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话题：穿越小说《窃明》中猪脚黄石的长枪军真有那么厉害吗？ - 瑞典手枪骑兵的回答 - 知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1944109/answer/3052037233 ，在原回答基础上有删减

作者：知乎ID：瑞典手枪骑兵/百度ID：普鲁士掷弹兵/B站ID：Landsknechts   

一、长枪兵战术的演变

1、冲击方阵在火器时代的局限性

说起的长枪兵为主要作战方式的军队，最著名的应该是就是瑞士人。与中世纪一些更偏向守势的佛兰德斯或者苏格兰密集长枪阵不同，瑞士人的长枪方阵以迅猛的突击闻名，摆在当时军事家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止瑞士人的冲锋。奥曼爵士指出：

瑞士人的不断胜利驱使着全欧每一位拥有一定才干的军官，去寻找能够有效应对长矛方阵冲锋的方法。随着封建骑兵和毫无价值的中世纪步兵被纪律严明、即使在瑞士长矛兵面前也能镇定作战的士兵取代，这种办法很快便出现了。

——《中世纪战争艺术史（第二卷）》第十二第四节瑞士步兵衰落的原因

而当迅猛的冲击方阵一旦没能达成突破，就暴露出了易受远程打击的缺点。实际上在让瑞士人走上巅峰的勃艮第战争中就已经暴露了单一长枪突击为主 的作战方式面对拥有复合武器系统敌人时的潜在风险。奥曼爵士认为大胆查理对付瑞士人的战术思路上其实并没有问题，失败的原因更多是组织和执行方面，瑞士人用纪律和效率弥补了武器系统的缺陷；但当面对拥有更先进的火器和更具有凝聚力的军队时，结局就会大有不同：

在格朗松会战中，勃艮第的查理试图利用骑兵的连续冲锋来迫使瑞士人停止前进，并利用火炮来攻击其侧翼。这种方法在本质上没有错误，他之所以输掉了会战，只是因为执行不力而已。另外，在莫拉特会战中，他试图凭借装有大批火炮的设防阵地来阻止对方“推土机战术”的做法，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错误。只不过，在格朗松会战中，他对敌军的情况掌握得太少，误将瑞士前卫当作了对方的全军，之后便被陆续到达的敌军后方部队彻底击败。而在莫拉特会战中，虽然设防阵地本身足够坚固，但在瑞士人实际发动进攻时，勃艮第军却仅有不足四分之一的士兵守卫着防线。若工事能拥有足够的士兵守卫，瑞士人的正面进攻本可能会为自己招致毁灭。这位不幸公爵的理论（不包括执行层面）的正确性，在此后也得到了验证。40年后的马里尼亚诺会战，事实上只是一场被执行得十分顺利的格朗松会战。而50年后，当一支过于自大的瑞士军队毫无意义地冲进比科卡的血腥战壕时，对方的战术事实上与查理在莫拉特会战中所使用的也没有什么两样。

——《中世纪战争艺术史（第二卷）》总评：中世纪结束时的战争艺术

2、火枪替换长枪的曲折过程

瑞士人的失败标志单一的长枪阵突击战术开始逐渐落伍了。虽然长枪兵的攻势不再能一如既往的压倒敌人，但无论是比柯卡还是马里尼亚诺，其实在瑞士人的对面同样有水平稍差些的德意志同行(Landsknechts)。长枪兵提供的坚实阵线能提高了不同武器系统组合的稳定性，长枪兵与其他兵种的配合要胜过纯粹的长枪突击或者部署火器。火枪手虽然在某些情况下独自战胜了骑兵，但是更多时候还是需要长枪兵的掩护，这两者在相互配合之上发展出了PIKE AND SHOT战术。虽然最终趋势是火枪逐步取代了长枪，但是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反而是非常曲折的。例如从16世纪40年代的法国步兵连，由于面对西班牙火绳枪的威胁火器比率一度达到70%左右，这个通常意义上被认为17世纪才有的比例。

By the 1540s French infantry companies were also very heavily reinforced by firearms.Piedmont was the area in which this happened earliest, since local regulations assumed that campaigning there required a preponderance of firearms in a company, sometimes 80–90 against 30 pikes.

