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破碎的机器姬
1
我时常记忆混乱。
有时候我一闭上眼睛，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就会像画卷一样铺开在我的虚视中：我时而躺在温暖柔软的襁褓里，时而游戏在鸟语花香的庭院中，时而在阳光的校园里被众人拥护着，时而在黑暗的空间里踽踽而行，时而独自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只有最后一件事，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的。
不过，机器人好像也不需要什么幸福，只是我生性敏感，觉得有点孤单罢了。
我出生这件事源自于一场意外。
帝国纪元4434年，由于启明市化物所实验室对于实验品的保管不善，在白昼日的下午34时“轰”地一声巨响中，陈博士正在那里求学的女儿丧生了。
尽管国家当时已经尽快派人过来抢救，但因为还正处于与外国的交战中，临时调遣过来的帝国战士们来路路程遥远，对实验品不熟悉，终究没能及时抢救过来。熊熊燃烧的红色恶魔啊，在这座C级城市里狰狞了两个白昼日外加一个黑曜日。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崩溃破碎。
陈博士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她的研究所在城市的另一头，由于路途较远，平日里和女儿的交流也只限于投影聊天。看到新闻的时候，她还在纠结今天午饭吃三明治还是米饭，抬头看到熟悉的身影，一下子重心不稳，暂时陷入了黑暗中。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醒来，又是如何赶到在那片废墟里的。瘫坐在女儿生前可能站着的实验台附近，她微闭着双眼。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抓着附近捡来的不知名的碎片，她无神地望着天空。
“你是这里的实验员家属吗？我们对于这次的事故实感抱歉。请你节哀。他们作为为帝国科学事业奉献未来的主力军，我们会永远记住他们的付出。这里是抚恤金……”
“喂，是科里斯吗？我现在有一笔钱了。我想做个人偶，有血有肉的那种。钱你放心。主要是支架结构，内部架空其他交给我就好……”
“不是研究产业化，我现在只想精心做一个。”
“照片一会儿发给你。”
2
我最开始以为我是作为替代品产生的，只有我越来越像，她才会爱我。后面我才知道，并不是这样。
那时候，我还不能灵活运用四肢。她头疼地看到我笨拙的扭曲样子，索性先把我四肢的神经网络暂时关掉了，“你先练习说话，慢慢来。”
“说，陈博士……”
“岑藕丝……”
“博士……”
“妈妈？……”我忍不住试探了一次。
她震惊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话，“我没教你主动说出这个词汇。你究竟是谁？”
陈博士擅长的领域是机器人的内部传动装置和动力结构设计，她画的图纸实用又精美，在工学院读书的时候常常获得大奖，也算是小小的风云人物。
在学校里参加比赛的时候她为了得到更精细的参考数据，经常热心地与人互帮互助，与各个专业的人都有来往，在此期间她也积累了不少人脉。
人脉，她在毕业选择研究所工作后因为一直研究的都是单个领域，很久没用上了。没想到自毕业后第一次向众人开口竟然是因为这个。
虽然市面上机器人自二十年前初步发展以来已经小有规模，但就算再怎么拟人，总有些不如意的地方。该研究课题在帝国一直是热门领域，所以陈博士主动提出要做这个，众人并没有什么意外。
人嘛，活下来总要留个念想。
“我想休个假。从上班以来我的年假一直都是积攒起来的吧，这次我想一次性用完。”
“……对，可能要去其他国家旅游，具体还没定下去哪里。好的。谢谢批准。”
众人隐隐察觉到她四处购买那些相关部件，但也没有人揭穿她。
3
我诞生的那天，室温不怎么友好。
“体感如何？游雪。”
根据植入的记忆知识，我知道我应该张嘴说话。可是我张口“啊”了半天，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陈博士于是在旁边示范，“呼气。吸气。”
“呼……”
“嗯……”
“好的。做的很好。很高兴见到你。”她的笑容很温柔，昏暗的灯光下也掩不住她眼里的绚丽光彩。
“我是陈博士。”
“……冷……”来不及打招呼了，我学记忆里的人的样子颤抖着，“……一胡……”
4
“哪里出了差错了吧？”
那天，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实验室里。他头顶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我怕冷，本想离他远远的，结果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动弹不得。
他大呼：“抓的我手好疼，这头发是什么材质啊？”边说着，他抓的更紧了。
陈博士赶紧制止他粗鲁的动作，“住手！我请你过来是来看看，别毛手毛脚的！”
干笑了一声，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中年男子挠挠头，坐在地上，“这孩子就是你为囡囡做的？”
“嗯。”陈博士沉默地俯看着我，她的身影与这些天的重叠，一直以来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内部检查了？那东西呢？”
“不见了。我明明记得贴在芯片旁边的。”
她垂着头看地板。这次，那个中年男子死死盯着我看，“仔细一看，这长的和囡囡一点也不一样啊。”
“别乱说。她不是人。她更不是囡囡。”陈博士瞪了他一眼。
——是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有点悲伤地听到后，由于沉浸在情绪中，我似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再一晃神，他们两个人已经在操作台前站成一排，“你看，这里有个光点。”
“哦。那东西残留下的？”
“像是被激活了……”陈博士惊叹道。
“这么说来α星上有可能真的有生命的存在？”男子惊喜地抓住她的手，“太好了！我马上给上面汇报！”
“我来告诉你这个，不是让你暴露她的。”
