药物,有一些进展,但量不可能大。

当雨霏回到实验室园区,离得很远她就看到院外的争吵。为首的一个人她认识,是隔壁居住村的王老伯。五十岁上下,干瘦干瘦,但精力旺盛,是那个村落的带头人。隔壁的村落居住的以北方人为主,都是从华北或中原长途迁徙而来,人口密度极大,各种疫病传播迅速,起初只是疟疾,就大面积造成数百人死亡,近来又出现了第一例HC375变种案例。王老伯经常带人来园区找他们,求取更多药物和医疗服务,雨霏也去过几次他们村子,他们的居住条件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一顶帐篷里能挤十五六个人,男人女人身体交错,即便再小心谨慎,残破的衣服也露出大片肌肤。

此时,王老伯正往园区院子里冲,但被两个研究员拉住了。两个研究员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因此纵使王老伯冲劲旺盛不断挣脱,也还是难以脱身,更难以冲进院子。

“这是怎么了?”雨霏上前去,问两个同事,也问王老伯。

“金姑娘,”王老伯显然认出了雨霏,“你跟你们领导说说,让我进去说句话行不?我就说几句话。金姑娘,你行行好。”

雨霏看了看她的两个同事,其中一个小伙子皱皱眉,微微摇了摇头,脑袋向院内偏了偏,示意雨霏院子里有情况。

雨霏迈进院门,小小的院子里很安静,并没有预想中的骚动。院里只有三座单层房屋,分属于三个实验室,也是临时建筑,但设施还算齐备,比起密集居住的村子条件好了太多。雨霏朝自己的实验室走去,还没走到大门,就听见玻璃门里气氛僵硬的争论声。为首的声音她很熟悉,低沉而略哑,这是她们整个实验园区的领导人,第一实验室的老教授杜魁。和他争执的,正是她的实验室主任黄曦。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魁教授说,“但你也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

“……但他们村的情况,也很紧急。”黄曦说。

“那毕竟是一个小村的事。”杜魁说,“你要救的是天下人。”

“下礼拜桥通了,还会有新的材料过来。到时候研究还可以继续的,不会影响大局的。”黄曦的声音一直高于杜魁,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却没有杜魁有气势。

“一礼拜,一礼拜是多少分钟!时间争分夺秒,你怎么知道这一礼拜不会研究出决定性方案?那能救活多少人你知道吗?”

“但是……”黄曦还是有点执拗,“这一礼拜,可能眼前就死好多人。”

雨霏渐渐明白其中的分歧所在了。黄曦主任想把剩余的实验材料都用来配置简易药物,用来急救,也许就是帮助王老伯的村子。而杜魁教授坚持希望实验材料仍然用来攻坚,研究根治疫病的关键疫苗。

“别说了。这件事就按我说的办吧,不可以再配药了,抓紧以现有的病人为基础做实验研究,”杜魁强调了一遍。

“但是王老伯说,他们村现在就……”

“别管他们。”杜魁低声呵斥。

“您就是想让所有药都用来管您小舅子一家吧。”黄曦却提高了一点声音。

这话一出,周围寂静了半秒,仿佛把空气都劈开了。

“你瞎说什么呢!”杜魁有点恼了,“有没有点大局意识!”

随着话音,杜魁从内厅里走出来,向院外走去。雨霏连忙侧身,避在一旁,以灰土墙的阴影遮住自己的身形,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杜魁径直向外走,目不斜视,黄曦和实验室里新来的助理跟在后面,还想拦住杜魁说话,但狭小的院子并没有给他时间。身材颀长的杜魁三步两步到了院门口。雨霏悄悄跟在后面。

杜魁迈出院子,向还在与两个研究员纠缠挣扎的王老伯挥了挥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决绝说:“您老回去吧。我们这儿真没有多余的药了。”

“领导,”王老伯一边扭动着摆脱胳膊上的四只手,一边求恳,“您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我们村儿好几千老老少少,都等着我回去给他们条命呐。”

“我知道你们难熬,”杜魁皱了皱眉,“可是我们也没有药了。”

“领导,领导,我求求您了……我们村儿前天还只有仨,昨天就有十二个了。这眼看着,大家都要没命啊!”

“隔离吧。这病全世界都没辙。药也是一时的。你走吧。”杜魁有点生气了。

王老伯整个身子都往前倾斜了:“能救一时算一时啊。领导……”

“我也没办法,”杜魁又挥挥手,“你快点走吧。”

王老伯又求恳了几次,眼看着没有办法说动,忽然站定了,再次甩手,面色颓丧地说:“好,我走,我这就走。放开我。”

两个研究员听了这话,不由得撤了手,向后退了半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王老伯脸上。他半低着头,显得很失落,又莫名带着一股子严肃。

突然之间,王老伯低头弯腰,伸手抓向自己的裤腿。他用所有人都没看清的快速动作,从小腿裤腿里抽出一把长刀。长刀银光一亮,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雨霏觉得自己已经停止呼吸了。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都以为王老伯会刺伤自己,或者刺向杜魁时,王老伯举起右手,把刀高高地挥起来,刺向自己的大腿。一刀狠入肌肉,几乎没过刀身。雨霏惊呼了一声。而动作没有结束。王老伯又狠命将刀抽出来,不顾喷出的鲜血,第二刀继续向自己大腿刺去。雨霏不敢看了,下意识捂住眼睛。就在这个时候,其余人也反应过来,黄曦叫着“拦住他”,王老伯身后的两个研究员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臂,夺下了他的刀。此时,王老伯已经深刺自己大腿两刀,第三刀将将刺下去。被夺过刀时,大腿已然血肉模糊。

杜魁一言不发,仍铁青着脸站在一边。

“快抬进去!”黄曦连忙指挥身后的助理去帮助两个研究员,“抬到后面,给包扎一下。”

杜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虽然面色仍然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一点恼怒,但是面对这等惨烈的场面,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老伯被几个人手忙脚乱抬到后面去了。黄曦看了一眼杜魁,也拔脚进了院子。

雨霏见状,连忙侧身闪进院子,跟上黄曦。“主任……”雨霏问,“刚才……”

黄曦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两个人闭着嘴向屋后走了好一会儿,黄曦才开口,给雨霏解释了上午发生的事。跟雨霏料想得差不多,因为物资断流,仅有的实验药物资源的分配,成了明争暗斗的焦点。杜魁的小舅子一家,就住在实验园区后面的病房里,都感染了HC375变种病毒,干脆做了试验志愿者,接受新疫苗研发的测试。

黄曦越说,越有一点怅然。“这才是一切的开始啊。”他叹了口气说。

雨霏发现,黄曦额角的头发突然白了许多。“希望下周桥能按预期修好吧。”她说。

“桥也只是一时的。苦日子还在后面。”黄曦看着远处冰雪褪尽、露出荒凉脊背的棕黑色苍茫山岭,有点宿命似的,“你看到的,只不过才是开端而已。”

当天晚上,雨霏心里堵得难受。她特别想和顾淮通话。这么多天,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想找顾淮倾诉。不仅是想把所见所闻讲出来,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内心害怕。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到了更糟糕的境地里,会做什么事情。而后者更让她恐慌。她急切需要一个拥抱,一些安慰,一种能让她稳定下来的锚定感。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了很久,顾淮都没有接听。

直到最后一次她几乎放弃的时候,视频忽然通了,但画面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是房间没有开灯。雨霏只听到一个甜美而似曾相识的女声问:“请问您是哪位?我是小C。顾淮不在,我可以帮顾淮记录留言。”

雨霏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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