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魅生
“朝生暮死,
命似蜉蝣,
星辰之下历历和风,
海上鲛人垂泪明珠,
悠悠然谁的琴声,
看山上日轮羽人振翅,
无心亦无情,
莫像人多爱,
空管独奏似一春秋。”
这是九州大陆上流传的一首关于魅的歌。其出处作者不可考,只是有文学家指出这首歌唱的是魅短暂又虚浮的一生,告诫魅不要学九州大地上的各族否则必定会被命运背叛。
楚茜阳是一个极其罕见的魅。因为首先魅凝固成型就非常困难,所以有了那首歌中的“朝生暮死”,大多数魅就像人类先天发育不良、有缺陷的胎儿一样,仅仅在这世上存在很短的时间,随即消灭殆尽。而成型的魅中,又以女子和幼儿形态的为多,像楚茜阳这样凝成一个英武结实的青年男子的更是稀罕中的稀罕。
楚茜阳自一出生就明白自己是个魅,是与别人不同的,但也是走过很多地方遇见了见多识广的老人才渐渐知道自己有多么特殊。
楚茜阳感受到自己的心里并没有太多情绪。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一个结实完美的体魄,并不比别人差,所以并不需要为魅的出身而自怜自艾。像一个最平凡的人一样融入平常的生活就是了。
楚茜阳在一个人类的镇子上过着平静的打猎生活。
直到羽人的军队攻来。直到此时,楚茜阳才知道战争这回事,才见识了人类的纷争。
楚茜阳躲过了死亡,于是他带着好奇的心态走上了寻找羽人城市的旅途。
他到达的第一个羽人城市是塞州城。塞州城算是一个小城,楚茜阳在这里看到了骨相纤细,细皮白肤的羽人。但楚茜阳认为,羽人也只是整体上瘦白了些,与人族面貌并没有太大悬殊。
他正在街头徘徊着,忽然看见了一个人族的女子摆了一个摊子在卖草药。那个女子长得瘦小,皮肤很白,长得和羽人有些像,混在羽人中间很自然,但能与羽人区别开是因为脸色虽白却仍有些红润,五官轮廓也没有羽人那样深邃,背部也不像羽人那样因为凝翼根部所在而背骨处有些宽大或有突出,反而有一种单薄的感觉,从整体上更像普通的人族。她穿着一件青色的褂子,白色的中衣,头发用木簪簪着,挎一个布包。
他有些好奇,就决定先在塞州城转一圈,等日落了再回来看看那女子到哪里去。
楚茜阳游历了羽人的城市,看到了一个安居乐业,富庶自足的边塞羽人城市形象。但直到傍晚,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的地方。他想起了最先注意到的那个人族女子的草药摊子,于是循着记忆往城门口走去。
其时天色已晚,街道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楚茜阳加快步伐,终于惊喜地发现那人族女子还在那里,正对着无人处发呆。
楚茜阳壮着胆走上前:“你好。”
那女子看向楚茜阳,说:“需要什么药草吗?”
楚茜阳解释道:“我不需要药草……你,是人族吧。你看,我也是人族。”
那女子说:“你是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了吗?”
楚茜阳点点头。
那女子道:“那你一个人到这里做什么?这里是羽人的城市。”
楚茜阳道:“我本来在最近的人族城里的,羽人打仗打到那里去了,我就想到这边来看看。”
女子闻言,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道:“我叫路青葙,你可以叫我小路。你帮我把药草收一收,临时就跟我住吧,我那里还是有间空出的屋子的。”
楚茜阳欣然应之。
小路的住所是一处小院,过了一会儿,女子收拾晚饭出来:一碟凉拌菜,一碟糕点,一碟红绿果。
小路和楚茜阳对着面各自坐在一张板凳上。
小路开口道:“我以前认识过一个魅,他从来不需要吃东西,如果吃了东西,他就会把那东西在自己体内转化成一种能量体,他把那东西叫做‘秘器’……当然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需不需要吃东西直接告诉我,不用为难。”
楚茜阳听后不禁自己在心中啧啧称奇,随后反问道:“你觉得我是魅?”
小路说:“别问了,我看得出来。”
楚茜阳坦白道:“我是魅这没错,我是能吃东西的,不过吃不多,必要的时候不吃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我养成了吃东西的习惯,吃点什么会让我状态更好一些。”
小路道:“吃饭吧”,之后便不再说话。
直到两人均各自睡觉去,也没有再讲一句话。
从第二天开始楚茜阳跟着小路认识药草,晾制药材,在天气好的时候也被小路撵着早早起来去附近山上采集草药。
但是这么过了几天后,忽然有一个穿着不凡的羽人青年带着两个随从造访了小路的小院。
当小路看向那个羽人青年时,楚茜阳发现小路的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
那个羽人青年看见楚茜阳,礼貌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路先生的朋友,我叫翼振星。你也是路先生的朋友吗?”