但是再过10年后，还是被要求维持较高的长枪兵比例。这其实也说明了在16世纪的欧洲战场上，长枪兵的依然是一种有力的进攻手段和必要的防御措施，过少的配置长枪兵是有着被对方长枪兵一波打穿的风险：

However, the ordinance of December 1553, specified that there should only be 58 arquebusiers in a company of 280 of the new bands and 97 in a company of 270 of the old bands, while the garrison companies were to be one third arquebusiers.There were some problems in that infantry had carefully to balance the offensive capability of firearms and the flexibility of pikes. If there were too many arquebusiers in a company, they were exposed to attack.

——以上两段摘自《Renaissance France at War Armies》4 The Birth of the French Infantry

3、长枪兵逐渐沦为辅助

虽然在正面作战中，长枪兵依然能发挥重要的作用，但军事活动并不是只由大规模会战构成，甚至会战只是一小部分。巡逻，警戒，守卫，侦察之类规模小又繁琐的任务才是战争主要部分，在这些情况下更依靠大编队作战的长枪兵就很尴尬，火枪手和轻骑兵就越发重要，因此作战编队也向着更小型化和火器化发展了。

随着火器的逐渐传播与改进，找到易守难攻的阵地越来越容易了。我们后面会了解若干导致大战极少发生的战略因素。但以长矛闻名的大型方阵只有在会战中才能发挥全力。但如果不能发动决战，或者统帅认为决战无益，那么战争就仅限于彼此试图通过小型战斗、突袭、夺取城堡和围城战来耗死对手。于是，远程武器就比长矛更有用处和必要。

——《战争艺术史》第4卷第二篇第2节射手数量的增加与步兵战术的完善

另一方面，改进的火器和组织良好的射击纪律，确实也能削弱甚至击退骑兵的冲击。当长枪兵数量越来越少的时候，作用自然逐渐减小，其定位也确实从“推土机”逐渐变成人肉拒马。到这一时期白刃战的记载也越来越罕见 ，发挥主要作用的是火器，有的时候甚至双方很靠近的情况下也更愿意继续射击而非直接突击：

在1642年的埃奇希尔（Edgehill）会战中，当王军进入敌军火绳枪射程内时，两边步兵开火了。王军推进，叛军严守阵地，双方离得非常近，以至于有几支部队的长矛都能刺到对面了，尤其是威洛比勋爵（Lord Willoughby）统领的禁卫团和其他几个团。威洛比勋爵亲手用长矛杀死杀埃塞克斯勋爵团军官各一名。当步兵展开激烈近战时，有人可能会觉得一方会溃败，但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因为双方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交替后退几步，站稳脚跟后继续开火，就这样一直打到夜里。此举实在是不同寻常，若非有许多目击者在场，简直难以置信。

——《战争艺术史》第4卷第二篇第4节古斯塔夫·阿道夫

不过在合适的时候，长枪兵依然可能在火器的配合下发起进攻，比如布莱滕菲尔德之战中瑞典军就在枪炮掩护下成功发起了局部长枪推进：

In his account of the battle itself Munro describes the advance of pike and shot together, as'our small Ordinance [light artillery] being twice discharged amongst them, and before we stirred, we charged them with a salvee of muskets, which was repaied, and incontinent our Briggad advancing unto them with push of pike, putting one of their battailes in disorder, fell on the execution, so that they were put to the route.

