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近代汉语研究纲要》(蒋绍愚)

现代汉语本体的语法研究,须从共时和历时两个层面进行。历时角度,涉及汉语语法化的问题,需要引入与现代汉语的前身——近代汉语的相关知识。因此,以下集中整理《纲要》的“近代汉语语法研究”部分。 【绪论】 近代汉语的分期问题需要以它与现代汉语的关系为出发点:什么时候汉语中出现了较多古代汉语所无、现代汉语所有的语法、语音、词汇的新要素,这就是近代汉语的上限。什么时候汉语的语法、语音、词汇系统开始变得和现代汉语基本一致了,这就是近代汉语的下限。 【近代汉语语法研究】 从语法层面,近代汉语相对于古代汉语(上古汉语)取得了一些新的发展: 一、代词 1、人称代词 ①你 来源A:“你”是“尔/爾”的音变(王力、吕叔湘) 来源B:“你”是从“汝”演变来的(平山久雄) ②他 基本脉络:泛指“别人”→专指第三人称(吕叔湘) 质疑:“他”究竟是“旁指代词”还是“第三人称代词”,在具体语境中不易区分。(梁银峰) ③们 来源A:辈→弭/伟→们(吕叔湘) p.s.1. “们”与“么”、“物”同源,叠置式音变(江蓝生) p.s.2.受到阿尔泰语的影响(梅祖麟) p.s.3.“们”与“每”分属于南北方言(吕叔湘) 来源B:门→们(太田辰夫) 近代汉语与现代汉语中“们”的区别: a、可表示单数 b、可以加在“这”、“那”的后面 c、可以加在非人名词的后面 ④俺(=我们)、您(=你们)、偺(=咱们) 三个都是含“们”的合音字。其中“俺”和“偺”表现为“排除式”和“包括式”的对立,这很可能是受到阿尔泰语的语言接触的影响(吕叔湘、梅祖麟)。 p.s. 在受阿尔泰语影响以前,汉语中虽无相应的语言形式的对立,但已有“排除/包括”在观念上的区分。因此,后来汉语一经接触到表达相应功能的外来语法形式可以轻易吸收并内化。 2、指示代词 ①这(這) 来源A:者→这(吕叔湘) 来源B:之→这(王力、高名凯) p.s.“這”本字无指示义,乃“適”在草体楷化后的借字,而“適”中古音又近似“之”,所以比较曲折地构成了演变关系。 质疑:需要系统考察对音材料(志村良治) 来源C:只者→者→这(梅祖麟) ②那 3、疑问代词 ①什么:是物(勿)→甚么/什么(志村良治) p.s. “是物(勿)”的来源存疑,志村认为是从“何等”、“底物”而来,即:等→底→是 ②怎么 来源A:争→怎(王力) 来源B:“争”与“怎”并无历史联系(吕叔湘),而应该是:作勿生→怎么生→怎么/怎生 二、动态助词与结构助词 动态助词:了、着、过、却、将、取、得 结构助词:地、底、的、个 1、了(★P162~184,主要讨论了1) “了”的语法化过程: ①“了结”义完成动词:V+O+了 ②词尾或动态助词:V+了+O p.s.1. “了”从一个表完成的动词发展为动态助词,不仅要考察“V+O+了”怎样变为“V+了+O”,而且要置于整个汉语语法演变的广阔背景。(梅祖麟、曹广顺) e.g.梅祖麟的“词汇兴替和结构变化”、“对语法演变的描写和对语法演变的解释” ①“动+宾+了”句式可以追溯到“动+宾+完成动词”;完成动词除了“了”,最早还包括“毕、讫、已、竟”。确定现代完成貌的前身,可以根据“了”的出现也可以根据“动+宾+完”句式的出现。 ②“了”挪前的原因: a、受到结果补语的影响 b、受到状态补语“却”的影响(曹广顺最先提出) p.s.2 两种说法 A、前移说(梅祖麟、曹广顺) B、后加说(吴福祥、李讷、石毓智):首先“V+了”中的“了”变为形态标记,再加上宾语O,才出现“V+了+O”。 C、折中说(蒋绍愚) 动态助词“了”和事态助词“了”的关系:动态助词所在的“V+了+O”表示动作完成的同时,通常在后面紧跟另一动作或者小句,前一个动作事件表示时间背景,后一个动作事件表示前景/焦点/新闻。事态助词所在的“V+了+O”表示事件的完成,没有后附,整个句子本身就是包含了叙述时间进程的前景。→这与了1和了2的产生问题有密切关系。(杨永龙) 2、着 王力、太田辰夫:从动词“附着”义引申为“到达”;从动词虚化为“持续态词尾”和相当于“在”的介词。另外,太田辰夫将介词“着”视为持续态用法的一种,与现代汉语相比:一个是“V+着+处所”,一个是“V+着+承受者”。 