“你好,我叫楚茜阳。”楚茜阳傻呵呵地笑着。
此后,少则五日,多则十五日,那翼振星就会和小路和楚茜阳一聚,三个人渐渐熟络起来。
翼振星是一个小贵族家中的公子,算得上是上等人,而在和翼振星的交往中,楚茜阳觉得翼振星此人毫无架子,性格圆融,算得上一个好朋友。
而随着日子逐渐推进,楚茜阳也觉得自己也不好再在小路家拖延下去,毕竟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唯独令楚茜阳感到遗憾的是,自己始终未能帮上小路什么忙。
小路说过自己是怀殷国的璧堰城人,原本跟从怀殷国一位久负盛名的药师学习医药之术,后来,师父过世,小路也为了认得更多草药而四处游历,后来,就来到了羽人的城市。而翼振星是她在怀殷国的邻国棕梓国的时候遇上的,当时翼振星被继母寻仇逼到棕梓国躲藏,小路治好了翼振星手臂上的伤从而两人相识并渐渐成为好友。
可是对于这样一个人,自己又帮得上什么忙呢?但愿自己的这两个朋友一切都好吧,希望下一次仍能看到他们一如往常的样子直到他们白发苍苍吧。
楚茜阳心中想着。
他并不知道的是,自己与小路及翼振星的缘分刚刚开了个头。
楚茜阳向西南方向走去,那里是弥漫着瘴气,蕴藏着无数不知名奇异动植物的雷州森林。因为跟着小路的这段时间楚茜阳也学习了不少关于草木植物药理的知识,因而对奇异的药草,罕异的药性有了更多向往与好奇,一方面是冒险的心理,另一方面是获得更多收藏和技能的心理,楚茜阳独自一人向着雷州森林进发。
五年前,路青葙十五岁。她正跟着九州大地上被世人称为“药王十圣”之一的白石老人柳松溪学习医术。柳松溪在中原十国之一的怀殷国都城璧堰开设了一家医馆,生意很好。怀殷国的皇帝亦曾邀请柳松溪入宫做官医,享高俸,得盛名。然而这一切都被柳松溪拒绝了,理由是自己闲散惯了,不习惯宫廷的生活。怀殷宫室只得作罢。
路青葙从六岁开始就跟从柳松溪学习医术。两人已在璧堰居住了八年有余。柳松溪并不招揽大量学徒伙计,只有一个叫红姑的老妇和一个叫蒙狄的伙计常年与他们居住在一起。
年幼的路青葙并不理解师父为什么拒绝宫廷的高官厚禄和许诺的舒适的生活,但她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很快乐。路青葙和蒙狄每天早早把当天要卖的药材准备好,等到柳松溪醒了,红姑做好早饭,四人便一起用过早饭。然后,医馆开门,柳松溪坐堂问诊,路青葙和蒙狄负责按方子抓药,称取药材包好,写好收据账目,偶尔跑个腿,然后可以帮着柳松溪处理一些简单的病患。跑腿的事情大多是由蒙狄来完成的,不过路青葙也在长久的帮忙中对整个璧堰城做到了熟门熟路。
怀殷地处涴河流域,常年四季如春,最冷的时候也不过如十国之一的北都国的秋天,有着丝丝冷风催人肤凉,多穿两层中衣也就罢了,从不飘雪,街市上更从无售卖过棉衣之属。
变故发生在路青葙十五岁那年,也叫庆应六年。师父一直有一柄铸铁长枪,每年天凉之时,师傅就会从库房中拿出来,在院子中用布麻将其擦得发亮。
那一年有好些天,师父都在闲暇无人时对着空天长吁短叹。路青葙对怀殷的政治状况并不了解,只是再如何波及也想必波及不到自己和师父身上。
路青葙对于自己的身世所知并不多,只记得自己自幼便是被一位姓吕的老人带着,直到老人将其托付给现在的师父。
有一天,一个穿着官制便服的武将模样的人在深夜敲开医馆的门,师父和衣起身,让他进去了,两人在中堂坐着谈论了一些事情。
在模模糊糊中,路青葙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内容:
“于将军败了,曷王一帮占了上风。”
“佥怎么样了?”
