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17
井然坐到沈夜巍的身侧,挨着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
这段时间的同住,井然发现沈夜巍在沉思或情绪低落时总是会弹吉他。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发出声音就行。可若是没有人打断,一旦陷入这种状态,有可能一弹就是几小时而全程一言不发,也不会留意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与平常练琴时完全不同。
而现在他明显又进入了这种状态。
感到手被握住,琴音停止,沈夜巍的思绪才开始回来。
“然后呢?”井然将手指分别穿入沈夜巍的五指之间,两人十指相扣,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担心对方会忽然抽手离开。
“后来,我在一次入户发宣传资料时遇到了一个嫌疑人,我把他举报了。别人嫌我碍了道,便上门报复。”轻描淡写的就带走了过往。
他只是一个普遍人,不是什么孤胆英雄,也不是什么经过训练的特殊人才,警察都查不到证据,他又能怎么样?认为那个地方跟犯罪分子有关,也只是一种虚无飘渺的猜测与莫名的执着而已。
所以只要是遇到在这个地方的宣传任务,他都会尽量前去。他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万一有呢?说不定就是意外的收获。
可能就是这么巧,一个月后他们在这片区的一个学校里宣讲。让孩子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学会识别哪些是不怀好意的行为,试着去相信大人。这时沈巍却听见身旁有一个女孩子嗤之以鼻的轻轻说了句:“男的人嘴,骗人的鬼。”
课后他试着与那孩子接触,没想到得到这么一句回应:“看上我了?看你长得这么帅,我可以和你爽一炮,敢么?”说完便在他瞠目结舌之际,得意的扬长而去。
无论这个孩子说的是真还是假,都不是这年纪能说出的话。沈巍去老师处问了孩子的住址,在分配入户发宣传资料时,他便主动争取与另一个伙伴一道去那边区域分发资料。
傍晚到了女孩的家,是妈妈开的门。没有见到应该在家的女孩,却见到她的父亲从房间出来,是一个脖子处有很大一块胎记的中年男人,身上还带着成年人都明了的某些暧昧气味。沈巍微笑地递上宣传资料,在入屋坐坐聊聊的请求被拒绝后,便转身离开。一到楼下就拨打电话报了警:他认得那个人,是茜茜描述过的嫌疑犯中的一个。
只是不曾想,他在楼下低头打电话,别人却在楼上看着他,从上往下的拍了他的照片,原想以后有机会再来给他点教训。
但奈何警方来得迅速,企图潜逃者被捕,多年被控制的女儿也得到重生的机会。但道上也知道有一个多管嫌事的人,很碍眼。他的照片无意中被洪家某人看到,盯着颈后的疤痕,说了句:“这是不是十几年前跟在罗少爷身边的那个小孩?以防万一,做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带来杀身之祸。
直到出事那天,他都不知道这个事。他只知道那天在他下夜班后被很多人围堵。他们说他手太长,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眼睛也看了不该看的,所以都别留着了。
人太多,四处叫嚣。他的肩膀与头后部被重物击打,耳朵发出嗡鸣。眼睛被人撒了粉末,刺辣辣的疼,模糊中好像听到了阿夜的呼叫。他隐约看到有人拿着刀扑向阿夜。他什么都没想,只知道要拼死冲过去,护着他的阿夜。
他记得他是护住了阿夜的,在他昏迷前明明感受到,刀是捅在自己身上的,他的阿夜应该没事才对。那些人叫喊着:“人死了,撤!”他听到那些人走了,听到阿夜在他耳边呼叫他的名字。
他的阿夜应该是好好的,可为什么当他从医院被抢救过来的时候,宫铁心却告诉他阿夜死了?如果知道会搭上阿夜的命,他还会不会一下楼就报警?
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心急,为什么没走远一点?
是他连累了阿夜。
“被报复的是我,挨打的是我,该有事的,也应该是我。可为什么我醒来时大家都告诉我阿夜死了?!
