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风跑——刘群华
在故乡的土地上,稻禾是田垄里普普通通的一种植物,头顶缓慢悠然的白云,像一头牛或一只狗一样亲切地肆意顶撞管理她的父亲。风过后,带来一场雨水,父亲从稻禾边经过,饱含汁液的长叶就绊住了无暇顾及的赤脚,长叶交错缠绕,像一只羽毛蓬松的鸟,在脚踝处佯装睡着了。 稻禾像一个孩子!父亲说。 的确,夜色蒙蒙中,田垄里的稻禾才会呈现它收藏的珍珠。那珍珠是一滴滴露水,垂于长叶的叶尖然后跟着风,覆盖在了土地之上。这些,不是父亲又有谁知道呢? 亲有时会漫步于这个夜里的田垄,轻微而舒畅的气息,往往消失在嫩嫩的一丛丛青草里。他是谁父亲啊?他俯下半个身子,把头轻轻依靠在稻禾上,端详着稻禾的长势,沐浴在稻禾柔婉的眼睛和芳香里。父亲就是这样开始了最为漫长的等待。 有时父亲会对稻禾说,伙计,你家的月光温软么? 稻禾腼腆地垂下眼睫,说,月光是甜的啊,会甜进我的血液,浸染于我的根须长叶。 风抚摸和安慰广袤的寂寞的稻田,当风从父亲的嘴唇边流泻而过,月光的种子舒展开来,从厚云里落在了稻禾上,落到了大地上。 稻禾的睡意不期然袭来。它们的睡意也实在是太沉太沉了。雨站了一会,又退回去了。雷打了一个呵欠。风说,你们睡一会儿吧,我过一会儿也睡了。 故乡的田垄在夜晚童话一般,美丽得无与伦比。然后,再等待太阳的归来。 一头牛在稻禾上肆意践踏。这是父亲的疏忽,应该在牛羊经过的地方立下粗壮的栅栏。这是谁家的牛?父亲在田垄里看牛的脚印。稻禾说,谁知道呢! 父亲用手掌测量估算了一下,那么大的蹄子,一定是村里老张家的大水牛,这条水牛是个贼精,上次就乘虚而入啃了一个人的一分田稻禾。父亲找到老张,老张没有否认,用牛鞭在牛的身上抽了半会儿,牛皮都抽裂了。 父亲说,算了吧,抽烂了牛皮,以后不好蒙鼓了。 稻禾蹲在田里,听到父亲饶恕水牛的话,气得根须都翻出来了。一只很大的鸟儿飞进了田垄,尖喙吗食着小小的田螺和呆头呆脑的泥鳅。父亲说,这是风替稻禾新喊来的伴,白鸳。白鹭的来临,让稻禾慢 平息了对父亲的愤怒和责备。 稻禾被牛消耗掉的体力暂时无法恢复。也许,以后也恢复不了。矮了一截的稻禾,在翠青的田垄像得了天花的脸,坑坑洼洼。母亲见状会呵斥父亲,说,整天跑来跑去,不知忙些什么,可害苦了稻禾 稻禾被牛消耗掉的体力暂时无法恢复。也许,以后也恢复不了。矮了一截的稻禾,在翠青的田垄像得了天花的脸,坑坑洼洼。母亲见状会呵斥父亲,说,整天跑来跑去,不知忙些什么,可害苦了稻为父亲委屈的样子,我长大之后的某天才蓦然明白,他渴望稻禾能够飞翔,像白鹭一样飞翔。 被牛啃食一截的稻禾,父亲倍加照顾,倍加小心了。但这些稻禾已然像长跑中的运动员,落下了一路,就再也追不上了。其实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这些稻禾丢失了阳光的积蓄,就赶不上时光了呀,除非?变行走的方式,让飞翔的翅膀乘风而去。 稻禾从春天长到秋天,它们用目光注视着太阳,仿佛在太阳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有稻禾值得感激的人父亲知道稻禾开花是田垄里的一场盛宴,是大地赐予人的希望。如果稻禾没有这次开花的存在,那它与一人青草无异,一定是虚空和徒劳的。而如果开花后有了沉甸甸的稻穗,则每一粒谷子都怀有慈悲与怜悯心。 太阳西坠在山脊,父亲才卸下肩头的喷雾器。是时候打药了,稻禾叶已经有卷叶虫,还有稻瘟,爬有蚍虫。这三重困境让父亲累坏了,把一身泥水抛在阳光底下。母亲端饭上桌,父亲望着碗里的白 忧心今年的收成。 父亲的忧伤如葳蕤草木,在母亲的心里丛生荒芜。不过,农药还是有效的,稻禾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咕噜一声,就结了籽。 一只鸟对老鼠念叨:吃吧,吃吧。老鼠贪婪地用舌头把稻穗卷进嘴里,每每来不及仔细咀嚼,复又伸出舌头。老鼠也有紧迫感,这时候不多吃几粒稻穗,一旦等稻谷全黄了,就没它的份了。有几只山雀见罢,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了,也扑扇着翅膀,要跟老鼠抢粮。 村里的农人严阵以待,似乎要对老鼠和山雀下黑手。父亲不以为意,他对我说,老鼠和山雀偷窃一些去,并不影响我家吃饭。他对老鼠和山雀说,尔等不必惊慌,我有的是稻穗。 风怂恿稻禾尽快圆满自己的生命,一田垄的谷子,金黄、灿烂。父亲的鼻子里全是米香,神情高深得不可捉摸。没有什么可比拟这种壮丽的辽阔。我听到了收割机的声音,仿佛太阳的车辙从很远的天空滑过来了。父亲的童稚之心又起,故意留下了不少谷粒,他嘱咐开收割机的师傅,那片被牛啃过的长势不好的稻禾,低矮枯黄的稻禾,头顶稀疏的稻穗,就留给这些秋天的动物吧。母亲是不肯的,她觉得父亲狂了。 诅咒道:晚上你去跟老鼠睡吧,去跟鸟睡吧! 风的声音短促而突兀,一株稻禾问另一株稻禾:伙计,我们怎么过冬天?冬天白雪皑皑,那雪是稻禾迈不过的坎。 别怕,稻禾会有春天,人也有。明年的春天,你们会发芽,会长叶,会和我的父亲说话。 收割机一丘一丘地收割,然后打包进仓。与我对话的谷子,不知进了哪个蛇皮袋。而我坚信,不管它 们到了哪里,都会有一位善良的父亲陪伴它们。 (选自《湖南文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