“上面有什么不好？将来你必定生活无忧，那些老古董又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她待遇也不会差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把我傻子了吗？”陈博士低声说，“她现在……不再是一个机器人那么简单了。你嘴严，技术还不错，我才找你的。”
“那你今天叫我来干嘛？”男子撇撇嘴，看向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想让她隐藏起来，我现在想把这个点去掉。”
“？”张大了嘴，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这是犯罪好吗？帝国一切科学研究都必须要在档案里记录的。”
“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为什么找你？你的技术不是最好的，你的人品也不过关。但是你和那边有接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在下面搞什么勾当。”
“哈？你吓唬谁呢？”
陈博士狡黠地眨眨眼睛，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一番。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目光闪烁，似乎在想着什么。
“那好吧。那报酬？”
“把诸星来源告诉你。”陈博士正色道。
沉默了一下，男子突然又大笑起来，“没想到你还有两把刷子嘛。哈哈。”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因为陈博士说不能插嘴，所以我也只是在旁边静静地记录而已。
没过一会儿，他们给我输入了沉睡指令，我闭上了眼睛，听不到任何的声响了。
5
自从和地球有了联系后，我登陆过地球的网站，希望能查到我的由来。其中，我查过生化机器人的定义——生物体的基础上以人类科技加以辅助的一种“生物”，即使有机器的参与，基本上还是以生命系统为主导，机器的部分只是辅助其更好的生存。对比起来，我与生化机器人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只是过程很不一样，我是以人类科技为基础上加以“生物体基粒”的活性辅助而诞生的。
我身体本来是机器系统，陈博士在我身上心脏部位安装了帝国当今最好的中央处理器，我身体时时刻刻根据记忆芯片里的人物行为对话无间断学习，我不会休息，我的一切类人行为都不过是装饰而已。
所以，陈博士她无法想象，我是真的活过来了，我甚至会疲惫，会做梦。
——她原本只是希望我是一个复读姬啊。
她拾起的大爆炸实验品残骸本来放在我的身体里只是作为隐秘的纪念的。没想到在一天天的学习中，残骸逐渐融合在了系统里，它成为了我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核心，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而我在她满含怀念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学了记忆里的那个人，喊了一声“妈妈”。
“啪嗒”。
6
我出生以来至喊陈博士“妈妈”的时间为止的大部分记忆里，身上一直都插了很多线，有时候会流很多血，但因为痛觉阈值设置的很高，我也没有太多感觉，无言地看着她在测试我的各项性能，然后又修复我的身体。我并不能全部识别所有线的所有用途。我无聊时候只喜欢看着头顶的灯管映射出来的光，看着飘浮的灰尘像精灵一样飞舞，自由灵动的样子，然后我会闭上眼睛，在梦境里畅游。
7
“包括我在内，知道你真正存在的人只有五个人。你放心，我会吩咐其他人不会把你说出去的。而你只需要好好隐藏自己非人的身份。我已经把你痛觉阈值降低到正常人水平了，你现在看起来和正常人也没有什么两样。遇到危险时，你有专门的火力控制装置对抗，但若非生命危急，不要轻易用。记住了，不要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从今以后，你叫游雪姬。姬是公主的意思。你应该像你姐姐一样喜欢当童话里的公主吧？给你植入的数据里有她写的唯一一篇童话，这也是你名字的由来。如果你还没学到，就慢慢看。希望你成为一个不错的孩子。”
“你知道你姐姐吧？你大部分的数据都来源于她。”
我慢慢地开口说话，先指了一下我的大脑，后指向她：“姐姐？……妈妈？”
“嗯。”
她答应了！太好了！
我学会控制四肢后，第一件事就是在黑板上画了我们仨。
这应该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
“你知道作为一个人应该怎么走路吗？”
“吃饭的动作学会了吗？”
“不急，慢慢来。你先记着，后面再训练，直到误差收敛到3%就可以算合格了。”
……
“妈妈！！！”
我从噩梦里惊醒，醒来时，实验室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回想她离开的那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有些沉重，“我检查过了，人间生存的基本知识你现在都存好了，以后，要加油哦。”
“妈妈？”
“别叫我妈妈，我永远不可能是你的妈妈。还是叫我陈博士吧。”
我惨笑了一下，马上改口道，“那陈博士，你这次离开后，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微笑，没有回答。
等走远了，大概100m的时候，她才对着天空大喊，“游雪的you也可以是自由的由哦！顺利啊！”
8
我时常沉浸在记忆里学习，很用功的时候，处理器运转的过快，我满脸通红，全身发热，汗液湿透了我身上的学生制服。
陈博士说过，这是姐姐曾经穿过的。
我猛吸一口，什么也没有闻出来。
如果说这具身体有什么巨大的缺点，也就是这个了吧。我嗅觉和味觉不灵敏。根据分布在身上各处的传感器传递过来的数据，我得知的只有浅薄的“香”“不香”“这可能是xxx”“好吃”“大概好吃”“难吃”的词汇，我不知道记忆里的人到底是怎么细致感受美味的。
等到下一个黑曜日下雪天，实验室依旧只有我。
我忍受不了天气的寒冷，决定出去找温暖的地方，却不小心走的太远了。
再到后来，这个实验室就成了我psychological shelter（心理避难所），直到现在，我也再没有真实地回来这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