阿夜怎么就死了?
他们说那些人是开车走的,走的时候故意撞翻阿夜,从他身上碾过去。腰部以下全毁了。阿夜硬撑着打的120,医院就在旁边,人来得快。宫铁心说阿夜只留了一句话:‘救哥哥,将我的全部都给哥哥。’
铁心说若是分开,我们两个人中的任意一个都活不下来。阿夜失血太多,脏器毁坏严重,已经是救不过来了。而我的心脏受损厉害,若是不能及时更换,也是死定。
我是借着弟弟的命,才活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当天警方就收到道上说有人在买我的命,是因为以前的事,他们是靠我不小心露出来的疤痕认出了我,所以阿夜才会来找我。宫心用阿夜的皮给我做了皮肤移植,医院给我更换了阿夜的心脏和眼角膜。在警方的建议下,对外宣称死的是‘沈巍’。没有疤痕他们就认不出我,我借着‘沈夜’的名字活了下来。
因为怕我露馅,那段时间何开心还给我做了催眠,让我相信我就是‘沈夜’。一年后那条线上的人全部落网,警方通知我可以恢复‘沈巍’的身份,催眠也解开了,我可以继续博士生的学业,可以继续医生的工作。可我却再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一个活着,无人知道,另一个死去的也悄无声息,连个葬礼都没有。死去的是谁?活着的又是谁?
那段时间我很混乱,我告诉自己,我是‘沈巍’,但我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是‘沈夜’的,连我的生活轨迹、习性都是‘沈夜’的。
我想告诉自己,我是‘沈夜’,但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叫我‘沈巍’。
我若是‘沈巍’,我为何拿不了手术刀?
我若是‘沈夜’,为何我却记得‘沈巍’才记得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最后我决定:我是‘沈巍’,也是‘沈夜’。
所以我改名为沈夜巍。‘沈巍’的梦想是我的梦想,‘沈夜’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我活着,我们两兄弟就活着。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有人向往高官厚䘵,我只愿水晏河清。沈巍想做个医生,做个志愿者;阿夜想做个支教老师,我们都想为这周遭尽一份力。所以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
只要我活着,沈巍的石头,阿夜的石头都会被推动。
等我们两兄弟再见面时,我会告诉他,我们的眼看过想看的风景,我们的心也为值得的人和事激动过,这辈子,我们活得精彩。
这,就够了。”
之前迷茫的眼又坚定了起来,沈夜巍看向井然:“你之前问我是谁,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沈巍’,我也是‘沈夜’。
当我从医时我是‘沈巍’,从教时我是‘沈夜’;独处时是‘沈巍’,在你身边时是‘沈夜’;弹起这把吉他时是‘沈巍’,弹起电吉他时是‘沈夜’……”
他看到井然担心的神情,爽快的笑了起来:“不用担心,不是人格分裂,我有自知力,逻辑思维也很连贯。我现在更像一个人既是‘父亲’又是‘儿子’一样,只是状态与相处方式的切换而已。所以,以后你若问我是谁,我只能告诉你那一刻是谁。”
井然扣紧了两人的手,另一手搂上了沈夜巍的肩:“在我这,你想是谁,就是谁。“他想了想,轻轻问道:“那你爱我吗?”像是在求证着什么。
“对‘沈夜’而言,他爱你。对‘沈巍’而言,‘沈夜’爱你,他便爱你。”
“那你现在是谁?”
“阿夜在怀,你在身边,所以两个都是,这种平衡状态我称之为‘夜巍’。”沈夜巍顿了一下:“我说过我这个人毛病忒多,不适合当爱人。我有‘沈巍’的臭习惯,也有‘沈夜’的小毛病,虽然我认为我没问题,但可能在别人眼里不正常吧,你还能接受吗?”
井然紧紧的抱住这个让他心如刀割的人儿: “能。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不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