——Osprey社《Pike and Shot Tactics 1590-1660》P53

二、关于长枪兵几个问题的探讨

4、长枪兵需要为某些战术失利（例如罗克鲁瓦）负责吗？

《佣兵传奇》这部电影最后对西班牙方阵作战方式的演绎，让在罗克鲁瓦之战广为人知的同时，也让许多人把此战作为论证长枪兵甚至西班牙方阵无用的例证。客观来说，战场上的西班牙步兵的表现确实有一定问题，在骑兵取得优势的时候没能协同作战，发动决定性的推进。但是另一方面，对面的法国军队实力也并不俗，在一次次被击退后依然能重新编组。事实上当时的法国军队受瑞典和荷兰风格影响，本质上是一种更小型化和火器化的改良PIKE AND SHOT战术，同样也配置着长枪兵。如果以1653年左右的法国军队为参考，当时步兵理论上应该配置了五分之二到三分之一的长枪兵：

This was the 'official' formation; but the winds of change were blowing from the north, as word of Swedish King Gustavus Adolphus's successful tactics spread across Europe. He had reduced the number of pikes, thus increasing mobility and firepower. In reality, the French battalions seem to have had about 40 per cent pikes, 40 per cent matchlock muskets and 20 per cent flintlock muskets. The flintlock musket (in French fusil, thus the word fusilier denoting a soldier so armed) was popular as it was a lighter weapon, but it also had a smaller bore. In April 1653, a royal order prescribed that each company be one-third pikemen and two-thirds musketeers, and further that flintlocks be abolished—no doubt because of  their light calibre.

——Osprey社《Louis XIV’s Army》 by René Chartrand

在会战最后阶段，当西班牙的骑兵被逐出战场，法军各个方向的兵力向最后坚守的中心靠拢时，其实结局已经注定了。西班牙方阵多次击退各个方向的攻势已经体现了方阵体系的坚韧性，也为自己赢得了尊敬（被允许放下武器离开战场），毕竟PIKE AND SHOT被PIKE AND SHOT+骑兵+炮兵打败本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5、欧洲对抗东方骑兵的另类战术

长枪兵对抗东方骑兵的效能一直广受非议，在17世纪像蒙特库科利斯这样经历过欧洲战场的军事家遇到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时，发现这类东方风格的敌人作战风格更灵活，西式长枪方阵确实力不从心，火枪手需要有更强的自保能力。他所推广的一种火枪手携带的一种和支架相结合的轻型短矛和组合拒马，被认为在对抗奥斯曼骑兵的时候极其有效。在战斗中，火枪手就需要使用这类轻型拒马，逐步推进并同时用火力击退敌人。

But an Italian general in Habsburg service, Raimondo Montecuccoli, encouraged a further development. He turned the traditional Schweinsfeder, a short spear used for hunting wild boar, into a musket rest with the addition of a steel hook on which to lay the weapon. In the hands of the musketeer this doubled as a short pike for protection against cavalry as well as making musket fire more accurate. The ultimate defensive measure was the so-called ‘Spanish Rider’, a solid three-metre beam of timber, with sturdy mounts at each end and slotted to take the Schweinsfeder pointing forward at 30 and 45 degree angles. Rapidly assembled, they became a freestanding, impenetrable barrier of sharp spikes: no horse would charge such an obvious danger.

——《The Enemy at the Gate》A CALL TO ARMS

另一方面，欧洲的骑兵在对抗奥斯曼骑兵时候也要做出适应。遇到像西帕西这样精通长矛，弯刀与弓箭好骑手，迫使欧洲骑兵穿戴上在西欧战场上已经被火器淘汰的四分之三甲来抵御冷兵器的攻击。同时欧洲的重型骑兵（cuirassier）之前往往把手枪作为一种近距离的混战武器，有时候甚至要瞄准到眼白才开火，现在也要改变战法。要保持队形，缓慢的推进，用火力击退敌人，避免陷入混战。用装备和战术战胜单兵素质更好的敌人，正如一位在1680年代服役的高级军官这样总结了在东方战争中的欧式骑兵战术：

In a tight line the [cuirassier] squadrons slowly advance. No shots are allowed unless in close vicinity [of the enemy]. The Turks who are unable to break the close line of the squadrons cannot make use of their sharp sabres, which would mean immediate death and destruction from all sides should a line break up. But since they crash against the impenetrable steadfastness of the imperial troops they retreat and consider themselves the losers. In this way 10,000 men of the imperial troupes [sic] can withstand 20,000 Turks. This may sound improbable but has none the less been proven during more than just one encounter.