梅祖麟:六朝时的“着”分为:静态的“着”、动态的“着”。在现代方言中可以找到相应的证据。 持续和完成的关系 吴福祥:“着”原本相当于“了、却、得、将、取”,表示实现或完成,所谓“持续态”最初与“着”无关,而是与“V+着”结构前件的V的情状特征有关。一般来说,先发展出动作的完成,再发展出状态的持续(?)。 陈前瑞:从类型学角度,汉语的“着”是结果体结构(表示由过去动作所带来的状态),结果体一般发展为完成体,所以,“着”从表持续发展为表完成符合一般规律(?)。 3、“底”、“地”和“的”(结构助词) “底”、“地”的产生较早,其中“地”早于“底”。二者的区别在于:①体词性结构中一般用“底”而不用“地”。②谓词性结构中的情况因时代而不同:唐代只用“地”,不用“底”,五代时“底”“地”并用,南宋以后绝大多数写作“地”,个别例句写作“底”。 “底”的来源问题 来源A:者→底(吕叔湘) 来源B:之→底(王力)王力提出“三重困难” 支持:冯春田认为“底”字结构来源于“者”字结构,而“底”和“之”有着性质上的不同。对于语音上难以解释吕叔湘说的“者”近于“底”,冯春田认为是词汇替换的结果。 p.s.1.助词“底”是由指示代词“底”发展而来(冯春田、石毓智、李讷) p.s.2.助词“底”来自方位词“底”(江蓝生) p.s.3 助词“底”来自方位词“底”,但“底”的语法化环境不是“N底N”,而是“V底N”(参照体-目标结构) ★“底”在语音上接近“之”而在语法上接近“者” 梅祖麟:“之”先变成“底”字,形成惯常用法,然后蔓延到“者”字原先在语末的位置。 来源C:X之者→X底(梅祖麟) “地”的来源问题 来源A:“地”“底”同源(王力、曹广顺) 来源B:“地”“底”不同源(蒋绍愚) 来源C:处所名词“地”虚化为助词(太田辰夫) “的”的产生:“底/地”的弱读→的 三、述补结构 朱德熙《语法讲义》将现代汉语的述补结构分为“结果补语”、“趋向补语”、“状态补语”、“可能补语”,除“趋向补语”外,其余的产生与发展均有较大争议。 1、动结式 确定动结式的方法(e.g.太田辰夫、王力):努力寻找一个可用以检验的形式标志,不能仅仅凭主观语感,对于“拉杀”、“射伤”等究竟是并列的动词还是动结式,难以定论……同一个词,在古代汉语中不是使成复合词,在现代汉语中却是了。 志村良治:把使成复合动词的成立过程归结为:①动词的连续用法②动词的复合用法③使成复合动词化 p.s.②→③的过程需要放到汉语词汇复音化的背景中考察,特别是六朝到唐代,复音化趋势大大加速。 梅祖麟:对“V死”与“V杀”的进一步分析 (甲)他动+他动+受事→他动+自动+受事 (乙)他动+自动>→他动+自动+受事 2、带“得”的述补结构 ★带状态补语的述补结构(肯/否) ★带可能补语的述补结构(肯定) 王力:动词“得”→词尾“得”。《汉语语法史》:递系句的动词词尾=词尾“得”引进形容词或形容词性的补语;紧缩句的动词词尾=词尾“得”引进表示动作结果的补语;能愿式中的动词词尾=在使成式中插进一个“得”字,表示能够。三者同源。 祝敏彻:古代汉语有两个“得”,“获得”的“得”和表可能的“得”,分别虚化形成结果补语和可能补语的“得”字句。 ★可能补语结构中的“得”是不是由古代汉语中表示可能的“得”发展而来的?(太田辰夫) 表可能的“得”中的“得”是由表达成的“得”发展而来的,起初依赖所处的语境,发展定型后“V得O”可以独立表示。 ★是不是在“V得”后面加上描写性成分就成了状态补语结构,在“V得”后面加上一种表结果或趋向的成分就成了可能补语结构?实际上,近代汉语中在“V得”后面带表结果或趋向的动词,未必是可能补语结构,受语境限制。 四、处置式(只用“把”字句不足以概括同类句式) p244~285 1、处置式的产生和类型 王力:处置式是由“将”和“把”虚化而产生 P.A.Bennett:“以”字结构是处置式的前身;认为处置式的产生是重新分析的结果,但实际上还是“词汇替换”。 贝罗贝:处置式是通过语法化产生的 梅祖麟:甲、乙、丙型处置式 吴福祥:广义、狭义、致使义处置式 2、处置式形成的途径(是否具有单一来源?) ①“以”字句处置式的演变(工具→处置) ②“以”字句处置式和其他类型处置式的关系 ③致使义处置句的产生:一般的处置式在“将/把”后面都是受事,为什么到了唐代,可以出现施事呢? 