“三王爷现在还好,只是如今不敢保证吕卆、吕焄一伙不会不安分。”
……
“我知道了。”
第二天,路青葙并没有从师父脸上看到有什么与平常不一样的异样。
然而就在两个月后,一伙盗贼闯入了医馆的小院。
那是在路青葙刚刚睡着的时候,屋外传来了极大的声音,路青葙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前堂的木门已经被弄得粉碎。而蒙狄已经手疾眼快地将路青葙叫起来,给她披上外衣,拉着她在卧房内推开了一堵墙——那竟是一道暗门——两人瞬时到了墙后,展现在路青葙眼前的竟是一条地道,两人一路疾奔,到了一处无人院落。那里有一辆车,一匹马,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蒙狄转过头对路青葙说:“我们先出城去,有什么之后再说。”
路青葙急忙问道:“师父怎么办?”
蒙狄说:“柳师傅会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记住,以后不管谁问起,都要说不认识什么柳松溪,更尽量不要和别人说起自己是什么怀殷国璧堰城人。我要留在这里,你以后就一个人过了。我明天陪你最后一天,送你安全出城。我说的记住了吗?对我再讲一遍。”
路青葙如实重复了一遍。两人就在荒院中休息了一夜。路青葙睡在马车中,蒙狄宿在院中。路青葙不知为什么竟也能睡着。
第二天,蒙狄将路青葙的头发剪断了些,用带子将路青葙的头发束起,又用一根木簪一挽,接着就带着路青葙上街去,路过医馆门口,四周竟已被官兵围起,周围还有一些围观的人。蒙狄和路青葙均包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人群后,听见众人议论:
“真是伤天理,柳大夫死得可太惨了,整个人站在院子里,被一柄长枪插中了胸膛……”
“这歹徒可真是凶狠,太惨了太惨了。”
“造孽,造孽……”
听到此处,路青葙眼角一热,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蒙狄扶着路青葙悄悄远离了人群,带着她上了马车,往城门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会儿,两人已经顺利出城,且走了一段路程。
路青葙整个人是懵的。她不明白,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事。
她猛地意识到,师父武艺不凡,怎么会轻易被什么人杀死,这其中一定有些她目前还不知晓的原委。
路青葙暗暗下定决心,之后一定要重返璧堰城,查个究竟,不能就这么算了。
等到了临近的墨尧城,蒙狄才向路青葙告别,叮嘱她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自己要回医馆去了。
路青葙走在墨尧城的大街上,看到一家酒楼张贴的招工告示,于是进去应聘杂役。
在墨尧城一年多后,路青葙又在怀殷国待了一年,然后去了怀殷国的邻国、中土十国之一的棕梓国。她先是去了棕梓国的都城祒州城。棕梓国是一个不同于怀殷国的徽华容(rou)音、玉香翰墨的盛产香料,树种,锦,罗的森严之国。
在这里,路青葙见到了在怀殷国不曾见到的,过去在怀殷国常常依赖商人买卖获得的,师父古书上记载的许多大众常用的药草药材,见到了抹着鲜艳鹅红色妆粉的棕梓国女子,见到了琳琅满目的银器锡壶,亦听到了声调悠长的茂树民歌。
棕梓国的货币是一种用锡制成的长方形薄片(被称为“玻片”)和用金子制成的“圆方”。而怀殷国的货币是银币。金铢是九州大地上最古老,历史最悠久的通用货币,通常五个银币等于一个金铢,一个金铢相当于二十块玻片。一个“圆方”可以兑换八枚金铢。
路青葙觉得这个国家还蛮有意思,就在祒州的十三市里开了一间小药铺,悉心钻研医术,钻研当初经由马车带过来的一些师父著作的医书,让自己技艺不断精进。过了一段时间,路青葙悄悄回了一趟璧堰,去医馆看了一看。杀害师父的凶手至今没抓到,红姑当初因为在小灶屋里睡觉逃过了一劫,现在由蒙狄和红姑继续维持着医馆的运营,没有人记得路青葙。而师父的把柄长枪至今伫立在院内的一面墙上,就那么孤零零地放着。
路青葙请求蒙狄带自己去参拜师父的坟茔,蒙狄却说师父的遗体被官府带走了,至今没有回音。路青葙只得悻悻作罢,在中堂对着师父的供牌拜了几拜,又向着西边师父的厢房拜了两拜,上了两柱香,在璧堰城未再多做停留,次日便回了祒州城。
此时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路青葙也已经十七岁。