——《The Enemy at the Gate》THE AGE OF HEROES

对抗东方战场上灵活迅猛的西帕西、鞑靼人，会对军队整体的协调性提出更高的要求，欧洲人的步兵和骑兵需要战场上彼此相互掩护推进。如果阵型不慎出现缺口暴露弱点，那就很可能会被潮水涌入的敌人砍的人仰马翻，但如果欧洲军队能稳住队形步步为营，保持连续的火力，那那往往便是奥斯曼人丢下一地尸体，在惊慌失措中败退。

6、精锐长枪兵在明末可能起到的作用？

明末战场既不同于欧洲战场也区别与哈布斯堡对抗奥斯曼的东方战场，那么长枪方阵能否还能发挥一定作用呢？笔者认为以长枪突击或结阵防御为主的作战编队，在17世纪应当已经是较为落后的战术了。在一些合适环境和条件下，也许能取得一定的局部胜利，但是总体上来说难以战胜一支体系齐全同时又具备凝聚力的军队。明末浑河之战中以长兵为主弓弩为辅的白杆兵可能就是一个参考，在战斗初期，因为满清军队的轻敌，仗着优势兵力，鲁莽的冲向背河列阵的白杆兵，结果惨遭失利。

右翼四旗捕捞抵彼，不待绵甲，红巴牙喇兵至来即进击。明之步兵，皆系精锐兵，骁勇善战，战之不退，我参将一人，游击二人被擒。

——《满文老档》

但是随着八旗军队动用火炮，削弱了白杆兵的阵势，重新发起攻势后，终于寡不敌众，大部被歼。

李永芳得明军炮手，亲释其缚，人赏千金，即用以攻川兵，无不立碎者。

——《明史纪事本末补遗》谷应泰

之后浙营的作战方式和白杆兵则大相径庭，主要使用火器搭配车营作战，一度占据上风，但是当火药耗尽后进入短兵相接后也随之溃败。

贼乃萃力于浙营，初用火器击之，杀伤相枕，火药已尽，短兵接战，遂大败。

——《明熹宗實錄》

那么精锐长枪兵在理论上比较恰当的做法是加强到明末明军的强调火力的车营体系里，把车营的枪炮与擅长近战的长兵部队相结合，既能发挥火器所长，又不惧怕短兵相接，取长补短。这样就能一定程度上遏制满清依托盾车的攻势，或者至少能坚持更久些。但是另一方面，当满清拥有了足够多的西式长炮，取得决定性的火力优势后，仅仅加强步兵体系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还另外需要在其他方面也做出一定改革，才能在整体战术层面上改变胜利女神的天平。

彼（指清军）之人壮马泼、箭利弓强,既已胜我（指明军）多矣，且近来火器又足与我相当……目前火器所贵西洋大铳，则敌不但有，而今且广有矣!

——《火攻挈要》卷上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空谈了，毕竟浑河之战失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川兵和浙兵不合，导致其分开隔河列阵，被各个击破。其实也说明了很多时候军事上的问题不仅仅是武器系统层面或者说战术层面，还会有不少政治层面的原因，显然不是靠改进一两种作战战法就能解决的。

主要参考资料

《中世纪战争艺术史（第二卷）》 [英] 查尔斯·威廉· 欧曼爵士 王子午译 台海出版社

《战争艺术史》[德] 汉斯·德尔布吕克 姜昊骞译 世界图书出版社

《The Enemy At the Gate》 Wheatcroft, Andrew

《Renaissance France at War》 David Potter