3、处置→致使(功能的扩展) 蒋绍愚:从“把”字句的历史发展看,语义功能有一个重大转变:从表处置为主,到表致使为主。(主观化?) 演变原因: ①处置与致使有关联 ②汉语语法的历史发展 a、某些VP由表施行的动作变为表呈现的状态 b、受事话题句的发展 c、[把+N(施事/当事)+VP]的出现 五、近代汉语的被动式 1、“被”字句 ★只有当“被”字后面跟动词时,才有重新分析的可能,如果“被”字后面跟的是名词,就不可能发生;区别“被”字句和“被动句”,因为有些“被”字句并不表示被动关系,e.g.表示“不愉快、不幸”——需要区分“语法不幸者”和“实际不幸者”。 ★“零被句”(俞光中、植田均) “零被句”是一种脱离常规的被动句,采用它可以: ①表达某种特定的语义。 ②有助于语句的连贯:保持话题;变更话题。 p.s. 黄正德《汉语句法学》把被动句分为“直接被动句”和“间接被动句”,“间接被动句”又有“包括式”和“排除式”。★东亚语言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存在“间接被动句”(中、日、韩) ★某些“被”字句表示原因?①“被+N+V”,属于“零被句”,在特定格式中表示因果,而“被”仍然是“零被句”中表被动的介词。②“被+N+A”,不属于“零被句”,“被”是表原因的介词。 2、“吃”字句 来源:喫(吃、乞)“食”→“蒙受、遭受”(江蓝生) e.g. [吃+V]的结构中,“遭受”义更为显豁 “蒙受、遭受”→表被动关系(江蓝生) 和“被”一样,“吃”也表示原因,这一点也是从“遭受”义发展而来的。所以“吃”不会是“乞”作为“给予”义的借字。 3、“教/叫”字句和“给”字句 “给”字句:表给予→表被动。类推过程:“给1”(给予)→“给2”(让,叫;表使役)→“给3”(表被动)。 给1:V. 存在“给(归/馈)+N”和“给(归/馈)+N+V”,后一种形式是发展成使役和被动的必要条件。 给2:V. “给”仍然可以视作“给予”,但意思与“让/叫”的使役句非常接近,“给”向表被动的方向上也进了一步。 “给1”句式:“给1”+表人施事/表物受事+V “给2”句式:表物受事+“给2”+表人施事+V 给3:Prep. 使役→被动,句法条件如下: ①V必须是及物的;及物才可以转为被动句 ②使役句前必然是施事,被动句前只能是受事 e.g.两可的情况: (你)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这件事)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语义条件并不完全一致:“被”字句多数表示不幸或期望之外,但也表示为中性甚至满意的语义色彩;“给”字句由于是从使役演变而来的,其“使役”的语义一般用来表达主语意愿的事,其“被动”的语义一般用来表达违反主语意愿的事。(?) 对“给1”→“给2”的质疑:在北京话中,表容许使动的是“让”而不是“给”(木村英树);给予动词所获得被动介词功能是由容许使动句的<被使动者(cause)>标识的功能扩展而来的(Hashimoto)。具体的语法化及扩展途径: 给予动词>给予目标标识→受益者标识(=动作引发者标识)→被动介词(=状况引发者标识) ★“给予-使役-被动”的语法化路径是否具有类型学意义?是否具有汉语教学的指导意义? 粤语类型:<给予>——<使动>——<被动> 北京话类型:<给予>——<受益>——<被动> 陈前瑞、李宇明:北京话中的介词“给”是在多种句式中的助词“给”的诱导下,结合自身的语义基础和句法环境,逐步演变出被动用法的。 潘秋平:“给1”→“给3”可能的演变途径 ①多项语法化②单项语法化 ★“给”的语法化路径“给予——使役——被动”是存在的,但不同地域有不同的表现;“给予>使役>被动”的发展,仍然是以语义的演变而不是以句法的变化为基础。 参考书目 蒋绍愚. 近代汉语研究纲要(修订本),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