路青葙对于杀害自己师父的凶手毫无头绪。只是回忆起那晚听到的谈话,路青葙意识到这件事或多或少与上面的人有关系,自己如果想入手恐怕要先从了解所谓上层人的世界,从那以后路青葙就留意着,留意着自己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衣着言谈、关心什么、被什么所掣肘。
命运是无常的,从中找不到任何规律。
而路青葙,与一个气质不俗的羽人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叫翼振星的青年男子。他的手臂受伤了。路青葙为他清理包扎好了伤口,并有意无意地问起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伤口。不料翼振星突然出刀,对路青葙冷然道:“不该好奇的不要多问。”
路青葙一副没有被吓到地样子镇定道:“好了,算我多嘴。”
翼振星突然缓和起来,问起路青葙的身世,路青葙只说自己是柳松溪的徒弟,师父被杀,自己流落在外。翼振星听后当即未作反应,付钱后便离去。
又是三日后,翼振星返回请路青葙为其重新上药,并在过程中说起了关于自己的事。
翼振星说,自己是羽人的一个贵族家庭的长子,叔父去世,继母想要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争得爵位和家产,故而在他睡觉时派人刺杀他,此后又通过下毒等一系列手段逼得翼振星外逃至与羽帝国最近的人族的棕梓国。不料,即使是在棕梓国的都城祒州城,竟也遇上了继母雇佣的杀手,翼振星逃脱杀戮,却不免受伤,亦因之中了刀上的毒。
翼振星问,路青葙可否在其夺回家产后到他府上任职做其家医。路青葙微一踟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一年后,路青葙觉得在这一处呆的时间也足够长了,又想起和翼振星的约定,不自觉地就向羽人的国家行进。
毕竟,羽人的地界有些不同于中原人族地域的生物,可以再多些学习了解些东西了。
羽振寰,大羽帝国的二皇子。
羽振寰的哥哥,大羽帝国的大皇子羽提帆在几年前的一场战役中身亡,虽然至今没有发现证据,但羽振寰怀疑羽提帆事实上是被继母雪后暗中设计,实际死于细作之手。
羽振寰的叔父羽天蕹向来身体不佳,旧疾缠身,而终于也在他在位的第六年捱不住病痛,与世长辞。
在羽天蕹去世的当天,继母的势力及爪牙就肆无忌惮地活动起来。继母的心腹先是执掌了兵权,宫廷,后来又鼓动朝臣,虽然没有达成目的,却也造成了不小的震荡。
羽振寰不得不以外出之名行逃跑之实,在霍戈罗尔以及翼辰轩、雪亦潇几人未掌权之时,羽振寰需要独自在外保全性命,等待时机。
这流落在外的短短几个月对于羽振寰是煎熬的。堂堂王子,竟然需要隐瞒自己的子民假称外出,实则面临着政敌的追杀,感受亲人俱已不在的悲凉,仿佛偌大个皇室,竟然如空落落一般,尽被敌人掌控,金碧辉煌的一切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曾经强盛无比的帝国将逐渐走向式微。
这悲凉的前景不禁让羽振寰的眼睛一阵刺痛。他越发焦急地想回到故土,却越感受到现实的不允许。这是明月,这是星命,这是谷玄的阴沉之兆。起飞,何时才能起飞?何时可以重掌王权,得到自己应得的一切?
雪皇后,区区一个岁羽,竟然凭借着所谓的美貌博得了先皇的宠信,执掌宫廷,得臣民爱戴,让先皇后灵宫蒙尘,使羽人喜红衣爱纯丹花,忘却了先皇后规制的白银流纹和高贵典雅的香昙花,宫室雅乐统御之功尽归雪后,无人再记得,那个明慧坚韧的少女,那个博闻广记,品格高尚的贵族少女。先皇后留给大羽帝国及其人民的,仿佛只有两个英俊优秀的王子,自身却如同一片洁白、轻飘飘的羽毛,随着风消失在这天与地之间。
每每想及此处,羽提帆及羽振寰均心痛不已。羽提帆总是安慰弟弟说:“母后的一生是谁也比不了的,她已经回到了最适合她的地方,天上最美丽的地方,在那里,她和诸星辰和天神在一起。我们作为大羽帝国的王子,也要让整个九州看到我们是星辰在大地上的投影!”
可是,就是这样性情温和、知书有礼的羽提帆,也被恶人无情地杀害了。
羽振寰攥紧了拳头:我会公平地让所有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化名为翼振星,结识了白石老人柳松溪的关门弟子路青葙。他知道,路还长。而路青葙,大概是他在羽人亲信之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