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丽的美丽之罪

       张美丽，人如其名确实很美丽，且乖巧。她生活在上个世纪闽南沿海的一个小镇上，在那个只要看到头发染色、穿着艳丽的外地女人走过大人就要捂住孩童眼睛的喧嚣时代，在那个女人还要遵从三从四德的年代，张美丽和一个跟着轮船来这里进货的魁梧男人同了房，他们曾想私奔最终被拦下，张美丽因而自杀，被救活后的张美丽留在小镇成了负面典型，成了堕落的标志，她的故事被小镇反复强化、反复讲诉。

       可能是老天爷开了眼，几年后，那个离开的男人做生意发了家，回来迎娶张美丽了。张美丽的婚礼在当时算是极尽奢侈了：彩礼翻了倍，送街坊的喜糖是最好的名牌，婚礼也在最好的酒店举行。

       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张美丽就去了她丈夫的老家-东北。

       两年后，张美丽突然又回来了，她坐着豪车，穿着裸腿的旗袍，头发烫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屏风头，一脖子的项链，满手的戒指。原来她离婚了，离婚是什么？小镇的人此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离婚这样的事情，她回来的第三天就被赶出了家门，小镇街巷的拐角处贴着一张毛笔字写的声明：特此声明，本家族与张美丽断绝一切关系，以后她的生老病死都与本家族无关。

       不久后，张美丽在小镇学校对面开了一家店，自此就住在了这里。店外面是不断滚动的彩条，里面会亮起红色的灯。有人说张美丽的店是酒池肉林，有人说是一家按摩店，店门口被贴满了歪歪斜斜的字：不要脸、贱人、狐狸精去死。小镇的人从来不去，去捧场的都是随货船从外地来进货的商人。

      又过了不久，张美丽的前夫也回来了，他和张美丽把小店的彩条拆掉，店门大大方方的打开了，门楣上挂了个牌子：美美海鲜酒楼。她总是笑眯眯的站在柜台前迎客，然而本地人还是坚决不去。如果说张美丽和她的小店与小镇是敌对的关系，那这场无声的战争最后的获胜者是张美丽：渐渐地，一些本地的老板们不得不去了，因为外地的客户都喜欢这里。终于有一天，小镇某个大佬的儿子结婚，其中一个场子安排在了那，很多小镇上的人都去了那里吃饭，张美丽重新与小镇建立起了微弱的联系。

       后来，小镇学校的校舍要翻修，宗族大佬号召小镇的每一个人响应捐款，张美丽激动地一个人跑到校长办公室说要捐五万，然而校长犹豫着没接，说要再考虑看看，最终学校公布的捐款名单上没有张美丽。不久，地方祠堂也要翻修，张美丽又跑去捐款，出来的最终名单还是没有她。直到有一年妈祖庙要扩宽一个小广场，张美丽的名字终于落上去了——五万元：张美丽女士。这是最高的捐款却被刻在最低的位置，但张美丽很高兴，时常一个人溜达到那，弯着腰笑眯眯的看着刻在上面的她的名字。

       随着张美丽的生意越做越大，她成了镇企业家联合会副会长，“美美海鲜酒楼”扩建到了五层，还开了一家海上娱乐城。据说海上娱乐城里面有各种见不得人的生意，恍惚间时间又回到了她离婚后刚回到小镇的那个时期：学校、家长、宗族都在讨伐张美丽的罪恶。这种讨伐从精神道德上逐渐上升到行为上：开始有宗族和妇女机构到每一户人家拜访，要签订取缔请愿书。而张美丽的回击是：修建政府大楼她捐了二十万。局势就这样僵持着，小镇的怒气在慢慢积累着，就等着一把火把所有事情引爆。

       某个夏天，这场火还是烧了起来：娱乐城里发生了斗殴，一个人被打死了。那简直就是一场围剿，大批大批的小镇居民围在娱乐城门口扔石头、辱骂、要求关闭娱乐城。老的少的都聚集在那里，骂的还是几年前贴在她小店门口的那些话：不要脸、贱人、狐狸精去死......。张美丽出来了，她站在主楼的楼顶拿着扩音器对围观的人喊：“这是一场意外，请乡亲们理解，我会好好处理......”,话还没讲完，石头与各种漫骂声就又朝她攻击过来了。她的母亲颤巍巍的走出来，对着楼上的张美丽哭着喊：“你就是妖孽啊，你为什么那时候不死了算了，你为什么要留下来祸害我们啊”。张美丽很久没有看到母亲了，她对着母亲哭着喊：“妈，你要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我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啊”。可母亲的回应让张美丽崩溃了：你就是个妖孽，你就是妖孽，我当时应该掐死你。这时她的前夫出来把张美丽拉回了屋里，众人看看不见人了，谩骂了一会儿就逐渐消停了。

       当天晚上张美丽跪在自己宗族的祠堂门口，大声哭着，对天发誓没有作孽：“除了一开始追求爱情，我没有做娼妓，没有卖毒品，我只是把我觉得美的、对的、我喜欢的，都做成了生意，我真没有作孽......”,哭完，她狠狠的往祠堂的墙上撞去。

       第二天，祠堂里的人起来看到了死在祠堂门口的张美丽，那个像睡美人一趟蜷卧着躺在那里的张美丽选择了用结束生命去证明自己，可小镇还是不原谅她，无论是家里还是宗族都不愿接收她，不愿让她的灵魂有个归宿。他们为什么不原谅她让她的魂灵得到安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该原谅什么，她本就没错又何谈原谅，他们也没有资格去原谅。最终还是张美丽的前夫料理了张美丽的后事，他坚持要办一场隆重的葬礼，尽管小镇上没有一个人参加，他还是请来了隔壁乡镇的哀乐队唱了三天三夜。哀乐一停，张美丽的前夫就把所有人都散了，然后一把火烧了整个娱乐城。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没有人救火，小镇的人就冷冷地看着它燃烧着，一如他们看向张美丽。

                                                                                        ——蔡崇达 《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